漪澜殿内, 炭盆烧得正旺,小产过后的身子格外禁不住寒,容妃一身缟素明绡纱襦裙旖地, 跪在殿中, 如一朵俏丽的白玉莲。

漪澜殿的宫人战战兢兢跪了一地,远远观去, 是乌泱泱一片人头。

杨照一身冕珠玄色朝服,九爪金龙赫赫盘踞其上, 面色阴晴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人, 眼神一瞬间透过的阴鹜让人心惊。

李德富将手中一盘金漆红木盒子打开, 俯身置在了跪地的容妃面前。

“王二娘,你瞧瞧,这是什么?”

杨照只觉得头顶有一片奔腾的草原, 而一切都拜眼前这看似无害高洁的王氏女所赐。

盒中静静躺着一物,容妃自是熟悉的,甚至那日口齿伶俐的宫人不小心瞥见也不禁心惊,但见一水红海棠花罗缎肚兜静静地躺在其上, 右下角一个“窈”字。

容妃瞳孔微缩,藏在袖下的手颤了颤,面上却什么都瞧不出来, 只惊愕道:“圣人,此物……怎会在此?”

“这不该孤来说,容妃,不如你且说一说, 这肚兜……怎么就到了房二郎的手中,还藏在这般暧昧处?”

堂堂的御下中书舍人,上传下达的圣人亲信,被当庭从怀中掏出这么件香艳的肚兜来时的脸色——

杨照记得真真的。

谢道阳与房侑龄是在杨廷、王沐之卸任之后才做的圣人侍读,可一晃也有近十来年的功夫,正如房侑龄知晓他的脾气,圣人也清楚房侑龄的性格:这厮绝对是被抓住痛脚,干了对不起他的事。

思及此,喉头的甜意又泛了上来,杨廷强咽下去,过白的面色让李德富露出担忧的神情,他摆了摆手,盯着王文窈看她如何辩驳。

“圣人,此事如此机缘巧合地被爆出来,圣人为何不想想,那人为何要如此做?”

“这贴身的衣物,说一千道一万,若来个身手灵活的,便从臣妾宫中盗出去,也无甚稀奇……何况此物,尚在臣妾的斗橱里。”

依着容妃所言,宫人果然在漪澜殿内的斗橱里找到了一件一模一样的兜儿。

女儿家这等要紧的贴身之物,本就有专人保管,少一件都是大事,论理,容妃便是偷人,情至浓时也不至送此物,甘冒掉脑袋的风险。

不过,即便如此,也摆脱不了嫌疑,许是有两件,或是一件找不见,立时心虚地赶出了第二件——依着容妃狡猾的性子,也是极有可能的。

世间便是如此。

要侮一个人的清名容易,可要反证清白极难,尤其是对一个多疑多思之人而言。

圣人面色未变,只轻轻地“哦”了一声。

王文窈却沉稳下来,伏地道:“圣人便不曾派人问过,想必房二郎口中另有解释。”他但凡不是个傻的,便知道这是连累满门之事,自不会供认不讳。

她笃定道:“圣人不妨从另一个角度来想,若此事为真,谁得益最大?”

杨照沉默不语,只听容妃接着道:

“史家。”

“臣妾腹中本便是圣人孩儿,不容置辩,偏被侮成了奸生子,史皇后自可脱罪,史家也可全身而退。但前几日,史家明明是引颈就戮之势,今日为何突然有梁冯二御史一同参奏、且掷地有声?”

容妃越道,思路越清晰:“圣人不妨猜一猜,这梁、冯二御史身后站着谁?”

“史家……可是找到了新投靠的主家?”

“这一手,非但漂亮地替史家脱了罪,还离间了臣妾与圣人关系,王家定是与站在圣人这一边的。”

漪澜殿内鸦雀无声,幽幽的檀香缭绕着,唯有容妃婉转如莺啼的声音响起。

杨照一言不发,只冕珠下如鹰隼一般的视线直盯着侃侃而谈的王文窈,半晌才道了声:

“容妃不愧是琅琊王氏所出,有一副好口才。”

王文窈听不出他是褒是贬,只将玲珑的身躯伏得更低,“臣妾不敢。”

从地面有限的视野,只能见玄色朝服边张牙舞爪的金边,明晃晃的朝靴在她眼前打了个转,杨照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走了。

李德富领着一行人匆匆出了门漪澜殿。

这时贴身宫人绿翘、绿袖,才起了身,一人一边地搀着容妃起来,炭盆烧得热,两人背后却不约而同地出了层冷汗,宫装汗津津地粘在身上,有些皱。

两人都是打小便伴在身边的贴心人,从王家一路跟进来,王文窈自是万分信任,她与房二郎之事素来私密,却不曾瞒过这二人,其余人更是一无所知……

也不知,这中间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王文窈心中狐疑,必是那姓房的傻子犯了蠢,让身边人透了出去。

前番肚兜之事便是如此,两人燕好时无意被房二郎取了去,久要不回,王文窈心中怜悯他欲求不得的痛苦,见他也只是用着睹物思人,此事就干脆便罢。

未免变故,早早让绿翘又做了一件一模一样之物出来。

人果然不能心软。

绿翘扶着王文窈小心翼翼地上了床,取来手炉、脚炉,一并帮她置在被里,又以巧力不断按着落地的膝盖,直到感觉膝盖不在冷得发抖,才停了下来。

容妃惬意地道:“阿翘这手艺甚是不差,都可以开馆子去了。”

半点不见方才怕得簌簌发抖的可怜样。

绿翘还沉浸在方才圣人的盛怒中,道:“圣人那,怎么说?”

内室空寂,其余宫人早被打发得远远的。

容妃满不在乎道:“他便是孬种。”

两位宫婢似乎早习以为常容妃的口气里,只闷头不答。

王文窈那么多车轱辘话下来,本就是为了引起圣人对史家另投明主的疑心,还有提醒他,她是琅琊王氏所出,他那越发不稳的位置要继续安安稳稳地坐下去——

可不能与王家起了龃龉。

以这人的野心和对权位的看中,自不可能为了一个区区的“流言”而处置她,离间了王家与圣人之间的君臣情谊,恐怕非但如此,少了史家支持,他还得将她这位分往上升一升,好示天下:他这顶帽子,可不是绿色的。

而且,他还需要“她这天命之女”的扶持。

果然事实也依她所想,即便御史拿出了更要紧的证物,可圣人依然听而不闻直接将此事揭过了,直言朝堂之事,莫要带到后宫。

正当容妃安心地笑时,孰料被送到大理寺的房二郎,被硬生生撬开了嘴。

据闻还是上一回审问林侍郎时建下奇功的典狱官司马儒——他对刑讯颇有一套,号称哑巴都能开口,房侑龄不过一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再能抗,又如何忍得下连硬汉都承不住的酷烈刑罚?

“臣,与容妃通奸久矣。”

被撬开嘴,后边的事便好办了,房侑龄破罐子破摔,连细节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言及听闻容妃被一顶轿子入了宫,期间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郁郁寡欢,不过到底是圣人的女人,他再是欢喜,也不过当一尊菩萨供着。

孰料前年宫宴时,容妃突然遣人来寻,单独示好,这般一个心上人千种风情,哀哀戚戚叙述宫中不易,房侑龄如何抗拒得?

不知怎的便抱在了一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尤其偷的还是天底下至高无上那一位的女人,更给了房二郎罂粟一般的吸引力,这段不论关系一直维持到如今,直到前几月,容妃突然遣人回绝他,房侑龄本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只得要求再滚上一回床,最后偷了兜儿日日不离胸口,睹物思人。

司马儒更绝:“容妃道你不过是受刑不住,才满口的荒唐言,二郎君可有证据?”

“肚兜。”

“这可不大够。”

司马儒阴测测的容长脸在此时的房侑龄眼中,便跟十殿阎王差不离,吓得险些屁滚尿流,直道:“还,还有……容妃右乳上,有一红色小痣,形似梅瓣,风情别具。”

这话直接在金銮殿上被提,王相素来端得正的一张脸突然垮了下来,圣人面色更是奇差无比,这痣……他从前可是爱不释手,唇舌把玩过的,这般私密的地方被知,事实如何,显然造不了假。

偏圣人面色如此,还是打落牙齿活血吞,直言道:

“一派胡言,容妃身上洁白如雪,可从无一个梅瓣似的红痣。”

被容妃的夫君一口否了,最关键证据被否了,此事自然不了了之,可刑讯司和宗人府却又对史皇后之事查出了异议,原来关键证人往里挖,明面上看着是皇后之人,可籍贯乡里却都在琅琊,又挖出曾受恩于容妃娘娘,容妃一时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毕竟一个女子身体上有无标记,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议,不说清名了,便是尊重,也极其有限。

而琅琊王氏仿佛一夕之间,被拉下神坛,被众人热议,百姓更是对那梅瓣似的红痣津津乐道——

圣人嘴上不肯认,可在大部分百姓是眼里,成了名副其实的“绿帽王”。

杨照声名一落千丈。

也亦是他始料未及之处。

第197章 沉珂去

小八乐不可支地与苏令蛮提起京中最近流传甚广的这桩轶事, 说到得趣处,还连连发笑。

苏令蛮沉着脸唬她:“慎言。”

内室的琉璃宫灯在美人榻前圈出幽黄的一隅,姝丽的小妇人倚榻看书, 眉目间有股浅淡的倦意和明显的不认同。

小八立时噤声, 她说这些原也是看二娘子近来闷闷不乐,想逗人一乐的。

“小八, 宫中之事可大可小,我敬王府上下, 一律不得私议。”苏令蛮语重心长, 小八在她心中自然与那些个小丫鬟不同, 要换了人来,恐怕立时被叉出去了。

“奴婢知错了。”

小八垂头,讷讷说道。

苏令蛮面色松了松, 正欲再说道两句,门口却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她面上立时挂起笑,人已经迎了出去。

果然一玄紫圆领朝服的玉面郎君拾级而上, 大步流星地进门,带起的衣袂隐有风雷之势,林木和莫旌在门外停步, 朝苏令蛮摇了摇头,示意主公心情不甚曼妙。

“回来啦。”

苏令蛮笑盈盈地站在廊下,杨廷见她,面上神情才缓了缓, “恩”了一声。

两人前后脚进门,小八早识趣地出门,还顺道将门阖上了,王爷在府中向来不爱闲杂人等在眼前杵着,她早习惯了。

林木笑嘻嘻地朝小八打了声招呼,小八吐了吐舌头,王爷的心情,还是由二娘子去安抚吧。

苏令蛮帮杨廷将外袍解了,朝服圆领上的盘扣颇为费劲,可她早习以为常。

“阿廷这是在哪受了气?怎这般吓人?”

她将脱下的朝服随手在桌边的笸箩上一搁,杨廷顺势在旁坐下,见桌上尚有喝了一半的温茶,伸手仰脖一口倒了,感觉喉间的火被压了压,才道:

“圣人那厮,可真给我杨家长脸!”

语气疏淡,听不出是褒是贬,可苏令蛮早摸透了这人性子,必是圣人哪里惹他不痛快了。

“圣人做了什么?”

“欲立容妃为后。”

言罢,杨廷那张脸仿佛被寒霜冻过,结了冰似的,定州杨氏,往前数个十代,那也是史书记载上赫赫有名的将门之家,血性与刚毅是刻在了骨子里的。偏杨照这般没气性,实在是给杨氏丢人。

杨廷几乎能想象史官笔下该如何写杨氏王朝,出了这么一个将绿帽戴得甘之如饴甚至热烈昭彰的绿帽王,实在是匪夷所思、贻笑大方。

苏令蛮斟了杯热茶递去,笑得促狭:

“圣人打落牙齿活血吞,这也是一种本事。”

“你啊。”杨廷这才开怀了些,点了点她,干脆一把搂了人过来,温香软玉满怀,心里的闷气立时散了许多,感怀道:“要哪一日阿蛮不在,本王这日子……恐怕比吃糠咽菜还苦。”

“哟?王爷还晓得吃糠咽菜呢?”苏令蛮挑眉,桃花眼笑得眯起,快活地闪烁着星子,看着又调皮又可人,先让人心底软成了一团。

“怎么不晓得?当年我等日夜行军百里,粮草队失散,带的馕饼不够吃,吃糠咽菜也是熬过来的。”

杨廷洋洋得意,这对于男儿来说,是功勋。

苏令蛮确实没吃过,论起来,她在闺中虽常受人鄙夷,心底自苦,可在银钱上却不曾匮乏过,阿娘再如何软弱,到底生活上是照顾得无微不至的,也就早年去别庄后山住时,一时新鲜拔了山上的野菜回来让人煮着吃。

那滋味现下还记得清楚,鲜美得很。

苏令蛮被杨廷搂着,耳朵贴着他硬挺的胸膛,却听到一阵如鼓的腹鸣。堂堂岫云杨郎竟做起了这般不雅事,她登时笑得新鲜:“阿廷腹饥了?”

杨廷脸憋红了:“莫笑。”

五脏庙打起饥荒,气性过了,才觉出饿来,见苏令蛮笑个没完,恼羞成怒地在人身上呵起痒来:“还笑,还笑。”

苏令蛮笑得可乐,挣扎间,发觉那挠痒渐渐变了意味。

杨廷指腹渐渐在她胸前两堆软肉上打转,削薄的唇翘起,眸光幽暗如水,仿佛卷起了漫天风暴:“蛮蛮这两处,好似又大了些。”

都赖他日以继夜地摩挲。

“不与你说了。”

苏令蛮恼羞成怒,挣扎不得,那对大兔儿便被人一把握了住,杨廷的手白皙如玉,骨节分明,被那海棠红的丝缎一衬,更透出股圣洁感来,偏这圣洁做起了下流事,鞠着那厚重的一捧往上推,道:

“你瞧。”

横波汹涌,这般往上堆,更有了望岳之势,小妇人不堪磋磨,面上早绯红一片,眸光化水,嗔道:

“敬王在外不苟言笑、冷若冰霜,怎到了闺中这般言行无忌?”

不是强迫着她摆那些秀人姿势,便那轻易说不出口的荤话也是一套一套来,花样百出,真真是……

苏令蛮想起时,都忍不住替他脸红,孰料一只大手已经掀开了长长的裙摆,探了进去,待沾到一点,便笑了起来:“蛮蛮热情似火,郎君怎好辜负?”

一边已拦着人不放,解开束缚便往里冲,这般肱骨相叠,泽声不断,在诺大的八仙椅上竟玩起了鱼戏莲的把戏,莲心滴露万点,渐渐得趣,男儿粗喘不断,冷脸染绯,俊俏的眉眼琉璃般流转,熠熠夺目。

苏令蛮早失了神,上下两处皆受袭,两兔儿在空中横波乱蹦,不一会又被人巧手捉住摩挲,裙琚乱叠处,花红乱点、狂乱无章。

好一会儿,这酥骨软语才停了住,杨廷小心翼翼地退出来,见苏令蛮红脸软在椅上,两条腿根馥白处有两道清晰的指印,这才觉出点愧疚来,这回要得有些狠,八仙椅也不是什么舒服的去处。

忙搂着人去了床榻,取白巾子帮她细细擦,可擦着擦着,身体又热了起来。

苏令蛮方才还阖眼微憩,警觉地睁开来,握住他手:“不成,饿了。”

语调还带着余韵犹存的酥软,杨廷心下一荡,可到底还有些自制力,艰难地将手拔起,转过身不看她,自去门外叫水。

沐浴完,吃了顿飨食,小八来收盘子时,尚能觉出房间的一股旖旎之气,久聚不散。她不敢多瞧,匆匆将碗碟收拾了,待出门时,才忍不住长长出了口气。

吃过飨食,苏令蛮便被杨廷揽着窝在怀里,两人移到了床榻上,各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待说起今日朝堂之事,杨廷还有些郁郁之色,大约男儿在这类事上尤其地爱感同身受,苏令蛮不免问起,若哪一日她做了这事,杨廷会如何对付。

女儿家问这事,通常只愿得到一个答案——郎君不计前嫌,两人又欢欢喜喜地过下去,好显出起爱的痴情刻骨。

偏杨廷没察觉怀中妇人那点小心思,正儿八经地想着,只觉得脑仁儿都快炸了,这不能想,一想就觉得气苦交加:

“杀了奸夫,你嘛……大约是舍不得杀,永不相见吧。”

苏令蛮猛地坐直瞪他,见这直肠子还不明白,自己气了一肚子,翻身推他:“你走。”

杨廷没察觉哪里不对,只觉冤枉:“蛮蛮不讲理,明明是你让我回答的。”

“不讲理怎的了?”苏令蛮翻了个白眼给他看,谁要他正经想了,不会说两句好话哄人?

“今儿个不许你上床。”

被宠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可杨廷素来霸道惯了,床笫之间岁愿意做小伏地地哄人,自身的权益却是半点不肯让的,强硬地压着人道:“蛮蛮,讲理些,若我做了这事,你会如何做?”

“你敢?!”苏令蛮睨他:“王爷能接近旁的女儿家?”

杨廷不置可否,“蛮蛮若不信,可让绿萝进来试一试。”

苏令蛮将信将疑,也不闹了,不过她使了个心眼,唤了乳娘进来,孙氏还没明白,就被杨廷搭着肩在房内转悠了一圈,她一惊:“郎君可使不得!”你这病……

直至出门,还有些莫名。

苏令蛮凝着一张脸,“伸出手来。”

杨廷伸出手。

她左右翻开,果然在那手上再看不到从前的一点红疹子,脸垮了下来:“你何时好的?”

杨廷耸了耸肩,“去岁时,用完了居士配的最后一帖药便好了,这还得归功于你,蛮蛮。”他眸光温柔,“你将完满的情感赋予我,这才好了。”

苏令蛮却有些闷闷不乐,这病……说起来,多好啊。

无论她的遗憾多少,杨廷这病,确实是好了。

苏令蛮不一会又开心起来,这般若阿廷一直坚持身边只有她,才是真的爱她,否则只能算是“屈从”于现实。

只有当唯一不是唯一时,被坚持,才是真的可贵。

两人这才又亲亲腻腻地呆一块说话,苏令蛮想起一事:

“对了,圣人提议,结果如何?”

王氏果真立了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