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英站在书桌前画一张完成了一半的画稿,笑笑不说话。

赵师爷果然是孩子心性,傅四老爷准备了厚礼相赠,他如数退还,非要找她讨拜师礼。她想了想,不想浪费时间和赵师爷兜圈子,直接问他想要什么。赵师爷眉开眼笑,说他喜欢赵善姐的一幅中秋夜月图,但没好意思找赵善姐讨,要她临摹一幅孝敬他。

傅云英悄悄翻白眼,没有原图,她怎么临摹?

好在赵师爷这一次收徒有备而来,直接把赵善姐临摹的原图带过来了——赵善姐的中秋夜月图是一幅模仿之作,和原图比起来,赵师爷更喜欢赵善姐临摹的那幅。

“她画的荷叶姿态舒展,叶片很大,可又很轻盈。”赵师爷再三强调自己最欣赏赵善姐那幅画上的半池荷叶,其他的自然还是原画更好,“你照着这个画,荷叶那里把叶片画开一点。”

说得简单,随随便便掏出一幅画让她临摹,而且还要一边临摹一边想象她从未见过的赵善姐的画,然后加以改动,这不是强人所难,而是异想天开。

傅云英一开始本想让赵师爷换个要求,不过细想想后又改了主意,把那张原图丢到一边,直接画荷叶荷花。

赵师爷最喜欢赵善姐笔下的荷叶,那她就照着他喜欢的感觉画荷叶好了,等到赵师爷满意,再把整幅中秋夜月图临摹下来。

她昨晚先画出荷叶的基本形状,待墨色半干,加上叶脉、叶梗,今早等墨色完全干透了,加花青略略罩染。然后动手画另一幅,为节省工夫,每一幅她只画一片荷叶。

赵师爷是个急性子,言语间暗示想带她去武昌府拜见赵善姐,“琴棋书画,你得选一样,读书不能光读书本,还有许多高雅的学问是书本上学不来的。”

傅云英和傅四老爷说了这事。

傅四老爷又惊又喜,当场表示亲自带她去武昌府,如果可以,住下也使得,他会派几房忠厚家人在武昌府照顾她,或者韩氏也搬去,“你不用担心你奶奶那边,四叔为你做主。”

好吧,赵师爷说风就是雨,傅四老爷不遑多让,刚飘来一朵黑云,大雨就哗啦啦倾洒而下。

傅云英以前听人说过,像赵善姐那样声名远扬的画家收徒和一般老师收学生不一样,画坛师徒之间的关系有点江湖气。

文坛有不同的学派,画坛也有,当今画坛以文人画一家独大,要想成为名画家,首先必须是个熟读诸子百家的饱学之士,否则不管画得多好,基本得不到主流的认同。

简单来说,世人认为有才学的人笔下的画才有格调,有灵魂,有情趣,有神韵,有深远的意义。而那些专门以画画为生的匠人所画的画和装饰房屋的摆设玩器一样,只是不入流的玩意而已。

比如京师那些专门为皇族绘画的宫廷画师,虽然技艺高超,但始终不被文人们认同,他们自己也自惭形秽,在文人面前抬不起头。

赵善姐是赵家嫡女,虽然家道中落,但家学渊源,属于文人画派别。傅云英如果拜她为师,自然等于投入文人画一边。

傅云英暂时不想去武昌府。

傅桂看她一边忙活还要一边分神听自己啰嗦,有些羞赧,吃完瓜子,喉咙干渴,拍拍手,走到外边倒了两杯茶,托着葫芦形茶盘回到窗前,一杯递到书桌旁,“英姐,吃茶。”

傅云英嗯一声,却没有动。

直到茶水彻底凉了,傅云英也没吃上茶,卢氏派小丫头过来请两人去正院,长辈们梳好头了,轮到梳头娘子为她们姐妹三人梳发髻。

作者有话要说:

文里关于文人画和匠人画的派别属于本文私设,真实历史上不同朝代有不同特点,比文里复杂得多。

第51章 阴影(捉虫)

还没走进卢氏平日起居坐卧的房间,傅云英就闻到一股甜腻的刨花水香味儿。

家里几个长辈平时只梳矮髻,以巾帕包发,不大用刨花水,今天过节,特意请梳头娘子上门梳头发,这才讲究起来。

厢房里间,韩氏脸红红的,坐在椅子上对着敞开的后窗揽镜自照,摸摸这,摸摸那,浑身别扭,伸手想把鬓边一对白玉万字双兔鎏金银簪子给摘下。

卢氏劈手打开她的手,笑盈盈道:“这是应节的东西,家里人人都要戴的。”

韩氏往傅三婶头上瞟几眼,见她果然也戴了一对月兔簪子,搓搓手道:“我毛毛躁躁的,外边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清,要是不小心碰掉了,我得心疼死。”

“有丫头们看着呢,用不着嫂子你操心。”卢氏笑道。

韩氏嘿嘿一笑,心里暗暗想,夜里出去逛的时候一定要当心,这满头金啊银啊的都得看牢了,不能让别人占了便宜去。

妯娌几人说笑几句,看到傅月、傅桂和傅云英姐妹几人进门,招手让几人去窗下镜台前就坐,笑眯眯道:“今晚去逛灯会,让婉姑给你们梳个时兴的发髻。”

傅月俏脸绯红一片,含羞带怯走到镜台前,低头绞着衣角。

梳头娘子婉姑打量她几眼,扶她坐下,啧啧道:“小姐花容月貌,瞧瞧这面皮,多娇嫩!”

一边不住口地奉承卢氏,一边打散傅月的辫子,重新帮她梳通长发。

卢氏嘴角微翘,笑而不语。

傅桂噗嗤一声笑了,趴到傅云英肩膀上和她咬耳朵:“她以为是包饺子吗?还面皮,我还饺皮呢。”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婉姑卖力讨好卢氏和傅月,傅桂浑身不得劲儿,非要说几句酸话才舒服。但如果婉姑说傅月的不是,那头一个跳脚的也会是傅桂。

傅月的丫鬟把她的首饰匣子搬了过来,一套套簪环拿出来放在她鬓边比对给婉姑看。婉姑比较了一会儿,选出几样,问过卢氏的意见,最后给傅月挑了一套葫芦形的松鼠葡萄穿珠花的对钗,配草虫短银簪,耳边一对光泽细润的玉兔耳坠子,腕上笼累丝银镯子,腰间系丝绦,戴环佩七事。

婉姑装扮好傅月,接下来轮到傅桂。

房里的丫头婆子一半帮婉姑打下手,一半围着打扮得粉光脂艳、颜色比平时柔媚几分的傅月不住夸赞,傅云英趁机走到卢氏跟前,踮起脚,和卢氏耳语几句。

卢氏看她走近,微笑侧耳听她说话,少倾,面露惊讶之色,怔了怔,垂目看她几眼,迟疑了半天,皱眉道:“也好,既然你四叔应允了”

得到卢氏的允许,傅云英扯起嘴角笑了笑,转身和韩氏、傅三婶打了声招呼,带着养娘、丫头回房换衣。

傅月和傅桂准备停当,对望几眼,笑着打趣对方几句,抬头四顾,没见到傅云英的身影,走到外边走廊上,也没找到人。

“英姐是不是害羞了?”傅桂拍拍手,笑道,“别躲着了,有什么难为情的?”

她话音刚落,余光瞥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官人从长廊深处走了过来,眉头轻皱,心下疑惑:大过节的家家团圆,谁会选在这时候来家里做客?莫非是傅云启和傅云泰交好的同窗?

来客身量不高,看样子年纪比傅云泰还小,却气度不凡,清秀俊逸,皮肤白皙,穿一件宝蓝色暗纹宁绸长衫,手执洒金川扇儿,足蹬乌墨缎靴,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勃勃英气,不知是谁家的翩翩少年郎。

这小官人生得实在好看,一下子把县里的少爷公子们全比下去了。傅桂仗着对方年纪不大,明目张胆盯着他看了又看。

少年察觉到她窥视的目光,含笑一拱手,朝她微笑致意。

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却让傅桂顿时心跳如鼓。她心里一个咯噔,飞快收回目光,侧身藏进廊柱后头,忍不住啐道:哪来的登徒子,竟然如此轻薄!

等等,那少年生得唇红齿白的,双眸幽黑,鼻梁挺直,有些面善,好像在哪儿见过

发烫的双颊霎时恢复正常,傅桂猛然一个转身,少年已经走到她面前不远处,她看着少年,目瞪口呆,嘴巴越张越大,半天合不上。

“英姐!”

少年嘴角微微翘起,合上折扇,向她作揖道:“桂姐,小生有礼了。”

向来伶牙俐齿的傅桂没来由一阵羞恼,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一跺脚,转身跑回房。腰间环佩七事叮叮响。

傅云英愣了片刻。她年纪小,穿男装还处于雌雄莫辩的阶段,刚才在房里换上这套韩氏为她裁的新衣裳,梳男童发髻,再模仿傅云章平时的样子走路、说话,养娘和丫头们笑得前仰后合,都说她看起来就像好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官人。她觉得养娘是哄她玩的,没带丫鬟,独自出了丹映山馆,一路走到正院来,想看一下府里下人们的反应。

院子里洒扫的婆子果然没有认出她来,以为她是傅云启和傅云泰的客人。连事先知情的傅四老爷第一眼看到她也没注意到,皱眉问她是谁家娃娃,怎么跑进傅家内院了。

她表明身份,傅四老爷呆了一呆,走到近前抓着她的肩膀看了又看,捧腹大笑:“英姐,你比你两个哥哥俊多了!”

笑完,非要拉着她去和傅云启他们比一比,看谁更体面俊秀。

傅云英好容易劝玩兴大发的傅四老爷消停下来,过来找傅月和傅桂,看傅桂的反应,头几眼应该没认出她。直到她刻意走近了,傅桂才觉出不对劲。

至于傅月,她正两手搭在额前四处张望,在到处找傅云英,压根没发现男装打扮的少年就是自己的妹妹。回眸间目光直直和傅云英对上,怔愣几息,退后半步,问旁边的丫头:“是哪房的小官人?”

这是把傅云英当成族里的堂弟了。

丫头们一开始和傅月一样认为傅云英是傅家的小少爷,听她和傅桂开玩笑后方恍然大悟,这会儿见傅月问起,抿嘴笑:“这位小官人月姐常见的,月姐再看看。”

傅月满腹狐疑,带着疑惑的目光落到傅云英脸上。

半晌后,她啊了一声,登时浮起满脸笑容,“英姐!”

又是惊讶又是好笑,上前几步,拉着傅云英左看看右看看,摸摸她白净严肃的小脸,“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少爷呢!”

傅云英笑笑,望着傅桂跑远的方向,眉头轻蹙,傅桂既然已经认出她来了,为什么要跑开?

卢氏和傅三婶看到男装打扮的傅云英,又是一阵笑闹惊叹。韩氏今早见过傅云英试穿绸衫,已经开了一回眼界,但看到斯文俊秀的傅云英跟在傅月身后进门,还是忍不住擦擦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傅四老爷叮嘱家中女眷不要声张此事。家里人虽然不知道叔侄俩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仍然含笑应下。卢氏让婆子出去警告内院的下人,谁敢多嘴,立时发卖,仆妇、丫头们忙恭敬应了。

长辈们怜爱疼惜,多有宽容,傅云英却在这时做了一个决定。

她得去武昌府。待在黄州县,傅家其他房的亲戚固然没怎么见过她,不记得她的相貌,但人多口杂,她以男装示人只是权宜之计,早晚会露馅。不如索性早点离开,武昌府认识她的人不多,她可以直接以另一个身份出现在其他人面前。她并不怕被人发现自己是女子,而是为傅月和傅桂考虑,同在一间屋檐下生活,她的举动或多或少会影响到两个姐姐的名声,在她还没有强大到确保能庇护亲人之前,适当保持距离对她们都好。

她不想给姐姐们的亲事带来不好的影响。

一家人出发去江边竹楼看戏时,傅云启和傅云泰认出跟在傅四老爷身边的小官人是五妹妹,差点惊掉下巴。

傅云英没和傅月、傅桂同车,在傅云启兄弟俩目光灼灼,带着无形压迫力的注视中,大大方方由王叔抱上毛驴,调整好姿势,侧首朝兄弟俩一笑,轻摇折扇。

傅云启头皮发麻。以前他就有点怵五妹妹,现在五妹妹换了男装,举手投足和大房的二哥傅云章有几分相像,他更怕她了。

二哥人品出众,族里的少年郎们从小被长辈们揪着耳朵耳提面命,要他们好好跟着二哥学。他们起先不服气,扯着嗓子和长辈对喊,后来他们发觉自己拍马都赶不上二哥的十分之一,只能老老实实当鹌鹑。不管多刺头的傅家子弟,看到二哥,先得打个哆嗦,然后赶紧想办法能躲多远躲多远,避猫鼠也没他们反应快。

傅云泰没看出傅云英和傅云章的相像之处,但本能让他打了个颤,声音发抖,“九哥,我觉得心口有点不舒服。”

“我也是。”傅云启捂脸长叹一声,“我以为等英姐长大一点,我们就能松口气了,至少在外边能松口气,孙先生不会一直教她”

傅云英不仅刻苦勤勉,还进步飞快,有她在一旁对比,兄弟俩几乎每天挨打挨骂。孙先生恨铁不成钢,兄弟俩也急啊!好在傅云英是妹妹,妹妹的书读得再好,只有他们家里人和孙先生晓得。等傅云章长大几岁,一定会忙于备嫁之事,到那时他们俩就能脱离苦海啦!

可现在五妹妹竟然穿起了男装!她这人一肚子心眼,绝不是一时兴起才穿男装的。可以想见,以后他们很可能在傅家内院以外的课堂上看到五妹妹的身影五妹妹就是他们的克星,无处不在,像二哥那样把他们远远甩在后头,他们在后面苦苦追赶,而长辈们拿着大棒铁锤紧跟在他们身后,一边骂他们不争气,一边催促他们赶紧追上去

兄弟俩对视片刻,一种不详的感觉浮上他们心头,久久不散,而且越来越强烈。

傅月和傅桂担心傅云英被人冲撞,一晚上频频回头看她,后来不知不觉被灯会上热闹的景象夺去注意力,才放下这事。等她们猛地想起妹妹、焦急张望时,傅云英正泰然自若地和陈知县夫妇交谈。

陈知县和知县娘子到傅家的竹楼来给陈老太太送礼,顺路和傅四老爷打个招呼。知县娘子看到傅四老爷身边立着一个粉妆玉琢、沉静斯文的小官人,心里喜欢,问他叫什么名字。她平素只和大房、族长四老爷来往,没见过傅云英。

傅四老爷脸不红,心不跳,哈哈笑道:“他是泰哥和启哥的弟弟云哥,排行十一。”

傅云英无语了一会儿,云字是傅家这一辈的排行,直接说她叫云哥,那她的名字岂不是傅云云?

那头知县娘子和陈知县显然没发现这一点,笑呵呵让伺候的丫头送上见面礼。

傅四老爷推辞了一番,厚着脸皮收下,让傅云英给陈知县见礼。

傅云英依言照做。

陈知县忽然咦了一声,捋须端详傅云英,目带疑惑。

傅四老爷脸上一僵,心都提了起来。

却听陈知县笑道:“倒有些像云章的品格。”

傅云章并未取字,长辈和远近朋友一般直呼他的名字。

听了陈知县的话,傅四老爷揪着的心重归原位,嘿然道:“太爷好眼力,云哥跟着他二哥读了几天书,他二哥也这么说。”

陈知县闻言,眼珠一转,目光愈加慈爱,把傅云英夸了又夸。

接下来傅云英还见了傅家其他房的长辈们。

天色昏暗,灯火发黄,她比刚从甘州回来时长高了许多,即使是早前曾见过她的堂叔堂伯们,也没发现她的异常,大多数人猜测她应该是傅四老爷从外边捡回来的孩子。

傅三叔和傅三婶只有傅桂一女,傅三婶早年吃了太多苦,郎中说她伤及根本,以后不能生养了。大吴氏明面上没说什么,背着人却暗示傅四老爷想办法给傅三叔纳妾,不用摆酒,只挑个能生养的屋里人就够了,不能叫三房断了香烟。傅三叔得知大吴氏的打算后,头一回壮起胆子和大吴氏吵了一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

傅云启是傅家抱来养大的,以后会继承傅老大这一支。于是,“云哥”被族里的人想当然看成傅四老爷给傅三叔找来的嗣子。

当然,也有人暗地里怀疑云哥是不是傅四老爷养在外面的庶子。

不管族里的人怎么胡乱猜测傅云英的身份,从始至终,没有人质疑她的性别。

她松口气,这大半年的苦功没有白费。

她和傅云章相处日久,并不只是跟着他学读书写字而已,他的一言一行她都牢牢记在脑海中。她毕竟是女子,学不来傅四老爷的粗豪气,傅云章温文尔雅,是最适合的模仿对象。而且傅云章很愿意教她怎么以男子身份和其他人打交道,因为这会给她带来更多机会。

至于压力和风险,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傅云章人前冷淡疏离,私底下爱逗她。曾一本正经叮嘱她:“英姐,好好看,好好学,日后二哥要是哪天有难,说不定你可以效仿花木兰,来一个代兄从军。”

傅云英直接把他的话顶回去:“二哥,你并非军籍,不会被强征入伍的。”

傅云章轻笑出声,手指点点她的额头。

今晚她趁着中秋灯会试探一下效果,傅云章说的没错,男子身份确实更加便利。

回去得让韩氏多裁几套衣裳。

第52章 灯会

中秋灯会远不及正月元宵的灯节热闹喜庆,但天气较正月温暖舒适,月色也更清丽动人,县里家家户户倾巢出动,男女老少、黄发垂髫结伴出行。江边竹楼悬挂数千盏红灯,流光溢彩,鲜明绚丽,蔚为壮观。

闪耀的彩灯倒映在黑沉沉的水中,犹如漫天繁星坠下,船在水中漂浮,水波荡漾,皱起的涟漪折射出璀璨星光。凭栏俯视粼粼江浪,就像畅行浩瀚银河,目之所及之处,一片辉煌星海。

年长的女眷们仍在竹楼观戏,年轻的少男少女听见远处街市传来的喧闹声响,早就坐不住了,耐心等到戏台上一折戏唱完,呼朋引伴,相携下了竹楼,汇入主街的汹涌人流之中。

傅云英陪在傅月和傅桂身边,看看街边铺子兜售的各种造型奇异的花灯、新奇玩具,尝尝小贩卖力吆喝的小食果子,逛逛彩帛绒线店,在脂粉铺子流连半柱香的工夫这么一路走走停停,遇到不少熟人,彼此寒暄片刻,各自分开。偶尔有面生的少年公子望着傅月或者傅桂发怔,傅四老爷立刻示意长随去打听对方的名姓家世,记在心上。

也有胆子大的少年公子认出傅四老爷,直接拦下他们一行,请身边人代为引见。

傅四老爷给傅云英使了个眼色,客客气气和主动自报家门的少年郎们攀谈,既不会显得太热络,也没有冷淡到伤及对方的自尊心,矜持而和气。

傅云英小声问傅月,傅月含羞不说话,看样子其中似乎并没有她中意的小官人。

当着养娘丫头的面她不好追问,扭头再看傅桂,傅桂朝她撇撇嘴道:“英姐,别管我,我如果看到顺眼的,早和你说了!你问月姐吧,她非要别人问了再问才肯开口,生生急死你。”

傅月脸颊发烫,小声辩解:“隔得太远我也不晓得他们是美是丑,人品如何”

傅桂哼一声,道:“管他呢!只要是合眼缘的,我全要打听清楚了,免得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一个不成,我选十个,总得有个像样的吧?”

傅云英笑了笑,轻声道:“今晚只是出来玩,不一定就非要把亲事定下来。月姐,四叔说了,你就当是闹着玩的,喜欢哪个点点头,四叔打听清楚人品家世,确定那人是个体面正经人才会考虑以后的事。”

傅月低头绞帕子,半晌后,轻轻嗯一声,点点头。

逛到戌时三刻,傅四老爷拍拍手,笑向傅月几人道:“不早了,再逛一会儿就回去,家里供了瓜果糖饼,你们几个还要拜月的,祭拜完分月饼吃。”

本地规矩,中秋当晚,小娘子于吉时拜月祈求青春美貌常驻,完成仪式后全家一起分食祭月的团圆月饼,许下对来年的祝愿。拜月仪式由家中女眷操持,小少爷和大官人们只管吃酒看戏就行。

傅家祭月的瓜果是石榴、西瓜、葡萄和莲蓬,供花是桂花、玉簪、秋海棠。团圆月饼也叫油酥糖饼,中秋这晚先供给月宫里的仙人食用,然后家人一起分吃,剩下一半收到阴凉干燥的地方储存好,可以一直放到年末再吃,完成“团团圆圆”的意头。

傅云启和傅云泰爱吃团圆饼,一早就央求大吴氏今年做饼子的时候多放些果脯、瓜条、花生仁、玫瑰丝,外面买的团圆饼好看归好看,馅料太干,没有自家做的香酥可口。大吴氏一叠声应下,团圆饼做好了,先得供月,到夜里祭月之后才能吃。

傅月和傅桂走了一晚上,也觉乏了。傅四老爷让长随买了几包糖果子、笋鸡脯和惠泉酒预备带回去孝敬大吴氏,正打算打道回府,王叔走过来道:“启哥和泰哥在那边和人猜灯谜,还不想走。”

傅四老爷无情嘲笑自己的儿子和侄子,“就他们两个?”

王叔举起一盏莲花形状的灯笼,道:“这是启哥赢的。”

傅四老爷挑挑眉,把油纸包递给一边跟着的长随拿着,“过去看看。”

一家挂满各式花灯的临街小铺店门前,傅云启和傅云泰兄弟俩正急得抓耳挠腮。

黄州县读书人少,不比京师繁华昌盛,也不似南方文风浓厚,中秋灯会除了看戏以外,还有走月亮、舞火龙灯、点灯塔之类的庆祝方式,京师常见的猜灯谜在这里不多见。

书斋的店家自诩是个识文断字的童生,经营的又是风雅买卖,特地命店伙计以绢纸书写藏头隐语的谜题,悬于灯上,供人猜射,猜中者可以随意从店中挑选一盏从四川购来的花灯带走。店家很体贴,大部分谜面是普通老百姓耳熟能详的历史典故或是诙谐的谚语,没读过书也能猜中几个。

彩头只是几盏花灯,不算什么特别值钱的物件,但热爱围观是县里人的天性,正经猜灯谜的只有几个读书人,看热闹的人却里三层外三层,围得越来越多,把小巷子挤得水泄不通。街市上的行人看到书斋附近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奇之下也涌过来,到最后竟然聚齐数百特意穿上簇新衣裳过节的百姓。

店家大吃一惊,忙命伙计提高彩头,趁机宣传书斋即将推出的几部新书。

渐渐的,书斋前正举办猜灯谜比赛的消息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流传开来,十几个结伴赏月吟诗的书生慕名而来——一半纯粹只是想当个消遣,另一半自然是为了那五两银子的彩头。

县里的读书人都来了,傅家子弟不甘寂寞,也跑来凑热闹。傅云启和傅云泰猜出几个浅显的灯谜,正洋洋得意,忽然看到和傅家有仇的周家子弟也在猜灯谜而且还比他们猜中的要多,前仇旧恨浮上心头,狠狠道:“赢不了彩头,也不能输给周家人!”

傅家子弟登时团结起来,誓要压一压周家人的气焰。

傅家人不待见周家人,周家人上次在傅云章手底下吃了个闷亏,又何尝看傅家人顺眼了?

两厢隔着灼灼燃烧的花灯互相给对方甩眼刀子,脾气最暴躁的几个已经揎拳掳袖,随时准备施展自己的拳脚功夫。

傅家这边一致推选苏桐为代表,他因为受伤生生错过考试,是大苦主,他们愿意听从他的指令。糊里糊涂被众人推到人前的苏桐有苦说不出,要是早知道会碰到周家人而且还和对方僵持,他绝对不会跟着几位好奇的同窗跑过来看灯谜!

另一边周家子弟隐隐以周大郎为首。

周大郎年纪十四五岁,正是最争强好胜的时候,皮笑肉不笑,扫苏桐一眼:“常听人说苏家小官人聪颖好学,今日正好见识一下。”

苏桐心中虽极为厌烦这种为小儿意气争斗之事,但周围黑压压的人群看着,不能示弱,拱拱手,不卑不亢道:“不敢当,周兄年长于我,少时也有勤勉之名,愚弟久仰,请周兄指教。”

自从上次端午竞渡被苏桐救下,傅云启、傅云泰兄弟俩和他走得很近,见他接下周大郎的话,热血沸腾,挤到他身边,为他呐喊助威。

店家见县里的读书郎几乎都过来了,喜得眉开眼笑,转身回铺子,爬上二楼,把提前制好的灯谜全都取出来供傅家、周家子弟比试。

除了傅家、周家子弟,还有其他文人一同猜灯谜。店家提供纸笔,每挂上一盏灯笼,各人将猜出的谜底写在纸上交给伙计,店家一一看过后,宣布哪些人成功射中答案。围观的人群可以随时加入其中,猜中最多者和猜中最难者都能拿彩头,不讲输赢,皆大欢喜。

当然,周家和傅家人之间的比赛店家不管,随他们自己斗气。

首先是最简单的灯谜:

南阳诸葛亮,坐在将军帐,排成八卦阵,要捉飞来将。

这一道题很简单,谜底是蜘蛛。

众人挥笔写下答案,几乎都答对了。

接下来是一句古诗:举头望明月。打一药名。

傅云启和傅云泰低语,苏桐眉头轻皱,思考片刻后,写下当归二字。

店家宣布答案,果然是当归。

傅云启松口气,拍拍苏桐的肩膀:“桐哥,这一回一定要狠狠打周家人的脸!”

苏桐苦笑,他并不擅长猜灯谜。

谜格多达几十上百种,有的直接按着谜面的字面意思猜,有的要引申推演,有的谐音,有的拆分字形,有的把谜底的结构、部首、读音重新解读,才能扣合谜面。还有更复杂的,要把每一个字拆分为两字或者三字,然后将谜底中的每一个字分读一次后,再读一次。或先读本字,再读分读,或以字化为三、四字重读。句底两字成六或七或八个字,才能切合谜面,极为复杂深奥。有时候即使熟知几十个谜格的格式,也往往无法在短时间内猜出谜底。

虽然没有战胜周大郎的把握,他也要硬着头皮撑下去,不能未战而降。傅云章刚刚离开黄州县,正是他表现自己才能的绝佳时机,即使最后输了,他也要输得漂亮,方能收服一众傅家子弟。

傅云启和苏桐站得最近,渐渐发现他似乎应对得有些吃力,心中焦急。拉着傅家子弟一起出主意,但他们的学问比不上苏桐,苏桐都猜不出的灯谜,他们更猜不出了,只能在一旁干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