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车,温岭远顺着台阶走下去,出声的时候,宁樨吓一跳,转过头来看他一眼。

她手里拿着面包,撕碎了往湖里投。

“湖里有鱼吗?”

“有啊,还有野鸭、天鹅,白天的时候躲在那边的水草里,一大片。”

温岭远蹲在她身旁,借着路灯光往湖里看,好像真有鱼在抢食。

“你一直在这里。”

宁樨“嗯”一声。

“带你去吃夜宵吧。”

宁樨偏过头来看他,他今天穿一件白色的毛衣,会让她想到白天在湖中所见,栖在绿色树荫下整理羽毛的一只天鹅。

风吹过来,是湖上的风,带着深秋初冬的凉意。她没有第一时间说话,手上撕碎面包的动作也没有停。

“如果你不去的话,我就要走了,车不能久停。”

“你买单吗?”

温岭远笑着站起身,“走吧。”

宁樨把手心的碎面包都扔了,剩下的一半塞进自己嘴里。心无旁骛跟上去,他却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认真看她,“把烟给我。”

宁樨乖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烟盒和火机。

温岭远往手里看,玉溪境界,不大像是女孩子会买的烟;打火机也沉,很浮夸的龙纹浮雕,“你爸的?”

“看他放在门口,随手拿的。”

“抽烟不是好习惯。”

“也没有怎么抽过。”

到了车上,温岭远怕她冷,把暖气打开。

“跟你爸提了送阿婆回老家的事?”

“不然怎么会吵起来,”宁樨腿伸直,坐得很放松,“他就很厉害,即便我威胁他不回来就要把阿婆送回去,他依然还是要自己玩够了才会回来。一回来就要对我们指手画脚。”

“有好好交流过吗?”

“和我爸,没办法好好交流的。他应该去授课,把人弄发火的一百种方式。”

温岭远笑了笑,“大人不喜欢直接满足小孩子的诉求,这让他们觉得没有权威,你要用他在意的东西和他做交换。”

“他在意什么,反正不是我。”宁樨没精打采。

她感觉热,去拨出风口,温岭远看见,把暖气关上了。

开到能看见高楼灯火的大路上,温岭远说:“现在交给你一个任务,想一想你想吃什么。”

“我有一个疑问,”宁樨嫌头发披着碍事,还是将它们都扎起来,边扎她边问,“你是不是和我爸利益捆绑很深,才这样照顾我。”

“我习惯多交朋友。”

“那我也是你的朋友吗?”

“如果你愿意,现在就是了。”

宁樨笑了,她将前方遮光板扳下来,照着那后面的小镜子,“真的不是因为你作为医生的职业病吗?”

“或许有一点。”

“我想好了!”宁樨最后就着镜子照一眼,“我要吃豌豆粉。”

“这在我的研究领域之外,不如你来导航?”

“我手机快没电了。”

温岭远从储物格里拿出数据线插上,把另一端的接口递给宁樨。

他好像能应对一切的事情,不管大的小的。

路上,宁樨看见温岭远放在储物格上的手机亮了,锁定的屏幕上,不断有微信消息提示弹出来,两分钟里,足足弹了二十来条的样子。

“……好像有人找你有急事。”

“嗯,我知道。”温岭远淡淡地应一声。他的神情,好像很肯定是谁发来的消息

到了那家点评网上排名第一的店,温岭远停好了车,却没有和她一起进去,让她先去找位,他回个电话。

宁樨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温岭远站在路边。如果是她站着打电话,很闲不住,一定要不停地走来走去。温岭远则很不一样,他站在路旁的樟树下,连肢体语言都很少有。

这个瞬间,宁樨挺希望他能转过身,让她看一看他说电话时是什么表情。

这个电话讲了十多分钟,宁樨肯定他不会吃,自顾自地点了单。于是温岭远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掰开方便筷在吃,除了豌豆面,还有一碗红糖豆花。

宁樨头发长,马尾总要从肩头垂下。就拆下发箍,重新扎成一个髻。她没有留刘海,额头上垂落一些碎发,还没有完全褪去婴儿肥的年轻面容,在这个灯光黯淡的小店里,鲜亮得甚至有一些突兀。

旁边桌有个年轻男人,频频看她。

宁樨吃东西很爽利,可能豪放程度只是略逊于池小园。

一碗汤粉见底,里面还剩下许多豌豆,她这才放慢速度,拿着筷子一粒一粒挑起来,有种拾取沧海遗珠的快乐。

和温岭远在一起,好像不需要想话题,想到什么就能说什么。

“苏雨浓说我,不像个典型的富二代。我问她,典型的是什么样的。她说,游艇派对,豪车接送,一天一个奢侈品包不重样,化tanned的妆容,全世界各地旅游,Instagram里发很多滤镜高级的照片,”宁樨挑一粒,吃一粒,“……听她的形容,好像是我爸希望我成为的样子。好奇怪,我不会花钱,我爸也要生气。”

“没有什么一定的生活方式,如果你觉得这样更快乐。”

宁樨笑一笑,“如果他也像你这样开明就好了。”

“我有一个问题,”温岭远看着她,“你排斥成为和他们一样,还是排斥享受物质这件事本身。”

宁樨愣一下。

“那天带你去吃很贵的点心,你说觉得很快乐。”

宁樨笑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一句话,很有可能把我启发成一个败家子。”

温岭远也跟着笑了,“物质没有属性,要看使用它的人赋予它什么。”

豌豆挑得差不多,宁樨放下筷子,“你说得对。小雨替我看了一条好贵的裙子,我觉得我可以买下来,去参加校园歌手大赛。你去吗?”宁樨眨一下眼,“作为我的朋友,是不是应该过去支持一下。如果这次我赢了,就是第三次蝉联冠军。”

“那你不应该吃这么辣的东西。”温岭远指她面前的碗。

“美食和冠军,我永远站在美食这边。”

温岭远笑说:“比赛什么时候?如果我有时间,或许可以去。”

“下下周四——你好像不喜欢把事情说得很绝对。”

“因为我不是很愿意在不涉及原则的事情上使人失望,留一点回旋余地更好。”

吃完,他们站起来正要走,旁边那个一直观察宁樨的年轻男人也跟着站起来,问宁樨要微信号。

宁樨偏着头看他一眼,“你多少岁?”

“二十一。”

“我不喜欢你这个年龄阶段的男生。”

“那你多少岁?”

“十七。”

“未成年啊,”年轻男人挠了一下头,“……那算了。不过,你是觉得我大你太多吗?”

宁樨只是笑了一下,跟着温岭远往外走。

☆、立冬(02)

“你今天,是不是逃掉了晚自习?”回到车上,温岭远问道。

宁樨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

温岭远看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宁樨发现自己喜欢跟温岭远待在一起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温岭远不会生硬说教,不会命令式地让她做什么,不让她做什么。

她很确信,之前他没收她的烟时,她拒不上交,他也不会强行,只是仍旧表达一句“抽烟不是好习惯”,至于要不要继续抽,让她自己选择。

她觉得自己被尊重。

温岭远开车很稳,路上有人突然变道不打灯,或是过拥堵路段有人插空,他也不会生气。

果然是三百多万的车,减震降噪都是一流,宁樨在微微轰鸣的引擎声里,昏昏欲睡。

“现在回去,你爸会不会生气?”

宁樨没有睁眼,“我吃饱了,有力气和他吵架了。”

温岭远笑一声。

他们其实没有一直在说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车里广播打开了,音量调到很低,宁樨喜欢这种静谧,但并不是彻底没有声音的氛围,她觉得自己仿佛在泡温暖的海水浴。

“你去我家的时候,是不是还带了东西?”宁樨想起在家门口和温岭远碰见,他手臂抱着一个长形的礼盒。

“一瓶黄酒。我听说汤阿姨会烧客家菜,黄酒配梅菜扣肉一定不错。”

“那你一定很失望,出门之前我去厨房看,好像汤阿姨今天没烧梅菜扣肉。”

“所以酒没有打开。而且,我要开车。”

“你没有说实话,”宁樨看着他笑,“你知道我爸酒品不好,所以不和他喝。”

温岭远没有否认,微微笑说:“我说我感冒,吃过头孢,不能喝酒。”

“真的?我第一次知道。”

“头孢会抑制一种酶的活性,影响酒精正常降解。最严重可能导致心衰、急性心梗。你可以记一下,以后应付那些不愉快的酒局。”

宁樨笑说:“你在教我成为伪善的大人?”

“我在教你保护自己。”

是纯粹长辈的语气没有错,宁樨却觉得像被人轻轻戳一下心脏,它突然紧缩,并不是疼,奇怪的感觉,让她有一点无所适从。

就看向窗外,等车子无声地开过两个路口,这个话题自然结束。

其实想告诉他:你是第一个,教我应对大人的世界的大人。

“星期天,要带小园陪爷爷钓鱼,你去不去?”

宁樨回过神来,“啊……我可以带阿婆去吗?还有小雨。”

“可以。我们会带上一些食物野餐,如果有时间的话,你也可以准备一点。”

“需要我准备什么?”

温岭远思考一下,“水果还没有人负责。”

“我来我来!——你们都有分工吗?”

“我准备主食、点心和饮料,小园准备野餐布、餐巾纸、垃圾袋这些东西,爷爷准备钓鱼器具。”

宁樨听明白了,食物是温岭远负责的,所以水果也应该是他负责。他把这部分划出来,划给她来做。

她知道自己是想多,但是享受这种想多的感觉。

“温爷爷严厉吗?”

“对我父亲,对我和我哥都很严厉,但是对你们不会。”

宁樨忍不住笑。简直想把明天的星期六从生命里抠掉,直接跳到星期天。

-

星期六,宁樨去找苏雨浓,逛超市买水果。

她们原本约的上午,都睡到十一点,又默契地改为下午。

两点钟,饥肠辘辘地在商场门口碰头,去吃一碗牛肉粿条,然后逛Ole'超市。宁樨喜欢进口超市又冷又洁净的氛围,不能忍受一般小超市里生鲜肉类区那种气味混杂的脏乱。她只能为美食忍受脏乱,就像昨天晚上和温岭远一起去吃的那家小面馆。

水果区有很多试吃,她们没有客气。尝到什么都觉得好吃,最后买下了两个南非红柚,几斤突尼斯红钻石榴,若干丹东红草莓。

“够了吗?”

苏雨浓有点犹豫,“……够了吧?”

于是她们又加了一些泰国莲雾。

苏雨浓家离这里近,她们把将水果拎去她家,再出来一起逛街看电影。

电影开场前,坐在奶茶店里打发时间。

苏雨浓今天穿Lolita风格的小裙子,回头率很高。宁樨猜想这时候从外面透过奶茶店的落地玻璃看,会觉得她像放在橱窗里的洋娃娃。苏雨浓长相偏可爱,又有一副纤瘦小巧的骨架,很适合穿这样风格夸张的洋装。

“姚占云过生日,请我去,你能不能陪我。”

宁樨没用吸管,直接对着杯口喝上面的芝士奶盖,“我不要去当电灯泡。”

“我都陪你去跟温岭远约会。”

宁樨愣一下,表情在说“你怎么知道”。

“很明显好吧,你没有对其他男人这样上过心。”苏雨浓瞥她一眼,“猜到你会喜欢成熟的,没有想到会大这么多。”

“我觉得我可能只是缺爱,他对我太好了。我要冷静思考一下。”

“你什么时候冷静过。”

“就从这回开始啊。我要想清楚,确定自己是真的真的喜欢他,才能出手。”

“不要给自己的怂找借口。”

“你就不能偶尔不要这么了解我。”

苏雨浓笑得快呛住,“你还是不要认真吧,我觉得温岭远这个男人,很难搞。一般来说,对付男人有攻心和攻身两种路数,这两种可能对他都没用。他给我的感觉,是原则性太强,以至于油盐不进。除非他也喜欢你,不然你没有戏。”

“……你这么懂理论,为什么跟姚占云一点进展都没有。”宁樨知道苏雨浓上课偷偷看很多很多的少女漫画和言情小说,尤其一个页面是绿色的文学网站,她每天要刷三次。好像,除了言情,还会看那种两个男人谈恋爱的文章;不但看,还会画图,发在微博上@原作者。当然这些,已经完完全全地超出了宁樨的认知范围。

“因为我纸上谈兵啊。”苏雨浓特别的理直气壮。

“……”

最后,宁樨说:“我可以去,但是你要帮我一个忙。明天去钓鱼,你帮我观察一下,温岭远对我是什么态度。”

-

温岭远开一辆七座的SUV,小园说是问温岭远的哥哥借的。

接上宁樨和阿婆,车子再开去接苏雨浓。

苏雨浓今天换了一身复古风的装扮,格纹呢子背心,英伦风短裤,外面搭咖色风衣,像维多利亚时期的小报童。

宁樨往自己身上看,后悔自己出门的时候没有好好打扮一下。小园都穿了碎花连衣裙,不说话的时候就是清秀淑女的模样。

好像整个车里,就她穿得最随便。

第二随便的可能是温岭远,上衣外面一件宽松的藏青色毛衣外套,休闲裤,运动鞋。

宁樨觉得,她和温岭远才是去钓鱼的,其他人都是冲着野餐来的。

“温爷爷呢?”

池小园说:“钓鱼的地方离爷爷住处不远,我们过去再接他。”

温岭远说:“在郊区,有一点远,你们可以在车上补一下觉。”

然而三个女孩子坐在后座,哪里可能会睡觉,七嘴八舌聊了一路。

温爷爷住在远郊一栋自建的房子,三层楼,楼前楼后树木荫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