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他说如果有时间就会来。”

没有了阿婆作为媒介,宁樨抓破脑袋也想不出往青杏堂跑的理由。有一次下了晚自习,也不管理由不理由,去了一趟青杏堂,结果很不巧,那天温岭远有事不在。于是这两周来,一次面也没有见过。

微信上倒是发过消息,但聊得并不密,温岭远好像不是那种喜欢用聊天工具的人。

昨天晚上,宁樨给温岭远发消息提醒今天比赛的事,他仍然回答有时间就来。宁樨知道这多半是委婉的托词,他应该不会来了。也不是因此就完全对比赛失去动力,但心情总要打一点折扣。

今天要唱一首很悲伤的情歌,这样也许刚好。

外面还在下雨,宁樨又要提裙子,又要撑伞,感觉自己好像少生了一只手。站在一楼的廊前犹豫的时候,苏雨浓已经把她手里的伞接过来。

“你不要给我撑,不然搞得好像我的经纪人一样。”而且苏雨浓比她矮了十公分,得把伞柄高高举起。

“赶紧走吧。”苏雨浓推她,“你要是敢把老子辛苦给你做的妆发淋湿,老子会更不爽。”

宁樨笑了。

后台如想象中那样闹哄哄,主持比赛的老师一个个点名、确认流程。灯光和音响还在做最后调试,宁樨掀开幕帘往观众席上看一眼,结果看见了坐在前几排的方诚轩和他田径队的朋友们。

“小雨,田径队有人参赛吗?”

“田径队?唱歌?比肺活量他们倒是有优势。”

“我好像看到方诚轩了。”

苏雨浓赶忙凑过来,“……他们来干什么?不会是给你喝倒彩的吧?”

“打死了一只苍蝇,结果来了十只苍蝇伙伴。”

苏雨浓被逗笑,“不要多想了,他们怎么喝倒彩也盖不过话筒音量。”

乱中有序,比赛还是正常开始。赛制很简单,分两轮。第一轮报名并且被选中的十八人各演唱一分半钟左右,评委选出九个人,和上一届的冠军,一起进入决赛。进决赛的十人,各自表演一首完整歌曲,通过打分决出名次,前三名参加颁奖典礼。

因此,宁樨可以少唱一首歌,但等待的时间就尤其漫长。

宁樨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耳朵里塞着耳机熟悉伴奏。她不想被消息打扰,尤其是温岭远的,如果他回复“抱歉,有事来不了”,她觉得自己看到之后一定会受到影响。

好像等了五百年那么漫长,负责跟进流程的一个同学过来提醒宁樨:“马上要介绍上届冠军了,你站到台阶那儿去,等主持人报幕。”

一旁的苏雨浓赶紧放下手机,从包里拿出make up for ever的散粉和小刷子,往宁樨鼻翼两侧又轻轻扫了几下,再补了一下唇彩。

主持人让上届冠军上台,宁樨微微提了一下裙角,迈上台阶,走上舞台。

进入决赛的九个选手已经站在台上,给她留出了最中间的位置。

追光是打在她身上的,因此观众席上一片昏暗,虽然看不到,她目光还是往台下去找。心神不定的,以至于主持人喊她出示抽到代表出场顺序的彩球时,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回到后台,苏雨浓说:“你抽到的顺序蛮好的。”

宁樨往手里看,彩球上印着一个“8”,倒数第三个,确实还不错,只是又要等。

“……我好饿。”宁樨叹气。

“要不吃点东西?还有一会儿呢。”

“算了,我再忍一下。”

等到后来,宁樨估计自己今天多半跟冠军无缘,被饥饿、寒冷和低落的心情影响,已经完全失去状态。

后来终于轮到她上场,她觉得自己也只是上去唱了,并且没有出错,而已。

哪知道后来打分,她险超第二名0.1分,卫冕成功。

主持人激情念台词,宁樨抱着花,被顶灯烤得有点热,意识到,多半学校也想要个“三冠王”的噱头而已——学校以前有一任冠军,毕业之后去了上戏,成功出道,如今在娱乐圈不好不坏地混着。但对于学校而言,这已然是骗取生源很好的金字招牌了。

怎么?是在押宝吗?压她以后也能当个三十八线小明星?

苏雨浓比她激动多了,在后台一把将她抱住,“请客请客!”

“请请请。”

苏雨浓摸一摸她的冠军奖杯,“今天的好像比去年的大一点。”

宁樨将背包里的运动鞋拿出来,脱下高跟鞋,塞进去,再把奖杯也随意一塞,“走吧走吧,我真的真的要冻死了!”

好在外面雨已经停了,一边往教室走,苏雨浓一边说:“我知道方诚轩今天来是做什么的了。亚军,就是三班那个学舞蹈的女生,是他现在的女朋友。”

“那他不是要恨死我。

“专门准备了《Some Like You》这种大杀器,还是差了你0.1分。”

“说不定我爸给我买奖了呢。”

苏雨浓笑说:“你以为就只有你家里有钱?”

在走廊就听见教室里有人在议论,说今天晚上的比赛绝对有黑.幕,学校想要卖点,同时可以送捐了很多钱的土老板宁治东一个顺水人情,就内定了宁樨拿冠军。

宁樨笑说:“我已经找到当流量女明星的感觉了。”说完,一脚踹开了虚掩的教室门,里面瞬间鸦雀无声。

换过衣服,拿上东西,离开学校去吃夜宵。

其实宁樨已经不饿了,反而觉得有点胃疼,可能是因为冷,还有不自觉的紧张。但是苏雨浓跟着忙一晚上,不能扫她的兴。

“小雨,你想吃什么……”

回答她的,是苏雨浓手肘在她手臂上的轻轻一撞。

宁樨茫然抬头。

不知道是先看见了人,还是先看见了花束。

校园门口的积水让路灯照得发亮,风吹时香樟树簌簌落下叶间的雨水。

他一手抱着花,另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站得随意却不松垮。身形高而挺拔,肩部把深咖色的大衣撑出平直线条。

他难得戴一回眼镜,搜寻的视线越过人群,应该是在找她。

苏雨浓在背后推了一把,宁樨才反应过来,朝他走过去。

☆、立冬(05)

温岭远看见她之后,露出笑容,站在原处等着她走过去。

他抱的花是百合搭配桔梗、雏菊和尤加利,拿墨绿色的纸包装,小而精致的一束,初冬肃寒的夜里,配色尤其显得清新。

温岭远说:“你电话打不通。”

“啊。”宁樨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才发现还开着飞行模式。

苏雨浓走过来轻轻搂了一下宁樨的肩膀,“我先走啦。”

温岭远说:“下雨不好打车,我顺道也送你回去?”

苏雨浓摇头笑说:“不了不了,我爸今天来接我。”冲宁樨使个眼色,走了。

宁樨手里还提着一个很大的袋子,里面是高跟鞋,和装在防尘袋里的裙子。

温岭远把花递给宁樨,再接过她手里的袋子,一起往门口走。

路上停满车,人车混杂,又逢上雨天,几乎是寸步难行。温岭远的车停得有些远,在校门口这条路的最尽头。

宁樨边走边低头看着路,害怕从翘起的地砖里踩出一泡污水。

听见温岭远说:“恭喜。”

宁樨没什么精神地“嗯”了一声。

自己是不是得寸进尺,她往穿着毛衣、牛仔裤和靴子的身上看一眼,突然想到。

其实只要他来就好了,结果真正看到他,又希望他来得早一点,至少在她还穿着那条裙子的时候。

快要走到停车的地方,宁樨听见身后有人喊,转过头去,路那边有个男生疯狂朝她招手。

不是没有遇到过被这种自来熟搭讪的情况,宁樨只是瞥一下就继续往前走。

男生从拥挤的人流、喷吐的汽车尾气里艰难穿过马路,几步跑过来,一掌拍在她肩膀上,“不认识我了?”

宁樨皱眉回头,正要发作,看见男生的脸,愣一下,“苏昱清?”

“还算有点良心。”苏昱清个子高高大大,穿一件棒球外套,头发理得得很短。他笑起来十分爽朗,是一个具有初夏时节晴朗午后气质的男生。

他是宁樨难得不讨厌的,甚至称得上是朋友的同龄男性。宁樨和他是初中同学,两人中考成绩差距很大,去了不同高中,也因此联系越来越少。

“你过来我们学校做什么?”

“专门过来听你唱歌啊。”

“少来。”

苏昱清笑说:“有个亲戚结婚,在附近酒店。吃过晚饭我来你们学校逛,听说有歌手大赛,就去凑了一下热闹——恭喜恭喜。”

宁樨也笑了一下,“他们都说是潜.规则。”

“全场就你唱得感情饱满又不做作,我是评委也给你高分。”

温岭远一直在一旁耐心地等,宁樨想起要做介绍,对苏昱清说:“这是……我爸的朋友,温岭远。”

苏昱清点着头说:“你好你好,我是宁樨初中同学,我叫苏昱清。”

温岭远微微一笑,“你好。”

苏昱清估计他们还有安排,便对宁樨说:“我得回去了,微信上联系。”

上了车,温岭远打开暖气,再开雨刮器扫去前窗雨水,除去雾气。

“吃过晚饭吗?”

宁樨摇头。

“那我们可以一起去吃一点东西。”

“你今天又加班到很晚?”

温岭远说:“快下班的时候,接诊一个外地过来的病人,天又下雨,不好将人拒之门外。”

前面还堵着,车慢慢地开,可能因为车厢里温度升起来,不再那样冷,宁樨低落的情绪也渐渐被自己消化。

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还抱着花,笑一下,道谢,“虽然你没赶上演出,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原本以为你不会来了。”

因为路况复杂,温岭远一直专注前方,这个时候,才转过目光来看她一眼,笑说:“谁说没有赶上。

宁樨怔住。

“打不通你的电话,所以结束之后我去了校门口等。”

温岭远的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然而宁樨却不是很信,“你看了演出?”

“到的时候,决赛第三个人上场,唱的是《北京北京》,我有没有记错?”他被怀疑说谎却也不恼,用细节自证。

“原来你真的去看了。”宁樨觉得惊喜,又觉得遗憾,如果知道他在下面听,她或许会更投入一些,“……我没有唱好。”

“是吗?我反倒同意你同学对你的评价。”

感情饱满又不做作?宁樨说:“你们对我有滤镜。我都记不得自己唱的时候是什么状态了。”

她唱一首粤语歌,温岭远恰好听过,关淑怡的《地尽头》。“隔岸无旧情,姑苏有钟声,震荡过的内心只有承认,逃避到地心都不会入定”。她嗓音没有关淑怡那样的鬼魅,更清灵些,有些像吴雨霏。十几岁的年纪不够驾驭沧桑,强行表现反而做作,投入不走心的失落,或许更相宜。

“人当然都是主观的,你不如坦然接受称赞。”

宁樨笑了。

“你学声乐,今后打算往这条路发展吗?”

宁樨眨一下眼,“啊,你以为我是学声乐的。”

温岭远转头看她,“难道不是。”

宁樨坐直身体,把花束当话筒,轻咳一声,字正腔圆地开始播报:“晚上好,今天是11月21日,欢迎您准时收看夜间新闻。在刚刚结束的南城九中第八届校园歌手大赛上,上届冠军宁樨同学,也就是我本人,再度斩获冠军,卫冕成功,这也是宁樨同学第三次获得该奖项。赛后采访环节,宁樨在发表获奖感言时这样说道:既不感谢声乐老师的栽培,也不感谢声乐班上同学的支持,因为我是学播音主持的,和声乐没有半毛钱关系。”

温岭远笑不可遏。

宁樨放松下来,靠在舒适的座椅上,“我现在相信你是真心觉得我唱得好了。”

“如果你没有受过专业训练,那我只能说……”

“嗓音作弊?”宁樨笑说,“小雨是这么说我的。音色独特或许是优势吧,小雨说我实在混不下去,可以去唱歌做主播。”

“如果这是你喜欢的,未尝不可。”

宁樨耸耸肩,“我还不知道我喜欢做什么。”

“那不如我们先考虑当下,比如,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三明治,”宁樨看着他,斗胆再加了一句,“你做的。”

温岭远笑说:“今天已经这么晚了,不要考验我的厨艺。换一个吧。”

“那我想吃海底捞,外卖,在青杏堂吃。”

温岭远看她一眼,“为什么不去店里?”

“我不知道,可能因为太冷了,在外面的店里好像没有办法定下心。这种下雨的天气,我只想在自己家里,吃一点热腾腾的东西。”

“大致理解你的感受。”温岭远把自己手机解锁,递给她,“你来点吧。”

宁樨不接,“我请你,让我请一回吧,我是冠军呢。”

温岭远没有和她争。

晚上进青杏堂,要走靠近马路这端的后门——让人困惑的格局,青杏堂的大门在建筑的背面,后门却在建筑的正面。

宁樨提出疑问,温岭远解释说:“原因很复杂。青杏堂的大门,原本是朝向马路的。后来两旁的建筑扩建,市政规划又使道路改向,变成现在这样格局。如果要调整大门方向,需要将靠近马路一侧的店铺都买下来,再整体打通。我跟店铺的业主接洽过,你猜怎么样?”

“坐地起价?”

温岭远点头,“所以不强求了,门朝哪边开,都只是形式。”

后门是两间店铺之间小小的一扇铁门,白天通常都是锁上的。进去是青杏堂的库房,再往里走,经过一条走廊,左边是厨房,右边是员工休息室。厨房主要用作给病人代煎中药,也配备有冰箱、微波炉等基本设施,方便员工使用。

温岭远沿路将灯打开,“你想在哪里吃?员工休息室,还是茶室?”

“休息室吧。”宁樨不好说其实她想去楼上吃,只是会弄得房间都是火锅味,让温岭远没法好好休息。

温岭远打开休息室的空调,然后去了厨房。宁樨坐得有一些无聊,去厨房围观。

温岭远抱着手臂站在灶台前方,薄薄灯光洒在他肩上,而他在……发呆?

宁樨突然一声喝。

哪知道只听见温岭远笑了,一点没被她吓到。

宁樨耸耸肩,走到他身旁。

和一般家用的厨房很不同,这里置有七八口燃气灶,上面都摆放着煎药用的陶罐。经年累月,这个房间给熏出浓重的药味。

“针灸我是相信的,喝中药……真的有用吗?”

温岭远或许已经无数次碰到这样的提问,所以语气和神色都很平和,“中医是一种经验科学,现在缺少的是系统化的理论建构。你应该知道屠呦呦青蒿素获得诺奖的事?”

“可是,”宁樨摸摸鼻子,“我看到有人说,青蒿素的发现,并不属于中医。”

温岭远笑了一下,“这样的言论不罕见,背后也有很复杂的原因。只要厘清一个概念,就能对这些观点形成自己的判断——在很多的人概念里,西医等同于现代医学;因此,认为中医与西医相对,即与现代医学相对。”

“……我好像没听懂。”

“我们现在所说的解剖、麻醉、外科手术……属于现代医学的范畴。在现代医学体系形成之前,西方的医学也经历过很长的蒙昧时期,类似放.血疗法、水银蒸汽治疗梅.毒,就是古代西医产物。”

“所以,西医分为古代西医和现代西医,中医也应该分为古代中医和现代中医。现代西医和现代中医,都属于现代医学。青蒿素的发现,可以归类为现代中医。”

“可以这样理解。”

“那为什么不将所有的药材,都按照屠呦呦发现青蒿素的方法,进行……”宁樨觉得这里应该用一个专业词汇做归纳,只是她不知道应该是什么。

“病理筛选和临床验证。”温岭远替她补上,“已经有很多科研机构和团队在做这样的研究,爷爷也为其中的一些提供过资料。只是这些研究需要投入大量人员、资金和时间,并且,也受到一些利益集团的阻挠。”

“利益集团?”

温岭远笑着摇摇头,“这些不细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