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市冬天不会下雪,却时常弥漫着阴郁的绵雨。

连绵的细雨一直这样落着,没完没了,城市里所有的一切都被这雨浸泡了,发酵了,生出一股潮湿霉烂的气味。天空永远是灰白的,泛着有些陈旧的黄,低低地压在头顶,抑郁得很。不远处电厂的大烟囱里,缓缓升腾着粗大的黑雾,缓缓爬上了天空,积聚在那里,久久不会散去。

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到处都是那股潮湿腐烂的气味,还阴冷得很。

笛子把自己的脸藏在秧秧送给她的蓝色横条大围巾里,只露了眼睛,在路边拥挤的小摊位之间,挤着向前移动。

不过五点多钟,天已经要黑了,笛子穿梭在人群中,不停地看四周的一切。卖廉价袜子和廉价内衣的摊儿密密地排列着,和菜摊、水果摊挤在一起。摊贩们把裂了口的手插在口袋里,和在附近租房的学生激烈地讨价还价,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子和白雾,很快地融合在那潮湿的空气里。

笛子喜欢看那些美院的学生,他们已经融进了那潮湿腐烂的环境里,成为里面闪着微光的一点。在冬天,男生大都显得十分邋遢,长长的发,发硬了的牛仔裤和牛仔衣,沾着雨水和泥点的笨重靴子,通常都有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女生们爱穿着那些年流行的方格短裙,或是灯芯绒的能把手插进兜里的大摆裙,有些冷,但还清爽。

笛子曾经在这些人里面发现过秧秧,她和那个叫刘萧的漂亮男孩一起,令人惊喜地像大人一样相拥着从人群中穿过。

进了校园,眼前冷清了许多,林*两侧的树木都枯了,苗圃里的花也大都枯了。有三三两两的学生经过。

远远的,笛子就看见章一牧的父亲急冲冲地走了过来。这些年他老了很多,并且越来越邋遢,头发长而凌乱,少见阳光的脸异常苍白,并且带着病人一样的菜色。他穿得少,一件土灰色的开衫毛衣里臃肿地参差不齐地挤着几件毛衣,袖口上吊着一截朽了的线头,下摆处露出里面有些发黑的衬衫,一条膝盖拱起老高的灯芯绒裤子在风里面有些虚张地前后摇摆。他把手插在裤兜里,身体前倾地疾步走着,那长长的发就在头上有节奏地抖动——颓靡得很。

章一牧家在章一牧失踪以后,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章一牧的母亲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慌张忧虑得像在突然之间苍老了十岁。

章一牧家里从此就没有快乐了。两年以后,精神脆弱的章母和章父离婚。章一牧的奶奶去了大儿子家,现在章一牧家里,就剩下了章一牧的父亲一个人,那些家具也随章母搬走了。那房间笛子去了两次,里面就剩了一张沙发一张床,几间房间都放着画和画框,还有地上堆着的书籍。

从此章一牧的父亲就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画画,画“当代”范畴的画,渴望着自己的作品有朝一日被大画商赏识,然后事业到达理想的彼岸。

秧秧却用了一句自己刚学会的话来评价章一牧的父亲:“一个被艺术搞了的人”。

笛子并不理解那句话的含义,却不能不对他抱着一些深深的同情。

“章叔叔!”笛子叫了一声,看到他眼光中露出的奇怪光芒时,却觉得有些害怕。笛子当然不明白,章一牧的父亲每次看见她时就想起章一牧的复杂心情。

推开暗红斑驳的门,院子里熟悉的一切扑面而来。

客厅没亮灯,也没有母亲在厨房里把那些菜弄出的香味,今天的家显得有些冷清。

笛子加快脚步,一溜烟儿地跑过院子,打开虚掩的门,脸上带着一点不自觉的微笑。

笛子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里,那静默并没有让笛子在意,笛子挂了书包,换下沾着泥点的鞋,穿上有着兔子脑袋的毛茸茸的大拖鞋,脸上一直挂着那种不自觉的微笑,嘴里不停地唠叨着学校里今天发生的事情。

笛子突然意识到,尽管她在不停地说话,家里还是安静的。

她回头看母亲,光线在慢慢地消退,母亲就这样坐在昏暗的房间里,一种让人觉得悲凉的场景。“啪!”的一声,笛子拉开了灯,心里面有些惘惘的恐惧。

“晚上吃什么?妈妈!”笛子慢慢走过去,站在母亲面前,试探着问,不安已经在心里悄悄地生长。

她突然发现,母亲似乎老了,原本乌黑的头发夹杂着一些银灰,凌乱的发在强烈的灯光下,反射着脆弱的光晕。母亲的手撑着额头,那温暖细长的手在什么时候也悄悄地变得粗糙起来,关节也这样悄悄地长得粗大了,粗糙的纹理里,藏着一些粉笔的白色,突兀得很。面对母亲悄悄的变化,笛子只觉得手足无措的仓皇,还有那样的慌张——妈妈也是会老的,并且一定会老的,就像夏天过去就一定是秋天一样——无法阻止。

母亲没有回答,顶着一头短发的头微微地动了,母亲抬起头,看着笛子,很陌生的表情,仓皇,痛苦,不安,甚至,眼睛里还有眼泪的痕迹。

笛子的笑容和当时的光线一样,慢慢地消退,恐惧像一枚威力强大的炸弹在笛子的身体里爆炸,炸得笛子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和肌肉都缩紧了,紧了,不能松懈。

母亲一下抱住了笛子,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温润潮湿得几乎让笛子窒息。母亲毛茸茸的头发抚在笛子脸上,痒酥酥的,却不敢伸手去挠——笛子是紧张的。

从十来岁开始,母亲就没有抱过笛子,母亲是个感情内敛的人,不大声说笑,没有什么亲昵的举动,甚至在上街的时候,也不会拉笛子或秧秧的手,笛子已经习惯了隔着距离来感受母亲的温暖。所以此刻,笛子恐慌的同时,还因这样的亲密举止而有些尴尬。

可是,笛子马上发现,这种尴尬简直就是可笑的,因为母亲哭了,哭出了声,颤巍巍地哭,颤巍巍地说:“笛子,要不是为了你和秧秧,我这就死给那个没良心的看!”

那天笛子明白了,什么事情是让自己最心恸的,不是作业做错了挨老师批评,不是同桌的小茗穿了一件比自己漂亮的衣服,不是后排的男生在她的文具盒里放了个青蛙,而是母亲的眼泪。它让笛子惊慌失措地心恸,仿佛世界末日的来临。而那被母亲的眼泪揪紧的心,就那样沉了下去,从白天一直沉到黑夜,从天空一直沉到深不见底的暗海——窒息得很。

笛子惊慌失措地被母亲搂在怀里,惊慌失措地哭泣。她是母亲这一刻能触摸到的唯一安慰,丈夫背叛了,年幼的孩子总让自己看到希望。

即便一切都抛弃了她,她还有笛子,还有秧秧,她还是有亲人的,还是有安慰的——她这样负气地想。

而被冬衣一样收藏起来的记忆,像一场春雨后的竹笋,苏醒了似的成长。

回忆起来十分感慨,二十来年的夫妻,二十来年习惯了的生活,突然间改变了。看着自己建起来的稳固大厦摇摇欲坠,那种感觉,不真实得像在做梦,还十分的可怕——连改变都是恐怖的。

门开了,一阵冷风打着旋儿地刮了进来,父亲回来了。

笛子扭头,求救似的看着父亲,父亲是强大的,父亲是最坚实的依靠,父亲可以让家里的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笛子满怀希望地看着父亲站在母亲面前。父亲却阴郁着脸,高大的身躯令人丧气地驼着。笛子感觉到一些不祥的预感。母亲放开了笛子,然后把背转了过去。

“笛子,写作业去。”父亲轻拍了笛子的肩膀说,声音疲倦得让人泄气。

笛子走到桌子前面,意识到自己的父母有事情要说。

沉默,难堪的沉默。

母亲还是那样扭转了身子不看父亲,但那抽动的肩膀却十分的有力,仿佛那抽动也是对父亲的抗议。父亲始终低着头,满脸的沮丧。

他觉得自己也是没有办法的,他和惠竹做了二十来年的夫妻,做到后来自己都觉得奇怪,因为他们只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男女,两个再熟悉不过的陌生人。惠竹老了,但他不承认这是他爱上别人的原因。惠竹十分踏实,是个好母亲,但他对她却爱不起来了——绝不是因为她不好……她有许多和他格格不入的地方,在越来越安逸的生活中,这种格格不入尤其明显。他始终认为自己是高尚的,因为他抵挡过许多诱惑,他还不算老,他还比较帅,在有的女生眼里,他依旧是才华横溢的。但他有自己的道德标准,他不能不为自己在那些或明或暗的暗示下坚持着自己的原则而感到一些骄傲。

他曾经怀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感念于自己的坚持。可是,他是那样地期待一种全新的生活,那种已遥远的快乐体验,他觉得自己还是很年轻的,并且,他遇到了她——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呀!一想到她,他的思维就开始柔软、混沌。

他坚信,他恋爱了。

他感到自己变得和她一样年轻,甚至是一种轻狂——他不再是个已经老朽的中年人。

他感到自己充满了激情——一种久违的、全新的,还带着补偿性质的激情,仿佛生命都是全新的。

他的世界都变得明亮起来——是她把他从那灰暗的生活里拯救了出来,对她,他满怀了感激和依恋。

可是惠竹呢?他难以面对她,一切的过错都不是她的。他只是觉得窒息了,在他自己营造的世界里,他感到窒息了,他想偷空呼吸点新鲜的空气,或者根本就想逃了?他不知道。但是,面对惠竹,他不能不觉得愧疚。

但他也不承认自己错了,他只站在那里,不知道是应该安慰哭泣的惠竹,还是安慰难堪的自己。

他的沉默激怒了惠竹,惠竹克制着、克制着,终于爆发了。

惠竹压低了自己的嗓门(她始终是个好面子的人),低沉地、歇斯底里地骂着他。

父亲的争辩十分勉强,后来索性不说话了,坐在沙发的另一端,用手使劲地摩挲自己的头发,深深地叹气。

偷偷观望的笛子彻底绝望了。

笛子跑上了阁楼,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父亲和母亲一手搭起她生活的大厦,建起她小小的世界——此刻她深切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是,她分明看着这个大厦摇摇欲坠,这个世界也是令人绝望地裂了缝隙。那缝隙是黑而深的,深深地长进了心里,是那种支离破碎的疼痛。

笛子坐在地板上哭泣,看见脚上的粉红色兔子还在那样傻笑着。她揪着兔子的耳朵,一点一点地使劲揪着,然后又绞紧了自己的手指,使劲地绞,绞得那手指也是青白的,没有了血色。

本能地,笛子想到了秧秧,秧秧的力量一定是强大的,笛子愿意这样想,秧秧已经是个大女孩,是比她更能解决问题的大女孩。

笛子缓缓地下楼,站在楼梯上,看到父母亲还在争吵。母亲用低低的声音嘶哑地说到了桃子的母亲,一个喜欢嚼舌头的女人,还提到一个女人的名字,母亲说她是个狐狸精……笛子使劲抓着栏杆,一步一步慢慢地走——怎么也走不快。

她慢慢地走过他们的身旁,觉得十分悲伤——他们都没有发现她,只用了跟平时不一样的口气和表情,压低了嗓门嘶哑地谴责和辩解。

在笛子看来,这和天塌下来又有什么区别呢?

笛子跑出去,以很快的速度一路跑着,只觉得雨幕凄凉得很,萧条得很,世界也都空旷了,只剩了她的忧伤无尽地膨胀着,让整个世界都铺满了她的悲凉。

旁边不时地有人走过,惊讶地看她。她没有察觉,只抹着眼泪,红着眼睛很快地跑,慌张得很。

在秧秧的宿舍里没有找到秧秧,秧秧现在很忙。

她只好在宿舍里打传呼。拨了号码,她拿着话筒流着眼泪,脚不停地踏着,因为心里面觉得紧急,就不能随意地放松下来。

传呼打了,她就站在那里。有女生拉来板凳,有些惊讶地偷眼观察笛子的脸。笛子并不坐那板凳——那样焦急的心情怎样坐得下去?笛子还是那样焦急地踏着,嘴里不时地粗喘一下,觉得不堪重负。

秧秧没有回电话。

笛子等不急了,使劲地踏了踏脚就跑了,觉得还是回去安心一点,守着他们,才安心一点。

穿过夜晚阴冷的空气和纷飞的细雨,笛子又站在了自己家的院子里。院子里有母亲种的栀子花和玫瑰,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卉和一个葡萄架,但都枯了,只剩了角落里的一株腊梅还开着黄色的小花,那花在灰尘和雨里也萧瑟得很。

笛子慢慢地向亮着灯的客厅走去,门是虚掩的,笛子轻轻地推开门,希望自己能看到好转的一切。浑浊的灯光从门洞里泻了出来,笛子看到母亲还是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无力地搭在扶手上,向下低垂着,苍白的、已经有些粗糙的手指绝望地向下低垂着,母亲低着头,用另一只手撑着额头,压抑地哭泣,烫过的头发从约束它们的夹子里跑了出来,凌乱地散着,在迷茫的灯光下,发出雾一样迷茫的光泽。沙发的另一头坐着父亲,懊恼沮丧地使劲搓着自己的手,他也没有发现在门影里站着的笛子。

笛子退了出去,只是觉得浑身乏力,继而像个大人一样,深深叹气。

在葡萄架下,笛子颓然地坐了下去,她坐在冷湿的地上,抱着膝盖无助地哭泣。既然他们都不在意她,那她又何必心疼自己呢?

许久,房门再一次打开,笛子看见站在灯光下的父亲,这个已经有些变老,却依然不失高大英俊的男人。

父亲看见了在雨中泥地上坐着的笛子。她突然觉得些许的欣慰,她感觉到了寒冷,她知道他看见了她滴着水的头发,她知道自己的样子狼狈。而他终于看到了,他终于看到他们的女儿因为他们的争吵,把自己放在了一个这样的处境里。

他们就真的忍心?

笛子看着疾步上前的父亲,露出了那样倔强的神情。

父亲一把把笛子抱了起来,在温暖的手掌中,笛子的委屈是泛滥的汪洋,冲破喉咙,号啕而出。

玫瑰花精(十)

秧秧来找笛子时,笛子正望着讲台上唾沫星子飞溅的女老师发呆。

秧秧趴在窗台上,让自己躲避在墙的侧面,老师不能发现的位置,看老师转头在黑板上书写的时候,就把胳膊伸了进去,拨拉跟前那个胖乎乎的男孩,然后指着笛子使劲地努嘴。

胖男孩睁着一双细眯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秧秧,秧秧再往墙那边站了站,用气声说:“叫笛子!”

男孩很郑重地微微点头,然后带着一脸因为要做危险的事而很神秘的表情扭过头去。

那个戴着近视眼镜的老师再次转过身在黑板上书写时,那个男孩把纸团扔了过去,纸团软软地落在了笛子的桌面上。

笛子诧异地回头看,脸上是那种还没有从梦中完全清醒过来的表情。

秧秧挥着手要笛子出去,却看见老师转过身来,抑扬顿挫地念了一句书中的句子。

笛子转过身,把身子坐得直直的,然后又悄悄地扭了扭头。

没想到秧秧走了过去,急匆匆地走到门边,把门推开了,看着老师十分镇静地说:“对不起,老师,家里有点事情,金笛子现在必须要出来一下,我是她的姐姐金秧秧。”

老师镜片后面的眼睛露出惊异的神情,笛子赶紧站起来,在老师可能的制止之前出了教室。

一出来秧秧就拉了笛子一阵疯跑,“劈劈啪啪”地跑下楼,向大门外跑去。

笛子用力地挣脱秧秧的手,站在那里,她有话要告诉秧秧,在她看来是很紧急的话,她看着秧秧说:“爸爸和妈妈吵架了!”

“你以为我来找你干什么?你知道他们出什么事了吗?”秧秧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芒,那光芒仿佛又是狠狠的。

有老师向这边走来,秧秧拿眼瞟了瞟,抓起笛子的手,又开始疯跑起来。

笛子茫然地跑着,心里扑腾扑腾地跳得厉害。逃学,是从来没尝试过也不敢想过的事情,但今天却在老师的眼皮底下做了。可见,家里的事大了。

学校女生宿舍前面,笛子随秧秧站在一扇门外,看见秧秧再一次敲打着门,然后大声地叫:“李丽,出来!当什么缩头乌龟!”旁边的宿舍有人探头张望,也有人假意地走过,漠不关心的样子,却拿眼角瞟着这两姐妹。笛子觉得有些尴尬,却也有些激动,说不清楚原因。

房间里有窸窣的声音,然后,门开了。从门洞里闪出一个长发的身影,女人靠在墙上,用梳子轻柔地梳理着一头瀑布般刚洗过的头发。而这头瀑布样的长发却这般长进了笛子的心里:一定是这漂亮的长发让父亲迷恋的。

女人傲慢又不屑地看着站在面前的两个小女生,对一个已经熟知妩媚作态的大四学生来说,这两个小女生实在是太嫩了。

女人妩媚而骄傲地看着两个女孩,没有说话。她不算美,至少不是那种标准的美,她是细眼,笛子以前从来没有觉得单眼皮会好看,她的鼻梁不够挺拔,嘴唇也没有特点,她不是美女,笛子觉得有些释然。

但这似乎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她的味道,有些冷冷的、淡淡的、孤傲的,似乎永远游移在这个世界边缘,举手投足,甚至连侧脸时长发的摆动,都有着让人窒息的女人味,这就是秧秧现在时常念叨的女人味。

笛子看着她,只是觉得心里更加的害怕,她和妈妈,怎么比?

笛子看到了她拿梳子的手,一双象牙白的手,纤细,应该也是柔软的,就想起了妈妈绝望地垂在沙发上的手,有些粗糙了的手,一双不再美丽的手。

看着面前晃动着的手,又看着她的脸,笛子突然觉得十分绝望,不是因为这种女人的魅力,而是模糊地觉得,父亲的背叛太令人心寒。而在今天以前,笛子都不会相信,并且想都不会那样去想:父亲会为了别的人,背叛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但事实是,父亲为了这个很有女人味的女人,背叛了她们三个人——原来她们和他的关系,是这样的脆弱。

笛子觉得没有了力气。

秧秧终于打破了片刻的沉默,问:“你为什么勾引金凡鹏?!”语气虚张声势并且理直气壮。

女人不置可否地笑笑,那笑是从容的、冷冷的,她不以为然地说:“去问你们的爸爸吧。”

说完,就轻巧地转身进了房间,门轻轻地在她们面前合拢。

她的轻视惹恼了秧秧,秧秧涨红了脸,很大力气地推开门。

女人转身问:“还有什么事?”脸上流露出十分的不耐烦和轻视。

秧秧走上前去,“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女人的脸上。

那女子在秧秧和笛子的眼里,已经是个十分成熟的女人,却不过是个大四的学生,并且近来承受着许多的压力,心里的委屈也是没处说的,所谓口水都能淹死人,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被口水给淹死了,却又挨了情人小孩的耳光,脸上火辣辣地疼不说,那屈辱却是深刻的。顿时,她所有的委屈都包不住了,当即就哭了起来,边哭边负气地一屁股坐在床上,然后突然甩着头歇斯底里地叫着:“滚出去!”

她这一哭,倒把秧秧镇住了,笛子更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局面,心里担心害怕起来,就扯扯秧秧的袖子。秧秧是想再虚张声势地教训一下她的,却慌张得找不到话说了,就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顺势退了出来,退出来以后,又自顾自地说:“郁闷!”这段时间这两个字时常地被秧秧挂在嘴边,带着一点不屑的味道,然后,或许偶尔再加上一句“崩溃!”这是很过瘾的两个词语,语气上都有一种“革命”的感觉。

房间里另外两个女生对突然发生的事感到震惊,等到秧秧她们退出去后,她们都还是那样坐在那里,一脸惊讶的表情。

这次交锋显然是失败的,虽然李丽最后哭了。

失败让她们情绪低落。

她们没有目的地走到了常去的铁道边上。

路边枯萎的野草还在寒风中凋零地摇晃,就有新绿的颜色冒了出来,不时有觅食的麻雀飞来,在路边跳跃几步,再茫然地飞走。

已经是初春的季节了,再过一段时间,铁路两旁又会开满金黄的雏菊,这里将繁荣起来——但那繁荣已经是今非昔比了。

两个人走上了铁轨,手拉着手摇摇晃晃地走在上面。

“郁闷!其实那个李丽也不怎么样。”秧秧露出不屑的表情说。

“就是。”笛子附和着,安慰自己,也安慰秧秧。

说完,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只这样牵了手,摇摇晃晃地在铁轨上走着。

许久,秧秧看着远方深远的铁路,说:“笛子,其实铁路是没有尽头的,如果他们真的离了婚,我就沿着这条铁路离开他们。”秧秧顿了顿,坚决地说,“我要离家出走,坐火车!”

笛子恐惧地看着秧秧:“离婚?怎么会?”

“怎么不会?”秧秧失去了平衡,从铁轨上歪了下去,笛子也跟着跳了下去。

秧秧说:“闹得这么厉害,怎么没有可能离婚?这个学校这种事又不新鲜,多少老师都离婚和自己的学生结了婚,这不新鲜。”

“我和你一起。”笛子附和着,如果父母真的要离婚,那她们就离家出走,这是一种最严重的抗议。

两个人又不说话了,仿佛真的找到了一种最后的抗争形式。可是,在心里,她们对“出走”都抱着一种不能言状的恐惧。

她们一路走去,走上了架在长江之上的那座桥,扶着栏杆慢慢地走,走着走着,不时地捡一颗小石子扔下去,看着它掉进江水里,一下就不见了。

连续二十几天的降雨,江水变得浑浊,却不很汹涌,因为那雨都是绵绵的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