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见她闷声不语,觉着好生奇怪,又觉察不出什么,便劝慰一句:“你应该去问问皇后。你知道那时候童淑妃去了没多少年,朕的生活有点放荡不羁。”

青琐的心底深处呻吟了一下,说话变得有气无力:“皇上一定是到处找寻童淑妃的影子…”

“是啊。”皇帝被自己的痴情打动了,仰首长叹:“你是不知道什么叫痛不欲生的。那割爱的滋味,你何尝能理解呢?自打童淑妃去后,朕当时安慰自己,或许二三年后,这样的阵痛也就在时光里自然逝去了。没想到时光愈久,那心拧得愈厉害。朕常想,两情若非在朝朝暮暮,一样的同心相结天长地久啊!”

青琐垂头阖目,一滴眼泪似断线珍珠,无声的落下。

门帘又掀起一角,内侍捧着一大叠折子进来。青琐站起身,说了一声皇上珍重,施礼后踅出了内室。

埋首在折子堆里的皇帝抬起了头,青琐的身影已经隐去了。

“秋菱…”他站起身,踱到轩窗旁,眼望着廊桥处时隐时现的熟悉的身影。初秋的阳光下,隐约有鸟儿的歌声传来,那歌声幻作了绝唱,拖着凄凄哀哀的尾音,在耳畔缠绕回荡。

“皇上,您还记得奴婢吗?奴婢是秋菱啊,奴婢是秋菱啊…”曾经有一日,宫女簇拥下的自己,在廊桥处赏花,一个自称是秋菱的宫女突然跪在他的面前,不顾一切地拉住他的龙袍。那宫女就是这样凄凄哀哀地叫着,他不耐烦地挥手让宫人将她架走了。

其余的记忆俱逝去得无影无踪,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着,那秋菱是这丫头的什么人呢?

晨曦浅淡的光辉,迷迷蒙蒙地洒进悠长的甬道上。青琐仿佛托浮在虚幻的光影里,纸人一样的飘逸着。前面茫茫不知方向,每移动一步,身后失落一地的伤感,逐渐坠落在无边无际的黯然销魂中。

恍恍惚惚地看到了烟波浩淼的太液池,四周没有人影。曲桥上满是天濂的笑靥,她颓废地跌坐在桥阶上,眼泪淹没了眼帘。

她无声的呜咽着,灿烂的笑靥猝然不见了,眼前漂浮着淡淡的雾气,迷茫一片。她扒着桥栏站了起来,池水静静的流淌着,落到地势稍低的人工溪流处,弯弯曲曲,溪水率真的潺潺流动,不知道流向何处。

“娘…”她支持不住了,跪倒在地,哀痛的眼光散乱在潺爰的流水上,“可怜的娘,他记不得你了!记不得了…你只是长得有点像她而已啊,你又何苦呢?”

“娘,你为什么生我?你为什么生下我啊?娘…”她无助地哭泣着,寸肠欲断。

晨霭下的太液池异样的寂静,能够清晰地听到树叶飘落的声音,泪眼蒙胧中,眼前的风景是那样的陌生,连皇上脸颊掠过的微笑,也是那样的陌生。跪地良久的青琐,缓缓的站了起来,她拭去泪花,从袖兜里取出那个雕花木镯来。

那雕刻的五个字仍旧清楚可见,她喃喃的念着,眼光再次落在桥下的流水上。迟疑了一下,她还是将它抛了出去。她知道那木镯将被潺流的溪水吞没,自己生命中最倚重的一部分,将从此流逝而去了。

第三卷 第七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2

天濂站在院子中,雨停了,空气中漫漾着清新的气息。今日清弟离开京城去豳州,昨晚没见上面,现今自己无论如何要赶着去送行。第一次出远门吧?他总是放心不下。

青琐不在。这丫头昨晚神经兮兮的,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搅得他在睡梦里似乎也听到她的哭声。他已经习惯了她的笑,瞪眼,生气,发怒,这样哭哭啼啼的却教他无所适从,待他好好训训她才是。

“又跑到哪里去了?”他轻声嘀咕着,传了内侍过来服侍。

在宫里找不到她的人影,时辰快到了,急着赶去天清那里,在宫门外听得守卫禀告说青琐天还蒙蒙亮就出宫了,来不及细问,先策马去天清宫。

天濂回来已时已过,是午膳的时候了。青琐还没回来,人就坐不住了,重新骑马往外跑。

先去明雨的宅第,发现大门紧锁,方意识到他们已经出发去南方了。青琐是不是因为和柳小姐分别才悲泣呢?百思不得其解,看来是去小巷处看胖婆了,或许胖婆身体有恙?

天濂还是头次这样记挂一个人,宝马驰骋在大街上,不大一会进了巷子,在院门口下了马,看着紧闭的大门,有点傻了。沉甸甸的铁锁挂着,门板上贴一张“此屋出租”,尤为触目。

站在门外呆了呆,正看见一行人经过,手提着马鞭喝令他:“你去把院子的主人叫来!”行人看天濂的架势,不敢怠慢,一路小跑着去叫,不大一会房东匆匆过来。

“这位爷是不是租房啊?”房东小心问道。

“原先住的人家哪里去了?”天濂厉声问,他隐约感到事情不妙。

“她们也是一早就退房的,老身也是纳闷着,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退呢?”房东谄笑,察觉这个英俊而贵气的小爷神色有变,连忙补充一句:“听她们说是回那位老太太的葑观老家去。”

天濂的脑子嗡的一声,瞪大了眼睛:“是不是一位姑娘陪着去的?”

“老身当然认识那姑娘,不就是那叫青琐的?”

“她们为什么要去那里?”天濂急了,眼睛里似有血腥沉淀。房东吓得慌忙解释着自己做房东的怎好多管客人的事,看天濂神情茫然,趁机走开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为什么要一声不吭的离开?葑观离京城起码有五百里路,她要是去那里应该和自己商量一下的,是不是?天濂回想着昨晚青琐的表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青琐幽幽说着,微阖双眸,眼泪一滴滴打在他的手上,“我只是害怕不见你…没有你,我怎么办?”

她在宫里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是父皇,母后,还是天清?不行,他不能在这里胡思乱猜,他必须赶到皇宫里去。

碧云轩内。躺在锦绣榻上的皇帝,一手轻抚在榻柄上,双目微阖兀自沉思着。内侍进来,轻声禀告着太子殿下求见,他微微点头,挥手示意让太子在天庭处候着。

庭外的石榴红了,又因了昨夜的一场细雨,花瓣儿,花蕾儿,天上不停地飘着,盈满了一庭的秋意。漫天飞扬的秋色里,天濂飘逸的长发上落了几片浅黄色的树叶。皇帝眯起眼,有意无意地放慢了脚步,还是看到了他焦躁不安地仰望着湛蓝深邃的天空,惶惑的在天庭上踱步。

天濂看到了皇帝,正要施礼,皇帝扬下手,笑道:“今日是怎么啦?一个刚走,一个又来?”

天濂惊道:“她又来过?”

皇帝微微颌首。

“父皇,”天濂迟疑了一下,果断地问道:“父皇可否告诉孩儿她来干什么?”

“她来问朕是否记得十五六年前有个叫秋菱的宫女?”皇帝敛起笑容,一脸憾意:“以前的事情,朕真的忘了许多。朕劝她去皇后那里问问,她没说什么,就走了。”

“秋菱?”天濂一脸茫然。至此,他才意识到青琐对他来说,就像一个迷。他不知道她的身世,不了解她的情况。只知道她来自青楼,有个不是亲人的胖婆,她是柳小姐的贴身丫鬟,仅此而已。如今她不见了,除了派人封锁前往葑观的道口,沿路盘查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做?

她到底藏有什么秘密?

“她昨晚回去后情绪不对,父皇。”他眼望着闻言吃惊的皇帝,继续道:“不知她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皇帝在天庭来回踱步,自言自语着:“…清儿回去的时候她还好端端的,一起说笑来着。后来…说到什么了?”他仰首望苍穹,恍然道:“后来说到皇宫里生孩子取小名的事,朕还道出自己曾被你皇祖母取名叫四顺,容华身子突感不爽,朕回头就不见她了。当时朕还喊了她,也许是冷落她?那也不会啊?…”

天濂听着父皇的自言自语,脑子里有无数的疑问千折百转着,心里又不停的安慰自己,或许她遇到了什么事,没准过不了多久她又会笑吟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的。

“濂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看天濂神色呆滞,这回轮到皇帝问他了。

“父皇。”天濂突然双膝跪地,恭手道:“请父皇恕罪,孩儿有一事隐瞒了父皇。她不是柳大人的千金,她是——”

“她叫青琐,对吗?”皇帝截断了他的话,脸上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你告诉过父皇的。你以为这种事情瞒得了别人,也瞒得过父皇吗?”

天濂满面通红。皇帝斥道:“年轻人就爱瞎打瞎撞,不知天高地厚。朕虽说是默认了你这么做,对你还欠苛刻。你是老大,以后怎好在弟妹们面前做好大哥的样子?”

天濂垂首,缄默不语。皇帝又道:“你现在还不找她去?”天濂再拜,起身后就往外走。

清风吹过,细碎的树叶沙沙,晃落满地。天濂吁了口气,幽幽烦恼又上来了。这丫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漫无目的地在宫内走。太液池畔杨柳依依,楼高水阔,梦魂杳杳。他想起阑池的水烟轻波,他俩携手沐月,这池水还清碧着,仿佛一低头就可以看见她的倩影。他在曲桥上滞留怅惶,闭目时,想起俩人相爱的景象,想起俩人嬉闹欢笑着,伸出手去,仿佛还能捉住她微笑如水的摸样。他们两情依偎,快到了最亲密之间的时候,他是绝对不会相信短暂两字的。

不知不觉中,他已走到了皇后的寝宫内。

“母后,秋菱是谁?”他一进去,坐在软榻上,张口就问。

皇后本来一手端起茶盏品茗,掺着鲜菱雪藕,一手揭了茶盖。听到天濂的问话,如遭雷击,茶盖重重地磕在盏沿上,晃了晃,星点烫水溅到她玉笋一般的手上,她吃痛的轻叫一声,手一松,茶盏掉在了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天濂霍的站起来,急问:“您是知道这个人的,是不是?”

第三卷 第八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3

“一个贴身宫女,偷了宫里的东西,被处死了。”皇后已经镇定下来,眼看着闻声过来的宫女小心拾掇地面,轻描淡写道。

“毕竟是我身边的人,这么多年了,听到这个名字还是让人心震。”

天濂满脸狐疑,却又问不出什么,十五六年前自己也是个未谙世事的小孩子,那时青琐出生了吗?

“濂儿今日过来,是专门打听这个吗?”皇后仔细端详着天濂的脸色,一身的随意掩不住眉宇间的焦灼,聪明的她已经明白过来了。

天濂的脚步迈向殿外,他知道在皇后这里多问也是徒劳,那坚定而有节奏的步履声,令皇后愈发的心烦意乱。

她静静地坐在梳妆台旁。那是一面青铜菱花镜,宫女们隔三差五把它从红木梳妆台上取下来,擦拭得明净铮亮。镜子中的自己依然容貌秀怡,态度端庄,风流绰约。但她清楚如果没有脂粉的遮掩,她逐渐老去的形容毕露着沧桑阅历,隐约着哀怨悲凉的风霜痕迹。

在缤纷如云的后宫,她还是万众敬仰的皇后,即便皇上不再临驾,那些大臣,宫人,后妃还是敬畏她的。这让她在五彩缤纷的幻想中,一次又一次回想着自己的花容月貌,对一些事物的无限眷恋。漫长的梳妆过程中,青丝未老,不染一丝白发。多少日子来她的心思在天濂身上,对他一贯的溺爱,却一错再错的选错了太子妃,但是她对天濂又无奈,母子之间愈加生分。她对青琐也从开始的讨厌到憎恶,现在变成无边的恐惧了。

裹了铁皮的马车轮子,生硬地硌在青石铺就的大街上,响声里没有丝毫的柔性。她不止一次的乘着这架不起眼的马车前去孽海楼,而今日她忍不住去另一个地方。清寂的僻巷,悠长的大街,在雨后的凉爽里,她忽然感受到了一股寒意,手中的锦帕攥紧在了胸前。

楚士雄跪在都尉府的廊檐下。

皇后在宽敞的头院天井里止了步。庭院里浓荫蔽日,清辉淡淡地泻满整座院子。不远处几声蝉声袅绕着葡萄架,架下两个侍女匍匐在地,风送满庭芳香,葡萄晶莹可挹。

皇后突然冷笑起来。

“皇后,有事儿?”

“还是那件事,但是又添了新内容,你绝对想不到,想必你有兴趣。”

楚士雄窥视皇后一眼,那眩目的毫光旋即离开了她的视线,扬手挥去了周围的侍卫和侍女。

“秋菱不但没死,她还生下了青琐那丫头。”皇后悠悠说道。

楚士雄身子一凛,陡然变色:“她跟谁?”

“皇上。”皇后眼盯着他,那两个字仿佛从牙缝里冷冷嘣出:“这狐狸精,早料着有这么一日。本宫总算明白她为何有点痴呆了。”

瞧着楚士雄的脸色逐渐发白,皇后竟咯咯轻笑起来:“难为你还如此痴情,你的心上人爱的是皇上,也难怪她屡次拒绝你。”

“皇后!”楚士雄突然冲着她低吼:“她知道的并不多是不是?你是因为心存嫉妒,才借口让为臣捉了她对不对?”看皇后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楚士雄从心底狠狠咒了一句,这毒妇。

皇后并未生气,自顾说着:“就怪当初下手欠狠,总以为她已经咽气了。你也知道,本宫是最见不到死人的。当初只盼着她快点死,看她的脸血肉模糊的,能不憷嘛。虽说是交给李总管他们干的,让她死是你我想出来的。你说这丫头的出现,是不是就意味着这狐狸精的灵魂还未离开皇宫,不会阴魂不散地和我们纠缠下去吧?”

空气中似有阴冷的气流浮动,皇后不禁双臂抚肩。缄默良久的楚士雄抬起头来:“皇后要如何?”

很简单,除了她,她终归是个祸患。”皇后的声音也是阴冷的:“别让濂儿发现,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

正说着,任浮在庭门处出现,楚士雄并未喝令他退下。皇后正纳闷着,任浮径直向庭内走。“皇后暂且不要动。”楚士雄低沉的声音。皇后的身子僵了僵,说时迟那时快,任浮不知何时已经出剑,一道白光直射向枝叶繁茂的树阴,随着一声惨叫,一个黑影重重的坠在了地面上。

皇后大惊失色,跟着楚士雄走到倒地的人面前,剑头不偏不倚插在那人的胸前,看样子当场毙命。任浮弯腰从尸体上搜出一块玉牌,双手呈给了楚士雄。楚士雄接过玉牌,脸色隐在阴翳中,随手递给了皇后。皇后瞥了一眼,不禁失声轻呼:“皇上…”

“皇上已经注意上我们了。”楚士雄沉言:“以后你我少走动,免得再让皇上发现什么,这对太子殿下也不利。皇上早晚会立储君的,请皇后沉住气。至于那个小丫头,为臣自会处理。”

皇后惶恐不安的走了,一路仰望天空,黑云压城,仿佛预兆着一场危机的到来。她并未读得出楚士雄下一步会干什么,她毕竟是妇道人家,总相信楚士雄这座山不倒,天濂就会平稳安全地过渡到龙袍加身,到时候,她就是至尊至上的皇太后了。

日头躲藏在一片云彩里,厅堂刹那间黯淡下来。楚士雄懒懒的蜷在虎皮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任浮的宝剑,脸上似笑非笑:“好剑啊。”手指轻轻划过,依稀有鲜血染在指尖上。

美人已经换了湖青色的衫裙,衣袖绣满姣白的木兰花。两腮艳若桃红,黛眉弯挑,双眸顾盼。施施然一礼,水袖飘拂,扬袖踏地,凌空旋舞,令人遁入仙境。楚士雄微阖双目,思绪飞扬。

摇晃着的木兰树下,露珠纷纷从木兰花上滚落,她张开小嘴,将露水、阳光和空气贪婪地吮吸进去,整个身子笼罩在耀眼的花雨中。他想抓住她,木兰树下空无一人…

“秋菱,我们谈谈…”他追上她,拽住了她的衣袖,她像受惊的小鹿挣脱开了。

旋舞的美人低首含情瞧着他,身子徐缓缩到明柱后面,那注满脉脉温情的笑靥在明柱后面闪动又消失,充满了迷惑,仿佛是梦境中抓不住的东西。他突然攥住了迤地的水袖,使劲一拉,她娇叫一声飞旋了过来。一脸的矜持散尽了,蜷缩在他的怀里,真的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那在梦境中无数次重复的风景,那无法捕捉的虚妄,都真实的紧拥在他的怀抱。那如兰的气息和白皙纤细的肌肤…

天色阴暗下来,仿佛在一瞬间尽失了颜色,美人惨白的脸。蒙胧的晕红不见了,散落的琴声,断了弦,绝了缱绻。楚士雄有点失魂的伫立在美人身边,不再飘动的湖青,一泓鲜血残留着纤柔的脂粉,涣散着最后的芳香,顺着柔滑的胸脯肆意流淌。

楚士雄抬手眼盯着沾满殷红的宝剑,那段割舍不了的情爱不再是永远的追忆,它在他挥剑的瞬间化成了灰,以至于他不再去扫一眼地上的遗容,他的喃喃低语有点紊乱:“这回你真的死了吧?”

第三卷 第九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4

青琐并未去胖婆的葑观老家,她们还在京城里。

前方关卡,守关的士兵凡见年轻女子和老妇的,必是一顿盘问,几名宫内侍卫摸样的人游走绰动,青琐把脸缩进了落帘马车里,吩咐车夫拐转马头,她决定不去葑观了。

“青琐啊,我们这怎么走?”胖婆一脸迷茫。

“胖婆,您老家是回不去了。我们还是去客舍暂住两日,等守城的松懈了,我们去城东,那里离皇宫远,人少不热闹,房租又不贵。”青琐一面警惕地从帘缝里往外溜转着眼珠,一面吩咐车夫往前赶路。

胖婆幽幽叹了口气。不大工夫,青琐叫停。

茂树成荫的古道两侧,散落着几十户人家,或茶寮或酒肆或旅舍,为那些在天黑后赶不及出皇城的商贾、杂艺等形形色色的人,提供一驿。这里少有文人墨客,杂人众多,周围都是闹喳喳的,闲空的房间倒有,青琐和胖婆进了旅舍,这两天就不再出来了。

到了晚间,灯火亮起来。酒肆是空酒肆,生意又出奇的火,客人们都上旁边的柳林里喝酒去了。柳林里散布着许多白茬方桌,各自间隔几丈远,树叶婆娑,微风习习,客人们一面呷酒,一面猜拳行令。菜也是时令的蔬菜,小黄瓜,毛豆角,黑釉小米甜米酒,碗里漂着泡泛的白米粒儿。小二穿梭其间,吆喝着,从后取下挎在胳膊弯的陶壶,翻开扣在桌面上的茶碗,娴熟地挽着花样,高翘的壶嘴拉着漂亮的弧线,雨线似的洒了进去。

“青琐,别看了。”胖婆走到一直趴在窗台上往下看的青琐面前,声音有点埋怨:“也不知道你是怎么选的,这个地方太烦了,叫人怎么睡得着?”说着,将窗户一关,喧哗的声音减弱了。

“闹点好,就不会想什么了。”青琐懒散地抬起头,眼睛飘荡在不知处,嘴角泛着苦涩的浅笑:“他是料不到我会住在这种地方的,是不是?”

胖婆瞧着青琐低首垂眉的摸样,那近似抽噎的娓娓愁绪,一股疼惜涌上心头。她抚住青琐的头,哀叹道:“可怜的孩子,原以为你已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胖婆也替你高兴着,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青琐的眼睛眨了眨,一颗晶亮的眼泪霎时坠落,一头无力的靠在胖婆的肩胛上。胖婆搂着她,一手抚摸着她尖尖的下巴,声音里透着悲凉:“看把你折腾成什么样?傻孩子,怎么把那东西给扔掉了呢?这可是证据,它可以证明你是金枝玉叶身啊…”

“我不要。”青琐摇摇头:“我宁愿不是。我只是青琐,跟胖婆在一起的青琐…”

“孩子不要太过伤心了,愿菩萨保佑你,事情都会过去的,你的笑容还会像以前那样明媚灿烂的。”

望着青琐从门帘徐缓隐去的背影,胖婆紧拢五指,慈善的脸一团虔诚,嘴里喁喁念着:“菩萨啊,保佑这孩子吧,保佑她至尊至贵,一生平安…”

这两天青琐喜欢在镂空的清辉里,静静地坐在窗旁的椅子上,胳膊支着脸腮,在艳阳升起或沉没的时候遐想。窗外门外嘈杂零乱,她总是安静地呆在房间里,这让胖婆心生忧郁,却又无可奈何。

两天总算过去了,今日她们收拾完包袱,去城东。青琐好像变得没事似的,声音又变得清脆起来。关卡果然松动了,不见那些侍卫晃动的身影。青琐她们也是顺利,抄近路翻过一座不高的小山,前面就是城东了。

山林寂静,只有几声鸟鸣声从树梢上传来,阳光斜洒在松林间,针芒似的落在山道上。青琐蹙眉望了望天日,嗔怪胖婆不该回绝了赶马车的,胖婆的腿脚不灵便,这会累着的。胖婆笑道,这样好歹可以省下点铜钱,挣钱不容易,不可乱花。

话音未落,前面不知从何处闪出一道人影来,手提刀刃,黑虎躯穿一领粗布短褐袍,粗声喝道:“娘们,打劫!”青琐惊慌地扶着胖婆往回跑。不料没跑几步,又有四五个男子挡住了去处,满脸凶神恶煞,阴阳怪气地笑着。

胖婆一见这架势,慌忙将手中的包袱扔在了地面上:“诸位爷,咱们都是贫苦人家,没多少银子,爷们只管拿去。”

几个人围拢来,有人拿刀尖挑开了包袱上的结头,顿时花花绿绿撒了一地。那些人在地面上捣鼓着,眼光却落在青琐的身上。“这小娘不错。”有人馋着眼叫:“让爷们尝尝鲜如何,爷们再放你走?”几人应和着,开始站起来。

“胖婆快跑!”青琐一把拉住胖婆,朝着山下跑,一边呼喊着:“抓强盗!抓强盗!”

那几个未料到青琐的反应那么快,不过他们还是很快地追上了她们,有人大为光火,骂道:“臭娘们,还挺犟,吃我一刀!”说着,手中的刀落下来了。

“青琐!”胖婆绝望地哀叫一声,身子软瘫在了地面上。

胖婆是被青琐的叫唤声惊醒的,她抬眼看时,青琐好端端的蹲在她的面前,双手扶着她。耳边一片厮杀声,她惊异地望去,那几个强盗围着一个穿玄色袍衫的年轻人,眼前刀光剑影,几个回合下来,那年轻人手中的剑仿佛生风添光,愈战愈勇,那些人扔下手中抢到的银两落荒而逃,一眨眼工夫消失在阒静的山林中。

年轻人收起宝剑,健步走了过来,替她们收拾完包袱,沉默地站在她们的面前,将包袱递还给了青琐。两人已经认出此人,他就是任浮。

“多谢这位壮士救命之恩。”青琐屈身拜谢。胖婆也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眼含泪花,连声道:“恩人哪,请问壮士尊姓大名?”任浮恭手道出自己的姓名,并解释道:“鄙人已离开都尉府,现去城东投靠司马大官人,巧着碰上两位了。”

他们又重新赶路,任浮一声不吭地背起了胖婆,青琐亦步亦趋地跟上。到了城东,任浮背着胖婆找了郎中,郎中诊断说胖婆只是受了惊吓,没什么大碍,老年人切勿太劳累。青琐放宽了心,扶着胖婆出来,任浮不知什么时候讨了二轮的木推车,扶了胖婆上去坐好,连同包袱放在胖婆身边,吱嘎着推了胖婆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