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又把桌边的灯再添了一盏,沈炼极其不识相地躺到了书辞和沈怿中间,刚要说话,后颈就被一拎,轻轻松松给提到了床边。

书辞:

“不好吧?掉下去怎么办?”

他不以为意,凉凉道:“床沿这么高,他人又这么矮,掉不下去的。”

沈炼在书辞背后龇牙咧嘴,暗暗发誓今后一定要长得比他爹高。

春夜尚有几分微寒,将锦被掩好,书辞仍旧把儿子搂在臂弯间,和隆起的小腹贴在一块儿,看上去就像一口气拥了两个孩子入怀。

沈炼凑在她肚子上听,很稀奇,因为当真能感觉到动静。

“我妹妹真的在这里面吗?她几时能出来?”

“大概还有一两个月……你就这么确定会是妹妹?”书辞笑问,“倘若是个弟弟呢?”

“绝对是妹妹。”他很笃定,“大姨上回亲口预言的,听高叔叔说,但凡从我大姨嘴里讲出来的东西,那就没有不灵验的……诶,我能让大姨保佑我快点长高吗?”

“高叔叔那是胡说八道。”书辞摸着他的脑袋解释,“哪有什么灵验不灵验,这种事都是天意,全靠运气,而且你大姨一向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并非回回都能言中。”

“这样啊。”他略有几分沮丧。

沈怿懒懒的枕着一条胳膊,打量她的肚子,曼声赞同道:“我看也不像,这胎瞧着个头不小,比怀沈炼那阵还大些,兴许又是个儿子。”

书辞长长嗯了声,把手放在小腹上:“儿子……其实也不错。”

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个现实后,五月初三,亲王府的第一位小郡主出世了。

看着枕边那个还没睁开眼的闺女,书辞在朦朦胧胧将要睡过去的那一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姐的嘴已经厉害到这种程度了吗?

让京城翘首以盼的百姓们倍感遗憾的是,小郡主的出生并没有什么奇特的景象出现,平淡得毫无波澜,令人失望。

然而对于沈怿父子而言,这个孩子的意义却大不相同。

檀木精雕细琢打制的摇车里,安静地躺着一团柔嫩的小生命,呼吸清浅,睡相极好。和沈炼生下来时的模样完全不同,她似乎自带一种安宁的气息,不吵也不闹。虽说才那么小,五官没有长开,可沈怿就是认为,自己的女儿将来一定会很好看。

父子俩站在摇车旁,瞧着其中的婴孩,各自脸上都有些无措。

沈炼扒着栏杆,伸出手想去摸她的脸,又犹豫了下,转头问道:“爹,我能摸么?”

他默了良久,摇头:“你妹妹才睡着,别打扰她。”

难得的,沈炼如此顺从听话且不带半点反抗情绪地把手抽了回来,他觉得这个婴儿比他想象中柔软多了,而且很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大概就如高叔叔所言,女人这类人总是比较柔弱的,就像他娘,每次和爹在床上打架时都没赢过。

沈瑶的到来,让整个王府产生了新的变化。

其中最明显的便是沈炼了。

随侍的下人发现,小世子折腾人的花样虽然一直在翻新,但收敛了许多,尤其是在小郡主每日醒着的时候,老实得简直像被人“夺舍”了。

而沈怿相较于儿子,显然对女儿更偏心一些,居然也会有闲心拿拨浪鼓来逗她,当初少爷没享受过的待遇,眼下郡主算是一一尝了个遍。

在府上两位当家宠上天的细心照料之下,小郡主平平安安的长至周岁。

然而就在此时,出了一件颇为意外的事。

北方蛮族诈降,在边境滋扰生事,派去镇压的杨烨不仅败得一塌糊涂,连自身首级也被挂在城墙上示威。

这个丑闻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顿时人心惶惶,沈冽为了稳定民心,自然想速战速决,权衡之下打算派他出马。

其实出征对沈怿而言是家常便饭,再加上北蛮一直只会躲躲藏藏,打完就跑,所以他并未放在心上,原以为打几仗,吓唬吓唬便完了,结果谁也没料到,他这一去,整整去了一年多。

小孩子年幼时的记忆总是有限的,约摸两岁才渐渐记事。

因此,在沈瑶开始认人的那段日子,沈怿远处北方未能参与,这样一来,造成的后果就很棘手了……那是中秋吃月饼的时节,一大家子人聚在王府里看几个小孩子跑跑跳跳,言书月家的小公子今年也满两岁了,拉着沈炼在树下玩蛐蛐。

气氛温馨祥和,众人有说有笑,很是热闹。

沈怿是在此时回府的。

他走得急,一身戎装未卸,风尘仆仆,立在门外的那瞬,整个人透着一股肃杀之气,当下满院子都没了声音。

沈怿久未归家,难得对面全是脸之熟人,还没来得及叙旧,第一眼先瞧见了自己女儿。

一年不见,孩子长高了,五官也清晰了很多,像书辞多一点,文文静静的站在人群中,正怯生生地打量这边。

他走过去,撩袍蹲下,盯着小姑娘看了许久,唇边浅笑。

“阿瑶。”

沈怿自然而然朝她张开手,“还认不认得爹爹?”

沈瑶目光警惕地盯着他,铠甲在日头下寒光粼粼,沈怿对她来说整个一庞然大物,还是颇有攻击性的那种。

怀里的布老虎搂得越来越紧,她表情为难,终于转过头想去找自己的嬷嬷。

王爷在前,老嬷哪里敢出这个头,忙把小郡主往沈怿跟前推。

沈瑶如临大敌,一见她不顶用了,于是撒开手,准备跑去抱高远的腿,幸而后者反应极快,蹭蹭蹦出老远,一副自保之态。

书辞眼下有事不在场,她站在原地孤立无援很是着急,四下环顾了一圈,本能地冲着眼熟的,又离自己近的人扑去。

这一扑,就扑到了一个最致命的人身上——晏寻。

院中众人整齐地抽了口凉气。

沈怿嘴角的笑渐渐褪去,他双目眯起,神情不明地望着对面。

偏偏晏寻像是故意为之,不仅没松手,还宽慰似的在沈瑶肩头轻拍了两下,挑衅般地迎上他的视线,然后微微一笑。

在近处的几名侍卫已经清楚的听到那关节处发出的“啪咯”之声,背后汗毛直立,忙不着痕迹地退开数步。

沈怿似笑非笑地冲着晏寻站起身,对方也很配合地与他对视。

两道刀锋般的目光交汇在一处,其中仿佛暗藏着奔雷闪电,狂风骤雨,风雪冰天……感觉这二位随时都有可能打起来,温明忙把妻儿老小护住,撤到几丈开外。

突然间,远远的听到一句诧异的惊叹。

“你回来了?”

几乎是在同时,双方眼里的敌意骤然散去,沈怿侧过身,青石板路的尽头,书辞神色惊喜地朝他走来。

“上个月接到书信,还以为你得耽搁好一阵,没想到能赶上中秋,太好了。”

“一会儿去换身衣裳,我让厨房做你爱吃的菜。”

言罢,她将晏寻腿边的沈瑶抱起,往沈怿身边凑了凑,鼓励道:“瑶瑶,你不是老说想爹爹么?现在爹爹回来了,给他抱抱好不好?”

沈怿微扬起眉,尽量让表情显得温和一些。

饶是娘亲在旁,沈瑶的戒备还是没放下,她咬着嘴唇迟疑了片刻,终究扭头去,紧紧抱住书辞的脖子。

“哎,你害什么羞,这真是你爹……”

早知道会是这般结局,沈怿倒也没太失落,只无奈的笑了一笑,轻摇头。

其实长时间赶路的人并不适合跟着吃喝玩乐,更应该好好睡一觉。

知道沈怿疲惫,众人没有待太久,用过饭后便告辞离开。

沈瑶原本是跟着书辞住在一块儿的,而今他回来了,说什么也不肯进屋,只一言不发地拽着自己的嬷嬷往别处走。

等书辞哄完了闺女回房,天色早已大黑。

刚锤着肩膀行至床边,沈怿便从后面抱了上来,一年没见了,想媳妇还是多于想女儿的,耳鬓厮磨了一番,问了句废话:“这么久没回家,想我不曾?”

“想,当然想。”书辞抬手去摸摸他的头,回答得不是一般的敷衍。

实在不能怪她,成日里有两个要带孩子,还都是半大的年纪,最难伺候,忙得都没空想男人了……

沈怿不知听没听出她的语气,良久埋首在她颈窝,半晌突然长长叹了一声,似有几分难以言喻的郁结堵在心口。

“怎么了?”书辞总算发觉不对,“难得一家团聚,怎么还叹起气来?”

“你说怎么?”他无奈,“为夫我在外面不眠不休的保家卫国,回来女儿却跟着别人跑了,我能不心塞么?”

“我现在算是知道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是为什么了。”

他自问自答:“八成是儿子不认他,何必自讨没趣。”

书辞明白缘由,忍不住想笑,转身去伸臂回抱他,轻拍着沈怿的背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不要紧,横竖瑶瑶还小,慢慢来,她会接受你的。”

“自己的女儿还得要她接受?”沈怿摇头叹息,“天底下怎会有我这么可怜的爹……你也不帮帮忙,看着姓晏的欺负我,你就高兴了?”

“什么话。”书辞推开他,一本正经地为自己解释,“我可是天天拿着你的画像让女儿叫爹的,可画和人毕竟千差万别,谁让你一年没陪过孩子呢?”

作为父亲,未能尽到责任,还非得要闺女认自己是有点牵强了。

沈怿果然开始认真的反思。

书辞缓缓道:“这只是时间的问题,对你,我觉得并不难。”

“你高看我了。”他对小孩子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是高看,你就没感觉……”书辞勾着他脖颈,忽然浅笑开口,“瑶瑶很像一个人么?”

“谁?”

“像你。”

“怎会像我。”沈怿摇头,“不是更像你?”

她并不着急解释,只颇为神秘的扬眉,“你往后就知道了。”

但是往后……

沈瑶仍旧对他保持距离,充满戒心,仿佛这个从天而降的爹更像个招人烦的不速之客。也不知书辞口中的那个“知道”究竟是指的什么。

沈怿觉得她说的并不全对,沈炼的暴脾气是源于他,而沈瑶则完全不同,她很文静,不爱闹腾,生来就是个秀气的姑娘。

而这一点也不像书辞。

不过女儿家温婉些没什么不好,今后长大了会更讨人喜欢,倘若不那么排斥他的话,沈怿想必会非常满意现下这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

小孩子的厌恶是不加掩饰,写在脸上的。

他不会哄,也没耐性,很快便选择了放弃,破罐子破摔。

然而很多难以预料的事总猝不及防的发生,派去南疆小国的使臣失踪了,人是高远护送的,此事过错全在他,的确没什么好辩解。

可恰好遇上沈怿心绪不佳,当场就发了火,把一帮手下训了个狗血淋头,鸦雀无声。

其实相较从前,训人已经算是最轻的了,没动手开那间暗牢,众人已是谢天谢地,分外老实的垂头等挨罚。

偏不巧,沈炼带着妹妹路过花园,把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是没什么,早就司空见惯,沈瑶却一个愣怔,毫无征兆的,“哇”一声哭了出来。

简直平地一声雷。

在场的几个大男人包括沈怿在内,全都懵了。

等回过神时,双双手足无措,各种法子轮流试了个遍,这小姑娘的眼泪比洪水还厉害,压根收不住。

沈怿只能让人先去找书辞,在原地里不安地踱步,实在是头疼,到底还是把她抱起,来来回回的走。

杯水车薪谈不上,倒有几分火上浇油的架势,越哭越厉害了。

最后还是沈炼灵机一动,不晓得从哪儿找到一张生锈的面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他套上了,沈瑶的哭声才渐渐平息。

书辞约摸是在午睡,侍女没敢打搅,上来把小郡主抱走的是她奶娘,临行前还连声朝沈怿致歉,后者挥了挥手,显然已没脾气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尊大佛,一干人等齐刷刷松了口气。

直到此刻,他才隐约感觉有哪儿不对劲。

夜里将睡之际,沈怿冲书辞问道:“你到底每天给女儿看的,是什么画像?”

提起这个,她立马兴致勃勃地从案几后取出一卷画。

展开来一瞧,果不其然。

他咬咬牙,把画抖了抖,几乎快贴到她脸上,一字一顿:“带面具的?!”

书辞无比认真地解释:“这个比较好看。”

还说女儿像他,哪里像他了?这母女俩的喜好分明是一模一样!

沈怿极力调整呼吸,仍旧没忍住,沉声叫了句“言书辞”啪的一下把手边的靠枕扔了过去。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沈怿父女二人的沟通都是经过那张面具,尽管他心里很不悦,可还是不情不愿的坚持了下来。

大概也是当了爹的人,在包容上,他居然有了很大的改变。

时节从秋入了冬又从冬转到春,初春,王府中的小池塘刚刚破冰,水面上浮着细细的一层冰渣。

沈怿出了书房往外走,脚下的泥土散发着青草的香气,有绿色重新破土而出。

他看着又一年的万物复苏,忽然感觉,自从那些事情落定后,日子一日过得比一日快了,五年的时光仿佛在眨眼之间,什么长公主、肖云和、青铜麒麟,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而那些旧时的记忆愈渐模糊,连偶尔回想起,细节之处也开始朦胧不清。

池塘边,站着个矮小的身影,依然搂着她的布老虎,只是目光专注地平视前方。

这个再寻常不过的背影莫名的熟悉,似乎在梦里,或是许多回忆中见到过。

有那么一瞬,沈怿觉得自己明白了书辞那句话的意思。

水面的浮冰上悠悠飘着一个藤球,不是很精致,但看得出是被人经常把玩的,表面上的纹路被磨得很光滑。

沈瑶就巴巴儿地站在那儿,不吭声,也不离开。

老嬷知道她喜欢,想去找人帮忙捡,可一时半会儿又不敢留下她孤身一个。

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有股劲风自耳畔划过,黑色的影子一路涉水,在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捞球,转头,回身,一气呵成。

沈瑶看得发怔,只见那个分外高大的人在她对面落下,停得稳稳当当。

沈怿把手里的藤球随意玩了两回递给她:“拿好。”

话才说完,方意识到自己没戴面具……

正担心这丫头会不会不给他台阶下,一双小手已颤巍巍地把藤球接了过来,随即扬起脸,声音略低地唤了声“爹爹”。

时隔那么久,沈怿还是头一回看见她笑,虽然一直以来她都板着张脸,不过笑得时候还真是……挺可爱的。

像书辞。 葡萄架下,秋千还在随风摇晃,凉亭内有人已摆好了瓜果,正在朝这边摆手。 沈怿微微一笑,伸手去牵她。 “走了,你娘叫你呢。” 她脆生生的诶了一声,一手抱着球,一手由他握着,脚步轻快的,往前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