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铛。”突然,一声银链敲击的声音凭空响起,声音并不大,但在这到处都是厮杀哀嚎的战场,听在我的耳中,却是分外的清晰。

我蓦然抬头,透过那个怀抱看向不远处纤尘失去温和的眼睛,他的唇微微扬起一个弧度,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我心中陡然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从那个怀抱中褪了出来。

他在说,“克星”。

看着纤尘似笑非笑的眼睛,看着董卓浑身血迹班斑的模样,我心里竟然莫名地一寒。

见我挣脱开他,董卓微微有些讶异,我待要开口之时,董卓突然将我紧紧护在怀中。

有箭刺入皮肉的声音…沉闷的声响,令我心惊肉跳。

听到他闷哼一声,我慌忙抬头。

一滴,二滴…粘稠的液体缓缓滴落在我的脸颊之上,我一下子怔住。

一直抱着我的宽厚肩膀微微一松,董卓看着我,一下子无力地跪倒在我的面前。

“仲颖!”惊叫一声,我忙也跪下,想扶起他,却是怎么也扶不起来。

“我没事。”吃力地抬起染血的手,他轻轻抚上我的面颊,董卓笑得有些无力,“那么多的箭都要不了我的命,这么小小一支箭怎么可能伤得了我。”

咬牙,我忙点头。

“小心身后。”董卓突然开口。

是啊,怎么能忘了自己的处境,我身在站场啊!我忙转身看向身后,黑压压一片黄巾军涌上前来。

纤尘就站在不远处,可是他没有过来,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中没有一丝温和。

我知道,他是想告诉我,我是董卓的克星,董卓注定因我而死,董卓没有死于万箭穿心,如今,他却是要我亲眼看到董卓死在我的面前,为我而死!他要我彻底死心!

绝纤尘,你好狠!

在我还没有来得体会失而复得的喜悦之时,他便要我再度尝到得而复失的痛苦么?

“媳妇不怕,奉先在此!”一声大吼平地而起,吕布一身血衣纵马而来。

虽然他口中喊得乱七八糟,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此时的他,确已有了大将之风。

“吕奉先么?”张角大喝道,竟是带了些惊慌。

“正是你吕爷爷我!”口中大叫一声,颇有些威震八方的味道,吕布勒马拦于我与董卓之前,手中方天画戟一挥,横于马前,那些黄巾军竟是连连后退。

[自在飞花:方天画戟吕奉先 万马千军若等闲(下)]

吕布端坐于马背之上,手提方天画戟,隐隐透露着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势。

“杀!”骑在马上的张角被激怒,一声令下,四面八方的黄巾军便是扑天盖地的涌来。

我跪坐于地,双手紧紧捂着董卓左胸的伤口,殷红的液体却还是从我的指间汩汩流下,双手止不住地轻颤,我心里一片冰凉。

一手提起身边的弓箭,董卓有些摇晃地拉着我站起身,“别怕,很快就没事了。”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董卓有些吃力地开口。

吕布手执方天画戟,始终守在距离我前方不出三米处,左冲右杀,如砍瓜切菜一般,下手之狠厉,绝非像是第一次出战沙场的模样。

“谁敢再上前一步!”一阵杀戮,收戟回马,吕布微微低头,眉梢微抬,寒声道。

闻言,众人皆是一愣,一时竟无人敢上前应战。

“混帐,我黄巾军有数万人之众,岂怕他小小一个吕奉先!杀!”张角见众人皆无胆上前,大怒道。

张角身边一员小将大概是求功心切,听到张角如此说道,便提了剑拍马冲上前来。

吕布甚至是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抬起手只一戟,便将那小将刺于马下,胸口多了一个血窟窿。

吕布方天画戟横扫一圈,随即凌厉地指向黄巾军,众人皆是大骇,节节后退,再无一人敢上前送死。

“这便是在幽州城内一夜之间破了大贤良师先锋攻城人马的吕奉先啊…”

“就是他,看他手里那支戟就知道了…那是见血才回的凶物…”黄巾军中开始窃窃私语,军心动摇。

我微微有些讶异,他应我的恳求去幽州救援董卓,但是他吕布经此一战,竟已是威名赫赫了么?

张角第一个回过神来,忙大叫着从怀中掏出一些黄纸洒于天上,“大贤良师张角在此,得此符者战无不胜,永生不死!给我杀!”

闻言,我微微皱眉,这张角自称“大贤良师”,能够救苦救难,若是再夸张一些,就该嚷嚷着“信我张角者得永生”之类的大话了。但却偏偏因他,散布了“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的流言,在这个信仰空虚的年代,这无疑便是一道灵符,可助他得天下的灵符,利用这些信徒得到他所觊觎的天下。

眼前这些黄巾军虽然皆是乌合之众,但张角这一句话无疑是给黄巾军打了一只强心剂,连死不怕的人,便是最可怕的敌人。

一时间,杀声又起,双拳难敌四手,这么多人,人数悬殊如此之大,就算是杀人,只怕也会杀到手软无力。

正在砍杀之际,黄巾军后方突然又出现打杀之声,我微微有些讶异地看向不远处黄巾军后方已是乱成一团。

“大人,快上马!”樊稠不知何时牵着马避开正面交锋走到跟前,将董卓扶上马背。

“后面发生什么事了?”董卓皱眉道。

“大概是朝廷派来增援幽州太守的兵马到了,请大人趁机先行离开!”樊稠道。

董卓点头,伸手便要来拉我一同上马。

这时,一把利剑突然挥来,硬生生让董卓收回手去,抬手一剑结果了送到跟前来找死的黄巾军,董卓伸手再度想要拉我上马,一只戟却横向前来,随即我腰际一紧,便被人勾上马去。

“大人伤重,请先行离开,奉先一定安全将媳妇带出去!”吕布勒住马缰,一手稳住坐在他身后的我,正色道。

董卓咬牙,看向我,“笑笑,随我一同离开。”

我正要伸手,纤尘的话却仿佛如魔咒一般在我耳边出现,如今董卓已经身受重伤,若我在身边,他岂非还要分心保护我?

“仲颖,你先回凉州,我随后就回来。”抿了抿唇,我终是开口。

赵云也且战且退,道,“董大人放心,子龙会保护好笑娘的。”

未待董卓开口,樊稠便已扬起一鞭狠狠落在董卓的马背上,那座骑长嘶一声,便扬起四蹄飞快地奔向前去,董卓伤口吃痛,竟是一头倒在马上,无力再开口。樊稠忙也拍马赶上,一路护送。

看着董卓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这满溢着血腥气味的战场,我方才稍稍松了口气,回头下意识地寻找纤尘的身影。

纤尘就在不远处看着我,一身白衣,悠闲地站在战局之外,冷眼旁观着战局之内的生死,与之前在战局中的狼狈之状大相径庭,那一瞬间,我竟然有了一个荒谬的错觉,之前绝纤尘一身狼狈,不惜手染血腥地搅入战局,只是为了我。

微微扬眉,我冲着他有些挑衅地勾了勾唇角,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如今董卓已经安然离开了战场,你绝纤尘的预言,又如何能算数?

纤尘却仍是站在原地看着我,双目间无一丝波澜,平静得令人心慌。

“奉先,后方那队人马似乎已经占了上风,张角自顾不暇了。”身旁的黄巾军渐渐后撤,赵云拍马走上前来,道。

“好,我们趁乱离开吧。”吕布点头,掉转马头。

“好。”赵云答应着便扬鞭往前。

出现在黄巾军后面的军队?我忍不住好奇地看向身后已经逐渐远离的战场,在一片黄巾军之间,有一个紫衣男子的身影分外的耀眼。

“媳妇坐好,我带你回太守府找董大人。”吕布回头看了我一眼,咧了咧嘴,笑得一脸的灿烂。

只是那脸颊之上沾染的点点血迹,告诉我这个笑得一脸纯净的少年刚刚的杀戮。

而那场杀戮,是我带给他的。

心里一片纷乱,我忍不住抬手拭去他脸颊上的血迹。

那双眼睛格外地明亮了一下,随即他笑了笑,扬鞭拍马,赶上了前头的赵云。

“叮铛。”银链敲击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分外的清晰。

“媳妇,你放心,董大人不会有事的,你不知道,他之前在幽州遇伏,我赶到的时候,他伤得比这个严重多了…”坐在马背上,吕布开口笑道,试图安慰我。

“嗯。”我有些心不在焉地轻应,铃儿在幽州找不到我定然回凉州太守府了,如今太守府已然变天,董卓却是毫不知情,他又身受重伤。

但有樊稠在,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媳妇,你认不认识我手里的这个兵器,赵兄弟给我的呢!”吕布忽然又开口嚷道,扬了扬手中的戟,仿佛一个得了称心玩具,急于与人分享的孩子。

“不是给,是卖给,一百五十银子。”赵云的声音淡淡地从前面飘过来。

呵呵,赵云本色呢。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哈,媳妇笑了,媳妇笑了”,吕布回头看我一眼,继然笑眯眯地又叫道,“两百两我也给!”

心里蓦然轻松许多,我也开口道,“不能多给,他一路都在剥削我,是奸商。”

“我是生意人,不是奸商。”赵云的声音仍是淡淡的,不过我感觉他心情不错。

“哈哈”,吕布笑了起来,“媳妇,你知道吗?本来我与董大人在幽州苦战,多亏了赵兄弟及时来助,还有赵兄弟送我的这戟,当真是件宝物!”

“不是送,是卖。”赵云强调。

“好,是卖!”吕布点头,复满不在乎地又笑道,“媳妇媳妇,当时我便是提戟那么一扫,回马一刺,荷!万夫莫敌呢,逆贼全都闻风丧胆,望风而逃!”

笑意微微僵住,我看着眼前这个已是十分高大的背影,吕布,幽州一战,吕布之名虽然算不得名扬四海,却也是小露锋芒。

他,终究是吕布,天生的战神。

而我,亲手将他推到这个位置。

“不过赵兄弟的枪叫逆鳞,这名字威风,我的戟叫什么好呢?”吕布嘟囔着思索。

“方天画戟。”我冷不丁地开口,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方天画戟?”吕布微微一愣,“方天画戟!好霸气的名字!”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扬着手中的戟,吕布笑道,“就叫方天画戟了!”

“嗯,果然好名字。”越云回头看了我一眼,赞同道。

我怔了怔,终是没有说了什么,只道,“你跟我们回凉州么?”

“嗯。”赵云点头。

“回凉州作什么?”

“向你的董郎讨银子,当初你答应我的。”

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我微笑,“当初我还以为你会丢下我不管呢。”

“做生意讲究诚信,既然答应了会送你到董郎身边,自然我就要亲自确定他死了没。”赵云的声音仍是淡淡的。

“谢谢。”弯唇,我终是道。

因为有他,我才不至陷入绝望。

“不客气,该我的银子一分也不能少。”

我无语,只是嘴角微微漾起一丝笑意。

“媳妇,坐好,我们已经出了幽州了”,吕布不甘寂寞地大声道,“很快便能回太守府了。”

“嗯,好。”我轻应。

太守府,如今又是什么模样呢?

[自在飞花:返凉州景物依旧 众仆役人面全非(上)]

有吕布和赵云两员勇将双双护航,一路自然顺风顺水,盗匪之徒避之唯恐不及。

行至两日,刚到凉州城外,便见一队人马相迎,为首的一名便是太守府的老管家。

“媳妇,董大人派人来迎咱们了。”吕布笑着回头看我。

我也仰头微笑,终于还是回到凉州了。董卓,此时你在太守府里等我么?等我回家?

“小姐。”远远地迎上前来,那老管家慌忙双膝着地,磕头便拜。

“起来吧,老人家莫要折了我的寿。”敛下笑意,我淡淡开口。

那老管家抖抖瑟瑟地站起身,抬头看我一眼,眼中满是哀求和惧意,随即欲言又止,弓着身站在一旁。

“回府。”心里莫名有些紧张,一手下意识地揪紧了吕布的衣摆,我道。

“好,回府!”吕布回身拍了拍我的手,扬声说着,也不管前来迎接的人马,狠狠扬起一鞭,便带着我单骑向凉州城内拍马疾驰而去。

赵云也不言语,只是扬鞭纵马追上。

远远便看到夕阳下的那栋大房子,春日夕阳的余辉暖暖地照在房檐上,那里曾是我和董卓的“家”,也是让我认清人心险恶的地方。

那一晚,没有董卓。

那一晚,太守府里那些平日与我日日相见,一声一个“小姐”的仆役们想杀了我来保全他们自己。

那一晚,我是在纤尘的庇护下狼狈地逃离这个曾经的“家”。

我忘不了那一日他们嗜血而残忍的眼睛,如夜空下饥饿的狼群,只待将我撕作碎片来祭奠他们自己的生命…

从来没有那一刻,让我更能体会人性的自私与残忍。

“媳妇,到了。”翻身下马,吕布伸手笑眯眯地拉着我的手接我下马。

“嗯。”缓缓低头看向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那双即使经过杀戮也依然清亮的眼睛,我终是微微弯起唇,借着他的手跃下马来。

仰头望着那栋大房子,太守府。

“小姐回来了。”老管家不知何时也赶到,就弯身站在我身后,道。

府门大开,令我讶异的是大门内侧竟是齐刷刷跪了满地的人,再细细看时,便全都明了了。

“媳妇?”吕布也讶异得紧,看着我道。

我略略有些苦涩地扬了扬唇,没有出声,当晚之事除了铃儿,再无其他人知晓,如今他们如此谦卑地跪在我的面前,无非是想要求得我的怜悯吧。

因为,此是的我,不再是那晚那个无依无靠,被逼入绝境的孤女。

他们惧怕董卓的怒气,他们惧怕强者的怒意,所以,他们惧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