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正准备就寝,一抬眼便看到他凝立于窗外,紫衣微拂,仿佛与四周的树影融为一体。她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也并不想去招呼,她觉得他们两个如此这般别过便最好了。回忆虽然还在,然而回风渡那一夜,他眼中那些明灭的灯火,那个晦涩血腥的黎明,她肩背上濡湿的触感,仿佛世间只剩彼此的拥抱,都像是梦一样,在这个遥远的异族王都,一点点的被凌厉的朔风吹散了。

为谁风露立中宵,又是何必?

她朝他淡淡一笑,起身合上窗扉,不徐不缓,将他和料峭的北国寒月一同关在了窗外。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莫急,下一章就重逢啦,然后会发糖发糖…发到结局的!

下周二继续更新~

第七章 重逢

卫棘带队一路轻装简行,第一天就走了一百多里路,晚上在一处草甸扎营。

吃过晚饭,他又出门骑了一圈马练了一套拳方才回帐篷,可揭开门帘一看,里面早有人剔亮了灯,捧着热腾腾的茶,好整以暇的等着他。

“嫣然?”他急忙将敞开的衣襟掩上,道:“你在我这里做什么?”

“我们是有婚约的,怕什么?”慕容七嘿嘿一笑。

她扮作男子和姑娘们调笑惯了,卫棘却是个板正的人,听她这么说,清秀的脸上微微泛红,皱眉道:“别闹。”

慕容七也不再逗他,站起身道:“我是来和你道别的,我要走啦。”

卫棘怔了怔:“走?去哪儿?”她不是要去天河城吗?

“别担心,虽然我走了,可你的准王妃还在,不会让铁鹰卫发觉,更不会给你惹麻烦。”慕容七说着走到敞开的窗边,抬手轻拍两下,顿时一道黑影跃入屋中。

卫棘一惊,下意识的探向怀中的钩爪,却又在看清那人面容时,生生怔住。

那个突然出现的人,居然和慕容七长得一模一样!

只是这人一身黑衣,身材修长,胸部平坦,显然是个男子。

此刻这个和慕容七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正很不客气到在桌边,自顾自倒了杯热茶喝,动作十分优雅,神情却有些不满。

“这个鬼地方冷死了,你们也不早点叫我进来。”

卫棘:“…”

他很快就明白了:“你们想李代桃僵?”

“非也非也。”男子凤眸一撇,朝他摆了摆手指,“谁是真,谁是假,这事可不好说。十二皇子放心,我比七七更加体帖温柔,定会让你满意。”

他的语气也确实很温柔,卫棘的脸色却有些发青,转向慕容七道:“他是谁?”

“十二皇子怎么如此健忘?”回答他的却是那个黑衣男子,“你我前不久才在赤月宫中见过面,你还说久仰大名,赞我是人中龙凤,如今不过转眼便忘了?”

他抬起袖子遮住下半张脸,朝他微微一笑,眉眼中顿时换了一副傲然又冷漠的神情,卫棘终于依稀认出,这个欠揍的模样正是前几日让他带手信给慕容七的伽叶宫主人公子绯衣,少年心里霎时有些凌乱,瞪着眼睛说了一句:“是你。”半晌都没再开口。

趁着卫棘沉默的功夫,兄妹二人窃窃私语的往屏风后面走去。

“根据最新的消息,阿澈应该在延若河靠近日月山附近,那里山势迂回起伏犹如迷宫,妹妹你可要小心呀。”

“这个不用你说…混蛋,叫姐姐!对了有件东西给你,拿着。”

“这是什么?泥土?”

“不是普通的泥土,里面混合了马粪和料草。这是我被班惟莲发现那天,在魏南歌待过的宫室池塘边发现的,就在距离雷锥枪口留下的痕迹附近,我猜是追杀魏南歌的人身上所携。赶紧让你的人去牧场或者马厩查一查,或许会有发现。”

“赤月宫那种可怕的地方,我哪里敢安插人嘛…”

“别装了,没有眼线你怎么能那么快通过卫棘找到我!”

“你真笨,那明明是因为我们兄妹心有灵犀!”

“…”

两人边聊边斗嘴,好不容易才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走出来。

若非事先知道,卫棘自认无法区分出眼前的两个人,互换了衣饰的兄妹二人,连神情动作都跟着改变,显然对互换身份一事驾轻就熟,信手拈来。

幸好声音还没有变。

一身黑衣的慕容七上前搂住卫棘的肩膀,道:“小卫,我要走了,这里的事情慕容久会处理好的,你只管专心办你的事,什么都不用管。”顿了顿又郑重道,“这一路上,你帮我的,我都记着,将来重逢,一定好好谢你!”

卫棘目光一动,看着眼前女子既熟悉又陌生的美丽容颜,她和母亲长得多么相似,性情却又截然不同。他因这份相似而心生向往,却终因那些不同而真正亲近,他时常会想,如果母亲有她这样的洒脱和坚强,是否她的一生会不一样?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他的母亲早已经寂寂死去,而这个女子依旧热烈的活着。他一次次答应帮助她,不由自主的妥协,皆因她身上那种叫人羡慕的光芒,她于他而言,远如亲人,近如挚友,在母亲离开之后的这些年里,他在自己坚持选择的那条路上已经独自走了太久,而今有这样一个人可以让他不时的想念牵挂,似乎也还不错。

少年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伸手轻轻拥了拥她,说道:“后会有期,保重。”

趁着夜色,慕容七带着慕容久替他准备好的行李和马匹,一路离开小镇,依靠满天星子辨明了方向,朝着日月山疾驰而去。

同样是往天河城,一样会路过日月山,但是卫棘一行数千人,又是奉旨出行,再怎么低调都声势浩大,行路自然慢了很多,慕容七独自一人,便直接选了虽然荒无人烟却近了很多的捷径。

她不想耽搁,多耽搁一分,阿澈和魏南歌就会危险一分。

寒风自空阔的草原上肆虐而过,远远的天边已经露出微白,一个漫长的夜即将过去。

虽然她毫无睡意,但是坐骑却需要休息。她放慢速度,直到找到一条隐藏在草丛中的狭小河道,水面虽已结冰,但冰面下却是水声汩汩,她用那把汗王赐下的匕首凿开一个冰窟窿,任马喝水。

刚在岸边草坡坐下,眼角的余光却看到远处一缕袅袅烟雾,正在微露的晨曦下升腾。

是谁家这么早就生火做饭?

她微微一怔,随即立刻收起水囊,跨上马朝着烟雾升起的方向疾驰而去。

不,不对,那不是炊烟,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当慕容七赶到黑烟升起的地方时,晨曦已经照亮了半边天空,可以清楚的看到方才那条狭窄的冰河在这里汇聚成一个大河面,河谷中散落的几个帐篷,因为地势较低的关系,河面并没有完全结冰,平坦的草甸上还有青绿的牧草,几只牛羊漫步其中,本是一幅极美的画面,却被草甸中央尚未熄灭的熊熊大火破坏了。

马儿也被这样的情形惊住,不肯再往前,慕容七干脆下了马,朝着火之处走去。那里原本应该也是一个帐篷,但如今已经看不出原貌,一些破损的家具器物散落在地,看不到人。

她捡起一根树枝翻看余烬中的残骸,这场火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周围草地上还残留着刀剑的痕迹。这里离日月山已经很近,不能不让人联想到她要寻找的人和他们所处的困境,慕容七抬头看着眼前的火光,深深的皱起了眉。

突然,一个极其轻微的奇特的声响,夹杂在燃烧的哔剥声和远山的风声中,模模糊糊的传来。

那是人的□□声。

慕容七身形一动,飞快的朝发声之处掠去。

火光渐渐被抛在身后,明亮的晨曦使草地上厮杀过后的痕迹变得更加容易辨认,甚至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沾染在黄绿的草叶上,一直通往河谷深处的石山。

绕过一丛杂乱的刺藤,慕容七终于看到了一个半躺在地上的人。

那人背靠着一块石头,致命伤是胸口的两道十字形剑痕,流淌出的血已经结成冰,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看清了他的脸,她不由大吃一惊。这个人居然是曾经在洛涔与她交过手的雍和军四长老之一,欧阳蓝!

他仿佛感觉到有人来到身边,拼尽全力睁开眼睛,喉咙里嗬嗬有声,慕容七弯下身凑上前去,隐约听到几个字:“墨竹…救…”

她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是石山深处的缝隙。

心愿已了,耳边的喘息声戛然而止,她回过头,那个高壮的汉子已经垂下脖子,再无声息。

慕容七虽然与他打过架,可要论恩怨,却完全没有。此刻亲眼看到他断气,实在不忍,叹了口气,将他的铜锤放在胸前,伸手将那双不甘的双眼轻轻合上。

就在她站起身的一刹那,朝阳的第一缕光芒终于刺透云层,将整个河谷照亮。

河谷尽头的石山由许多如刀劈斧凿一般的巨石形成,巨石间有无数缝隙,有的极浅,有的却深不见底,阴风阵阵。其中最宽的一道,大约可以容纳两人并肩而过,方才欧阳蓝的眼神,正是落在这里。

慕容七小心翼翼的站在缝隙边,屏息凝神,果然听到有不寻常的动静自深处传来,急忙施展十成轻功,足尖轻点崖壁,如一只轻巧的鸟儿,朝发声之处奔去。

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她便看到不远处一片嶙峋的石滩之间有两道人影正以极快的速度交手,其中一人一身红衫,手持胡刃,竟是那位奉命追捕雍和军的女统领梁珊。

而另一个,也是女子,一袭青衣劲装,手中双剑灵动似烟,却又招招狠辣。

风间花!

果然是她!

欧阳蓝胸口的致命十字剑伤正是双剑所致,可慕容七却始终不敢相信——身为雍和军统领,让她曾经称呼为“风姐姐”的那个女子,竟能狠心至斯。

只因志向不同,昔日的兄弟战友便要生死相见,原来,她和墨竹并无不同。

墨竹…对了,还有墨竹!

慕容七急忙移开视线,朝着石滩左右看去。

她很快找到了墨竹,他的轮椅翻倒在一边,人却半躺在两块石头之间,手中一柄匕首泛着寒光,正抵在一个人心口,与此同时,对方手里的刀也正架在他的颈中,两人无声无息的僵持着,无论是谁,只要前进一分就能让对方丧命,可同时,对方也能要了自己的命。

而这个与墨竹对峙的人,慕容七也认得,是凤渊的贴身护卫临西。

这样的四个人,再加上之前的欧阳蓝,慕容七也大致猜出了怎么回事,虽然在这里看到他们让她颇为意外,可他们的恩怨她并不感兴趣,没有见到她想找的人,她只觉得有些失望。

就在此时,梁珊抓住了风间花一转身的破绽,手中刀如蛇缠上,从左足削过,在风间花小腿上划了一道血痕,风间花闷哼一声,声音虽然轻,却足以让背对着她们两人的临西分心,看准他犹豫的瞬间,墨竹眼中冷光闪动,嘴唇微张,口中一枚透骨钉激射而出,直取临西眉心。

临西的反应也不慢,但毕竟失了先机,堪堪躲过暗器,墨竹已经借机滚开几尺,藏身于石后,袖中暗器接连射出,临西一时自顾不暇。

之前一路北上,风间花对慕容七着实不错,此刻眼看风间花一方处于劣势,她来不及多想,便要出手相助。

可身形才动,就突然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一只手臂打横搂住了她的腰,将她朝后拖去。

她心里一惊,急忙运功抵挡,耳边却传来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

“别动,是我。”

短短的四个字,却让她心中发紧,难以形容的热猝不及防的自心尖弥漫,她不再挣扎,两手却更加用力的抓住环在腰间的手臂,仿佛这样就能确定,身后的人是真实的。

那人身手矫健,动作迅速却又无声无息,将她拉进一道极其隐蔽的石缝中,那道石缝初时极窄,只够一人侧身,越往后却越宽,直到可供两人并肩之处,他才将她松开,一转身,将她牢牢的按在石壁上。

“七七,别轻举妄动…”

话音未落,却突然被她伸手搂住,她的手指紧紧的攒住他肩背上的衣衫,心跳一声一声,若在耳畔。

“阿澈,阿澈,我终于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当当当当当两人千辛万苦终于见面了!!

下次更新在周末~

第八章 疑云

这个突然出现阻止慕容七出手的人,正是季澈。

而此刻,他的手还按在她的肩上,却一时沉默,不知该如何回应。

几个月前的离别,最后一幕并不愉快,甚至可以说是糟糕。是他改变了他们之间长久以来尚且算得上和睦的关系,虽然他从未后悔,但是自她头也不回的负气而去,他以为这辈子,他们连仅存的友情都不存在了。自此往后,怕是要天各一方,前尘种种,都将只是他一个人的回忆。

他以为自己,早已经想得通透明白。

可是她突然出现在这里,毫无芥蒂的拥抱,满眼的担忧焦急,如此轻易就击败了他的“通透明白”。

安不下心,放不开手,她到底想让他怎么样?

各怀心事的静默中,突然响起一声轻轻的咳嗽,顿时将他惊醒。

他推开她的时候,她也正循声望去,在看清那个半隐于黑暗中的男子时,她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即道:“魏大人,好久不见。”

说着走上前去,弯下腰看着他,皱眉道:“你看起来不太好,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现在怎么样了?”

她的语气虽不算亲密,却满含关切,季澈一双清眸微微一黯,接话道:“魏大人内腑有伤,右臂骨也断了,虽然简单的包扎救治过,但这一路缺医少药,也没有好好休息,因此情况不容乐观。”

“季少帮主客气了。”没等慕容七答话,魏南歌便开口道,“若非有你,我早就命丧黄泉,这一路你极力护我,也伤得不轻,我只求不拖累你,这些伤实在算不了什么。”

石缝中的日光并不明亮,两人的面目都有些模糊,脸上沾染了污垢,下巴上生出了胡茬,衣衫破损,血迹斑斑。可即使这样狼狈,魏南歌的神情姿态也依旧平和儒雅,季澈眼中的琉璃异彩之色也未减弱半分。

他们看起来都还不错,她也就放心了。

慕容七顺势往魏南歌身边一坐,看向季澈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

季澈却皱眉反问道:“你方才想要出手,是要帮哪一方?”

慕容七老实回答:“使双剑的女子,我们有一些交情,算是朋友。”

“果然是她。”季澈转头和魏南歌交换了一下眼神,声音有些冷,“那你一定知道她的身份的是不是?”

“对,但是…”

“这一路上追杀我们的人,就是她!”

“什么?”慕容七惊呼一声,又急忙掩住自己的嘴,片刻后才定了定神,问道:“风…风统领和魏大人素未谋面,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你确定没有认错么?”

话虽这样问,但慕容七心里却明白,季澈向来行事周全,若非事实确凿,是不会轻易下结论的。

果然,只听季澈道:“风间花,巨泽雍和军总统领,我在紫霞镇找你的时候曾经见过她,不会认错。”顿了顿又道,“这世上,并非只有私怨才会杀人。”

“那又为何…”慕容七喃喃了半句,眼神却几度变幻。

如果不是为了私仇,那是为了什么?魏南歌死了,谁又能得益?

她越想越心惊,后半句话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了。

季澈知道她心里已经有答案,眼神愈发锐利冰冷,一旁的魏南歌轻轻一叹:“七七,你可信我并没有偷取天河城的布防图?”

慕容七急忙道:“自然相信!”

“既然不是我,那究竟是谁,七七又可曾想过?”

“我…”

“我原本一直不明白,为何远在白朔,也会有人想杀了我,直到季少帮主告诉我,凤游宫的凤宫主原来竟是巨泽世子,而那位想要杀我的女子,却是雍和军的风统领。”魏南歌意味深长看了慕容七一眼,话锋一转,“我在赤月宫中见到凤宫主时颇是意外,不知七七可曾见到他了?”

他说的虽然是问句,却显然并不是真的要慕容七回答。这番话说的已经很明白,慕容不会不懂。

魏南歌死了,谁能得益?

魏南歌作为大酉使臣来到赤月城,是为了替永安帝求娶惜影帝姬,从而缔结两国睦邻之谊。他若是死了,天河城布防图被窃一事就死无对证,只需有心人从中挑拨,失去重臣的大酉和边防泄密的白朔便会自此交恶,莫说联姻无门,就连永安帝想要的安定,也会不复存在。

能从中得益的,自然是不想让两国结盟,不想让大酉皇帝过太平日子的人。

这个人,只有凤渊。

一个亡国的皇子,虽另辟蹊径获取了惜影帝姬的芳心,但与大酉国君相比,却无更多凭恃。若是经由此事可除去最大的竞争对手,凤渊与班惟栀之间便水到渠成;若是两国因此起了战事,他更能趁乱起事,借助白朔兵力夺回大酉手中的巨泽属地,复国一事,事半功倍。

正因如此,身为雍和军首领的风间花才会亲自出手吧。

“阿澈,此事你早就知道?”慕容七皱眉问道。

季澈摇了摇头:“不,当初只收到消息有人会对魏大人不利。此事目前也只是我们的猜测,并无确实证据。”

慕容七沉吟道:“如此说来,现在你们一路前往天河城,是为了寻找证据?”

“正是。”答话的是魏南歌,他的语气倒并不如何沉重,“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被人冤枉利用,皇上派我来此,可不是挑起两国纷争的。”

她的目光又转向季澈,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季澈已经答道:“我既已救下魏大人,自会保他一路平安。”

她并未多想,随即点头道:“好,算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