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渺兮予怀 作者:白小侃

第一章

地安门附近有幢老宅子,入门的浅池里有几尾花白锦鲤,土灰的沿边儿缠了藤蔓,一直伸到二层的栏杆,二楼的平台栽着一人高的凤尾竹,再往后是一张麻将桌。吴家老二瞥了眼采光的玻璃天花顶,扬起嘴角笑着打了张牌:“这地儿谁找的?”

郝东升扶了扶眼镜,花白的头发被冷气吹得飘起来:“小季。”扶了一把头发,又道,“他叫我们先来,说是办点儿事,随后就到。”

“我赌这事儿和女人有关。”吴老二押了五个点,几个牌搭子心领神会地笑,双双把钱放过去。他却不乐意了,夹着烟唉了两声,“都押这儿有什么意思,模特押大,演员押小。”

这回人就顺利分成两拨,正闹得凶,忽见郝东升唰地站起,笑眯眯地看着楼梯口:“小季来了!”

季邺南理着寸头,两鬓的发量很浅,精神抖擞越发衬托五官清明,深灰西装裤笔挺半新,每走一步便中线凸显,垂坠感十分强。吴老二就地捶桌子,指着他身边的女人:“我说什么来着!这姑娘我认识,前几天还在鼓楼拍广告,押小的输了,掏钱掏钱!”

有人抗议:“什么广告,我怎么没见过!”

“姑娘,我赢的钱分你一半儿,说吧,干什么的?”

外面是七八月的毒辣天,温渺出了一身汗,龙吟阁里冷气太足,热冷急速交替,这会儿衣服湿凉湿凉,贴着身体,说不出的难受。她捏着博物馆的迁址合同,嘴角一扯,露出整齐的八颗白牙:“我姓温,是博物馆项目建设协调员。”

吴老二吓了一跳:“老季你这口味…包罗万象啊。”说罢仔细观察温渺,她穿着银灰的一步裙,白衬衫的胸前是木耳花边,怎么看怎么像良家妇女。

郝东升眼尖,看季邺南脸色不太好,赶紧招呼:“过来这儿坐吧,我叫他们泡茶。”

季邺南往前走了几步,递给他一支烟:“我去趟单位,车在附近抛了锚,顺道上来看看,你们玩儿着先。”

郝东升接烟的动作也毕恭毕敬,吴老二看不下去,照他肚子拍了一巴掌:“行了啊老郝,怎么说你曾经也是他领导,不嫌丢人!”

季邺南扯了扯嘴角,笑出来,用夹烟的手隔空点着他:“你不丢人!大早上一娘儿们跑大院儿里闹,你爹连呼吸机都用上了,关门闭户不见人,说是丢脸丢尽了,好意思整出这汤事儿还好意思训别人。”

吴老二大惊:“哪个娘儿们?”

“大眼尖脸,跟一外星人似的那个。”他吐出一圈圈烟,嘴角带着笑意,“这一摊记我账上,我先去一趟,晚上再聚。”

再转过脸来看温渺,收回了笑意,点着下巴示意她下楼。温秒控制住想把几页纸仍到他脸上的冲动,依然露出八颗牙的标准笑容,五寸小高跟和地板摩擦出笃笃笃的响声,出了前厅,又踏入热火朝天的世界。这位季处是规划局新上任的,三十又几,特难伺候,她也是新上任的,从前是博物馆的讲解员,刚调到项目处就接了这么大一烂摊子,馆长是抗美援朝的文书兵,人老念旧,不舍得馆被迁走,接二连三叫她出面找人谈谈,也不想想,她年纪轻轻,能上哪去找人和这些领导谈,因此多少带着点儿个人情绪。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反正对她就没有好脸色,在出租车上除了打电话叫人去拖车,就没和她废过一句话。一路驶到棕榈泉,温渺才发觉不对劲,谈公事没道理选择有喷泉的住宅区,说好的单位呢。她抱着塞得鼓囊囊的大包,砰地甩上车门,半眯了眼睛望着太阳下的男人:“季处,我今天是来找你谈事情的,如果你没有时间,我们改天再约好吗?”

她本身学得播音主持,说普通话像糯米团子,再严肃的口气经过她的嘴,立马变得松软清甜跟撒娇似的。不过季邺南不吃这套,他似乎嫌晒,微低了头往里走,连看也懒得看她:“我就今儿有时间,要不要谈你自己看着办。”

温渺极其做作地将嘴角往两边崩了崩,扯出一张做作的笑脸,心里骂着他奶奶面上像伺候她爷爷,踏着小高跟就那么从容不迫地跟在他后面。事实上,当她站在可俯瞰整个朝阳公园的客厅中央时,还是有些后悔。

季邺南进了房间,她连忙把肩上的包卸下来,掏出两条烟摆在茶几上,又展开协议书,已经半卷,便用烟压着书头,挺直身板在沙发上坐了会儿,仍觉得不妥,又冲到玄关把门打开,屁股刚重新挨着沙发,季邺南就擦着头发从房间里出来,他穿着浴袍,刚洗过澡。

温渺心上一紧,又一松,果然还是有防备的好。她点了点茶几上的烟:“这是我们领导的心意,礼轻仁义重,还请您笑纳。”也不等他回应,拧开笔盖接着道,“这是当年建管的协议内容,还有申请书,请过目。”

怎料他只是轻轻一撇,并不打算从她手里接文件,将毛巾丢在茶几上,又挨着她坐下,拿了条烟看了看,又嘭地仍回到茶几上:“两条烟就想把我打发了?”那烟盒包着塑料膜,和光滑的玻璃用力接触,便滋溜溜滑出老远,只听啪嗒一声,跌落在毛茸茸的地毯上。

温渺有点儿紧张,不动声色往外挪了挪屁股。季邺南的黑发在斜阳下几乎根根分明,发尖上的水渍看得清清楚楚,他扣动火机啪嗒一声点燃了烟,说:“找我签合同,连个诚意都没有。”再撂了打火机,徐徐吐出一口烟。

她顿了顿,道:“不好意思…”

季邺南偏头看她一眼:“你认为我大老远带你来这儿是为了听一句不好意思?”

温渺心头顿时狂奔过几十头草泥马,硬邦邦回他一句:“当然不是,我是带着百分百的诚意来和您谈,您贵人事多,不能耽误时间,所以咱们还是谈谈合同的事吧。”

“你这态度,是要跟我谈合同?”

她攥紧拳头,忍了又忍,身旁的男人忽然倾身过来,洗发水的香味扑面而来,攒着浓烈的呼吸,她反应十分敏捷,歘地蹦到客厅中央,看到季邺南势在必得的笑脸,顿时火冒三丈,转身的时候又崴了脚,砰地摔在地,就在这时门外有个身影一闪而过,接着倒回来,扯开嗓门尖叫:“老季你办事儿都不带锁门啊!”

话音将落,就被一风风火火往外奔的女人撞个满怀,因阵势太猛,他压根儿没看清楚那女人的脸,但光凭那一身中规中矩的打扮,他已经猜出七八分,遂摇头摆尾地走进屋子,乐呵呵地笑:“你也有吃瘪的时候,我说什么来着,良家妇女最不好惹,看看你都把人吓成什么样了。”

季邺南噙着烟,看他活蹦乱跳像只老鼠,还在闹腾:“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怎么就开着门儿啊,多不合适啊,太可惜了!”见他不说话,接着闹,“嘿,我说你肉没吃上一块儿,沾了一身腥,沾出感情来了还,有什么好笑的?”

他嘴边还噙着笑,夹烟的指头对准了门,甩出一个字:“滚!”

吴老二撇下大院里的烂摊子往这儿躲清静,生怕季邺南一个不开心把他供出去,一听这话,连忙摇头甩尾蹦出去,边蹦边唱征服。

晚上在唐会,除了白天这帮人,又增加了七八个,暗昧的场子热闹非凡。占了大半个厅的高背沙发松散着坐了几个人,酒过三巡,季邺南面上看不出一点儿醉意,紧挨着他的男人双颊通红,一双细长的眼睛绽放出贼亮贼亮的光,这人名叫周礼,是季邺南发小,酒量忒差,迷瞪着双眼说:“好小子,这几年连个电话也不打,你往南边儿跑。”指了指沙发另一头赌博的人,“这帮孙子也天南海北到处跑,就剩老子一人坚守阵地,老子多不容易啊!”

季邺南点了支烟,在晦暗的光线里撇了他一眼:“不容易你还结婚?”

周礼皱起一张苦瓜脸:“这不刚离么,小崽子归他妈,老子又是黄金单身汉一条!”说起这个,他忽然有点儿哀伤,“我算是悟出来了,没感情真就不能结婚,当初老爷子催得紧,我和孩儿他妈统共见了五次面,心想着不就结一婚么,和谁结不是结,反正互不讨厌,结就结呗!这一结还真结出毛病来!”

期间经理领着一拨美女进来,他百年难遇的悲伤春秋就此终结,迅速投奔进衣香鬓影,齐个儿高的这拨女人身材窈窕,穿得也少。周礼兴致勃勃地挨个儿浏览,倾头小声问道:“第三个怎么样?”

季邺南抬头,凌厉的眼光粗粗扫了一圈:“你眼生疮了,每张脸不都一样?”

“现在就流行这种下巴尖儿能戳地的样儿!世道在变,你却仍旧如此不解风情,难得啊难得。”周礼靠着沙发,随意点了个姑娘,那姑娘忸怩着奔过来,偎进他怀里,他干燥的手捏着姑娘的下巴,“要我说,就数这种勾人!”说完往姑娘脸上亲一口,“你以为谁都像…那谁、似的…”

慢摇散布在包厢的每个角落,另一头已经嗨翻天,这头却忽然诡异的安静,季邺南嘴边噙着笑,伸长胳膊将烟头在缸子里点了点,问:“那谁?”

周礼却不敢再出声了。

第二章

温渺今晚有点儿不对劲,一句话不说已经连喝三杯,万紫千看不下去,抢过杯子训她:“多大点儿出息,不就一合同嘛,今天签不了明天签,明天签不了后天签,总有一天会签,着什么急!”

她已经醉眼朦胧,找不见杯子,就一个劲拍桌子:“我已经推了,谁爱签签去,和我没关系。”

万紫千咂舌:“老主任卖你爸面子才调你去综合办,头一件任务你就推了,真给你爸长脸!说说吧,为什么推了,规划局那领导想潜你?”

她迷瞪着眼睛猛点头,万紫千看了一眼她纤细的身材,继续咂舌:“哪路神仙啊,会对一营养不良感兴趣?”

温渺往她胸上戳了戳:“敢情你这几十年营养全往这儿长了,我说呢,脑子里总缺点儿什么。”

万紫千拍掉她的手:“说正经的,你不是挺积极嘛,怎么第一天就这德行!”

她撑着腮帮子想了一会儿,又换只手继续撑着,问:“你有没有爱过谁?很爱很爱的那种。”

“…有的,像万花筒和万宝路,我都是很爱很爱的。”

万花筒是条狗,万宝路是只猫,温渺觉得和她谈论这种和她智商不相符的问题确实费劲,于是不再搭理她,捧着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手里的酒杯,一杯杯灌下喉,她觉得难受,可这种难受不知该与何人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更加难受,只好继续喝酒,越喝越难受,越难受越喝,直到后来噌一声站得笔直…

这姑娘有个特点,喝酒容易醉,醉后容易癫,且每回发癫时都站得如同学生受训时一般笔直,接着就说绕口令:“你大大爷家的大塔拉尾巴耳朵狗,咬了你二大爷家的二塔拉尾巴耳朵狗一口,你二大爷家的二塔拉尾巴耳朵狗也咬了你大大爷家的大塔拉尾巴耳朵狗一口,不知是你大大爷家的大塔拉尾巴耳朵狗先咬了你二大爷家的二塔拉尾巴耳朵狗一口,还是你二大爷家的二塔拉尾巴耳朵狗先咬了你大大爷家的大塔拉尾巴耳朵狗一口…”

一段铿锵有力的播音腔绕口令,成功将纠结于究竟是爱万花筒多一些,还是爱万宝路多一些的万紫千惊醒。她一边将人往外拖,一边打电话求援,还一边谩骂:“你丫的温渺,什么臭毛病,一段儿绕口令还夹枪带棒骂着人,骂谁呢你!”

温渺浑然不知,她已经从塔拉尾巴狗说到了喇嘛与哑巴,但她也不是全浑然不知,起码她还听到万紫千问她在骂谁。骂谁?今天太阳那么毒,跑了一整天却连半个字儿都没签着,更毒的是,分别几年再重逢,那人看她的眼神如看到一只蚊子一般波澜不惊。她怀着虔诚的心敲响办公室的门,和刚走出来的他撞个满怀,她立即错愕得像个傻子,他却悠然地一边扣着手表一边说:“我要出去一趟,合同的事路上谈。”

当她很努力控制住千思万绪,却被带到茶楼,又被带到他家,后来才明白他竟丝毫没有谈公事的意思。不骂他还能骂谁,她连续俩月不和万花筒见面,那条狗崽子都会激动得上天入地,哪像这个男人,根本拿她当陌生人,好像那些共同的曾经里只有她一个人。

温渺连梦里都在懊恼,曾经输给他,现如今好像依然输给他,以前的季邺南不好对付,可不代表对付不了,现在这个男人,同样的面孔,不同的性格,没以前冷漠却变得深奥,比以前成熟却有点狂傲。从前的季邺南,绝不可能像今天这样咄咄逼人,他只会在别人扑向他的时候轻轻松松一闪而过,末了,扑向他的人摔个大跟头,他却气定神闲地头也不回向前走,或许,还会稍稍整理根本没有因刚才那阵势而凌乱的衣服。

那时,季邺南很烦她,在他安静如水的生活里,有两件事颇为困扰,一是他爹因公事病重卧床,二是出没毫无章法的温渺。

这姑娘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一路将他从西门的自习室撵到了东门的室内篮球场,本以为可就此安静,却不料在他用钢笔往书上写笔记时,左肩又毫无征兆地被拍了一巴掌,还好他为人淡定,只是敛了浓眉合上书,半句废话也没有,拎上书就往外撤。

温渺果然不淡定,朝着他的背影喂了一声,接着就迈起小碎步跟在他身旁:“我大老远专门跑来给你送惊喜,你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不带这么绝情的!”

有惊喜吗?自从她出现,他的生活里就只有惊吓,还好他承受力强,对于这种事儿向来采取不搭理政策,可这姑娘未免太强悍,你理她吧,她黏着就来,叽叽呱呱说个没完没了,不理她吧,她就自己和自己聊到很嗨,整个儿一烦人精。

“这比西门的好喝,你尝尝!”温渺举着密封的纸杯,嘴里还咬着吸管,一脸虔诚地看着她的男神。

季邺南完全视她为空气,腰板笔直,肩膀宽厚,走起路来目不斜视。她伸长手臂往他脸跟前凑:“一点儿不甜,我让人泡的绿茶,不信你尝一口。”

心烦的人被挡住脸,难免会更加心烦,于是抬手挥开,半点儿情面也不留:“你有没有脑子,说多少次我有喜欢的人了,别像苍蝇一样招人嫌行不行?”

她反应灵活,摇摇晃晃好半天总算稳住差点被打翻的纸杯,依然咬着吸管,半点儿不在乎:“就是请你喝杯茶,又没要你喜欢我,这么敏感干什么…”说着便眨巴眼睛,反问,“难不成是你心里有鬼?”

季邺南无言,只是脚下的步子更快了,温渺笑眯眯地端着两杯水屁颠屁颠跟着他跑。

当时的季邺南已经快研究生毕业,因他爹被调查,出入社会诸多受制,一家人都受到牵连,不仅他的出国计划被搁置,他的人也被他哥季邺岷扣在学校。只要他不乐意,自然没人扣得了他,只是时机不对,出去也干不成什么事儿,索性在学校呆着,顺便选几个课题研究打发时间,于是他变成了同龄人忙碌的年份里最闲的人,也因此才给了初上大学的温渺盯上的机会。

温渺是家里的老来女,老父亲早年在抗美援朝的队伍中当过文书,革命传统理念早已深入他心,后来回到祖国忙着干了几年事业,待有意娶妻生子时正巧赶上文革,等到拨乱反正时,已是十年之后,中间又绕了几个大弯子,最终生下温渺时,他老人家已年过花甲。

他们家住在民族园路,附近有间博物馆,老父亲战斗有功,平反后被分了个馆长的职务,一直不肯退休,便以退二线的名义经常到馆里管管闲事。温渺的生活也算优渥,不愁吃穿,不知烦恼,好在老爷子管得严,她以超过录取线零点五分的高危成绩考进这所大学,此后便各处插科打诨,比较正经的唯有两件事,一是念书考试,二是追着季邺南满校园跑。

有同系的姑娘笑她,说她不知天高地厚,什么样的人也敢追,她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回击道:“做人就讲究个敢作敢当,总比有些人好,嘲笑人时可得劲儿了,写封情书都不敢留名,人季邺南至少知道我是谁,有些人巴巴儿地渴望着,却连个屁都不如。”

就这样,所有仰慕季邺南的校园女同胞,都被她得罪光了。

那时候脸皮实在太厚,以至于如今回想起来都十分羞愧,隔天她便在这份羞愧里醒过来。宿醉的结果是头痛到要死,眼睛没张开一条毛巾先盖下来,接着传来倪翼妈心急如焚的叨叨:“要死呀,我叫你拿湿毛巾给她,你把这个丢给她做什么,这点儿和好的面要用毛巾盖住你知不知道,不然面太干没法包饺子你知不知道…”

“得得得!”温渺感觉到一只强有力的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接着毛巾被揭开,“还你。”

嘭的一声响之后传来倪翼妈的爆炸声:“要死呀,你个兔崽子,擦过脸的毛巾能往这儿扔吗,她昨儿吐了一脸,你给她擦了再往这儿扔,包出来的饺子能吃吗?”

温渺有点儿哀伤,是怎么个吐法才能吐自己一脸,而且听他们这个说法,貌似被晾在这儿一晚上没人管。她拍了拍头坐起来,倪翼妈果然搭了个盖帘在客厅中央包饺子,倪翼光着膀子,正在用被他妈嫌弃的毛巾擦太阳眼镜,见她起来,本能地嫌弃:“哟,你还会借酒消愁啊!”

倪翼和温渺是标准的青梅竹马,两人在双方家长的撮合下,没有好成不分彼此,倒是好得不分男女,直接将这段天赐良缘处理成了哥俩好的情谊。倪翼妈虽不能讨到现成的儿媳妇,但多了个女儿,也觉得不亏,两家窗户挨窗户,她没事儿就爱招呼小姑娘上她家吃吃喝喝,于是她进出倪家就如同进出自己家一样来去自如。

温渺看了一圈,没找见目标,打了个哈欠,问:“老婆孩子呢,又回娘家了?”

倪翼妈拿着擀面杖挥她儿子,说:“又吵架了,这兔崽子,三天两头惹人家不高兴,我怎么就生出个这么没出息的东西!”说着,又转向她,“上回介绍的那人怎么样,这么长时间你也不给个回话,人家等着呢,你说说你啊,倪翼的孩儿都能跑步了,你怎么还单着,这样下去怎么行…”

她倒觉得,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行,爱情这玩意儿,就像巧克力,看着想吃,多了会腻。

第三章

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太阳照进来,调羹银亮的光闪进人眼,温渺眯了眯眼睛,对着一只鸡腿大朵快颐,正在兴头上,扎着包包头的副主任端着餐盘挤过来,嘭一声拍了桌子,震得米饭都跳起来:“没见过这么事儿的男人!”

温渺抬了抬眼皮子,专注地和鸡腿搏斗:“又吵架了?”

“吵你个头!我今儿去了一趟市规划局,人两句话就把我打发了,非要你温渺亲自去谈,什么叫你亲自去谈,合着我副主任的身份还不如一小职员?你到底给他灌什么汤了,怎么就非你不可了啊?”

温渺一口饭喷出去,弄得旁边的万紫千哇哇叫,她胡乱抹了一下嘴:“不能吧,前几天也没让我签啊。”

副主任想了想:“那倒也是…可他为什么非要见你?”于是开始回忆,见到季邺南时,他正在办公桌后看图纸,很浅的头发,浓郁的眉,瘦削的手指把玩着一支钢笔,桌子左边摆了个地球仪,前端放着一杯茶,大概是察觉到有人进来,本能抬头看了一眼,因为这一眼,年近四十的副主任忽然没来由的娇羞,顿时气势如虹化为蜻蜓点水:“那个…季处你好,我是博物馆…”

“换人了?”他打断她的话。

“是是是,是我们考虑不周全…”

“定的谁就让谁来,已经谈过的内容我不想再重复第二遍。”

副主任在那一刻重新领略了气势如虹的含义,唯唯诺诺地回应:“对对对,我这就回去准备…”

就这么,她准备了几天的措辞,在十秒钟内被两句话打发掉。

“是真的只有两句话啊!”她情深并茂,一脸回忆。

万紫千看不下去:“至于吗,话虽那样说,但你完全有机会深度沟通啊。”

副主任扭捏道:“这人不怒自威,冷冰冰的让人不敢靠近,再说咱是下级,过于据理力争不合适。”

万紫千想了想:“听说这人挺年轻,是不是很帅来着?”

副主任想了想:“…嗯!”

万紫千摆出一副果如其然的表情,和温渺对视一眼。对女人这种生物来说,花痴是种本能,且不分年龄大小,他们馆里爱扎包包头的对外办副主任就是典型代表,这位代表虽然花痴帅哥,但毕竟混迹职场多年,脑子还是清醒的,于是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摔在温渺面前:“不签就不签,搞得好像是我们不负责任一样,又不是长期合作的关系,谁谈不是谈,签个字儿是少他一块肉还怎么着,你去,去把这事儿谈妥了,回来姐赏你一大红包!”

接着拍拍屁股,噔噔噔离开。万紫千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拍了拍温渺的肩:“看来,只能暂时先被潜一潜了。”

刚从讲解员升迁到综合办那会儿温渺还嘚瑟极了,后来接了这个烂摊子,变得十分悲悯。因市规划扩建,这间小型博物馆面临被拆,通知都下来了,新址却迟迟未定,文化局本意是撤了这地儿,馆里的员工能分散的分散,该发钱的发钱,但是这些人不愿意,尤其是馆长,三番两次鼓动职工联名上书要求留下这馆,后来局里出面,虽是不大同意的意思,却叫他们自己在俩月内找上合适的地儿就搬迁,找不上只能按照原意拆掉。

于是找新址和向市规划申请缓期动工就成了眼前最重要的事,于是阳光明媚的那个下午,温渺又一次站在了市规划的大门口。

这样的天气似曾相识,她记得从前捉弄季邺南,也是在这样的夏日。当初她身为校园广播节目主持人,在布告栏偷了季邺南的照片,那是为表彰而放大的证件照,然后每天中午准时播报:“国关研二季邺南同学,有人捡到你的照片一张,请速到校园广播室领取。”

季邺南当然不会理她,半个月过去,她以坚韧不拔准时通报的精神感染了校园里的每一个人,但凡和季邺南相识,见到他总会问一句:“怎么还不去领照片?”那些不认识他的,总会充斥在各个角落,时不时讨论季邺南到底是谁。

后来他大概因为受不了,才叫周礼去一趟广播室,她显然不打算交给他,说:“私人物品应该物归原主,你来帮他领我就相信你?要是你拿人照片干坏事怎么办?他的东西叫他自己来拿。”

“姑奶奶,你第一天认识老季?他能叫我过来算让步了好吧,就一照片而已,身份证丢了他都不带管的,何况这照片还是你偷的,堂堂一主持人偷别人照片,还跑去布告栏偷,你长点儿智慧行不行?”

反正温渺死活不交出来,周礼没办法,从里到外把她追季邺南的这件事儿狠狠鄙视一遍,并以她永远追不上季邺南为赌注结束这趟行程。

隔天,校园广播之声在即将结束时依然准时播报:“国关研二季邺南同学,有人又捡到你的身份证一张,请速来广播室将前几天丢失的照片和身份证一并领取。”

周礼正在吃饭,一口米喷出去,整个脑袋都是涨的:“我他娘的还真没见过这么无耻的姑娘!”

此后,但凡和季邺南相识的人,见到他就改口为:“怎么还不去领身份证?”那些不认识他的人,在各个角落讨论季邺南到底是何许人的同时,也对他如此频繁的丢东西感到不可思议。

他总不能见人就扒开钱包说,身份证在我这儿呢,广播里那姑娘是疯子,逗你们玩儿来着。

终究忍无可忍,季邺南亲自走进了广播室。温渺在他进来的那一刻刚好播报完,见他来了,笑眯眯地拔掉麦,说:“你终于来了,再不出现,他们就该开除我了。”

他穿着薄t恤,浓眉好看地皱起,伸手道:“拿来。”

温渺从柜子里捧出一张蓝底照片,恭敬地奉上:“我帮了你这么大一忙,要怎么谢我啊?”

他看着她,很认真地说:“温渺,我有女朋友。”

她看清他的眼底藏着厌恶,接着吊儿郎当地挥挥手:“切,谁信!”

回忆被汽车鸣笛声打断,温渺往大门西边让了让。有些事情仿佛颠倒了,从前是季邺南躲着她,如今轮到她来体会这种想躲避的感受。古人有句话说得十分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温渺扪心自问:“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可季邺南我们之间究竟是谁欠谁,凭什么你就像个债主,搞得什么都像我欠你一样?”

正在她扪心自问的时候,刚才鸣笛的汽车再次鸣笛,接连三声,她抬头,看到缓缓停在身边的汽车,驾驶座上的窗户开了半扇,季邺南卷了衬衣袖子,精瘦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不紧不慢瞟了她一眼,道:“上车。”

温渺一瞬间也不觉得热了,暗骂:“他爷爷的,难不成上辈子他真是债主!”

她想到上次的遭遇,斟酌半天道:“您要是没时间,下次再谈吧。”

“我明儿出差,俩月后回来,你确定要下次?”

俩月后,她家博物馆应该拆得连渣渣都不剩了,还谈个毛线啊谈。于是上车,却没想到车上还有人,那人笑容满面打招呼:“哟,美女,是你啊!”看她一脸疑惑,接着道,“我啊,上回龙吟阁咱见过一面,忘了?”他顿了顿,满脸失望,“真忘了?提醒提醒你啊,咱可不止见一回,后来在老季家,你跟一风筝似的窜出来,正好撞我怀里来着!”

温渺的脸蛋顿时爬上一抹红晕,吴老二乐呵呵:“记得了哈!不记得也没关系,以后慢慢就熟了。”

她作势要翻包,说:“季处,要不您先看看合同吧!”

季邺南没出声,吴老二哎了两声:“我说妹妹,这就是你不对了,人开着车呢,怎么看啊,往哪儿看啊,撞树上你负责啊?”

她尴尬不已,笑着说:“不好意思,是我疏忽了。”

季邺南在前排,看不清表情,只听见他说:“什么时候这么见外了?”

吴老二一脸暧昧,眼珠子在俩人之间来回转,温渺转过脸看窗外,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这回换了地方,却也是间茶楼,温渺盯着眼前浓稠的液体,和冰红茶一样的颜色,有点儿懵,这是刚才季邺南照着单子给她点的英式奶茶,吴老二一直保持高度暧昧笑容的面孔仿佛又暧昧了几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的奶茶,然后喝了一口毛尖,她自动屏蔽吴老二贼兮兮的脸,有些不知所措,这些甜甜腻腻的小玩意儿,几年前的她十分爱喝,可那已是好几年前。

她不想这么不知所措下去,正想着为合同说几句铺垫话,有人进来,又高又瘦,见到温渺时楞得如遭雷劈,片刻之后又欢天喜地,跑过去挨着她坐:“女侠,你怎么来了?这么久不见变这么漂亮,生活挺滋润嘛!”

温渺也是一愣,但被他一声女侠惊了一跳:“你妹,你才女侠,你全家都女侠!”

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吴老二的眉毛都跳了两跳,那人倒不意外,笑眯眯地说:“怎么生气还这么幼稚?几年不见,脾气不小,智商也不见长啊。”

季邺南嘴角挂着笑意,拍了拍那人肚子,给吴老二介绍:“这是周礼,我发小。”

然后吴老二就一头雾水,带着这温渺到底是何许人也的疑问,和周礼寒暄。周礼神经大条,没有思考季邺南和温渺怎么会相安无事坐在一起喝茶,只觉得老季出手太快,这才回来多久,就联系上了。

来的男男女女,温渺除了周礼别的都不认识,也没兴趣呆着,于是在他们凑齐四人准备打牌时,开口:“季处,您能不能先看看合同…或者,我把合同留这儿,您空了再看?”

和谐的气氛被她已搅和,变得十分安静又带着点儿严肃,季邺南将好借别人递来的火点烟,侧着头,微微皱眉,红芒燃在白色烟头,他吸了一口烟,靠在高背椅上,看着她:“先看吧。”

终于等到这一刻,她激动不已,开始翻包,全包厢的人都看着她先是将手伸进去,捣鼓一阵,再伸进去,又捣鼓一阵,最后哗啦啦将包倒了个底朝天,不说文件,连张像样的卫生纸都没有。

他爷爷的,合同书还放在餐桌,她忘了带。

第四章

温渺感到悲催,每当她极力证明自己向着东时,上天总会安排别的事,最终让她证明自己正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西。从前追季邺南,多次表白心意,都被人误以为是发神经,连周礼都说她那不是爱,那是征服欲,这天她怀着真切的心意来谈合同,好容易领导同意谈了,她翻来覆去却连半张纸都找不见。大伙儿都抱着吃喝玩乐的心聚在一起,谁相信会有人正儿八经在这种场合谈合同,看这姑娘作势要把包翻个底朝天,该不会是作秀吧,等她真把包翻了个底朝天,众人才明白,这真的是在作秀…

她拿着已经不再展平的协议,回忆下午发生的一切,多回忆一分,就多一份悔恨,季邺南后来问她是不是故意的,天杀的竟敢这么问,她巴不得早签完早回家,还当她是没出息的无知少女呢,动不动就对他故意的。

汽车闪着远光灯,温渺抬头,看见季邺南的车开过来。这回,终于把东西递到他手里,他二话没说,翻到最后一页就签上大名,合同再回到手里,温渺这才松了一口气。俩人坐在狭窄的空间,谁也不先开口,车窗开着,小摊贩的嘈杂零零碎碎飘进来,平安穗被夜风吹得东摇西摆。

温渺不甘心,问:“回来多久了?”

他吸了口烟,朝窗外吐出浓密的雾:“没多久。”

有些感觉和从前交替,温渺心底又腾升起那种酸涩无力感,以前季邺南这样说话她会紧张,像是他遇到不顺心的事,她却一点忙也帮不上,接着就把所有罪过揽自己身上,怪自己不够好,连区区的排忧解难也做不到的那种紧张。倪翼说她爱得太卑微,她却一点不觉得,连卑微都不觉得卑微,想必是极爱了吧。

“和顾佳靓一起回来的?”

他转过头看着她,脸色不太好:“和她没关系。”

“我宁愿和她有关系。”她盯着车窗外的广告灯箱,眼底发酸,精细的logo图案在眼睛里逐渐变大变模糊,“我等了一夜,等来的结果是老钟说你走了,你带着顾佳靓走多好,这样我就会死心。”

温渺是她爹的老来子,加上她娘早逝,基本上能惯着她的尽量惯着,唯独她喜欢季邺南这件事儿,老头坚决反对,甚至拿命要挟。季邺南叫她在校门口等着,为这她和她爹还吵了一架,一心盼着从他那讨回些安慰,却再也联系不上,这傻妞以为他遇到意外,担惊受怕一整晚,除了中途因受不了饥饿,跑进那间名叫我从草原来的超市里买了个面包以外,就再没开过小差。后半夜下雪,她一手拿着没电的手机,一手往嘴里胡乱塞着面包,老钟就是在那一刻出现的,从考究的汽车下来,不忍直视她狼狈的样子。

老钟说季邺南走得急,因为他父亲。可未免也太着急,连提前通知她的时间都没有,还是说因为他不怎么在乎,所以压根儿忘了她。她还没有从他对她态度转变的喜悦中跳脱出来,他就走得那样干脆,在他心底,总有任何事情排在她之前,她宁愿他爱上别人,总好过输给一些可急可缓的家务事。那一回伤得太深,所以她终于清醒,决定放过自己。

“我安排好后,想接你过去,可联系不上你。”

温渺历来讨厌他这副调调,修炼了这几年也压不住现在的火气:“你安排好去哪我就得去哪?你有你的责任,我就没了吗,我爸是我唯一亲人,我为了你和他吵架,还得为了你抛弃他?季邺南,你以为你是谁,我这辈子除了喜欢你就没别的可干了吗?”

他靠在座椅上,偏头看着她,不太在乎,似笑非笑的样子:“这么大火气?”

温渺悲愤,这就是她爱过的男人,她把人当天上星星捧着,在人眼里她就是一笑话。

“季邺南我恨你!”她噙着眼泪,下车摔门,“我们就此一刀两断,不要再见面了。”

万紫千总说,她们这个年纪,是各方面逐渐成熟的年纪,可温渺除外,她说她除了生理期成熟,其他任何方面都停留在过去不知道哪个阶段了。温渺不在乎别人怎么说,起码她开心的时候很开心,难过的时候是真难过,但她明白,万紫千说的那个阶段,应该是好几年前。

那时候周礼还叫她女侠,老钟还是季家老爷子的司机,她还经常追着季邺南满校园跑,倪翼还经常为她感到丢脸,那时候季邺南身边还有个顾佳靓。

下面,我们跳回到五年前,看那时的温渺如何进攻季邺南。

第五章

季邺南爱绿茶,这是温渺从周礼那打听到的,南区有间糖水铺,她和老板混得熟,忽悠着别人卖茶水,经常左手一杯奶茶右手一杯绿茶跑去明德楼后院,那里有座凉亭,周围都是树,原先是情侣幽会的圣地,季邺南当初为了躲温渺选了这地儿,摊着本书往长椅上一躺,你侬我侬情谊深的小情侣被吓得魂飞魄散,此后但凡来此的鸳鸯们远远看着一长手长脚的人横躺这儿,就自动退散,久而久之,这地方变成了他的私人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