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尴尬的可不止她,还有季老太。她穿着披肩小外套,纯色连衣裙,头发乖乖顺顺垂在耳后,皮肤细腻白皙,嘴唇樱红灵巧,怎么看怎么一副二十四孝好媳妇儿的模样,老太太却怎么看她怎么膈应。

瞧着这么好一姑娘,男女关系怎么就这么混乱呢,她以秦钦女朋友身份出现在玉渊潭的事儿,距今连一个月都不到,转眼间却成了自己的儿媳妇儿…老太太实在难以接受,总觉得是她勾引了儿子。

温渺更是坐如针毡,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规规矩矩坐着,双腿并拢,腰背挺直,视线下垂,做出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

季老太因着好奇,又因着生气,两只眼睛不住上下打量她,俩人就这么相持着,一时整间屋子静得出奇。

季邺南挨温渺坐,背靠着沙发,腿搁在茶几,捧着平板玩游戏,一时耳旁尽是胖头鸟打倒绿皮猪后的沙哑尖叫声,那感觉很莫名,就像一严肃正经的场合忽然出现西游记的音乐。温渺想阻止,却不敢冒然行动,只能哭笑不得又紧张不已地憋着。

三人间,最先开口的却是季邺南:“怎么着,人都快被你看出窟窿了,还没看够啊?”

闻言,温渺的头埋得更低,季老太轻轻咳一声,瞥一眼目不转睛盯着平板的儿子,问:“你多大了?”

“二十五。”

季老太点头,比儿子小七岁,倒也不是幼稚的年纪,想了想又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这一问,温渺的脸蛋儿顿时唰唰变红,本想着季邺南会救场,怎料他动也不动,还露出窃笑的表情。

她捏了捏手指:“那什么…我们很早就认识,那会儿都还上学了。”

“上学?”老太太很意外,“初中?高中?”

“…大学。”

想着俩人差七岁,初高中自然不可能,如果是大学的话,季邺南那会儿应该正忙着考研,当时的他也无心考试,一心想出国,后来季渊出了事儿,他被扣在学校,更无心考试了,就那会儿在学校待了好长一段儿。

季老太点头,原是那会儿,忽又抬头,满脸惊讶:“原是那会儿!难怪那会儿他老是奇奇怪怪,我还当他为他爸的事儿想不开,以为他压力太大造成了心理疾病,还差点儿找大夫治他。”

“治谁呢?”季邺南插话,“一惊一乍什么毛病,审完了没,审完了开饭,饿了。”

“谁审了?”老太太不满,“该问的不都得问清楚?我还没问她和秦钦什么关系呢。”

“没什么关系。”季邺南抬头,笑脸盈盈盯着温渺,“之前有点儿误会,小丫头专门找他激我来着。”

季老太看着温渺:“就这么简单?”

她尴尬地点头,老太太心中松掉一口气,又说:“以后可不能这样,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不带连长辈也蒙在鼓里一块儿骗的。”

她像知错的孩子,立马连连点头保证。

季老太本就对儿子选媳妇这事儿意见不多,她这一关算是轻巧过去,事后她却紧张不已,在季邺南面前跳来跳去,他一把抓住她:“瞎跳什么,追我那会不挺有胆儿么,怎么这点小事儿就吓成这样。”

她咋呼:“那不一样,我生平头一回见婆婆,能不紧张么。”

他拍她屁股:“没事儿,当人媳妇儿不都有这一天么,你表现得不错,老太太铁定喜欢你。”

她躲开他的手,眼睛恨着他:“动手动脚干什么呢?”

季邺南扬眉:“我动我媳妇儿怎么了。”

说完又摸一把,她还未来得及抗拒,又被摁在怀里狠狠亲了一回,可算是被调戏个遍。

俩人就那么好着,也不嫌腻,走路上手牵一块儿就得了,上车还不分开,季邺南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就抓着她的手,隔一会儿便举起来亲一口,亲得那虎口都发红。温渺早歪在椅子里睡着了,对此毫不知觉,他看着她的睡颜咧嘴一笑,又轻轻揉捏手心的小手。

等到一觉睡醒,车已停在停车场,树荫照在车窗上,她窝在椅子里眨眨眼睛,半天没反应过来身在何处。

季邺南满眼爱意看着她:“醒了?”

她转头,手还被他握着:“你怎么不叫我啊?”

“看你睡的香,没舍得。”他又捧起她的手亲一口,“醒了下车吧,人等着呢。”

她一边伸懒腰一边开了车锁:“谁啊?”

等到一只脚踏出车门,不等回答便知道了。季邺南此行不是别的地儿,是她每天跑两三趟的医院,她一时有点儿感动,更多说不出的滋味,他终于正视这份感情,也想起主动来看温如泉了。

这一路他紧紧抓着她的手,走至病房门口,他松开手,往靠墙的椅子上坐下:“进去多待一会儿,我等你。”

她转头:“你不进去看看吗?”

季邺南顿了顿,说:“你不是有很多话想单独和他聊么,我们快结婚了,这好消息你得亲自跟他说。”

她想了想,心情复杂地单独进了病房。温如泉照旧波澜不惊躺着床上,面孔苍白瘦削,看上去比前两天又憔悴几分,加上医疗器械发出冰冷声线,更叫人心中失望难受。

秦钦找的国外专家,季邺南也找来全国最好的大夫,不同的治疗方法,却是同样的口径,都说温如泉情况不至于太坏,却从未有谁保证过他会好起来。

温渺握着他的手,即使隔着一层手套,也能感觉到他手心冰凉,从前的温如泉可不是这样,他的手掌很大,有些粗糙,却十分温暖,这双手替她洗衣煮饭,教她认字读书,他手把手养她成人,却不能亲手把她交给别人,更不能亲眼看着她出嫁。

一想到这些,温渺便情不自已,他看着温如泉瘦削的脸,几乎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老头儿,我快结婚了,你不替我做主,我就自己做了主。”

她眼睛湿润,“我不听你话,和季邺南在一起,现在还要和他结婚,你不是一直反对么,这会儿倒是起来教训我试试。”

她目不转睛盯着温如泉,回应她的却只有心电仪的滴滴声。终是忍不住,她抹了眼泪,换了语气道:“我很幸福,你感觉到了吗,我知道这是你最大的愿望,所以我会一直幸福下去,你能祝福我吗?”

空寂的房间,一旦失去人声,便格外冰冷。她噙着眼泪看向窗外,季邺南正坐在椅子上,微弓着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见她哭了,他却淡淡地笑,那笑容全是包容和理解,还有你想哭就哭个够的释然。

温渺坚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这世上最幸福的事不过是你爱的人正如你爱他一般深爱着你,她遇到了,并且获得,所以她会加倍珍惜。

这求婚虽来得突然,他们的爱却并不突然,从十八岁到现在,一颗心怎么折腾也到了该安歇的时候,幸运的是他们仍然面对的是彼此,都没有从彼此的生命中退出。

那之后,他们变得很忙碌,订酒店,试菜,盘算宴客名单…一系列事儿搞得温渺晕晕乎乎,忙得像只没头苍蝇。季邺南因为工作,不能抽出太多时间陪她,于是很多事儿都是她自己拿出方案,再交给他看,俩人商量时季邺南其实没多少建议,结婚么,对他来说就一形式,小姑娘爱怎样就怎样好了。

温渺虽忙碌,却很幸福,所以她不觉得辛苦。烫金的白色喜帖是她亲手挑的,绕边的浅紫玫瑰也是她亲手沾上去。当周礼接过喜帖时,简直不相信,拿着看了又看,那架势,颇有杂货店老板验假钞的气概,说:“你们这太仓促了吧,这么着急干什么,慢慢儿订下来不挺好么,又不是没机会了。”

那时的温渺已有几分熟女的气质,也会在脑后挽个发圈,一颦一笑间有发丝滑落,看上去温婉又美丽。

“我倒无所谓,都是他的主意。再说,你不也挺着急么,当年还没结婚就有了周小礼。”

“那倒是。”周礼说,“那什么,祝你们白头偕老啊,赶紧的生个小崽子陪周小礼玩。”

“边儿去。”温渺说,“敢情我生孩子就是为了给你儿子作伴来着,我同意孩子他爸还不同意呢。”

“哟,这才什么时候啊,孩子他爸这话都用上了,害不害臊啊,这么多年不仅不长智商怎么脸皮还这么厚啊。”

温渺恼羞成怒,作势要揍人,周礼灵活往边上一闪,道了句:“女侠饶命!”

她满心欢喜。有些东西一旦发生,或许永久都不会改变,譬如周礼这声女侠饶命。

“不跟你说了,我今儿还要去试衣服呢,下月初记得参加婚礼啊,你可是我亲自挑选的首席伴郎。”

“哇靠。”周礼一脸惊讶,“人说一孕傻三年,你这还没孕上呢,怎么就傻了万儿八千年似的,找一离了婚的男人当伴郎,你真敢给小爷我机会啊。”

温渺翻白眼:“去不去吧?”

“去!”他一手拍在请柬上,“当然去!我光屁股蛋子长大的好哥儿们结婚,怎么能不去。”

她和周礼分别之后,果然是去婚纱店的。这回季邺南难道早到,坐在靠窗的位置等着,见她来了,笑盈盈招招手,她立马奔过去,凑在他嘴上亲了一口。

店员拎出一件曳地长款,裙尾镶了闪亮水钻,在灯光下更显光彩夺目,掐腰的设计简单大方。

她笑,小脸红扑扑:“你都选好啦?”

他也笑,亲亲她的脸:“去试试。”

于是她跑去试礼服,店里那小姑娘帮她托着裙尾,又拿出同系的高跟鞋,夸张地说:“你老公可真帅啊。”

她自是洋洋得意,这会儿却有点儿不好意思:“还行吧,别看他长这样,可难伺候了。”

小姑娘惊讶:“不会吧?我看他对你挺好啊,俩月前开始就老往我们店跑,光礼服都选了好几次。”

温渺纳闷,俩月前?那会儿不是还没求婚么,难道说他在计划求婚时,连穿什么样的礼服都计划好了?这么着急,倒不像他了。

毕竟是新娘子,沉浸在满满的幸福中察觉不到异样,只觉得所有的事儿都和幸福有关,除此之外,想不到别的。那姑娘替她拉上藏在侧腰的拉链,又替她顺了顺头发,暗自欣赏道:“真是一漂亮的新娘子,赶紧出去见你的新郎吧。”

于是她提着裙摆,怀着忐忑的心情,在小姑娘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了出去,却没想到外间还有一人,俩人看见她时皆是一震,季邺南极速收回情绪,即便十分迅速,因着彼此太熟悉,温渺也留意到他收回情绪前的眉头紧皱,像陷入什么困境。

倒是老钟先开口,道:“渺渺今儿真漂亮。”

温渺埋头看一眼礼服,随即抬头道:“您怎么也过来了,不是一直忙单位的事儿么,这么着急的样子,出了什么事?”

老钟一时不知怎么开口,顿了顿才道:“都是公家的事儿,没什么要紧。”

他将说完,季邺南却问她:“鞋呢?”

温渺这才反应过来:“忘了穿。”

“去,穿好再出来。”

她只当俩人是因为公事才气氛不对,于是乖乖转身回去找鞋,那过道很长,小姑娘又是新手,将走到一半儿才后知后觉道:“哎呀,我可真笨,你穿这不方便,我替你把鞋拿来不就行了,你站这儿啊,等着,我去拿鞋。”

她于是便站着了,两三秒之后考虑到反正又要走出去,不如先回去好了,于是独自提着裙摆又

往外间走,因着没穿鞋,她走得又慢,因此并没有什么声音,那外间和走道间隔了一遮光帘,末尾有道缝隙。

她将走到口上,一只脚还未踏下台阶,却忽闻老钟一声:“那温如泉怎么办?”

她浑身一激灵,直觉将脚悄悄收回去,就那么站在帘子后,听老钟声声责问:“你早知是秦孝派温如泉杀了季老先生?”

隔着那道逢,她看见季邺南良久才点了点头。

老钟哀叹:“怎么会这样!要不是佳靓查出来,要不是她把这一切告诉我,我还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季老先生是被他所杀,可知是怎么杀的?可恨那会儿我天天守着,竟没发觉有人冒充大夫半夜潜进病房,往季老先生的药里注射了整整五百毫升胰岛素,老先生是顷刻间严重低血糖致死!不知那温如泉欠了秦孝什么,活活杀了一人,他良心受到谴责不安心,早年患上老年痴呆,如今变成活死人躺在床上,那是他的报应。可即便如此,你就打算放过他么?是他杀死了你父亲。”

老钟红了眼圈,顿了顿又说,“你能原谅他,我不能。要我说以其人之道换其人之身是最好的解决之道,反正那老头也活不长了,干掉他或许还算帮了他一忙。”

季邺南依旧埋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老钟急得火冒三丈,却尽量压低了声音吼:“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为了所谓的儿女情长,连一向敬重的父亲也不管?他死得冤啊,要不要干,你说句话,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温渺睁大瞳孔,四月的天,她却如被闷在夏日的密室,细密的汗珠从头皮冒出,她目不转睛盯着季邺南,就那么看着他随意地挥了挥手,老钟便知会其意,道了声我明白,便头也不回就走了。

第六十一章

温渺坐在地上,裙尾璀璨的水钻像星星跌落一地,她蜷着腿,纤细的脚踝紧贴米色瓷砖,从身体到心灵,感受彻骨的寒意。身前挡了遮光帘,身后是整排样式各异的礼服,她像被围困在不见底的深渊,只余那道若隐若现的缝隙,透进来的光很明亮,又像带了温度,灼痛她的眼。

季邺南坐在白色皮沙发,身后是面棱镜墙,分割的画面照着他的背影,也照出对面瓷瓶里的百合花。他穿着深色西服,簇新的皮鞋,身体前倾,一手扶额按压着太阳穴,眉头紧皱像陷入极度困境。

走道忽然传来小高跟的脆响,三米外的小姑娘拎着镶满水钻的高跟鞋,小跑步靠近她:“温小姐,你摔倒了吗?”

待那姑娘跑到跟前将她扶起,五米外的沙发也传来动静,只听噔噔几声皮鞋作响,挡在眼前的遮光帘被唰一声拉开,温渺下意识抬手挡脸,却被季邺南伸手从地上扶起,她这一抬胳膊,便露出满是泪痕的脸。

他似怔了怔,握着她胳膊的手当下一紧,问:“你怎么了?”

她止不住泪水,哽咽得喉咙发疼,嘟囔着说:“摔了一跤。”

季邺南扶她到沙发坐下,又掰开胳膊仔细检查,接着蹲□去看她的脚:“想什么呢,这么不小心,摔哪了我看看。”

左右却检查不出问题,那店员不好意思地圆场:“我们这设计不太合理,室内弄了好几层台阶,地又太滑,真对不起,您看哪儿不舒服,咱去医院看看成吗?”

温渺摇头:“哪儿也没摔着。”

“那你哭成这样?”季邺南蹲在她面前,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伸手替她抹了泪,轻言细语道,“怎么了,这段儿太累了是不是?”

她不说话,听他声音柔如沙,顷刻间泪水又翻涌而出。季邺南笑着把她抱进怀里:“看你这心眼小的,问问还不成了?”

她趴在他肩上哭,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只搂着他的脖子不松手,好半天才抽抽搭搭道:“季邺南,我们一直这样好不好,我们会一直幸福下去对吗?”

他拍着她的背,虽疲惫至极,却弯了弯嘴角,伏在她耳边说:“当然了,你戒指都戴了,这辈子我不对你好对谁好?你这么爱折腾,又不懂事儿,还小孩儿气,我要不看着你,怎么能放心?”

店里那小姑娘穿着工装伫立一旁,满眼艳羡地瞧着他们,季邺南抱温渺在怀里摇了摇,随后扶她起来:“别老坐着,地上凉。”

这么一茬儿过去,礼服最终仍然待定,温渺情绪不佳,季邺南不想敷衍了事,便和店里说好改天再来,于是载着温渺回去。

天气早已暖和,今日阳光尤为强烈,更有甚者穿着短袖溜达。温渺坐在副驾驶,脊梁却浸出阵阵寒意,她双手紧紧攥着安全带,肩胛骨紧绷至极限,她此刻很想去医院看看温如泉,却迟迟不敢开口,她十分恐惧,她害怕内心深处的推测变为无法挽回的现实。

且不说她震惊于秦孝派温如泉杀害季渊的事实,她根本来不及消化温如泉的残暴,以及与之有关的一切过往。若只如此,她定会伤心难过,为她对季邺南的种种误会,为她深爱的季邺南遭受如此大的伤害。原来他每每在她提及温如泉时,总是躲闪回避是因为这,原来他找大夫出药钱,却从不踏进病房门一步去看看温如泉,是因为这。

可是,方才在婚纱店里季邺南的手势,她太熟悉。从很久以前开始,但凡老钟拿不定主意的事儿都会请示季邺南,他要么一口应允,要么果断否决,若是遇上他也为难的,他都会略显烦躁地挥挥手,虽不说出口,那意思却是叫老钟看着办。

老钟跟随季渊大半辈子,感情深厚如亲兄弟,就方才那短暂的一瞬,他已怒发冲冠,扬言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季邺南已表明态度要他看着办,除了那唯一的选择,他还会怎么办?

人说晴天霹雳大概就是她此刻的滋味,可一颗心却要同时承受俩重磅炸弹,她感到很吃力。她还来不及为他心疼,来不及为他自责和懊悔,他却要下令杀了她父亲。

毕竟是老头儿过错在先,她这样想,却起不了任何作用。温如泉即使罪大于死,她怎么也不希望施罪的人是季邺南,更何况他已为那些过错承担太多,早年医生就说过温如泉是因压力太大,想忘记一些事才因抑郁导致老年痴呆,她没当回事,又怎么会当成一回事?那么善良阳光的老头儿,何时有过不可告人的压力和秘密。

现博物馆馆长在不久前告诉她,说温如泉在早年欠了秦孝一天大的恩情,他既是那么重情义的人,定会想方设法还了那情,于此说来,真正的凶手只秦孝一人,和温如泉没有半点关系,在杀害季渊之前,他根本不知道季渊是何人。

可季渊又死得何其冤枉,她不是不能理解,却潜意识站在温如泉这边,这让她很苦恼无助。

“想什么呢?”季邺南偏头看她一眼,“叫你好几声都没反应。”

她开口时,甚至感觉到牙齿瑟瑟发抖,问:“老钟呢?刚才还看见他,怎么这会儿人不见了。”

季邺南顿了顿,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说:“回单位了吧,一堆事儿。”

说完也陷入沉默,两人之间忽然无比安静,谁也不再说话,各自揣着心思,也没察觉沉默有何不妥。

季邺南早知真相,自然能够淡定自若,温渺却藏不住情绪,她像极了初知真相时的季邺南,好奇心占了上风,却似乎永远不敢求证。几番怀疑,加之事情烦乱如麻,她心中装了一堆情绪和疑问,行动上自然会露出马脚。

饭吃到一半,季邺南终于不能忍受,放下筷子看着她:“你究竟怎么回事儿,这老半天还缓不过神,是身体不舒服?”

她一口米包在口腔,却味同嚼蜡,机械地嚼了几下便咽进肚:“没什么,大概是累的,吃完饭睡一觉就没事儿了。”

他又盯了她半晌,确实看不出异样才稍稍放心,说:“吃完饭去我那儿睡,你这样子我不太放心。”

她乖乖点头,饭后跟着他走,从沙发换到床上,眼睛闭上又张开,张开再闭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到后期只觉得头疼,越来越疼。季邺南陪着她睡,伸手摸了一把,却沾了一手的汗,他立马翻身找药,再敷冷毛巾,给她换了床单和睡衣,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听他叨叨:“好好儿的,怎么就病了。”

接着,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跌入无边无境的梦里,梦中出现很多人,有早年陪她玩耍的温如泉,总和她唱反调的倪翼,还有不屑她追逐的季邺南,后来还出现了秦孝的脸,梦中的温如泉站在秦孝身侧,毕恭毕敬听从,似隔了一结界,任她怎么呼喊他都听不见。

最后,她是被惊醒的,因为梦中的季邺南手握淌着鲜血的匕首,冷冷地看着她说:“这是你爸欠我的。”

乍一惊醒,天色清亮,她以为还是头天下午,却不知已到了第二天早上。她拥在被窝里,眼皮下垂,看上去极累,被里极暖和,她慢吞吞翻了个身,却不见另一侧的人,伸手摸了摸枕头,尚有余温,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

她又仰头盯着天花板,脑袋苍茫一片空白,似乎连最近的记忆都丢失了。直到手机铃响,突兀的铃声响彻安静的空间,她被吓了一跳,凝神片刻才伸手接听。

是倪翼妈打来的,她的声音即使隔着听筒,都掩盖不住强烈的哭意。

她说:“渺渺,你爸走了。”

第六十二章

几乎脱离世界的她在那一刻被极速拉扯进现实,前一天的记忆像猛泄的洪水,全部喷涌进大脑,她的头又开始疼了,她最担心,最不想面对的终究发生了,如此之快,即使做好准备却仍旧难以接受。她四肢乏力,呼吸急促间手机掉落在地,床下铺了地毯,那手机便埋入地毯里,几乎没传出一点儿动静。

这时客厅却传来声响,原是季邺南趿着拖鞋来看她,他腰上系了一围裙,一手端了碗,一手握着筷子打鸡蛋,涮得啪啪直响,看见她时咧嘴一笑:“醒了?真能睡,都快成猪了,等着啊,我给你做好吃的,别老坐着,盖上被子。”

她看着他:“季邺南,我爸死了。”

他手上一松,半碗搅散的鸡蛋扣了一地,朝她走过去时脚上又被绊了一下,差点儿一个踉跄栽倒,他面色沉静,阴郁如雷雨前的乌云,一边给她穿衣服一边说:“我送你过去。”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温渺和温如泉作最后告别时,竟没留下一滴眼泪,泣不成声的是倪翼一家和他生前几个老同事。

倪翼妈噙着眼泪握她的手:“这对他来说或许是种解脱。”

她何尝不知道,却更加记得和温如泉最后说过的话,竟是宣布她要和季邺南结婚,从最初计划离家出走,到后来温如泉老年痴呆,再到他毫无知觉躺床上,每逢诀别,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全是表明要和季邺南在一起的决心。

这个人即使再不好,即使是杀人凶手,却也是她唯一的父亲,而她连他唯一的心愿都实现不了,哪怕说句假的哄哄他也算,却连假的都不曾有过。

后来的葬礼她依旧没哭,穿着条黑裙,头发高高扎起,胸前别了朵百花,伫立在灵堂前,和每一个来者致意。大部分朋友都知道她即将举行婚礼,在这节骨眼儿上发生这事儿,都觉得惋惜,难免宽慰她几句,她只淡淡笑着回应,脑里反复回荡的声音是,幸好没结婚。

她一直盼着秦孝能出现,她一定会拿起灵牌砸他的头,会当着众人的面揭露他的真面目,这世上竟有这种人,仗着别人重情义,指挥别人去杀人。她只知坏事需要曝光于天下,从而使坏人受到惩罚,却丝毫没有想过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人和事都能轻易揭晓,就像她不敢揭穿季邺南。

季邺南和秦孝之间的关系她不太明白,也不想明白,长久以来他就像在夹缝中生存,往左是筹划杀死季渊的人,往右是下手杀掉季渊的人,其实季邺南很可怜,偏还无人倾诉,难怪早以前他总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样,到现在温渺才明白那种痛到骨髓却无人可说的感觉。

她终于能够理解他,却不能继续再爱他。温如泉的死像一道鸿沟,不仅将俩人的距离拉远,连通往彼此的道路都被砍断了。

所以,当季邺南搂着她的肩,想要给她安慰和鼓励时,她轻巧躲开了,说:“这是老头儿的葬礼,他本就不喜欢我们走太近,别让他最后一程还走得不安宁好吗?”

他没说话,捞空的手在半空僵了僵,只目不转睛盯着她,那眼神柔情似水,温柔得太不像话。

人们遭逢变故,总会变得成熟。温渺也是如此,短短几天像换了个人,沉着冷静到让人钦佩,她安静地接待前来送别温如泉的客人,安静地折纸烧香,安静地看着一堆纸钱被大火烧成青灰,甚至安静地看着骨灰安放,墓碑立起。

季邺南只当她压力太大,悲伤无处可放,默默站在她身旁,只是注视,没有越矩。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她面容清瘦,袖上还戴着孝章,才终于正眼看着他:“我饿了,想吃建国门的烧鹅仔。”

他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她主动要东西吃,见她那样子,又万分怜惜,连忙把人圈进怀里,柔声道:“我这就带你去吃。”

他们照旧点了咖喱牛腩和红豆炒百合,温渺还特地要了瓶酒,倒之前闪亮着眼睛看他:“你也来点儿?”

他夹了些菜到她碗里,说:“待会儿还开车,我就不喝了,你这几天太累,想喝就喝吧,醉了不是还有我么。”

她舒展嘴角,露出个笑,举杯冲他示意:“这第一杯,敬我认识你这么多年。”

季邺南却没跟着笑,这语调不是她的一贯风格,他吃不准她想表达什么,却见她已一饮而尽,于是出声阻止:“你着什么急,慢点儿喝。”

温渺不理会,吃了口菜,接着问:“你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地方?”

他张了嘴将想回答,却听她说:“不是篮球场,比那会儿早多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新生典礼的主席台上,当时的你以学生会主席的身份发表致辞,我是站在角落的礼仪小姐,你颁给新生代表的绶带,还是从我手里接过去的,可你一丁点儿都不记得。”

话到末尾,竟多了几分颤音,全是委屈之意。季邺南着实吃惊,又觉得十分温暖:“我还真没什么印象,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她捧着杯子抿酒:“现在说晚了么?”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去紧挨她坐下,埋头亲吻她:“一点儿不晚,只是不知道我家小丫头那么早就盯上我了。”

她眼睛红红的,又喝了一口酒:“不告诉你,是因为你总是嫌弃我,怕说了之后更被你嫌弃。有时候我也想不明白,怎么就那么喜欢你呢,肯定是上辈子我欠你的。”

他揉了揉她的头,若有所思看着她,温柔地说:“我上辈子也欠你的。”

她想了想,笑道:“可这辈子我们都还不清了,我对你的爱太深,投入的感情太多,其实我知道你也是很爱我的,可我越来越明白,两个人并不是足够相爱就能够在一起,我们肩负的感情太多了。”

说着,温渺再次喝下一口酒。从前她是标准的一杯倒,还有醉后没玩没了念绕口令的毛病,这一次却怎么也醉不了,酒在口中有多辣,头脑就有多清醒。

季邺南坐在她身旁,高大的身体遮去大半灯影,他看着她头顶柔顺的发,似乎能闻见淡淡的清香,那是他最熟悉的味儿,此刻喝酒的是温渺,微醉的却是季邺南。

俩人莫名沉默一阵,温渺平静地看着未动过的菜,淡淡地说:“季邺南,我不能和你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