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晏继芳这最后一个问题,汪孚林却嘿然笑道:“杜相公如何?”

“啊?”这次惊呼一声的却是郑明先。可仔细想一想,他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个非常好的法子——除却杜茂德只有秀才功名这一硬伤之外。但想来大多数有举人功名的读书人,是绝对不愿意跑到那么一个岛上去的,可杜茂德毕竟这次再藏不住曾经在海盗中呆过的名声,无论回乡也好,赏官也好,反而都更难捱。可要是在别人都不愿意去的东番当个官员,这却绝对可行!可是,汪孚林就怎么笃定杜茂德一定肯答应?

晏继芳愣了一愣,随即终于笑了:“汪贤侄,你真是算无遗策。好吧,这些先往后再说,我这就去调集船只兵马,先把人押回来!只不过,凌制台现如今正在全力平瑶,这消息是我让人去禀告,还是你亲自走一趟?”

“我亲自去吧,但这联署的事情,还要拜托晏大帅。”汪孚林一边说一边看了郑明先一眼,因笑道,“郑先生可否随我一起?”

郑明先想起上次想见两广总督凌云翼,献父亲生前那几卷书的时候被汪孚林劝阻,如今一趟奔走之后,奇功在身,汪孚林主动提出带他去见凌云翼,他终于体会到此时的自己和当时的自己相比,多了一种什么东西——是理论变成实践之后,那种十足的底气!他当即笑着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而晏继芳听到汪孚林再次提出联署,想到自己今次也就是演练一下水师,虚张一下声势,相比在前头甘冒奇险的众人,可谓是什么都没做,他再想想自己当年打仗时,最恨这种蹭功劳的人,登时有些犹豫。可这时候,他就只见汪孚林站起身来,竟是对他深深一揖。猝不及防的他赶紧跳将起来,一把搀扶住对方,满脸嗔怪地说道:“有话好好说,贤侄这是干什么?”

“晏大帅,我这巡按御史正遇上一桩官司,如今本该在广州城中察院闭门思过,可却金蝉脱壳跑到南澳来了,若无你联署背书,我哪敢去见凌制台?至于你担心的事情,我不妨说一句,你还至少在南澳岛上演练水师,我却只是在这里坐等,要说做事,我岂不是比你做得更少?换言之,晏大帅不要只想着这联署是争功,而要想着这也是你为我担待。郑先生,你说是不是?”

郑明先没想到汪孚林兜兜转转,突然把话题给拐到了自己身上,他登时愣了一愣,随即才笑道:“正是如此。不过,从前我听说东南抗倭的时候,众将也时常争功不下,没想到如今晏大帅和汪巡按却如此高风亮节,着实令人佩服。”

“要论功,不畏奇险,深入虎穴的诸位自是首功,其次是晏大帅的担待,至于我,就厚颜挂个末尾就行了。”汪孚林一语定下基调,根本不给两人反对的时间。他笑着挣脱了晏继芳扶着自己的手,径直来到窗前书桌,铺纸磨墨,只打了片刻腹稿,就立刻奋笔疾书了起来。

郑明先和晏继芳全都知道汪孚林既答应亲自去禀告凌云翼,那么就用不着书信,眼前这无疑是给朝廷的奏疏。原本他们还能忍着不看,可当汪孚林抬起头来,笑着请他们上来看看是否还有更动删改之处,两人也就不客气了,一左一右上去看着汪孚林写。

当一道洋洋洒洒千余字的奏疏一气呵成,读写水平也就仅限于写得出看得懂的晏继芳只觉得应有尽有,自己想到没想到的,汪孚林都写了。而经史底子更扎实的郑明先,暗自琢磨的就是另外一个问题。

汪孚林这文字没有半点浮华修饰,非常质朴,但却面面俱到什么都说了。据说其背后不止有兵部那两位大佬,当朝首辅张居正似乎也对其颇为关注,莫非这文风便是为了投张居正所好?

想归想,郑明先终究没有多问,再三斟酌过这篇奏疏没有什么问题,汪孚林便请了晏继芳署名盖印,然后方才是自己的,但一前一后两个名字中间,却空出了很大一截。似乎是留着两个名字,而不是一个名字。在场三人心知肚明,如果汪孚林此行能够说服两广总督凌云翼,第一个位置就是留给这位的。平心而论,晏继芳丝毫不觉得,两广总督凌云翼会拒绝天上掉一桩功劳砸在自己脑袋上。毕竟,相比之前支持汪孚林在濠镜的那番变革,这次的政治风险要小得多。

至于晏继芳之后的第三个位置,汪孚林也直接向两人挑明,那是留给海道副使周丛文的。

尽管一应事情都安排妥当,但汪孚林还是等到南澳岛派出去的船队人马返航,已经能够在哨楼看到船队,确定旗号无误,此行成功,他方才带着郑明先以及几个随从立刻启程,路上又命人去给潮州府的冯师爷报个信,免得这位再担惊受怕。有堂堂南澳总兵晏继芳出具的路引,汪孚林和郑明先这一行人从南澳岛出发前往肇庆府的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然而,抵达肇庆府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凌云翼已经开始稳扎稳打地对罗旁山用兵,广东总兵张元勋,广西总兵李锡带领麾下十余万兵马全数出动,分为十哨,铁壁合围,因而出了肇庆府之后,路上便是常常遇到哨岗阻路,倘若不是晏继芳亲自签发的路引,盖着漳潮副总兵大印的公文信封,汪孚林恐怕就只能拿出自己的巡按御史铜印通行了。

饶是如此,当他见到凌云翼,却已经是他进入泷水县境内第四天的事情了。发觉凌云翼见到他这位自称南澳总兵特使的时候,脸上那仿佛见了鬼似的表情,汪孚林瞥了一旁某个很像幕僚的中年人,想起刚刚亲兵通报时提到的话,他就知道,这便是凌云翼极其赏识,到任后亲自提拔的惠州知府宋尧武了。

因而,他一本正经地给两人全都行过礼后,这才开口说道:“凌制台,幸不辱命,林道乾林阿凤等海盗,总计八百零四名,俘获的俘获,归降的归降,业已一网打尽。”

宋尧武起头见凌云翼面对这漳潮副总兵特使的时候满脸错愕,还摸不准具体情况,可听到这话,他要是再不明白,也枉费凌云翼一番栽培。

他早听说了凌云翼迫于布政司压力,再加上罗旁山用兵在即,没精力扯皮给汪孚林撑腰,打算等到最后时刻把汪孚林调过来分润一点平瑶的功劳,顺便解决那桩案子,所以派人送去一封亲笔信后也捎带了个口信,意思是让汪孚林不要在乎布政司的掣肘,可便宜行事。但口信终究是口信,没想到汪孚林竟然真的顶住压力跑去潮州府,而且还做成了,这简直匪夷所思!

第七三五章 沉重的信任

吴福那桩连自杀还是他杀都暂时没有公论的案子,连日以来可谓是传得满城风雨。

之前汪孚林微服私访去濠镜的事情并不是秘密,吴有望这个濠镜巡检司副巡检作威作福却直接撞上了新任巡按御史的铁板,经过层层渲染,坊间百姓无不津津乐道。毕竟,这种耀武扬威却反遭神转折的戏码,是人们最最喜闻乐见的。于是,吴有望踢到铁板后被人揪出过往那些斑斑劣迹,上了十府巡按的参劾奏疏,眼看就要一撸到底,最后充军边塞,谁都不意外。可吴有望的儿子吴福这一死,舆论便有些分化了。

“这可是以死鸣冤啊!啧啧,要说吴福也是条汉子,为了他那个父亲竟然能做到这份上。”

“鬼扯!真要以死鸣冤,直接找到察院门口,吊死又或者一剪刀扎在胸口,这不是更好?我看人说不定是知道什么,被人宰了,然后留下那几个字混淆视听。”

“说不定是新任小汪巡按杀鸡儆猴做得过头,他一时不忿才寻了短见呢?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好端端的把人逼死了,这就过分了。”

“那吴福可是滚刀肉,说不定是四面求告无门,这才一发狠耍赖,留字只是为了给人身上泼脏水!”

这一众说纷纭,自然无数目光都集中在察院,可偏偏那座小小的衙门大门紧闭,仿佛对这么一件案子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各家相关的衙门,以及某些消息灵通的人士知道,两广总督府的主人凌云翼发了话,在这案子还没个具体说法的时候,让汪孚林暂且先留在察院中处理公务,以防再出什么乱子。于是,查明案子是他杀还是自杀,有何缘由以及内情的重担,就压在了之前和布政司抢夺主导权的三家衙门身上。

可这种事情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之前在案发现场坚决贯彻府尊意志的广州府衙刘捕头,如今也简直有些悔青了肠子,因为按察司也好,广州府衙也好,甚至是南海县衙,全都对他表示了充分的“信赖”,这件案子竟然交给了他揽总。他是老刑名了,当然知道一桩案子最麻烦的是什么,那便是有人蓄意搅乱破案进程,放出各种各样或真或假的人证物证,让你去头痛个没完,偏偏这次就让他碰上了!千头万绪的线索中,一多半都是别人放出来混淆视线的。

最初的几日,通过几个经验丰富的仵作,他唯一确定的就只有一点,那就是吴福并不是自杀而是他杀,所留字迹也是他人伪造。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到,外间有那么一批人正在大肆散布对巡按御史不利的流言,可究竟是谁,即便他手底下人很不少,还有南海番禹两大县衙以及按察司做后盾,却依旧没能追查出来。

好在此次庞府尊总算没有用追比这种常态手段来逼迫他尽快查案,否则到了限期没有结果,从上至下就是一顿限棍,这顿好打挨下来,人人哭爹喊娘,怨气深重,还怎么继续开展工作?可上头没给期限,不代表这件案子就真的可以无休止地拖下去,方方面面都不可能容许。

因此,眼看转眼就快二十天,逼近一个月了,布政司那边传过来的压力越来越大。这一日,刘捕头便只带着两个心腹捕快,悄然来到了察院门前。关于两广总督凌云翼暗中吩咐巡按御史汪孚林闭门不出,不要惹事的小道消息,他自然听说过,也觉得那很可能是两位布政使联手施压的结果,可这并不影响他今日来求见时那毕恭毕敬的姿态。

毕竟,巡按这种官职,即便是那两位布政使,如果真的轻视,就不会联手以大欺小,用这种手段限制人家的行动了,他一个捕头哪敢不当大爷敬着?

而察院的门房中,出来接待的是一个缺了半边耳朵的少年,传说中被汪孚林从辽东带回来的汉奴。刘捕头从前只闻其人不见其人,今天才算是见到了正主。和他想象中带有女真血统,必定会显得凶神恶煞这种猜测相比,除却五官微微残疾,王思明看上去和寻常的汉人少年没有什么不同。在得知他的来意之后,对方也没有因为他只是区区府衙捕头就使脸色摆架子,问明他此来缘由后,只是微微犹豫了一下。

刘捕头是最会察言观色的,虽说人家没主动索要门包,他还是不动声色塞了一块足有五两重的银子过去,手法极其娴熟。到这种时候,他当然不会吝啬,舍不得银子套不找狼!不等王思明拒绝,他就加重了语气说道:“王小哥,我实在是不得已才来求见汪爷,烦请千万通融一下。”

“不是我不通融,刘捕头此来,敢问庞府尊知道吗?”

刘捕头没料想对方直接把刚收的那块银子给推了回来,又问出了这么一句始料不及的话,顿时有些尴尬。他也知道,自己受命查案,却跑来烦扰人家巡按御史,这实在是很离谱,府尊要是知道,说不定劈头盖脸骂他个狗血淋头,可问题在于,他实在是已经手段用尽,无计可施了。正当他硬着头皮,打算含糊过这个问题,然后再磨一磨的时候,冷不防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刘全,怎么是你?”

这熟悉的声音顿时让刘捕头直接打了个激灵。他以为是自己连日以来太焦躁以至于出现了幻听,可回过头来一看,他方才嘴巴张得老大——有什么比别人刚刚问了你家府尊如何如何,自家府尊就出现在背后这种事更加惊悚吗?他第一时间朝两个同样目瞪口呆的捕快狠狠瞪了一眼,埋怨这两个就没提早通知自己一声,可下一刻,他才意识到广州知府庞宪祖竟然是坐了一辆黑油车来的,低调到让人不敢相信。

可他刻意没有回答,而是殷勤地上去扶府尊下车时,换来的却是一个恼火的眼神:“谁让你来的?”

“府尊,小的只是实在被那乱七八糟的线索逼得毫无头绪,这才想求见汪爷,征求一下汪爷的意见,哪怕是猜测也好。”刘捕头又心虚又委屈,快五十的人就仿佛是个犯错的孩子。他很清楚,有什么说什么,庞宪祖就喜欢下属这种老老实实的调子。可这一次,他一直以来的经验没有占到任何上风,因为庞宪祖脱口而出便是一声斥责。

“胡闹!”

骂归骂,庞宪祖见刘捕头那老实认错的样子,又想到这是在察院门前,哪怕这条巷子并不是广州城中那些车水马龙的地方,却是不少衙门都有眼线盯着此处。因而,他只有没好气地再训了两句,终究还是带着刘捕头来到了王思明跟前。这一次,王思明却是躬身行礼之后,立刻二话不说侧身让路,以至于刘捕头跟在后头踏进这座外表其貌不扬的察院时,心里还是挺熨帖的。

不论怎么说,庞府尊作为上司,有时候还是有点担待的。

但是,刘捕头很快就知道,自家府尊为什么有这份担待。因为将他直接带到了第三进院子之后,面对迎出来的一个少年——也就是刘捕头同样只闻其人,不曾见过面的书记陈炳昌,庞宪祖说出来的一番话却让他忍不住肝颤了一下。

“陈小弟,都是本府一时不察,派去查之前那桩案子的捕头刘全竟然病急乱投医,跑到这求见汪巡按了。他在门前杵着实在是不好看,而且案子毕竟是具体要他来办的,我就把他带进来了。此人在府衙快班当了多年的捕头,本府上任以来,他也屡破大案,算是本府的心腹,所以此次才会推荐给按察司凃臬台,南海和番禺两县刑房和快班也对他颇为服膺。所以还请来日陈小弟对汪巡按求求情,宽宥他这次犯浑。毕竟,汪巡按不在察院的事,不能让外人知晓,也需要有人遮掩。”

尽管陈炳昌诧异地看了自己一眼后,满脸若有所思,没说话,可刘捕头终于意识到,为何之前门上那个王思明要问他此来是否请示过自家府尊,敢情因为庞府尊就是同谋,他却半点不知情,病急乱投医直接撞到这里来了!虽说庞府尊当着他的面捅破这层窗户纸,表现出了无比的信任,可他宁可刚刚被狠狠骂一顿后赶走,也不想一脚深深踩进这深不可测的浑水当中。可是,让他无力的是,庞府尊竟然还看了他一眼,口气颇有些严峻。

“除却察院里陈书记等寥寥数人,知道此事的人,约摸就是一掌之数。本府如此信任你,若是万一泄露出去,本府第一个不放过你!”

我宁可府尊你不要这么信任我啊!

刘捕头简直欲哭无泪,可是,当那位他头一回见的少年书记笑着向又一个出现在面前的中年人打招呼,把庞宪祖这位广州知府交给了对方去接待,却是好奇地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家府尊大人会正好在察院门口撞上他固然是一种意外,但就算没有那意外,自己很可能还是要背上这么一个沉重秘密的。

果不其然,陈炳昌端详了他一会儿,就点点头道:“那边徐前辈招待庞府尊,刘捕头你跟我到杜前辈房里说话吧,他正好不在。”

汪孚林上任四个月不到,身边前后聘了两个幕僚,一个是来自濂溪书院的外乡小秀才陈炳昌,一个是曾经被潘二老爷当年陷害过的广州秀才徐丹旺,这是坊间很多人都传言过的,刘捕头当然耳熟能详,如今乍然听到陈炳昌口中吐露出杜前辈三个字,他第一时间就生出了一连串疑问。

杜前辈是谁?汪孚林的又一个幕僚?人怎么不在?和汪孚林眼下也不在有关系吗?

当然,他还不至于直截了当地在陈炳昌面前这么问,因为眼下最重要的是,人家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微不足道的捕头这样一个消息!他才不相信那是因为庞府尊很看重他这个捕头,必然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因素。果然,进了那整齐却极其朴素的西厢房后,他在陈炳昌的示意下,非常不自然地在正对门那张罗汉床的一侧斜签着身子坐了下来,而陪坐的陈炳昌开口问出的第一句话,他就险些站起身。

“刘捕头查的吴有望之子吴福离奇身死之案,吴福之母,也就是吴有望之妻的下落,你可查到了?”

庞府尊直接把这桩案子派下来之后,就再也没找他问过,故而刘捕头这还是第一次对人回报案子的事。而且,对于这样问到点子上的问题,他只觉得异常棘手,最后只能诚惶诚恐地答道:“房中极其杂乱,我也带人追查过,毫无吴福之母,也就是吴有望之妻的下落。”

“那他们母子请托过的人都有谁,你可查过?”

这同样是一个非常不好回答的问题。此时此刻,刘捕头已经一点都不敢小看年少缺乏经验的陈炳昌了,没经验的话,能这样每个问题都问到他如此狼狈?他擦了擦额头上一直就没断过的汗珠,低声说道:“他们母子请托过不少人,当然,都是和汪爷不大对付的,但布政司两位藩台根本就没见他们。海道副使周观察后来才回广州,也一样把他们拒之于门外。提学副使周大宗师的府上,他们买通过下人,但应该没见到大宗师。都司那边根本就把他们母子赶出去了。对了,市舶司蔡提举见过他们,但事后就气得大砸东西,说是这母子俩很不知好歹,还语出威胁。”

说到这里,刘捕头的声音就更压低了一些:“吴家母子还去求见过广府商帮各家豪商的管事,威胁利诱都有。可以说,这对母子病急乱投医之下还胡乱得罪人,这应该才是取死之因,和汪爷肯定没什么关系,但毕竟还没什么眉目。所以,小人才想问问,汪爷觉着谁人嫌疑更大些。”

陈炳昌之前两个问题,那都是小北之前派人见他,让他万一遇到查案的人上门时,就这么问的,见刘捕头全都回答不上来不说,而抛出的问题则让他根本无法给出答案,他顿时叹了一口气。他却没注意到自己这一声叹息会让刘捕头有怎样的误会,只是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再次按照汪孚林的吩咐开口说道:“这桩案子既然你觉得棘手,那么,只管做出严查到底,做足声势的样子,如果还是一无所获,汪爷也不会怪你。”

“是是是。”刘捕头如今哪里还敢有一丝一毫的违逆,他连连点头答应,可临到末了,却忍不住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敢问陈书记,汪爷不在察院的事情,凌制台可知道吗?”

“你说呢?”这一次,陈炳昌却没有回答,而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反问。可因为他素来显得憨厚,这时候脸上的笑容也是憨憨的。

可刘捕头却一下子噎住了。他哪知道!他要是能猜出这种高端人士的心思,他又怎会只是区区捕头!

当他从陈炳昌那出来时,却得知庞知府已经离开了,至于说了什么,当然没人会告诉他一个小小的捕头。然而,当他垂头丧气出了察院,和两个捕快会合,随即出了察院街,这才没走多远,就被人拦了下来。

赫然是布政司理问所的理问徐默!

一想到自己前些天死死拦住此人,如今案子却又迟迟没有破获,刘捕头心里咯噔一下,而对方冷笑一声,却丢出了一句让他透心凉的话。

“刘捕头,我可是特意来请你的,二位藩台要见你!”

第七三六章 你未唱罢我登场

尽管是三班六房中快班的捕头,放到外头,等闲富民也要对自己客客气气,那些百姓更是将他视作为手腕通天的角色,然而此时此刻,刘捕头跪在布政司二堂那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膝头犹如针刺,却是佝偻着腰,根本不敢抬起头来。毕竟,上头那两位是从二品的布政使,比广州府衙的主人庞宪祖的正四品还要高整整三级,他一个小小的捕头,那完全是对方伸出一根小手指就能摁死的角色。

然而,自家府尊选择了站队,他之前又是得了吩咐的,本着县官不如现管的原则,这才大胆顶回了布政司理问所的理问徐默,可谁曾想案子到如今还没有破,刚刚徐默趾高气昂问他,知不知道这种命案有期限,他哪能不面如死灰?偏偏就在他心里连声叫苦的时候,徐默却还不肯放过他。

“怎么,刘全,你这是说不出话来了?庞府尊放纵你,可这规矩就是规矩,你自己算算,就算按照最宽松的五日一比,你得挨多少限棍?嗯?”自己虽说只是首领官,但毕竟是有品级的,当初在吴家竟然被刘捕头一个小小的快班捕头给顶回来,徐默是一想起就一肚子火气,如今瞅准机会,哪能不报复回来?见刘捕头支撑着地面的双手仿佛正在打颤,他便声音阴冷地喝了一声。

“我问你,你今日到察院去干什么了?”

刘捕头自打被徐默给直接截住,就知道自己的行踪全然在别人掌握之中。此刻面对这个问题,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说道:“小的是想去请教汪爷,对之前的行刺案可有什么猜测?”

“哦?”一直都任由徐默问话,自己丝毫没有开口的张廷芳终于不再沉默,而是声调缓慢地开口问道:“那汪巡按怎么说?”

“汪爷说,并无头绪。”刘捕头不敢抬头,非常谨慎地回答了七个字。但下一刻,他就听到了砰的一声响,却因为不敢抬头,丝毫不知道是两位布政使中的哪一位拍了扶手。

“事到如今,你还敢东拉西扯,文过饰非?巡按御史汪孚林根本就不在察院,你以为我和张藩台就不知道?”

分辨出那是陈有杰的声音,刘捕头干脆利落地磕了个头,干巴巴地说道:“小的不知道陈藩台在说什么。”

见刘捕头竟然装傻,陈有杰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让人把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滑胥差役给拖下去重责一顿。然而,纵使从前也有布政使在火气上来之后,不管人是不是布政司的,直接就这么发落下去,事后把人给打死的,可如今巡按御史是汪孚林,他不想把这种现成的把柄给送到人手上。

因此,他须臾就压下了火气,冷冰冰地说道:“你既是这般说,那本司也不勉强你。张藩台,一桩案子拖了这么久,实在是匪夷所思,干脆约上凃臬台,再叫上汪巡按,我们一起到广州府衙去。庞宪祖这个知府实在是当得太菩萨了,如此巨案竟然不限期追比,他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这一次,刘捕头终于遽然色变。他刚到察院去过,已经很清楚自家府尊也知道汪孚林人不在,这节骨眼上要是闹大了,天知道这两位对小汪巡按显然有恶意的布政使会再用出什么手段来?然而,他刚想张口,却突然醒悟到自己和座上两人那天壤之别的身份差距,立时颓然闭嘴,心里竟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反正事到如今自己是扛不住了,上头那些大佬,谁有能力扛谁扛,总不至于全都让自己一个小小的捕头顶缸吧?

张廷芳见刘全蜷缩着身子跪在地上,而陈有杰则是一脸得意,虽说在这件事上两人是一边的,在朝中也算是一个阵营的,但平素在很多事情上不无争议甚至龃龉,他不禁在心里打定主意,一旦把汪孚林这个巡按御史赶出广东之后,他得想办法把这个得意忘形的右布政使给摁下去,得让对方知道,这布政司中以左为尊,别忘了资历和上下!但此时此刻,他却没有开口,任由陈有杰继续发挥。

“来人,把这刘全架出去,本司看他就心烦!”陈有杰喝了一句之后,见两个差役立刻进来一左一右地架起刘捕头往外走,他仿佛故意似的,嘿然冷笑道,“一桩说都说不清的什么行刺案,前前后后拖了一个月,还逼死了一个人,咱们广东什么时候出过这种无头案子!府衙快班一群饭桶,布政司的理问所倒是还有能干晓事的查出了几分线索,否则传扬出去,外人简直要笑我广东无人!”

当被扔出布政司之后,狼狈不堪的刘捕头好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却顾不得心头又气又恨,而是拔腿立刻往府衙赶去,希望能够尽早告知庞宪祖这个消息。然而这一次,抄小路的他却又在半道上被一辆车截了下来。一天之内遭遇两次这般经历,而且背后两个彪形大汉直接堵住了退路,他只觉得浑身直冒寒气,偏偏之前他带着去察院的那两个差役在他被召到布政司之后就不知道躲哪去了,孤身一人的他不敢逞能,只得挤出了一丝笑容。

然而,还不等他说几句好话,探问一下对方的来历,就只听马车中传来了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刘捕头,你想不想破这桩忙了好些天的案子?”

这不是废话吗?都快跑断了腿,刚刚又跪得膝盖都快硬了,怎么会不想破案?

心里这么想,刘捕头犹豫了一下,最终陪笑道:“当然想,敢问尊驾……”

“想破案就好。”马车里传来了一个干涩的笑声,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道,“接下来你就按照我说的,给庞府尊捎几句话……”

张廷芳和陈有杰既是早已计议停当,召见刘捕头后确定府衙那边对查案并无方向,而汪孚林很可能真的不在察院,他们立时就迅速动作了起来,双双齐至按察司,挤兑了按察使凃渊和他们一块去广州府衙。至于察院,两人反而只是派人送了一张帖子,压根就没有直接跑一趟。

不管巡按御史的名头能让府县主司如何忌惮,搁在他们这一层级,不过是个巡按御史而已,只要有背景,哪里就真的怕了他?

当这地方三司之中最重要的布按两司三位巨头同时到了府衙时,亲自出面迎接的广州知府庞宪祖从表面上来看镇定自若,可陈有杰却猜到其心里肯定在骂娘。只不过,他早就对这个自称王学弟子的广州知府心怀不满,此刻却也不在乎对方是什么感受,居高临下地敷衍了庞宪祖的问好之后,他就直截了当道出了来意。他本以为庞宪祖必定会诚惶诚恐告罪,却没想到对方竟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原来两位藩台和凃臬台是为了这事来的,那可是来得正好!”

陈有杰听到这前半截话,本来就心中恼火,凭什么对凃渊就是单独的称呼,他和张廷芳却变成了两位藩台这种含含糊糊的称呼?可当庞宪祖那后半截话出口时,他就已经再顾不上这称呼问题了,心中咯噔一下,突然生出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什么叫来得正好?

张廷芳毕竟资历深,比陈有杰沉得住气,见一旁的按察使凃渊一如既往端着一张没表情的面孔,他不禁有些吃不准庞宪祖和凃渊有没有串通一气。可再转念一想,之前召见刘捕头的时候,那家伙分明应对狼狈,绝不像是要破案的样子。而陈有杰信誓旦旦地说已经买通了察院的一个门子,确定汪孚林绝对不在,这次再也不可能和上次逼宫那样无功而返,他就暂且压下了心头不安。

果然,他就只见陈有杰在片刻的呆滞过后,眉头一挑,轻蔑地哼了一声:“来得正好?难不成庞知府你已经把这桩案子给破了?”

陈有杰不过是刻薄得嘲讽一句,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庞宪祖竟是春风满面地说道:“陈藩台说的虽不中,却也不远矣。正好三位都到了,不如这就移步理刑厅,看看齐推官如何审案?今天正好要审好几桩案子。”

这不可能!

陈有杰差点脱口而出这四个字,但总算多年宦海生涯,他在关键时刻将这话吞了回去,换成了一声嘿然冷笑,却没有拒绝,而是跟着笑吟吟伸手相请的庞宪祖进了府衙,打算看看对方能葫芦里买什么药。可相较于他的自负,张廷芳却故意落后了几步,不动声色地想要从凃渊嘴中套话。奈何凃渊素来就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不管他怎么打探,愣是装聋作哑,气得张廷芳腹中暗骂倔牛。

府衙齐推官是和汪孚林同榜,万历二年的三甲进士,虽说没能留京,也没能得到一县之主的位子,但能够谋到广州府推官这样的官职,却也足见其人能力和背景。先前那桩案子迟迟没破,要说府衙之中除却快班刘捕头之外压力最大的,那绝对不是知府庞宪祖,而是他这个推官。因而此时拜见了联袂而来的三位大佬之后,他没有任何耽搁,立刻升堂审理。而首先被带上来的,无疑便是当日渔村中跟着付老头对汪孚林一行人下手的三人了。

这也是张廷芳和陈有杰第一次正面接触到这三个所谓刺客,见不过是畏畏缩缩的寻常人,他们不禁嗤之以鼻。毕竟,最初还有说法道是他们暗中指使人谋害汪孚林,故而他们对吴福之死推波助澜,想要把汪孚林困死在察院中不能动弹,自然是为了报之前那一盆脏水的一箭之仇。此刻三两句询问之后,听到这三人一口咬定全都是听付老头的吩咐行事,根本不知道汪孚林的身份,陈有杰便忍不住哧笑了一声。

“看样子,这不是还缺少一个要紧的犯人?这也能算是案子破了?”

“那是因为主犯之前还牵涉到别的案子,所以一直在按察司没有押送过来。”这一次,出人意料开口的是按察使凃渊的。他没有理会集中在自己身上的两位按察使四道犹如利箭似的目光,更不会提人其实是才送到按察司都还没焐热的,照旧淡然自若地说道,“但我来时已经命人去带犯人了,想必这会儿应该到了。”

陈有杰和张廷芳交换了一个眼色,见庞宪祖这个知府满脸笑容,理刑厅主位的齐推官亦是从容镇定,他们就知道这主从两人是早就知情。遭遇这样的局面,不可谓不出人意料,可他们眼下已经骑虎难下,因此不得不静观其变,陈有杰也只能悻悻闭嘴,眼看齐推官继续审问三人。果然,不过片刻,外间就有人报说,从按察司解运的犯人已经带到了。

“本官问你,是谁指使你行刺汪巡按?”

随着那五花大绑垂头丧气的付老头被带上大堂,齐推官一拍惊堂木,刚问了这么一句,被关了好多天的付老头就先是呆若木鸡,猛地叫起撞天屈来:“冤枉啊,汪爷明明承诺过小的,只要小的家里那儿子带着汪爷的人去招抚海盗,就既往不咎,怎么现在就说话不算数了!”

刚刚还心情非常不好的陈有杰登时霍然起身,只觉得又惊又喜,立刻大声问道:“什么招抚海盗?汪孚林要你儿子干什么?”

“当然是要他那个当过海盗的儿子带路去招抚海盗!”

听到门外突然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众人不禁都往外望去,但只见一个头戴乌纱帽,身穿青色团领衫,腰中系着素银带的年轻人不慌不忙地跨过门槛进来,不是汪孚林还有谁?

庞宪祖和齐推官倒也罢了,陈有杰和张廷芳本来断定汪孚林根本就不在察院,此时面对这个突然现身的巡按御史,都有些措手不及,可陈有杰还记得刚刚付老头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讯息,此刻立时质问道:“汪巡按,这招抚海盗之事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情,我可不记得你有禀告过我和张藩台!”

“事情重大,为防走漏风声,我自然不敢通告各方。再说,正值凌制台用兵罗旁山的紧要关头,广东广西两位总兵全都带着主力围困罗旁山,哪里腾得出手来对付海盗?如有万一,海盗肆虐沿海,责任谁来担当?所以,我和海道副使周观察商量之后,禀告了凌制台,而后小心隐秘行事。除了全力配合的漳潮副总兵晏大帅,余者全都不知情。”

“你……”陈有杰差点没气炸了肺,指着汪孚林半晌说不出话来。总算张廷芳比他沉得住气,当下接过话茬问道:“汪巡按既然领凌制台之命招抚海盗,眼下却在广州城,那重任莫不成托付了别人?”

“既然担此重任,如果不能办成事情,岂不是辜负了凌制台的信任?我这是刚从南澳岛上赶到泷水县境内见凌制台,然后才回来的。多亏新昌吕公子,昆山郑先生,广州杜相公以及秀珠姑娘,俘获林阿凤林道乾,招抚海盗八百零四名,!”

说到这里,汪孚林只顿了一顿,随即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对了,之前新安县杀戮渔民的,不是什么海盗,而是濠镜动乱中那两个逃脱的佛郎机人。在之前新安之行中,我正好也把人一块拿住了,一会儿就押解过来,请齐推官一并审问。”

第七三七章 一咬一大串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就算汪孚林上任之后,不顾布政司的风向,因为龙溪先生王畿的穿针引线,一直都和汪孚林走得挺近的广州知府庞宪祖,此时也觉得脑袋有些发懵。破获新安那桩海盗杀了渔民的案子,这不算什么,可汪孚林竟然说一网打尽林阿凤林道乾以下海盗八百余人,这就是非同一般的成就了……要是搁在之前东南抗倭的时候,这简直可以算军功!此时此刻,他完全没有想到,要是在倭寇肆虐沿海那会儿,海盗也就不是如今这幅捉襟见肘的模样了。

而凃渊则只是从不明来处接收了犯人,同时听说汪孚林已经回来了,所以对布政司两位布政使强拉了自己到广州府衙来,他只当来看一场猴子戏。可大戏开场还没多久,就来了这么一个大转折,纵使是他也在心里犯嘀咕。当年北新关之变时,汪孚林挺身而出跟着一起去安抚的行为,现在品味一下,这汪孚林能折腾也善于收尾,似乎是由来已久的吧?

至于齐推官,身为和汪孚林同榜的三甲进士,此时已经连羡慕嫉妒恨的感觉都没了——他只能够在心里感慨,自己能够把一府刑名给理清楚,就已经非常满足了,哪里能像汪孚林这样拼命折腾——人家巡按御史顶多博个青天之类的名声,这位却是把手直接伸到巡抚和总督的领域去了!

然而,他们终究是亲汪派人士,和坚定的倒汪派人士张廷芳和陈有杰相比,震惊之后,那就是暗自赞叹了。可张廷芳和陈有杰这两位布政使却不一样,此时此刻一场精心设计了好几天,满心以为能够大获全胜的戏码,到头来竟然会迎来一个不可思议的神转折,别说一大把年纪的张廷芳胸口生疼,年富力强的陈有杰都快吐血了!

他恶狠狠地瞪着汪孚林,想要训斥,人家不是他下属,想要质疑,汪孚林拿来当挡箭牌的是广东第一号人物两广总督凌云翼!而当他好容易恢复了语言能力时,汪孚林身后,却已经有差役押着两个佛郎机人上了堂,就这么往大堂上一扔,而随之进来的,则是南海县令赵海涛。这位笑容可掬地向座上诸位上官一一行礼之后,却如同半个主人似的,直接把汪孚林请到凃渊和庞宪祖身边,让差役安设了两个座位,自己紧挨着汪孚林坐了下来。

陈有杰都不知道这个南海县令是谁叫来的!

于是,理刑厅上齐推官居中,左手边是布政司左右布政使张廷芳和陈有杰,右手边一流往下数是按察司按察使凃渊,广州知府庞宪祖,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南海县令赵海涛,对比品级,两边加在一起勉强平齐,可对比人数,两边却是二对四。而且,官场上很多东西本来就不是品级能够决定的,如今汪孚林手中捏着两位布政使根本就没有的东西,那就是大势!

手握大势,接下来的审理中,纵使刚刚还在嚷嚷汪孚林说话不算数的付老头,也慑于那些风光一时的海盗尽数折在对方手里,噤若寒蝉不敢胡言乱语,更不要说那三个之前就恨不得竹筒倒豆子招供的从犯了。

而维克多和另一个葡萄牙人原本还想装成听不懂中文,可架不住汪孚林一语道破,齐推官心领神会,两人被双双拉下去挨了五小板,吃过一番苦头之后,回转来就一五一十什么都招了,除了杀渔民,连之前在濠镜几次诈骗绑架的事也全都认了下来。

眼看庞宪祖和跟来凑热闹的赵海涛对汪孚林恭维连连,凃渊则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陈有杰只觉得自己若再沉默下去,只会让对方更加得意。他当然记得自己今天和张廷芳是因何而来,即便知道汪孚林若是真的将林道乾林阿凤等海盗一网打尽,又得到了凌云翼的支持,今后必定不是自己和张廷芳就能够轻易挟制的,他仍然犹如已经输惨了的赌徒一样,丢出了最后的筹码。

“这两个佛郎机人的案子是已经水落石出,这四个行刺汪巡按的犯人也已经招供,但吴福之死却至今尚未有眉目,如果我还没记错,庞知府之前不是说过,这桩案子也已经破了?”

“那是自然。”庞宪祖一想到自己此次站队应该能收获不错的成果,心情就很好,陈有杰突然提出这一茬,他也照旧不慌不忙,当即对主位的齐推官说道,“横竖都是互相有关联的案子,齐推官,把这两拨犯人暂时挪开,提审下一拨犯人吧!”

尽管除却最初那三个行刺汪孚林的犯人之外,付老头和两个佛郎机人刚刚送到府衙,自己也是才看到所谓的供词以及身份,至于下一拨人也同样如此,但齐推官可不比汪孚林一候选就是两年多,他上任广州府推官至今都已经两年了,刑名上头已经极其娴熟。他对庞宪祖欠了欠身答应之后,立刻吩咐提了犯人上堂,同时又吩咐差役提了此人先给付老头看。

只不过瞅了一眼,付老头便立刻两眼圆瞪,高声叫道:“是他,就是他带着一百两银子到我家里来,还给了我一副汪爷的画像,说是一旦此人到村里来,就想办法把人杀了,活计要做得干净!”

此话一出,陈有杰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怎么问的还是汪孚林遇刺的案子?莫非吴福之死不是什么为了父亲的案子,而是因为和汪孚林被行刺的案子有关,于是方才被人杀了,又或者畏罪自尽?可是不应该啊,市舶司蔡提举备了重礼来见自己,提到吴家母子相求,还提到了吴福之死的种种疑点,甚至还提供了几个人证,说是看到察院汪孚林身边的人去见过吴福,之后人就死了,绝对是汪孚林把人逼死的……莫不成那个一辈子都只能在浊流里头沉浮的老东西竟然敢糊弄自己?

“很好,来人,把吴有望之妻,吴福之母带上来!”

听到这句话,再看到两个牢婆一左一右,搀扶着一个目光呆滞浑浑噩噩的中年妇人上来时,陈有杰忍不住眉头大皱。一个显然已经意识不清的妇人,哪怕真的给找着了,还能提供什么线索?可就在他哂然冷笑之际,却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原来是齐推官拍响了惊堂木。

“吴福,你死定了!”

这是什么意思?

别说陈有杰满心疑惑,堂上其他所有人,包括叫出这么一句话,正在审案的齐推官,那也同样是不明其意——齐推官这句话,是某人把犯人送来时,特意在随附的案卷中写明的,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其中缘由——当然,汪孚林自己也不知道,他才一路紧赶慢赶回到广州,这里的一摊子事,本来就是交给小北去处置的。下一刻,理刑厅上的众人就发现,连路都不会走,仿佛已经呆了一般的妇人猛地跳了起来,身旁两个牢婆险些都没能摁住他。

“阿福,快跑,快跑!蔡长德那个杀千刀的,他以为我们娘俩不知道是他出的买凶杀人的主意,还想杀我们灭口,你快跑,快跑!”

蔡长德是谁,在座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那不是市舶司蔡提举吗?刚刚就有些怀疑的陈有杰只恨不得把那个满嘴胡言的家伙给千刀万剐,而张廷芳则是镇定了一下心神,冷不丁插嘴道:“一个疯婆子的话,只怕当不得证言。”

“只不过是为了让诸位大人心里有个准备,知道这么一回事而已。”齐推官笑了笑,随即厉喝道,“来人,把封二带上来!”

封二是谁?

这一次,堂上众官就是脸色茫然的居多了。可是,当一个捆成粽子一般的人被推上来之后,齐推官张口喝问了一句话后,大多数人便恍然大悟。

“封二,你还不给本官从实招来,你和你姐夫蔡长德都干了些什么!”

看到这理刑厅上坐着一溜身穿乌纱帽团领衫的官员,封二顿时瑟瑟发抖,如同筛糠似的。要是可以,他当然会抵赖不认,奈何他落到别人手上的人证物证根本不止这一桩案子,还有很多私货番舶这种一旦翻出来就绝对要掉脑袋的大案!人家对他的承诺是,只要他把这一桩案子说清楚,那些旧账就可以略去不翻,他在天人交战之后,那还有别的选择吗?

那当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一股脑儿全都推到姐夫蔡长德身上,再说本来就是蔡长德的主意!

想通了这一点,他立刻砰砰磕了两个头,一五一十地说道:“都是我姐夫蔡长德的主意,他恨汪巡按坏了他的事,而吴家母子又四处请托门路,找到了他的头上,他便想到了新安那渔村的海盗杀人案,又早就知道那边有几个杀人越货的渔民,让我出面找人指点吴家母子在那儿买凶杀人……”

“胡说!那海盗杀人案虽说重大,但汪巡按却未必会去!”出言打断封二的,却是左布政使张廷芳,“你若再敢胡乱攀诬,重责不饶!”

封二本打算把话说得含糊一点,没想到张廷芳如此精明,他在缩了缩脖子之后,终究把心一横,张嘴嚷嚷道:“这事情是不容易,所以我姐夫想了个主意,通过周提学家中的门路,说动了同样和汪巡按不对付的周提学,然后想办法让汪爷到那边去查案子……”

“够了!”这一次喝止封二的却是凃渊。见张廷芳和陈有杰那张脸已经是如同锅底一般黑了,他便冷冷说道,“一个蔡长德就已经够了,还是说,两位藩台想要这封二攀咬出更多的人来,这才甘心?”

张廷芳正想说话,冷不丁觉得袖子被陈有杰一把拽住,在一瞬间的恼怒之后,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难不成……这封二如同疯狗一样把姐夫蔡长德和提学副使周康给供出来之后,还可能会攀咬出陈有杰来?哪怕他和陈有杰再有这样那样的矛盾龃龉,可他们在倒汪上头却是一致的,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倒在这么一桩莫名其妙的案子上!

于是,趁着凃渊这明显给台阶下的话,他不动声色地挣脱了陈有杰的手,这才站起身道:“简直荒谬!蔡长德之前纵容副手,就已经罪莫大焉,现如今竟然还勾结罪人家属,构陷……不,谋害朝廷命官,简直无法无天,本司回去就参他!”

撂下这话后,他才斜睨了一眼陈有杰道:“陈藩台可愿意联署?”

刚刚张廷芳挣脱自己的手时,陈有杰险些以为这位既是盟友又是对手的同僚打算袖手旁观,等听到这样的表态之后,他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想都不想地起身道:“自然愿附骥尾!”

“既如此,案子审到这地步,也不必再多听下去了,走吧。”

眼见两位气势汹汹而来的布政使色厉内荏地丢下几句话,逃也似的飞快离开,凃渊方才对庞宪祖道:“庞知府,这案子牵涉到新安县、香山县、南海县,之前交给广州府衙来办,果然是对的。今天我们这些外人过来,也让你和齐推官为难了,还有赵县令帮着看押了那几个要紧犯人,这担待亦是难得。若是日后布政司有什么为难之处,只管和我来说。虽是布按两司不相统属,但说一句公道话,我却还能做到!”

在理刑厅这种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种话,汪孚林顿时有一种扶额的感觉。当初凃渊是杭州知府时,就敢硬顶布政使和按察使,他佩服对方的风骨和担当是一茬,但也不免暗自嘀咕这位不会做官,可现如今人都已经做官做到按察使了,怎么还是这样硬梆梆的一块石头?别看他一到广东就四面折腾,可他至少是团结一批打倒一批,而且巡按御史这种角色那本来就是搅屎棍,可以四面插手的,凃渊这个按察使打算染指布政司的事那又是怎么回事?

可他还偏偏不好说。而且庞宪祖也好,赵海涛也好,齐推官也好,三人全都很吃凃渊这一套,当然表面上,他们还是要帮那两位布政使说几句好话的。然而,等到这乱哄哄的一幕暂时告一段落,犯人下监收押的时候,维克多却突然出声叫道:“我是佛郎机人,我当过布拉干萨公爵的书记官,我要见主教!你们不能随意处置我,否则将会带来战争!”

汪孚林还隐约听到里头有几个葡萄牙语单词——不过他只听得懂英语,葡萄牙语那就无能为力了。可听到战争两个字,他就忍不住嘴角一挑笑了笑。

他在濠镜闹出的那一套新体制,佛郎机人就已经正在跳脚了,哪里还顾得上维克多这么个叛乱分子?

第七三八章 知恩图报

广州府衙理刑厅上发生的那一幕,尽管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但除却那一长溜广东官场上顶尖的官员之外,在场的还有府衙的差役,刑房的小吏,因此哪里会是秘密。广州知府庞宪祖恨不得自己亲自去宣扬一番,又怎么会给下头下禁口令?于是,差役和小吏们私底下往外头传出的消息,经过各种渠道不断发酵,比最初的事实夸张了不知道多少。

“听说是巡按御史汪爷深入虎穴,亲自把刀架在了林阿凤和林道乾脖子上!”

“胡说,分明是汪爷调集了南澳岛上几千艘船,来了个瓮中捉鳖!”

“布政司两位藩台原本是气势汹汹去找茬的,硬是想把吴福的死载到汪爷头上,可结果被将了一军,听说回去之后,也不知道其中哪位就吐血了。”

“听说提学大宗师竟然也掺和其中,说什么行刺的人和他有关。”

“最可恶的要属那位蔡提举了吧?只不过就因为一时之气,竟然在背后倒腾这么大名堂,也难怪凌制台亲自派了总督府亲兵将市舶司牢牢看住!”

当海道副使周丛文在家中迎来了过府探望的汪孚林时,他着实是百感交集。想当初汪孚林在濠镜和香山倒腾了那么一出,完全撇开自己,还说动了凌云翼亲自把他绊住,那会儿他心里实在是憋屈极了。可等到了贡院时,若非对方出手相助,他就不是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而是直接一命呜呼去见阎王爷了,所以他对人观感也大有不同。

更没想到的是,不过是这次偶尔的交情,他竟和汪孚林成了盟友,而且汪孚林连这次泼天的功劳都肯让他露脸挂一笔。汪孚林匆匆回到广州城的那天,就力请他在同时还有两广总督凌云翼以及漳潮副总兵晏继芳联署的奏疏上添了个名字!

所以,如今已经恢复了大半,自觉不日就可以重新理事的周丛文,在汪孚林寒暄过后,提到那两个佛郎机人杀人的案子,他便立刻沉下脸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乃律法中明文规定的,纵使并非我国之人,在我国犯事,也同样该由律法处置。这样,我这几日就亲自去一趟濠镜,若是那些佛郎机人有什么不满又或者反弹,我亲自召集三司弹压!”

分润功劳,那就要均担责任,因而周丛文有这样的表态,那也在汪孚林意料之中。他回来这两天也没闲着,已经去过一趟香山县,见了贾耐劳派来的代表弗朗西斯神父,很是扯皮了一番,又把徐秀才派在濠镜,担任双方沟通,同时,他又去了新安县,和那位搁置了杀人案的唐县令来了一番亲切友好的交流。此时,他听周丛文这么说,少不得关怀了一番对方的身体情况,又提醒了一下不妨请个大夫随行,等商谈妥当之后,这才起身告辞。

凌云翼如今正在全力平瑶,无功受禄地在这次招抚海盗的功劳簿上记了一笔,当然不好再说什么,还笑纳了郑明先作为幕僚。而广东总兵张元勋原本还不满汪孚林竟是把手伸到了南澳岛去,又把自己都没能解决的两拨海盗给平了,但汪孚林用联名举荐香山参将的人选作为交换条件,消除了那点隔阂不说,还拉近了彼此之间的关系。至于其他站在自己这边的人,他在奏疏上都提到了。

与此相比,布政司那两位得罪了就得罪了,反正他不可能讨好所有人。

出了周家大门,他长舒了一口气,准备上马的时候,今日出来时跟着的戚良突然低声嘀咕道:“回来好几天都在东奔西走,这是不是太公而忘私了?”

汪孚林先是一愣,随即就明白戚良这是在暗指什么,不禁拍了拍脑袋。之前府衙那三桩彼此都有关联的连环案中,要不是小北把市舶司提举蔡长德给揪了出来,哪来这么顺利?他回头看了一眼戚良,想到当初在松明山村时,正是小北把他们这些戚家军认作是锦衣卫,后来戚良以下那些老卒却一度和小丫头比武比得欢快,他不禁哑然失笑。

也怪不得戚良特意提点一下他别忘了妻子!

好几百的海盗如今都圈在南澳岛,汪孚林自知自己不能在广州城停留太多时间,如今终于抽了个空挡,戚良又“打抱不平”了,他自然而然不能忘了另外一个功臣,耍了个金蝉脱壳的小花招,就来到了小北的私宅,谁知道却扑了个空。守在家里的一个随从没想到汪孚林会这时候来,连忙低声解释道:“公子,是潘大老爷让人捎了信来,请少奶奶出去会面。”

汪孚林最近连轴转,潘家的事情早就忘在了脑后,但小北留守在广州城,濠镜的消息,潘家这些豪商的动向,京城的各种书信和消息,林林总总各种各样的事情全都压在了她的身上,这才让她体会到当官是一件多麻烦的事情——汪孚林这种没事也要惹事的性子,更使得他比寻常巡按御史要忙几倍都不止,别的巡按御史只顾着监察地方官挑错处,又或者在民间洗雪冤案,谁会主动去招惹濠镜这种很棘手的地方,谁会主动去招惹海盗?

所以,汪孚林当了甩手掌柜,徐秀才得在濠镜安抚眼看就要失去土地租赁权的佛郎机人,陈炳昌应付不了那些跑到察院来求青天大老爷做主的状子,也没办法处理某些信件,这些状子和信件就都悄悄送到了她这里。不得已之下,小北直接去了一趟濂溪书院,软磨硬泡让讲学上瘾留在广州不走的王畿推荐了四个出自王学门下的秀才,帮自己甄别状子,查访民情,同时自己带来的人手则负责揽总监察,以免有什么差错。

而那些需要回信的信笺,却还是让她头疼不已。汪道蕴的家书,程老爷程乃轩父子的信她可以代回,父亲叶钧耀和母亲苏夫人那里也不用见外,汪道昆的信嘛……马马虎虎也可以代笔一下,可比如朱宗吉,比如沈懋学,比如临淮侯李言恭,比如……更多其他人,她也只好放着了。不得不说,这年头的驿站资源除却朝廷公文之外,也常常替这些达官显贵又或者各方面的关系人士捎带私信,汪孚林又属于交游颇为广阔的人,一个月就能收到几十封信,其中不相干人套近乎的信占绝大多数,都由陈炳昌处理,可剩下的就都堆在了她这里。

于是,这会儿走进潘大老爷定下的雅座,小北一落座就开口说道:“长话短说,潘大老爷你这不是正在收拾家业的节骨眼上,到底为了什么事?”

潘大老爷虽说是在从徽州启程之后方才和这位汪家少夫人认识的,还谈不上熟络,可也已经从之前对方的做派中了解了那性子,当即也不拐弯抹角,而是将桌子上的匣子推了过去。见小北眉头一挑,一副又来这套的表情,拿着手指在机簧上一按,看到里头东西的时候,更是眉头大皱,他连忙开口说道:“少夫人,我没有别的意思,这是程老爷的东西。”

咦?

小北这才讶异了起来。刚刚只是一开一合的一瞬间,她就已经瞧见了,里头似乎是一叠契书之类的东西——之所以不猜银票,那是因为徽商的银庄票号还没有开到这里来,那些银庄票号开出来的银票在广州不通行,但如果是地契房契之类的东西就不一样了。想到程老爷之前来信还提到,虽说对潘家有恩,却也不可一直无休止挥霍这样的恩情,所以推荐掌柜的事情,他打算换一种别的方式,想来就和如今这匣子有关,她就心中思量了起来。

而潘大老爷在看到小北若有所思的表情之后,就接着解释道:“程老爷之前写信的意思是,程家、许家、汪家,三家总共占一半,潘家占一半,四家合股,联手在濠镜经营商行以及银庄票号。各家要么拿出真金白银,要么拿出相应的契书来。潘家占一半,股本是二十万两,差不多就是我存在少夫人那儿那些东西的价值。而眼下这些,却包括佛山镇的三家瓷窑,广州城内的两家织坊,以及浮梁的一家茶园,约摸价值六万多两,是程老爷的。”

程老爷这是什么意思?书信都转托驿站送给自己,而这么一大笔钱却直接送给了潘大老爷?

小北只觉得心里纳闷极了,但汪孚林和程乃轩那是比兄弟还亲的朋友,程老爷从前也没少帮衬汪家,她就算有疑问也打算回头给程老爷写信再说。可就在这时候,她却只听潘大老爷说道:“其实,这是我给程家聘礼的一部分,我想续娶程老爷的养女黄氏,还请少夫人做个大媒。”

原来这不是程老爷的东西,而是给程老爷的聘礼……问题是,程老爷家中有养女吗?

因为程乃轩的关系,小北到黄家坞程家也走动过很多次,记得最清楚的就是程乃轩没有妹妹,否则用某人的话来说,早就要了汪孚林当妹夫。而且,养女这种说法,非常值得商榷,要知道某些徽商之中就素来有习俗,把什么扬州瘦马之类的少女买了过来,充当养女送给别家作为姬妾,用于拉拢关系,可程老爷好像没这么干过吧?可是,她这疑惑只在心里存留了一瞬间,继而就生出了一个念头。

“想来是你在程老爷那里做掌柜时,结下的缘分?”

“是。”见小北没拒绝,潘大老爷知道此事能成,便低声说道,“那时候我一把年纪,又只是个外乡过来,寄人篱下的二掌柜,还是个年近不惑,死了妻子,有一个儿子的鳏夫,她是大掌柜的独女,却偏偏看上了我。本来我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回乡,只想跟着程老爷做事,日后娶了她,接了她父亲的位子,没想到她父亲竟是突然因病过世了,家里叔伯为其过继了子嗣,她反而要看叔伯和嗣兄的脸色过日子,我又回了广州。我之前写信,求程老爷收了她为养女,想迎娶她过门。”

听到潘大老爷回了广州却还没有忘记昔日旧情,小北这才面色稍霁,但这么一件大事,又是整整六万两的聘礼,她怎么都不可能越过汪孚林答应下来,再说她心里也隐隐觉得此事不那么妥当。她正要把话说清楚,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了一阵说话声,紧跟着,门外就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碧竹瞅了小北一眼,见自家小姐点了点头,她连忙上前开门,却发现来的竟然是汪孚林。

这时候,不但小北站起身,潘大老爷也连忙起身相迎。汪孚林却只点了点头,瞅了一眼桌子上那匣子,他也没太在意,更没有解释自己能找到此地的缘由,而是径直说道:“看来我赶得正巧。潘大老爷,此行潮州府,从你这里兑的黄金派了大用处,我得谢你一声。”

“怎敢当汪爷一个谢字。”潘大老爷连忙谦逊,却又知道眼下正是好时机,连忙把刚刚对小北的话又说了一遍,不等汪孚林答应或拒绝,他就又补充道,“潘家之前已经被那母子二人闹得千疮百孔,程老爷的提议实在是厚道,我却不敢就这样领受深情厚谊,再者汪爷厚恩未报,我更是满心难安。程老爷那边我还送了聘礼,而汪爷这边我却尚未……”

“你以为程老爷就会挟恩图报,心安理得收了你的聘礼,然后随便打发养女一点嫁妆,就把人嫁了给你?”

汪孚林打断了潘大老爷的话,见其一下子愣住了,他这才慢悠悠地说,“生意场上,讲究的不仅是一锤子买卖,还有细水长流。有些人是觉得受恩太重没法相报,反而觉得恩情是一个负担,但我想以你潘家的家业,你自己的本事而言,不至于这么浅薄。你要报恩,只用心经营,给三家股东回报就行了,那才是长远的利益。我相信术业有专攻,对于海贸,徽州没人比你这个潘家人更熟悉,至于银庄票号,也要借你潘家在广州府的名声。所以程老爷提的四家合股,也是货真价实的合股。我们三家除了出银子,只会派掌柜过来帮衬又或者对账,具体拿主意的人,只有你一个。”

潘大老爷没想到汪孚林把话说得这么透,顿时出了一身燥汗。他元配早逝,唯一庶出的儿子还病恹恹的,而他是真心喜欢那个明朗的女子,但大恩难报,这却是他心头耿耿于怀的难题。

而且潘家在父亲的糊涂和那个女人的乱折腾之后,账面银钱所剩无几,汪孚林之前又拿着珍珠玛瑙之类的东西兑了一笔金子,所以他方才下定决心,把聘礼全数换成产业送给程老爷,这些东西根本就不是他说的价值六万两,而是更高一倍,若是徐徐出卖,十二三万都不止,他只想着到时候程老爷若不肯收,那么其拿出真金白银六万两入股,正好就可以一出一入以高换低折成现钱,也就酬谢了一部分恩情。

可现在汪孚林这么说,代表人家不是为了并吞潘家,否则又何必三家合在一起才占五成,大可挤占潘家的份额!

“你刚刚入主潘家,大肆声张这桩婚事的话,接下来广府商帮难免会把你当成异类。令尊早就油尽灯枯,能够支撑到今天已经是奇迹,却也应该脱不了几日,既如此,为了承嗣考虑,一旦他有什么闪失,你打着孝道的旗号,在百日热孝间尽快把婚事办了,这才是真心为你那未婚妻考虑。至于聘礼,不是我在这里帮程老爷夸口,你备一份的聘礼,他怎么也会还两份嫁妆给你,你就不要让他为难了。”

当小北跟着明明是不速之客却反客为主的汪孚林从后门离开了这座酒楼,上了骡车之后,她就忍不住打趣道:“不愧是四处给人保媒拉纤的人,几句话把潘大老爷说得满头大汗,我看他都快被你说得无地自容了。”

“我这巡按御史不知道还能做多久,不得不未雨绸缪。”汪孚林呵呵笑了一声,随即很没正经地说道,“再说了,不快点把他打发走,咱们怎么跑路?就因为我回来之后东奔西走,没来感激贤妻大人坐镇广州给我帮的大忙,可是已经有人给我脸色看了。”

从汪孚林口中听到跑路两个字,再加上这番若有所指的话,小北再听见骡车外那一声响亮的咳嗽,她登时忍俊不禁,却是故意岔开话题问道:“你这个大忙人整天东奔西走,难得有个空子,却还在监临广东乡试,你就不关心一下咱们家金宝秋枫这次南直隶乡试的成绩?”

第七三九章 双喜临门

南直隶乡试!

汪孚林顿时愣住了,随即便有一种自己实在是昏头了的感觉。但他一直想的是,金宝今年满打满算还只有十四,就算小家伙再怎么发挥卓越,按照当年张居正少年神童都被当时的湖广巡抚顾璘给硬是压了一届的传统,再加上此次亲自监考广东乡试的所见所闻,他实在不认为金宝还能继续一鼓作气拿下一个少年举人来,毕竟万历元年他中举人的时候也才十七,在某些人眼中那已经是少年才俊了。

至于秋枫,最初的底子倒是和金宝差不多,但天赋比金宝略差一些,乡试中举的可能性就更加微薄了。

毕竟不能和他比,他那时候乡试是靠押题的,而且主考官还是方先生和柯先生比较熟悉的耿定向!

见汪孚林先是愕然,随即若有所思,到最后苦笑摇头,小北哪里不知道他是怎么猜测的,顿时笑得眉眼弯弯,却是故意慢吞吞地说道:“南直隶乡试和浙江乡试以及江西乡试并称天下最难考的三大乡试,而且这三大里头,很多人都说南直隶乡试的难度根本就是天下第一。再说金宝和秋枫都太小了,落榜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汪孚林突然有一种事情发展到超乎预料的预感,原本还坐着没个正形,此刻却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小北才不会怕汪孚林的瞪视,故意把投向了纱窗外,正好看到车旁戴着斗笠的戚良。可她还没来得及对同样笑着望过来的戚良露出什么表情,就只觉得下颌被人轻轻一勾,竟是不由自主地转向了汪孚林。见丈夫又气又恼的样子,她当然不好再卖关子,当即轻轻咳嗽了一声。

“咳,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坏消息是,秋枫只上了乡试副榜,而且这副榜好处不多,顶多只能算是个备取的名头,名列前茅的能推荐去国子监,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得到这个机会。好消息是……金宝今科南直隶乡试,中了第三十一名。”

这不可能!太逆天了!

汪孚林差点惊讶地叫出声来。不是他不信任养子的能力,而是因为进学的秀才哪怕是案首,一般去考乡试也没有一蹴而就的,这还是那种十七八甚至二十往上的情况。而乡试解元去考会试,同样也可能会落榜,这又不是唐时,只要拿下京兆府解元,那么就肯定会金榜题名,甚至还能拿个状元回来。而且,少年举人是比少年进士的关注程度差点儿,可问题在于他两年前刚中了三甲传胪,金宝此次乡试的成绩会不会遭到质疑?

一个不好,那就是捧杀!

不但车里的汪孚林听到了之后大惊失色,就连车外的戚良也吃了一惊。他从徽州启程的时候,汪金宝已经和秋枫一块去南京参加乡试了,他还曾经去参加过汪家的践行宴,说过不少祝福的吉祥话,可打心眼里就没想过金宝真的能中。他虽是军中出来的大老粗,但心思却还缜密,此时此刻怎么想都觉得有些蹊跷,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车厢里传来了汪孚林的声音。

“这一科南直隶乡试主考官是谁?”

“你让我想想,之前伯父从京城送来的信上应该写了。”小北这些天看了太多的信,信上涉及到太多太多的官员,此刻在汪孚林那非常凝重的眼神注视下,仔细一回忆,她终于想了起来,“顺天府主考官是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编修何洛文,副主考是右春坊右赞善兼翰林院检讨许国,就是姐姐的公公,程乃轩的老丈人。应天府主考官是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编修戴洵、右春坊右赞善兼翰林院检讨陈思育主应天试。”

汪孚林先是愕然,随即便以手扶额,暗想相比广东乡试那清一色都是教官,最高不过七八品的寒酸阵容,这南北直隶的乡试主考官简直可称得上豪华。尽管除了许国之外,其余三人都不大熟,但他之前候选期间毕竟在京城呆了不少时间,翰林院的名字还是记了不少。据他所知,主考南直隶乡试的这两人,全都是张居正的亲信。

“金宝是谁取中的?是哪个同考官举荐,还是主考又或者副主考的意思?”

“信上说,这次南直隶乡试和广东乡试的情况类似,咱们这里病倒的是海道副使周丛文,那边病倒的却是主考官戴洵。南京那边传得沸沸扬扬,说是戴洵当初在翰林院和左中允孙世芳不睦,孙世芳死的时候还对他耿耿于怀,这次在他主考乡试时趁机作祟,戴洵病得险些连命都没了,所以阅卷的事情,都是副主考陈思育一手操办的。至于谁取中金宝,公公的信上没有说,但怎么也应该是陈思育亲自点头的。”

尽管是养子中举的大好消息,但凡事素来阴谋论的汪孚林刚刚真的想了很多,现如今发现此事果然非常值得商榷,他就更加头疼了。陈思育这个人他是不熟,但据说是非常圆滑,最会顺杆爬的人,天知道会不会觉得他和张居正有些渊源,于是拿了个举人功名来示好?可要真是如此,那就真的是揠苗助长了。

再详细问过之后,他就得知,家里这次并没有派信使专门报喜,而是把信夹带在徽州送到江西的公文急递中,随即又搭上了京师到广东的公文顺风车,这才到了察院,陈炳昌收到信发现是汪府家书的时候还愣了愣,很快就转送了小北,所以,广州城上下除了自己一家人,恐怕还没人知道他家里又出了个少年举人。虽说有些纠结,但汪孚林很快就平复了心情,决定问点别的。

“沈家之前还打算把金宝留在宣城读书的,估计金宝成了举人,他们那边也有无数人跌破眼镜了。对了,沈有容应天府武举的成绩如何?”

“就知道你要问沈有容,家里的信上一并写了,应天武举第四名。”

“不错不错!好小子,有出息!”汪孚林这次表现得比金宝中举更高兴——毕竟之前他是惊骇,吓都差点给吓死了。

而车外的戚良听到这一系列重磅消息,唯一的一只眼睛眨呀眨,心里唏嘘不已。自己离开大帅,离开蓟镇,来到徽州,好像总共也就六年吧?尽管六年也算是人生一段很不短的岁月,可看看汪家这父子两代妖孽都干了什么?汪孚林直接从一个秀才考到了进士,还当上了人家至少要熬个三五年才能当上的巡按御史,汪金宝则是从一个童子试都没通过的白身直接考到了举人!回头这父子俩要是一块站到朝堂上,不知道满朝文武会是什么感受?

曾经私自关押的犯人如今都已经转押到了相应的官府,就连邱四海的那批手下,汪孚林也直接转送给了海道副使周丛文,因而小北的私宅总算是空了下来。从喧闹的外间来到了这僻静的院子里,汪孚林想到之前戚良等人千里迢迢从徽州赶来,又护送自己从南澳岛打了个来回,却只有苦劳没有功劳,自然有些歉意,再加上人家又不是自己的部下,他进门之后就诚挚地谢了戚良这番辛苦,却没想到戚良反而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

“公子千万别和我们这些人客气,不说大帅的吩咐,就说大家在徽州能吃用不愁,做个富家翁,就都是靠汪家。而且,因为大家已经六年没上战场了,这次我还是矮子里拔高子,好容易找到这么几个闲不住却又没丢下功夫的老伙计。不过是拿个戚家军名头唬人,真的要上战场,说实在的,我们远远及不上公子找到的卢十三那些年轻后生。真要给我们挣功劳的机会,我就算再怕丢脸,那都是一定会推辞的。”

这坦诚的一番话,顿时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汪孚林立刻笑道:“都怪我一时昏了头,忘了你们这些年都过的是安逸日子,而且我是借戚家军的虎威,可不是要你们去拼死拼活。不过,你还是妄自菲薄了,之前要不是有你,我还得寻思怎么和晏大帅相见的问题。累了一场,大家好好休息,你们都是到了做老封翁的年纪,回头也应该推荐家里子侄出来拼个前程,不要自己再受苦受累了!”

戚良当即笑着眯起了眼睛——哪怕他乐得清闲,没有妻儿子侄,可其他人有啊!谢了一声又闲话了两句,他当然不会碍着人家夫妻团聚,很快就溜之大吉了。他这一走,汪孚林见小北正看着戚良等人的背影发呆,便拉着她一路入内。等到进了屋子,他忍不住感慨道:“一晃就是六年了,这日子过得真快!”

“是啊,这六年对咱们来说,是长大了,成年了,可对戚大叔他们来说,却是老了。”小北顿了一顿,随即轻声嘟囔道,“不止是他们,刘勃、封仲,还有爹爹当年用过的那些亲兵,还有浙军那些老卒,都已经老了。以后,我们该提拔启用他们的子侄,而不是成天让他们奔波劳累。”

“贤妻说的是。”汪孚林呵呵笑了一声,却发现小北突然低头摩挲着小腹,他不由得怔忡了片刻,随即才意识到此时应该立刻岔开话题。可没想到小北已经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们成亲也已经有四年了,姐姐都已经生儿育女,许家姐姐也是,可我……”

话还没说完,她就只觉得自己被汪孚林揽在怀中,耳边也传来了一个不容置疑的强势声音:“又想这些事情干什么?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你和别人不同,嫁过来就当娘,以后还会很快就当婆婆,生儿育女只要顺其自然就好,有什么好着急的?你比我小几个月,今年满打满算也就二十一,有多少女人到了三四十还不是老蚌含珠?再说了,要怪也只能怪我,这几年你跟着我东奔西走的,哪有多少时间调养身体?”

尽管公公婆婆都是拿自己当女儿一般看待,别说重话,根本就是什么好东西都想着留给自己,对于子嗣这两个字连旁敲侧击都不曾有过,汪孚林就更不用说了,可小北自己还是挺在意的。毕竟,不论是汪孚林去南京参加乡试,还是去京城参加会试,又或者去辽东,甚至如今到广东来,她全都是跟着一起,并没有分开过,要是别家,哪个媳妇不是留着在家照顾公婆?因而,此刻被汪孚林紧箍在怀,她暗自做了个鬼脸,随即闷闷问了一句。

“我来广州后,你每次过来的时候,都没特意错开过日子,是不是觉得横竖我不会生……”

汪孚林顿时愣住了,紧跟着就苦笑道:“你还好意思说,你明明知道我出门在外,正是最难熬的时候,那次还不是你特意在香山诱我入彀?被你这么一闹,又知道媳妇就在身边,你让我怎么忍,哪里还记得什么日子!如果真的不小心怀上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等低头一看,恰是看到小北已经抬起了头,那灿若晨星的眸子正看着自己,他便微微一笑道:“真的怀上了,我就马上对外头的人说,我血气方刚耐不住寂寞,所以死活央求家中父母把妻子送了过来,让你过了明路。”

小北险些没被汪孚林这轻描淡写的口气给噎死:“你不怕人弹劾你!”

“我一来广东,前前后后惹出来的事情已经不少了吧?再加上一网打尽了几股海盗,由着别人在我的私德上下点眼药也没什么。再说了,这年头有多少官员是不带家眷的?就算是巡按御史,也不是个个都大义凛然吧!”汪孚林很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可突然注意到小北眉眼间突然绽放出来的那掩盖都掩盖不住的笑意,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好啊,原来是你故意耍我,套我的话!”

见小北一下子从他怀中挣脱了出来,欢快地笑出了声,他终于恍然大悟,死死瞪着她那丝毫没有任何迹象的小腹,老半晌才使劲吸了一口气。

“不是……真的有了吧?什么时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