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难以确定游七的死活,更不知道游七是否曾经供出点什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王崇古那时候就未雨绸缪,出面全都在前头,几乎没牵扯到他。

所以,在拱手行礼入座之后,张四维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沉声说道:“元辅,恕我直言,王鉴川不适合再呆在兵部尚书这个位子上。”

“嗯?”张居正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此话何意?”

见张居正如此反应,张四维便沉声说道:“廉颇老矣,不复往日锐意,而且他对那些科道言官的态度实在是迂腐!更何况,据我所知,他之前因为一己之私,曾和游七私下接洽。”

话音刚落,他清清楚楚地察觉到,张居正的眼神明显锐利了起来。可这时候已经不容后退,他便稍稍压低了一点声音,面带苦涩地说道:“王鉴川乃是我的舅舅,舅甥至亲,我从前自然也免不了偏帮他。他自恃功高更胜过谭子理,因此一直都期冀兵部尚书之位,对汪南明自然免不了有些敌意,因此祸及汪孚林。游七之前也不知道和汪孚林有什么过节,一来二去,便和他勾搭在了一起……他曾经是我向来尊重的长辈,却没想到如今竟如此堕落!”

张四维说着说着,就干脆深深低下了头,一副羞愧交加的样子。他不能确定自己这种姿态是否能够骗得了张居正,但却很确定,自己的这种表态绝对是张居正欢迎的。因为,兵部尚书这种重要性仅次于吏部尚书,还在户部尚书之上的位子,张居正当然更愿意留给自己的铁杆,而不是资历更老,显然又有别样心思的王崇古。否则,王崇古也不会在把柄很可能落入张居正手中时,让他选择这种壮士断腕的法子。

“此事我知道了。”张居正言简意赅地吐出几个字,停顿了许久之后,这才字斟句酌地说,“我自然是信任你的。”

尽管后一句仿佛有些轻飘飘的,但张四维听在耳中,仔仔细细掰碎了分析,却知道张居正固然未曾全信他一点都没有参与,但至少是认可了他的表态。因此,他接下来便趁热打铁地说道:“此外,我那表弟读书的能耐寻常,这次会试能考中进士,甚至殿试名次还在二甲,却也已经是幸运至极,若能将其外放小县多多历练,日后王家总还能有人支撑家业,还请首辅大人能够允准。”

“我知道了。”

即便张居正的反应依旧显得很冷淡,但张四维在告退离开的时候,却大略能够确定,今天来的目的至少达成了大半。相较于资历深,人望不错的吕调阳,他这样一个日后很长一段时间在朝中必然几无党羽的三辅,无疑能够令张居正放心得多。可是,一想到此次那惨重的损失,他的心头就犹如滴血一般。

张泰徵和张甲徵都已经通过了乡试,但这一科他们都没有参加会试,一来是因为今科会试大臣家子弟太多,二来则是因为王谦要参加,他们兄弟俩总得回避一下,如此一来,要等着他们入仕给晋党夯实基础,则要再等三年。而一旦舅舅王崇古从兵部尚书的位子上退下来,他简直可以说是光杆阁老了。相形之下,歙党却是稳扎稳打,阵容已经渐渐牢固,而且游七生死不明,户部尚书殷正茂给其送过礼的事情,他甚至都因为之前的教训不好拿出来说!

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过,人多势众却也有人多势众的坏处,在张居正眼皮子底下结党,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今后情势如何,不妨走着瞧!

内阁直房这一段首辅和三辅的私下密谈,却和之前某些须臾传遍京师的流言不一样,几乎无人得知,汪孚林自然就没有渠道能够得到消息。由于之前那几件事,他已经成了很多人目光关注的焦点,考虑到冯保的东厂以及锦衣卫说不定都会盯一盯自己的动向,他保持着手下的护卫不动,打探消息的任务就都交给了岳母苏夫人。这一天,连续在都察院奋战多日的他就在傍晚时分上了叶家,可到了正房之后,一见叶大炮,他就看到岳父满脸恼怒瞪着自己。

“汪孚林!你还好意思来见我!”

这是哪一出?

汪孚林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苏夫人,却见精明强干的岳母大人对他叹了一口气,随即差遣了身边一个妈妈去外头看着,这才轻声说道:“你伯父今天终究是扛不住老爷一再追问,偷偷把事情实情告诉他了。他从汪家出来的时候怒气冲冲,在门口还骂了两句,这下子,这场戏倒是演得更真了。”

“还有你,你早从女婿那知道了这事,也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成天长吁短叹,还想着两边说和,给他们伯侄俩当个和事老,当我猴子耍吗!”

叶大炮听了苏夫人这话,气得更厉害了。他狠狠一跺脚,竟然狠狠瞪了苏夫人一眼,继而也不看汪孚林,就这么径直出门去了。

汪孚林顿时尴尬地摸着鼻子,随即就只听苏夫人嗔道:“还不快去追回来?翁婿没有隔夜仇,更何况你们爷俩又不是别人,有什么话说不开的?”

百忙之中,汪孚林也顾不得对苏夫人说什么,立刻转身去追叶大炮,可就这么一小会儿,人竟然已经出了院门!这座小宅子原本是当初汪道昆让人物色,他进京参加会试的时候曾经住过的,后来金榜题名留在京城,索性就自己买了下来,等叶钧耀入京为户部员外郎的时候,就让给了岳父,所以对于这简简单单的结构自然相当了解。他压根没有去叶钧耀的书房浪费时间,直接冲到了门口,果然,一个门房立刻陪笑道:“姑爷,老爷刚刚气冲冲出去!”

叶大炮那是个什么炮仗性子,汪孚林和他在歙县相处了这么久,怎会不明白,此刻见门外小巷竟然已经没人了,头皮发麻的他立刻问道:“知不知道岳父平日里有什么常去的地方?”

“有,有,这小巷东头出去,穿过大街那边有一条小胡同,尽头有一家生意很不好的小酒馆,老爷却说那家的酒地道,常常换了便服过去喝一杯。这会儿老爷穿的就是便服,大约也过去了。”

没想到叶钧耀还有这种爱好,汪孚林不由得想起了也很喜欢微服去吃喝的广东按察使凃渊,苦笑一声便赶了过去。好在正如那门房所说,那家连酒旗都没挂的小酒馆就静静矗立在一条小胡同的尽头,而当他闪进门去时,就只见他那岳父大人正把一碗酒直接倒进嘴里,看都没看他一眼。见此情景,无可奈何的他往四下里一瞧,发现就只叶大炮一个酒客,赶紧三两步抢上前去,在其对面一屁股坐下,顺便把满满一瓮酒给挪到了自己面前。

“你来干什么?”刚刚灌了酒下肚,叶钧耀当然不会立马就醉,但眼神里头却还带着分明的恼意,“反正你也没把我当岳父,管不了我!”

“岳父大人,有什么话回家去说行不行?”汪孚林不得不压低了声音,用讨饶的口气说道,“我承认全都是我的错,您消消气吧。”

“你的错?哼,你什么时候错过,不过是怕我给你添麻烦而已!”叶钧耀先是自顾自拍桌子。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出手,就想去抢汪孚林那边的酒瓮,可不防女婿眼疾手快将其转移了,他不由得更加郁闷了起来,竟是重重在桌子上一拍,“我告诉你,当初在歙县的时候,我可以什么都听你的,现在也可以什么都听你的,但你不能什么事都瞒着我……”

听到叶大炮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但总归没有泄露秘密,汪孚林心头稍定,只能忙不迭地连声答应,只希望能够尽快将叶钧耀给拖回去,却只听到身后传来了扑哧一声笑。发现是女子的声音,他本来还以为是店家的女眷,可却没想到回头一看,竟是一张极其熟悉的脸。

竟然是叶明月!

“你不成,我来吧。”

叶明月直接把汪孚林给赶了走,这才来到满脸愕然的父亲身边,却是挨着他的耳朵低声言语了几句。下一刻,叶钧耀便很不自然地站起身,随即冲着柜台后头张头探脑的店家说道:“酒钱从我预先给你的银子里头扣,剩下的还是存在你这,酒我先带回去了!”

眼见得叶钧耀冷哼一声,直接伸手过来从自己这抢过酒瓮抱在怀里,就这么出了门去,汪孚林微微一愣,等看到门外有随从一左一右把这位岳父大人给看住了,不愁人再发脾气跑到哪,他方才舒了一口气。直到自己也出了这酒肆,他方才有些好奇地对身边的叶明月问道:“你和岳父说了什么?”

“我说,妹夫当初能名扬东南,后来能考中进士,如今又能名噪京华,一大半要归功于爹你,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说到这里,叶明月微微一笑,却是一如从前那般促狭,“难道你不知道,爹最得意的事,不是考中了进士,而是在歙县得了你这个女婿?”

第七八六章 翁婿一家亲

这样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就能把气急败坏的叶大炮给劝回去,充分显示了叶明月对父亲的了解。

没错,叶钧耀确实不是能力出类拔萃,品德高尚无暇。他只是每三年一届三四百个进士中,能力普通,文章学问不过才过得去,而个性也有些冲动急躁,还喜欢动辄放豪言壮语的那种人。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却也有一个非常显著的优点,那就是很有自知之明,能够充分地给下属信赖,肯分权。

当年在歙县,他对于很有能力,给自己解决了一桩桩一件件大麻烦的汪孚林是如此。如今在户部福建司,他这个郎中对于下头那几个主事也同样是如此。正因为这一点,再加上出手大方,不斤斤计较,他和麾下几个主事相处得很好,而从外头调来的员外郎虽说觊觎他这个位子,又觉得他能力不过如此,却也动摇不了他这个位子。

但叶大炮最得意的一件事,更确切地说,那就是在歙县嫁了两个女儿,得了两个女婿。大女婿且不说,老实人,一次会试阴差阳错地侍疾,一次会试说是污了卷子落榜,却也毫不气馁,更何况父亲许国在人才济济的翰林院中依旧光彩夺目。而小女婿如今名扬京师,将来也许还会名扬天下,他就更不会真的与其置气到底了。

平心而论,他也明白,若非此次他完全被蒙在鼓里,于是本性毕露,急得四处乱转,又在户部和人吵架,别人怎会认为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反目是真的?这会儿汪孚林亲自追出来,长女竟是不知如何也正好过来了,他当然不好再耍小性子。

因此,重新回了叶家之后,这一茬原本似乎会闹得更大的风波,便轻轻巧巧揭了过去。小女婿认了错,大女儿又劝到了点子上,叶钧耀虽是喝了酒吹了风,到底还没醉,便索性问了问汪孚林在都察院这几日新上任的生活。得知女婿用了三板斧,把五个心思各异的新人暂时镇住了,他就抚掌大笑道:“好,果然是好,我就知道,你肯定能够胜任!回头到刑部照刷文卷,磨勘卷宗的时候,拿出点厉害来让人瞧瞧!”

“爹,你在户部,也经历过刷卷和磨勘,历来这种事,都是吏员来做,监察御史就是做个样子,大多数时候都是敷衍而已。出了事,责的也是吏员,板子又不会打到六部的主事甚至是员外郎郎中头上。至于侍郎又或者尚书,那就更加不可能为刷卷中发现的疏漏负责了。”

叶明月说着这些理应是大多数朝中官员才会关注的事情,随即便笑着冲母亲挑了挑眉道:“娘,我说的对不对?”

“对是对,不过你爹说得也没错。”苏夫人见叶钧耀顿时胡子翘得老高,她就将丫头刚送来的果盘送到了叶钧耀和汪孚林翁婿中间,“因为从前是从前,这次是这次,孚林要磨砺那几个新人,拿着这个立威倒也不错。毕竟,这分寸是掌握在他的手里。”

“可月末的考成,交给五个新人真的能行?”叶钧耀虽说觉得女婿那三板斧不错,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却只见汪孚林嘿然一笑。

“正是要让他们去试一试。广东道监察的官衙,除了广东之外天南地北都有,具结完成的情况,更是要看远近。如应天府过来的,应该是上个月的完成事项。而延庆州,则应该就是本月的情况。至于那些卫所,每个月能有一两件事就不错了。可如何看出那些回文和应完成事项之中的差别,真正把考成两个字做到实处,那就简直是难如登天,可终究也难不过有心人。他们是打算虚应故事,还是打算真正开动脑筋,脚踏实地去做事,这次考成能看出不少。”

说到这里,汪孚林便杀气腾腾地说:“如果刚上来就想在我这里玩花样,和稀泥,我不介意立刻就禀报上去,说他们不适合当御史!反正我又不是没有毁过别人的前程,不在乎多这几个!”

叶家人对他都熟悉透了,知道他这杀气腾腾半真半假,但要是完全当成假的,那么回头就定然哭都来不及。又说笑了片刻,苏夫人知道今日叶明月过来,必定不是仅仅只为了给那翁婿劝架,嘱咐汪孚林去书房陪着叶钧耀喝酒,翁婿俩打开心结,她就拉了长女回房。进屋之后,她就看到,刚刚还言笑盈盈满脸轻松的叶明月,表情一下子凝重了下来。

“娘,公公今日午后去给皇上讲学时,听到宫里一个相熟的公公说,今天太后派了人去武清伯的清华园,等人走了之后,武清伯就亲自打了次子李文贵四十杖,人被打得下不了床,据说武清伯还亲自去到张府送了一张帖子,但因为首辅大人不曾休沐,所以没见到人。”

“看来是事发了。”苏夫人微微沉吟,便低声对叶明月说了游七身边的外室冯氏乃是李文贵暗中安排。尽管这消息还是她告诉汪孚林的,但之前她却守口如瓶,连长女都不曾提过。见叶明月只是微微吃惊,随即就若有所思看了一眼外头,她知道其是明白了,这才说道,“而游七和孚林在南京有一段不小的旧怨,所以之前他处心积虑,精心安排,这才让他的一堆仇人全都陷了进去。你心里有数就行,李文贵怎也想不到孚林头上。”

“我明白了。”叶明月微微点头,可她今天来,除却许国“不经意”对儿子也就是她的帐房提到的这个讯息,却还有另外一件更加重要的事,“公公还说,近来因为仁圣老娘娘多病,慈圣娘娘常常去慈庆宫探望,有时候为了表示两人乃是一体,还在慈庆宫留宿过,正因为如此,皇上常常会找借口溜达去西苑散散心,为此有时候听讲也很没有精神。我听相公的口气,公公觉得,冯公公未必就不知道这回事,只不告诉太后,兴许并不是存心为皇上隐瞒。”

因为叶明月毕竟是出嫁女,今天这么晚匆匆赶来叶府,找的借口也只是临时起意,故而说完要说的话之后,苏夫人便连忙派人护送她回去。可母女俩在二门依依话别的时候,叶明月犹豫了片刻,又低声说道:“小北人在歙县待产,不在京师,她和我当年和史家姊妹在杭州相交,如今她们都嫁了人,偏偏史家大小姐元春许的是王崇古的长孙。元春好像这几天就要生了,要不要我回头替小北一并送一份礼给史家大小姐?”

对于此节,苏夫人印象不如叶明月那般深刻,可既然长女提了起来,她在唏嘘的同时就点了点头,随即问道:“那楼外楼还开着?”

“不但开着,而且早已是西湖边上一道有名的风景。”叶明月的表情柔和了下来,带着几分淡淡的追忆之色,“只不过,和分到手的红利比起来,想必史家姊妹和我们都一样,更希望回到当年那无忧无虑的时候。”

一连好几天睡在都察院,每天只休息不到三个时辰,汪孚林这辈子再加上辈子,都从来没有这么勤勉的时候,因此,当他被叶钧耀拉去喝酒时,只不过浅尝辄止就醉得睡了过去。叶大炮最初还以为女婿是装的,可死活拍不醒人,再想到汪孚林一直都睡在都察院的传言,脸上便多了几分心疼。女婿如半子,更何况汪孚林真正成长的那几年,可以说是他一直都看着的。因此,他也没有劳动别人,愣是自己费足了劲把人搬到书房的榻上,又去找了薄被来。

才刚刚把人安顿好,他就听到书房门口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没多久,门就被打开了一条缝,仿佛有人在窥视。知道多半就是自己那不省心的长子,他就没好气地喝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滚进来!”

门这才磨磨蹭蹭被人推开,东张西望进来的,正是叶小胖——因为长个子再加上读书辛苦的缘故,当年圆滚滚的小胖子如今已经不那么胖了,但我们姑且还是称他为叶小胖——当他看清楚汪孚林已经睡下了的时候,顿时露出了老大的失望表情。毕竟,他正想着姐夫回来之后就是各种忙,他几乎都没怎么好好说过话,这次好容易把人盼来,他至少可以问问那时候文华殿上是怎样一副剑拔弩张的场面,没想到人已经睡了。

叶钧耀自然没想到长子竟然也把汪孚林当成了说书的,板着脸问了来意,见叶小胖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就恼火地喝道:“都是成家的人了,就不知道学学你姐夫好好立业?也不为你媳妇想想。这么晚了,还杵在这干嘛,回房睡去,明日还要早起读书!”

叶小胖有气无力地哦了一声,却还存着几分侥幸,赔笑请了父亲先行,自己跟出门之后不多久,觑着父亲进了母亲的正房,他却又偷偷摸摸回转了来。等再次蹑手蹑脚进入父亲书房,他来到汪孚林榻边,闻到那股酒味之后,立刻就低声笑道:“姐夫,别装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千杯不醉的海量……咳,或者说是最会喝酒作弊的,我爹那点酒量怎么赢得了你?你之前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我可有一堆话要对你说。”

可他目不转睛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人却还是眼睛紧闭,呼吸均匀,他顿时挠了挠头,暗想难不成是真的睡了?要说把人推醒,他倒知道不是办不到,但这也未免太没礼貌,他便怏怏打算离开。可就在这时候,他偏偏听到门外传来了说话声,其中一个赫然是他最怕的母亲,登时大惊失色,四下一看,就闪到了木榻后边蹲了下来,心里祈祷着母亲进来千万别点灯,如此一来自己就能躲过去。

叶小胖压根没去想,就只凭两人是郎舅,真要是苏夫人进来发现,他也满可以用关心姐夫这种蹩脚的借口搪塞一二。

果然,苏夫人踏进漆黑一片的屋子里时,并没有点灯,但她却还带了丫头。随着丫头们在这屋子角落里点起了助眠安神驱虫的沉香,继而退了下去,她便缓步来到了木榻前,默然伫立了片刻,这才低声叹了一口气。

“树欲静而风不止,有时候你岳父也常在私底下说,做官实在是没什么意思。朝中少主权臣,古往今来,这种情形都是很少有好结局的,日后这朝中说不定还有一场大风波。就好比你这次闹腾一场,一大堆人倒台,最终竟然还离不开都察院,却还不得不打起精神做这个掌道御史,想来也谈不上得意。只可惜,你这一辈,无论是明兆明堂,还是汪家那些兄弟,都没人能帮得上你。”

叶小胖本来就屏气息声,此刻听到母亲竟是连少主权臣这种露骨的话都说了出来,他登时头皮发麻,却更加不敢发出任何动静了。直到苏夫人出了书房,他才一下子瘫坐在地,想着最后几句话,心头不禁很不是滋味。确实,他也已经不小了,却只是个秀才,哪里帮得上父亲和姐夫?

而苏夫人出了书房,早有守在门外的妈妈放下了竹帘。等到跟着她走远了些,那妈妈方才轻声说道:“大少爷没有回房。”

“知道,他就在他姐夫躺着的木榻后头猫着,以为我不点灯就看不见?”苏夫人呵呵一笑,随即若无其事地说道,“他素来没定性,这次听了我的话,要是还没有个态度,我只能把他扔回老家,让他将来做个富家翁去了。”

酒醉睡下之后的那些事,汪孚林当然不会知道,当第二天清早被人叫醒的时候,他虽说还有些没睡醒的困意,但却没有宿醉之后的头痛。而且,在都察院习惯了凡事自己动手,如今有人伺候洗漱穿衣,他自然干脆半梦半醒地由着人折腾,直到最终吃早饭时,看到琳琅满目一桌子,他方才想起,当初可是连带宅子带厨子全都送给了岳父一家,这满桌的京味小点心实在是太眼熟了!

满满当当填了肚子出门,他心中再一次庆幸皇帝还小不用上早朝——当然万历皇帝而后几十年都不上朝,这对于大臣们来说,其实也是痛并快乐着的,不用上朝去跪来跪去,但问题在于大臣要辞职没法辞,要补人没法补,这旷工简直是几千年来绝无仅有。然而,他这怀着几分恶意的庆幸,却在出门之前,就被苏夫人低声嘱咐的几句话给打断了。

如果万历皇帝真的是玩性发作,以至于倦怠读书,难不成,记忆中某件完全打破了少主权臣之间良好关系的事情,也快要发生了?可就算他不记得所谓张居正给万历拟罪己诏的具体年代,可好像也没有那么早啊!李太后都还在乾清宫紧盯着,小皇帝能玩出什么花来?

还是放在心里吧。如今他还没时间操心这个,先把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管好再说。

第七八七章 仗义的汪掌道

对于都察院的吏典来说,虽说等闲不会遭到撤换,可一旦触犯了背景深厚的上官,真要被人挑错处,最终给黜落甚至左迁到什么天南地角的地方,却还是很容易的。毕竟,九年考满就要挪窝,这是祖制,他们不过是往吏部主管吏典使用的官员哪里使了钱,这才得以长长久久占住都察院这种好衙门的位子而已。正因为如此,汪孚林既是凶名在外,如今又是广东道掌道老爷,相较于刚调来的那些全无根基的新人,广东道的吏典谁都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因此,即便汪孚林刚刚上任召见了一批人,挑在身边随侍的,恰是郑有贵这个非经制吏,可他们却丝毫不敢心存怨言,更不用提怠慢,连日以来随叫随到不说,一旦汪孚林有什么疑问,他们更是问一答十,赔足了小心。甚至不用特意吩咐,也有人将王继光等新人的言行举动禀报上来。不管是他们在都察院中去了哪,见了谁,汪孚林坐在屋子里竟是了若指掌。

对于自己名声大涨后带来的这种连锁反应,汪孚林虽觉得好笑,但既然能够方便自己开展工作,他也就乐见其成了。

到了月末,广东道监察的各地衙门具结禀告事务已完的文书陆陆续续都送了上来,几个新官上任的试职御史拿着分到的考成底册复本,对照着那些送来的公文开始勾簿。要说这活仿佛是很简单,下面说已经完成,你直接勾了销账,就算是完成了,可谁不知道,在首辅大人的考成法之下,如若完成,考评也还罢了,如若完不成,却是要动辄罚俸降级的!更何况,万一人家没完成,他们却大手一挥放了别人一条生路,回过头来自己却要担责倒霉。

所以,五个新进的试御史中,在大感棘手之时,采取的法子却是各不相同。有人偷偷向吏典询问从前的成例,有人虚心向其他各道的前辈请教,但也有人直截了当地找到了汪孚林。来见汪孚林的是马朝阳,论年纪却是比汪孚林大十岁,此时此刻,他直接将应天府送上来的一份公文呈了上去,随即就开口说道:“应天府的底册上,之前写明本月应该是交纳欠赋六千五百两,送来的公文说是俱已完纳太仓,但我亲自去过户部广东司,说是查无此事。”

听马朝阳说亲自去了一趟户部,汪孚林便赞许地点了点头道:“你果然尽职尽责。如此一来,要么是应天府送呈户部的公文有稽迟,要么就是应天府送来回复考成的公文与事实有出入。但是,光凭这个,还不足以推断此事。今次轮值南直隶巡按的三位御史,除却一位提督学校的之外,是福建道和河南道的御史,我与你手书,你去福建道和河南道,查阅一下两位巡按本月的回文,看看是否有提及。如果没有,责成应天府把太仓回文印执复本送来。”

看到汪孚林一面说一面便开始写字据,马朝阳立刻就明白,汪孚林是怕口说无凭,福建道和河南道推诿,这才直接下了手书。他做事本就认真,如今遇到一个同样仔细的上司,自然觉得这一趟没白跑,立时拱手应道:“下官明白了。”

马朝阳刚离开,汪孚林就看到有人在外张头探脑。记得郑有贵是去架阁库取刷卷和磨勘的那些成例了,应该没这么快回来,而且回来之后也不至于这样鬼鬼祟祟的,他便扬声问道:“外间是谁?”

“掌道老爷,是小的。”

门外闪进来的,却是汪孚林没见过的一个生面孔。来者进屋之后,二话没说直接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这才陪笑道:“小的是都吏胡全,一向在总宪大人那儿伺候。”

所谓的都吏,和都督府宗人府那些一品衙门中的提控一样,只有六部和都察院这样的二品衙门才有资格设置,算得上是小吏当中到了顶点的人物,九年考满之后就有从七品出身,但少有人为了那个出身,就舍得把这都吏的位子让出来。汪孚林不是堂官,胡全又不属于广东道,因此他确实还是第一次见,但名册却还粗粗看过,记得有此人。此刻,他颔首点了点头就笑着说道:“起来说话吧,你既是总宪大人身边的人,日后不用这般多礼。今日来何事?”

“是这样的,今天湖广道掌道秦老爷去见总宪大人,说起都察院吏典超额的事。秦老爷说,国朝以来,常以吏典太多为由裁减吏额,但如今反倒是越裁越多。各道所属,正经的经制吏少则六七人,多则八九人,却还有非经制吏在,理应陈奏上去,重申旧制裁减。尤其是非经制吏泛滥,更是决不能容。”

说到这里,胡全偷看了一眼汪孚林的表情,发现丝毫看不出喜怒,这才舔了舔嘴唇,低声说道:“虽说总宪大人不置可否,但看秦老爷的样子,说不定会直接上书。小的想着汪老爷之前挑了郑有贵随侍,特意来禀告一声。”

“你有心了。”汪孚林平淡地应了一声,可等到胡全告退后转身到了门口,他却突然开口说道,“记得你有个侄儿就在山西道做事,好像也是个白衣书办?”

胡全一只脚已经快要跨出门槛,闻听此言登时脚下一绊,险些就直接摔了出去。他好容易稳住身子,心里也来不及细想汪孚林怎么会了解得这么清楚,赶紧转过身来,复又匆匆回到汪孚林面前,却是扑通一声再次跪下,满脸惶恐地说道:“是小的存着私心,但都察院十三道,再加上架阁库这些杂七杂八的地方,白衣书办少说也有六七十,若是真的被秦老爷一言全部革退,也不知道多少人要喝西北风,所以……”

“所以就来找我?都察院那么多御史,你怎么就不知道去找别人?”

汪孚林问得犀利,胡全心中更是叫苦,最后索性把心一横道:“历来侍御老爷们对吏典素来是不以为意,呼来喝去,从来不问其他,但老爷上任之后,不但问及吏典分工,还把郑有贵拨到身边,听说还说过不要吏畏民怀,想来是真心不把咱们吏典当成贱人一等来看。所以小的在总宪大人那边闻听此言之后,思前想后,实在想不出其他各道会有谁为咱们这些吏典说话,便壮着胆子来求见老爷。是小的之前不该存有机心,拿郑有贵试探,小的该死。”

见胡全砰砰就是两个响头,汪孚林一口喝住,这才没好气地说道:“磕破了脑袋从我这出去,你想让人说我目中无人,连总宪大人身边随侍的都吏都不放在眼里?”

胡全没想到汪孚林连这一茬都想到了,这才讪讪然直起腰来。别看他是都吏,这都察院将近一百号吏员当中,也是数得着的人物,可官和吏的分别就好比天上地下,如果真的是掌道御史这样的人上奏,而牵涉到的又是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吏员,他真心没把握能够保住没有吏额的侄儿。毕竟,他是把人当成接班人一般培养的,可将都吏这个位子直接交到侄儿手上那却又完全不可能,一旦出去这个门之后还想进来,那就基本上不可能了。

汪孚林却没有理会眼巴巴的胡全,而是自顾自地沉思了起来。历来哪一朝哪一代,动不动就精简机构,但卷土重来只会更猛,冗官还只是因为僧多粥少,没法安置那些一届届科举考出来的进士举人,而冗吏则是完全要归咎于缺乏流动性的吏员体系。看看那些考满之后除却一个干巴巴的七八品出身,却根本谋不到一官半职的吏员就知道,聪明人肯定会选择占住位子不挪窝,于是,一个吏员在一个衙门一干就是一辈子,这就不奇怪了。

歙县那边不就是这样的?三班六房谁不是占着位子就再也不肯走?

但最最重要的是,如今六部都察院这些官员,离开吏员还知道怎么做事?那些繁重的文书案牍工作,有几件是官员们亲力亲为的?尤其是户部,离开那些精于算数的吏员,那帮官员就全都去哭吧!还叫什么精兵简政,你怎么不知道把自己给精简了去?

汪孚林心里明白,胡全跑来找自己,确实不是无的放矢。张居正非得把他摁在都察院,还干脆利落撸掉了广东道的所有御史,让他这个年资浅的直接坐上了掌道御史的宝座,别人不敢怒更不敢言,但暗地里看笑话的人却肯定不少,此次这一招无影手也显然是冲着他来的。因此,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就开口说道:“你出去之后,不用再乱找人撞木钟,这件事我管了。”

胡全原以为汪孚林肯定还要装腔作势拿乔,最后答应与否还未必可知,可没想到揭穿了他的真实目的之后,这位年轻的掌道御史竟然直接大包大揽了下来!又惊又喜的他也顾不得那么多,慌忙又连磕了两个头道:“小的多谢汪老爷,不管事情最终如何,小的代所有白衣书办谢谢您了!”

可他还没爬起身,就只见汪孚林已经从案后站起身来,却是径直往外走。他一愣之后便一骨碌爬起身,追了上去问道:“汪老爷这是要出去?”

“择日不如撞日,我这就去见总宪大人。”见胡全登时呆若木鸡,汪孚林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你还担心让人知道,我是从你这里得知这消息的?”

糟糕,这位年轻得过分的掌道御史怎么就这么狡诈!

当胡全反应过来追出门时,汪孚林已经走出去老远,登时暗自叫苦。哪怕这次汪孚林真的在左都御史陈瓒面前,把这件事给争了下来,固然是为所有白衣书办赢得了一条生路,可汪孚林赚了莫大人情,可他就倒霉了,一旦知道是他来向汪孚林求救,那么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怎会不恨上他?

如此一来,他哪怕说自己没上汪孚林这条船也没人信!

一面在心里哀嚎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一面还不得不紧随其后,眼看汪孚林进了陈瓒那大堂之后,他终于死了心。

都到了这一步,希望汪孚林千万能够成功,否则他已经得罪了秦一鸣,却还要承受侄儿可能被革退的后果!

汪孚林当然知道,胡全一定会紧张地在外头等候消息,只不过,他却不打算把这么一件“鸡毛蒜皮”的事情放在最前头。拜见了陈瓒这个顶头大上司之后,他先是汇报了一下广东道五个新人御史的情况,当然是有批评,有表扬,每个人的侧重点都绝不相同,完全没有和稀泥的意思。这其中,之前刚来见过的马朝阳,得到了他的着重评点。当说完这些,看到陈瓒的表情显然比较满意,他方才词锋一转。

“总宪大人,我听说,今日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前来提过裁减都察院白衣书办的事?”

“你消息倒是灵通。”陈瓒微微有些意外,随即就沉下脸道,“是有人去你那边吹耳边风?秦一鸣之前还说,你挑到身边随侍的,就是一个白衣书办。”

“秦掌道倒是对我的事关心得很。”汪孚林嘴角一挑,哂然笑道,“至于到我那边吹耳边风的,当然不是我挑的那白衣书办,他一个小角色,还没有那么快的耳报神,是都吏胡全,他有个侄儿就在都察院做事。”

汪孚林浑然不顾外头的胡全听到自己直接把他供出来是否会魂飞魄散,更不惧陈瓒倏然犀利起来的目光,从容不迫地说道:“裁减这些非经制吏,从短期来看,都察院公费支出会少很多,而且人员也确实精简了。但都察院减了,六部减不减,五军都督府减不减,大理寺通政司等其他部门减不减?牵一发而动全身,满京城各大有印信衙门的这些非经制吏,总共有多少?这么多人没有生活着落,就这么遣散出去,等于街头多数百上千个闲人!”

如果汪孚林用其他理由来说服陈瓒,比如官员不熟悉事务,这些小吏不可或缺,如陈瓒这种瞧不起胥吏的理学君子必定会嗤之以鼻,可汪孚林用闲人之说作为切入点,陈瓒就登时沉默了下来。而且,汪孚林更是趁热打铁地说道:“而这批人若是生活无着,他们都是在各大衙门呆过很多年的,到时候在外兜揽词讼,关说人情,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相形之下,是衙门用微薄的公费支出养着他们,还是放出去祸害一方,这还用选吗?”

“更何况,与其用裁减这些人来加以约束,还不如定出严格的条例,对他们的工作进行管理。虽说这些人也有考评,但往往浮于表面,尤其非经制吏,因为不在正经吏员管辖范围之内,那就更加谈不上任何考察了。既然秦掌道对于吏员臃肿痛心疾首,何妨便让湖广道掌管整个都察院非经制吏的考察?”

陈瓒又不是三岁小孩,听到这里,他的嘴角抽了抽,最终没好气地说:“你才刚拉下一个掌道御史,现在还打算再拉下另一个?你说要考察,那这件事我就交给你广东道了。至于秦一鸣那里,我自会吩咐下去。”

“若是秦掌道一意孤行,硬是要建言此事呢?”

陈瓒终于火冒三丈,沉声说道:“我这老头子还没昏聩无能到连这种阵脚都压不住!又不是什么关乎国计民生,吏治国法的大事,他敢一意孤行?你少给我折腾,安分点!”

第七八八章 势不可挡

当胡全看到汪孚林气定神闲从左都御史的大堂中走出来时,已经腿软了的他险些再次跪下去。

他在外头偷听得清清楚楚,此时是真的想跪了。要知道,往日陈瓒这老爷子何其难伺候的人?监察御史们进去说事,只要稍有不慎就可能被骂得体无完肤,可汪孚林刚刚先说本道的事务,说完了又直接把他胡全给卖了,把秦一鸣建言的事给抖露了出来,陈瓒竟然没大发雷霆,还真的把汪孚林那番理由给听完了。哪怕汪孚林最后还质疑了秦一鸣是否会坚持往上头建言,陈瓒是发了点火,可对于汪孚林的警告也只是少折腾,安分点。

这等于在回护这位年轻的掌道御史!

“汪爷……”

见胡全强挤出笑容上前叫了一声,汪孚林就似笑非笑地反问道:“怎么,怕了?”

真的是怕了……

胡全还不敢这么直说,只得端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汪爷真是豪杰。”

“豪杰不豪杰的两说,不过你现在应该清楚了,我眼里素来是不揉沙子的。”汪孚林淡淡地说出这句话,见胡全犹如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他这才接着说道,“你不妨把话传下去,日后都察院非经制吏的考察,便由广东道接手。他们不用怕丢了饭碗,但也别想阴奉阳违,偷懒耍滑地糊弄我。至于秦一鸣,就算他知道是你给我通风报信,那又怎么样?你是直属于总宪大人的都吏,真要有事,也有总宪大人,他能奈你何?就是我,也自然会回护你。”

“至于你侄儿,如果你怕他使绊子,调来我广东道也未尝不可。”

见汪孚林说完这些便扬长而去,胡全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但随即稍稍打起了一点精神。不论怎么说,这位掌道雷厉风行,光明正大,犀利果断,当面说清楚,总比那些背后耍阴的来得强!

汪孚林要是知道胡全评价自己光明正大,他一定会偷笑出声。玩阴的,有几个人能比他更在行?可在都察院这种看上去光明正大的地方,他更乐意和人真刀真枪来明的。因此,在踏入了福建道和广东道共用的那个院子时,他瞧见广东道的那间吏房门口,正有几个人在张头探脑,便直截了当走了过去。还没到近前,就有人发现了他的到来,几人如鸟兽散地退开,却都是福建道的吏员,紧跟着,屋子里就有人慌慌张张出了来,好几个都显然不是广东道的。

“掌道老爷。”

最后一个出来的郑有贵脸色苍白,见是汪孚林,他期期艾艾叫了一声就要跪下,却见汪孚林朝着自己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立刻闭上了嘴。

“之前总宪大人那儿当差的都吏胡全来过,对我说了湖广道掌道秦侍御建言要裁减非经制吏的事,我才去过总宪大人那儿,极言不可,总宪大人已经首肯,将非经制吏考察的事情归于广东道,尔等各自回道之后,不妨对你们的同僚全都打个招呼。安分做事,少串门子。”

尽管汪孚林的口吻并不凌厉,但那些并不属于这个院子的吏员听来,却犹如重锤响鼓,敲得他们心惊胆战。在参差不齐的答应之后,一群人溜得要多快有多快。哪怕是早走一步先闪进了福建道吏房的那几个吏员,也不由得面面相觑,全都对汪孚林的强势又多了一重新的认识。

“郑有贵,跟我进来,我有事吩咐你。”

刚刚在屋子里被一群熟悉不熟悉的经制吏嘲讽得体无完肤,几乎崩溃,如今郑有贵听到汪孚林那平平淡淡的陈述,心里简直是翻腾得厉害,当捕捉到这吩咐时,他根本来不及细想,慌忙答应一声,就随同转身的汪孚林进了屋子。他们这一官一吏一走,广东道的几个经制吏彼此交换了眼色,见那三个从来都唯唯诺诺的白衣书办喜出望外的样子,他们也无不在心中修正了对这位顶头大上司的评价。

这真是一个厉害人物,怪不得前后两次把那么多科道言官扫落马!

在歙县衙门里里外外浸淫多年,汪孚林绝不会小看吏典的作用,更不会小看非经制吏的存在。他本来还在琢磨着怎么笼络人心,可没想到有人上赶着给他送了一个大好的机会,他要是轻轻错过,那就实在是太对不起人家的“煞费苦心”了。因此,他通过众人之口将这个消息散布了出去之后,召了郑有贵进屋,问及去架阁库存取卷宗的事之后,就用很平常的口吻吩咐道:“和你一道的那三个白衣书办,年纪最大的两人已经多大了?”

“陈老四十九岁,吴老四十八岁。”郑有贵想到那两人因为就要满年纪离役,既不可能补一个典吏的名额,也不可能得到出身,和自己没有丝毫利益冲突,这两年也没少帮他,他就低声说道,“满了年纪之后,他们就要离役,家里人口不少,实则还做得动,却要回家,从前提到这事情就长吁短叹。”

“长吁短叹,你这成语用得不错。”汪孚林打趣了一句,随即就说道,“你回去对他们说,给我好好做事,任满之后,若是毫无差错,我可以给他们找一份差事,比如教人文书案牍,写写算算,至少够他们糊口。但若是倚老卖老,偷懒耍滑,等到考察之后,扫地出门也未必可知。”

“啊?”郑有贵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等确认汪孚林真的是这个意思,他登时喜上眉梢,连声答应,出屋子的时候连脚下都是飘的。总算他还聪明,知道这种事张扬出去总归不好,找了个空子把两个老书办叫出去,这才低声说了。几乎是话音刚落,他就看到两人惊喜地嚷嚷了一声,少不得连忙喝止。

“小声点,你们是要给掌道老爷惹麻烦吗?”

“当然不敢,当然不敢!”陈书办使劲晃了晃脑袋,为了自己的好运而狂喜不已,“郑兄弟,我可不像你,不敢求见掌道老爷,你千万替我多磕两个头。”

“我也是!”吴书办也满脸堆笑死拽着郑有贵的手,恨不得掏心露肺给对方看,“以后掌道老爷要吩咐什么,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发生在吏典当中的这些事,刚刚入职都察院不过数日的广东道这些新御史们,却并不是每个人都察觉到了。

马朝阳和顾云程全都是性子耿介到有些孤高的人,不管对于考成法是不是有看法,在新进都察院试职御史期间,就对首辅大人的新政大放厥词,他们还不至于这样无谋,因此都还在埋头苦干,顾不得和人交接。然而,对于本就野心勃勃的王继光来说,这几日大明律他还只是草草翻了翻,考成册子的事也是敷衍了事,但十三道监察御史之中,他却很结识了几个人。

于是,汪孚林突然出手维护那些不在朝廷认可的吏员范围之内的非经制吏,为此甚至不惜和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扛上,王继光着实觉得汪孚林这格局太小了。因为马朝阳和顾云程素来不好交往,他少不得就和汪言臣王学曾私底下议论了几句,可汪言臣顾左右而言他,完全不接话茬,而他一贯觉得脾性和自己一样,对那些当朝权贵并不怎么看得上的王学曾,竟是当面和他唱了反调。

“虽说只是一些低下的小吏,但他们背后都有家庭,又是以此为生多年,贸然全部革除,让他们以什么为生?再说,都察院一下子革掉那么多人手,别的衙门中人会不会惶惶难安,甚至于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汪掌道的做法无可厚非,秦掌道确实太过冲动了。”说到这里,王学曾又加重了语气说,“汪掌道去年监临广东乡试,也算是我半个老师,更不用说如今更是我等上司,王兄日后提起,还请尊重一些。”

王继光见王学曾说完就一本正经地出了屋子,登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才意识到,王学曾是去年考中的举人,今年又一鼓作气中了进士,从这点来说,去年是广东乡试监临官的汪孚林,确实能算是对方半个老师。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正要对汪言臣说点什么来缓解这难言的气氛,却不想汪言臣竟也站起身来:“王兄,我这考成底册的事情,还要去请教掌道大人,先失陪了。”

眼见得就自己一个被孤零零地剩在了偌大的屋子里,虽说平日里这里就不是自己办公的地方,而是王学曾和汪言臣的地头,可王继光却有一种孤身奋战的感觉。足足好一会儿,他方才恼火地哼了一声,随即低声嘀咕道:“不过是胜在早我一届登榜,又攀上了首辅大人这棵大树,运气好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

然而,嘴里这般说,王继光却终究不敢跑去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那套近乎,毕竟,汪孚林才是他的顶头上司,他的考评是掌握在对方手里。眼见其他四人全都对汪孚林布置下来的考成之事兢兢业业,他也不敢太过马虎,翻了翻东西就揣起那簿册,悄悄出了屋子。

广东道这边的小小争议,和都察院其余各道的波浪比起来,那就显得小巫见大巫了。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在被陈瓒再次召了过去之后,一回到自己那单间直房,就气得摔了笔架,直接骂出了声。虽说他可以选择直接建言朝廷,可为了这种绝不可能让自己名扬天下的建言,去赌十之八九被汪孚林斩于马下,被赶出都察院,甚至左迁地方的可能性,他还是不敢冒险。于是,第一个跳出来,试探性地打响了反对汪孚林第一炮的他,最终哑了火。

秦一鸣都哑了火,其余准备一观风色,再徐徐图之的御史们,那就更加不会贸然行动了。当然,也不是没人打过汪孚林麾下那些新试职御史的主意,可不管是功利心太强的王继光,还是有些孤直的顾云程和马朝阳,又或者是爱惜名声的汪言臣和王学曾,全都不是轻易受人挑唆的人。于是,第一波风浪还没掀起,就无声无息消解了。唯一的影响便是,汪孚林在都察院偌大的非经制吏群体当中,赢得了非同一般的爱戴。

月末三十这一天,当汪孚林看到五个新试职御史送上来的考成底册放在面前,翻阅过马朝阳的第一册,他就露出了赞赏的笑容。不是简单的勾过又或者否决,这位试御史用蝇头小楷在下头注明了相应的理由,细致之处显而易见。而第二册王学曾的虽是有所不同,没那么详细,但同样是有调查,有核实。顾云程和汪言臣的则是分了一二三四,一看就能知道,也是跑过其他官衙做过相应工作的。只当翻到最后一册王继光的时候,他才微微挑了挑眉。

“王子善留一留,其余诸位,回去之后先看看这个。”

汪孚林吩咐身边的郑有贵将四个文书袋分别交给了王学曾等四人,等他们行礼离去之后,他见郑有贵非常知机地闪出了门,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子善,你且看看你这四位同僚的考成底册。”

见只有自己一个被单单留下,王继光就已经觉得心头不妙,可汪孚林也没说什么问题,只站起身过来,将其余三人的底册递给他,他满心惊疑地接了过来,匆匆扫了第一册,他就心里咯噔一下,等一一看完其他人的,他一时嘴唇紧抿,心里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太年轻,太大意了。和四位同僚的小心仔细相比,他这大大咧咧的通过或者不通过,就显得尤其突出。要是被认为分到的第一桩任务就敷衍塞责,日后考评的第一笔可就要落个不是!

汪孚林在旁边细细看着王继光闪烁的眼神,变幻不定的表情,大略就能猜到对方正在经历怎样的心情变化。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见王继光立刻反应过来,端着有些尴尬的表情交还了其他人的底册,但话语显然还没想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就笑呵呵地说道:“有比较就有进步,毕竟才是第一次。这考成是每个月一回,日后留心就行了。这是下个月刑部刷卷和磨勘的相应流程,我都重新总结过,你自己拿回去看看。”

王继光没想到汪孚林竟如此轻轻放下,如释重负的同时,他赶紧伸手接过那个文书袋。等到跨过门槛出去之后,他忍不住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暗想就连金殿传胪等着自己名次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过,这个和自己同年的掌道御史,竟是带给了他那么大的压力!

可他不会就这么认输的!既然能够幸运地被选为试职御史,他要不能名扬四海,岂不是对不起这十余年寒窗苦读?

第七八九章 人仰马翻,做官最难

“汪灾星明天就来了!”

当这样一个讯息犹如暴风一般席卷过刑部的时候,端的是一路人仰马翻。尽管只是每个季度一次的刷卷和磨勘,对于大部分刑部官员来说,往常甚至都察觉不到这种事情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这一次来的是近来凶名卓著的汪孚林,这却又格外不同。哪怕汪孚林自己也是年资很浅的掌道御史,手底下又是五个新人,这次五个新人当中更是只会过来两个,可刑部从上至下,还是打足了精神。

以至于素来办事认真的刑部尚书刘应节都觉得,官衙中那些官员的精神面貌较之从前大有长进,他甚至认认真真地考虑,要不要向张居正据理力争一下,把汪孚林调到刑部来,也好震慑一下这些在王崇古手下养成了懒散个性的下属。

当然,刘应节也就是那么一想。考虑到汪孚林之前接连闹腾出几起风波,都察院如同割麦子似的倒了一茬茬的御史,还连累到了六科廊,哪怕是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愿意把这么一个难缠的煞星给引进刑部。

当这一天汪孚林带着人过来刑部,首先就来拜见他这个刑部尚书的时候,他先是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这位最近名声在外的年轻掌道御史,见人长身玉立,俊逸秀挺,分明是个很让人有好感的年轻人,他不禁在心里暗叹人不可貌相。

而汪孚林也同样在一边打量刘应节,一边回忆着自己所知的那些情报。戚继光和刘应节在蓟镇合作无间,当初他在蓟镇经历过的那次战事,戚继光生擒犯边的董长秃,而后董狐狸父子叩关请罪,便是戚继光和刘应节商量之后,对朵颜部善加安抚,看似少了杀敌之功,但从此之后直到现在,朵颜部就再也没有越过蓟镇长城一步。从这一点来说,刘应节就和张学颜一样,属于那种知人善任,本身军事素养和责任感也非常强的官员。

不得不说,嘉靖二十六年那一科,确实是人才济济。而且除却张居正和王世贞之外,大多数名人全都窝在三甲。

然而,无论是汪孚林还是刘应节,全都不会知道,历史上冯邦宁这位横冲直撞的冯大衙内因为不给刘应节这位刑部尚书让路,而被刘应节当街呵斥了一顿,冯保因此心里老大不高兴,刘应节又和张居正闹僵了关系,被人抓着出城和心学名宿罗汝芳谈禅的把柄,最终这件事就成了刘左迁的导火索。

而如今因为汪孚林对游七的那点算计,以至于冯邦宁非常倒霉地早早挨了冯保一顿杖责,至今都还没能下床,更别提出门,而冯保又收了其冠服不许参加朝参,至少短时间内,嚣张跋扈的冯大衙内很可能消停一阵子,刘应节这刑部尚书兴许还能多当一段时间。

于是,在短暂的交谈和见面之后,刘应节依旧端坐于刑部正堂,而汪孚林则开始带着两个精挑细选出来的御史,开始郑重其事地扫荡刑部……刷卷磨勘。其中一人自然是细致到让人发指的马朝阳,另一个则是知耻而后勇,摩拳擦掌预备挑毛病的王继光。在汪孚林事先翻阅都察院架阁库,总结出了一份相比从前的版本更加简明易懂好操作的标准化刷卷和磨勘流程之后,即便是这两个新人,不到一个时辰便给了严阵以待的刑部吏典们一个下马威。

“这是奉旨立案的大事情,应该是当日立案,怎么迟了两天方才有这卷宗?”

“这两个充军辽东的犯人,充军所剩年限每年汇总,怎么这两份仅仅相差一年的呈报中,前一份还是十年,后一份却变成了八年,是不是从中有徇私舞弊?”

“这一份卷宗明明在底册上还没刷过,缘何却送了六科廊刑科注销?”

看到那个在王继光的凶猛追问下,溃不成军以至于面如土色的刑部都吏,汪孚林忍不住嘴角高高翘了起来。于是,在第一天的刷卷过后,他就笑眯眯地将此事完全交给了这两个性格迥异的新人,自己复又回到了都察院广东道坐镇。

十日过后,关于广东道两位新人试职御史铁面无情,刷卷磨勘过后,稽迟、差错、埋没,这三等错处全都挑了不少,好几个吏典挨了板子,其余的也被喷了个狗血淋头,恰是哀鸿遍野的事迹,登时传遍京中,一时人人议论有上司必有下属。等到卯足了劲的王继光发现自己冲锋在前,但竟然又成了帮助汪孚林涨名声的人,瞠目结舌之后,也只能自己去角落中哀怨了。毕竟,他还有厚厚三十卷大明律要看,没有太多伤春哀秋的时间。

至于身为广东道掌印的汪孚林,从刷卷、磨勘、理刑、问责之类一份份流程表发下去给新人进行培训,在忙到恨不得一天二十四个时辰的头一个月过去之后,他总算得以稍稍松一口气。因为广东道所属的各种事务已经完全上了正轨,试职御史们有他们的规范,而吏员也有他们的准则,彼此各司其职,再加上他不时亲自出马,对其余各道非经制吏进行不定期抽查和考核,神出鬼没的他终于把自己的名声刷到了敬畏的顶点。

这一天,在上任掌道御史之后,他竟是第一天在傍晚酉时就回到了家中。在此之前,他在都察院住了大半个月,剩下的日子都是披星戴月回家,以至于东城兵马司那些负责巡夜的人都已经完全熟悉他了,一见着便是汪爷长,汪爷短,几乎是夹道欢迎把他送回家,生怕他在夜路上又出什么幺蛾子。此时,当他在门前一跃下马丢下缰绳,门里王思明探出脑袋一看,随即大声叫道:“公子,您回来了,真巧,家里来客人了!”

客人?

汪孚林看到明小二也探出身子来,紧跟着院子里还能听到陈炳昌和人说话的声音,他不禁大为狐疑,暗想陈炳昌认识的,不外乎就是广东那些人物,还有吕光午以及他在徽州的那些旧部,莫非眼下是这些人中的谁到京师来了?可是,当他一进门之后,看到那个大步冲过来,冲着自己直接就是一拳的家伙,他立时往旁边一闪,随即大声叫道:“你不是要去当六年的县太爷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好歹是托以妻子,可你倒好意思,先是跑去蓟辽晃了一圈,紧跟着又借口回徽州养病,惹出来好大一场风波,拍拍屁股自己又去巡按广东了!汪孚林,你自己说你够不够义气?”

“原来是义薄云天程公子。消消气,我承认我不够义气,这总行了吧?好歹都是当爹的人了,这么小气干嘛?我又不是想折腾,这不是情势所逼吗?”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我才刚到京城,去了一趟岳父家里,就听到你那名声了。”程乃轩没好气地撇了撇嘴,随即却昂首挺胸说道,“我原本是想老老实实当满六年县太爷的,可想不到小爷我政绩好,年年赋税收齐,这三年里,之前历年的欠赋也上缴了五成。”

汪孚林听到这话,登时吓了一跳,再看程乃轩不像从前那一眼看去就是富家公子哥的模样,脸上多了几分沧桑,他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住对方的手一翻,见那掌心竟然还有几个老茧,他不禁更吃惊了:“你这是亲自下地去躬耕了不成?”

“反正也差不多。”程乃轩闪电似的收回了手,而另一个脑袋很快就从他背后伸了出来,却是笑着挤了挤眼睛道:“汪小官人,我家少爷在那边名声可是好得不得了,从修路到造桥,给当地百姓造福不少,这次离任的时候还进了名宦祠呢!”

认出是墨香,想到当初这主仆俩那惫懒模样,如今站在一起,却都显得再不相同,汪孚林便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厉害,佩服!”

程乃轩没好气地狠狠拍了一记墨香的脑袋,却没有露出多少得色,而是干咳一声就直接说道:“我本来听说你最近很少回家,还想着改日再来,没想到你这么巧就回来了。怎么着,记得你最好吃的,横竖我出来时打过招呼了,你家金宝也还在我岳父那儿,我们去外城前门大街喝一杯如何?”

尽管好容易才早回来,但妻子在徽州,金宝也不在,汪孚林也就爽快应承了下来,看到陈炳昌蹑手蹑脚要溜,他忍不住将其叫住,随即对程乃轩问道:“你刚刚和小陈说什么说得那么起劲?你们俩也还是第一次见吧?”

“这不是你之前写信的时候提到过他的事,我鼓励他做男人要坚持到底吗?”程乃轩一面说,一面非常自来熟地拍了拍陈炳昌的肩膀,笑着说道,“小陈,我和你这位汪大哥当年的婚事全都是一波三折,你也别气馁。有道是,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怎么样,要不要一块来喝一杯?”

陈炳昌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大的八卦,一时间眼睛瞪得老大。汪孚林生怕程乃轩嘴上没个把门的,当下对陈炳昌吩咐道:“小陈你就留在家里,有人找我的话也能应个急……程大公子你少给我啰嗦,喝酒就去喝酒,看我灌不死你!”

当汪孚林紧赶慢赶和程乃轩以及寥寥几个随从出了崇文门,来到前门大街时,就只见在这即将入夜宵禁的时候,外城还是一片热热闹闹的景象。沿街的食肆和酒馆人满为患,歌女卖唱的声音甚至直接飘到了大街上,一副盛世的光景。

汪孚林虽说比程乃轩在京师呆的时间长,此次回来还是先休假再请假,但前头是忙着各种事情,没时间到前门大街溜达享受美食,后头是借口养病,不能太过招摇,至于正式到都察院接任广东道掌道御史之后,他就更加没那闲工夫了。因此,找了一家生意不错而又有安静雅座的小馆子,他把随从全都遣开在外另开一桌,自己落座之后打开窗户,先给自己和程乃轩各来了一碗冰酪,等一口气下去小半碗,就舒服地呻吟了一声。

“要说天底下最辛苦,最枯燥的事,别人肯定是各说各的,可我现在却觉得,绝对是做官最苦最累。”程乃轩这一次没有避讳手上的老茧,直接伸出来给汪孚林看,“在彰德府安阳县那种满地都是宗室,本来又穷的地方当县令,简直是累透了。民风彪悍,土地虽说不算最贫瘠,百姓却被盘剥得厉害。其实我能把赋税收齐,除了事先挑好了师爷,很大程度都得归功于那条二十年了却一直各方角力没能修起来,在我手里最终通水的水渠……”

听着程乃轩说着自己在安阳县令任上的点点滴滴,汪孚林想起了自己在广东和人斗智斗勇,到了京城之后同样是一团乱战,他忍不住渐渐神色惘然。等到酒菜上齐,他禁不住程乃轩的逼问,避重就轻讲了讲自己任上的事。两个当初在歙县时好得如同兄弟,此番却是三年没见的朋友碰了几杯,全都微微有了些醉意时,程乃轩方才醉眼朦胧地说道:“我这次是挪窝给人腾位子,知道继任的是谁吗?呵,是王崇古的儿子,王谦。”

汪孚林本来就在琢磨,虽说是六年久任法未必适用于所有去当县令的进士,可程乃轩就算有个岳父是未来阁老的热门人选,也不至于这么快被调回来,却原来是被人相中了位子!要说天下有的是富庶的地方,为什么王崇古给儿子相中的竟然是程乃轩的地盘?

程乃轩见汪孚林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他便呵呵一笑,随即直接斟满了一杯,爽快地一饮而尽之后,这才声音低沉地说道:“那条渠还没最后完工,我离任的时候,一帮乡绅百姓硬是起了个名字叫程公渠,刚把我弄进了名宦祠,王谦就已经去上任了。当然,给我的补偿也看上去很厚道,六科廊户科给事中,听上去够意思吧?虽说不如你直接就是掌印,而且给事中的品级只有从七品,但对我一个三甲进士来说,似乎已经不错了……可我一点都不想当言官,小爷我不喜欢喷人!”

我又何尝喜欢喷人呢?

汪孚林一下子抿紧了嘴唇,然而下一刻,他就夺了程乃轩手中的酒杯,继而淡淡地说道:“你真的不想当这个给事中吗?”

“废话,科道这种角色,看似很风光,可大多数时候都是仰人鼻息,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十有八九就会被打压……我宁可再放一任县令!”

见程乃轩声音已经大了不少,汪孚林直接抄起旁边的折扇就拍了一记这家伙的脑袋,紧跟着才若有所思地说道:“等等看吧,兴许有机会。”

第七九零章 小皇帝的西苑奇遇

万历皇帝朱翊钧,这一年十五岁,大婚的事情早在今年就已经有消息传出,日子定在了明年,如今整个京城周边正在选秀。尽管十六岁对于民间男子来说,也不算是很早的婚龄,但对朱翊钧来说,成婚就意味着成年,成年就意味着亲政,而亲政更是意味着,他不用在和母亲慈圣李太后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不用每日早上连想要睡个懒觉都难能,天还没亮就被太监从床上拖起来读书。

但与其说是他痛恨太过严格的母亲,还不如说是畏惧这样一位母亲,相形之下,一年到头病弱的时候居多,屋子里更多的是药香,而不是书香墨香的仁圣陈太后这位嫡母,更让他觉得亲切。对于父亲隆庆皇帝,他已经没什么印象了,父亲也从来都没怎么管教过他,嫡母陈太后也是一见他就欢喜,什么都由着他,可母亲李太后却不同。这五年来,母亲生活在乾清宫,和他朝夕相处,却是连个笑容都很少见,成天就是不许他做这个,不许他做那个。

当然,朱翊钧也知道李太后担心的是什么。母亲曾经当面毫不留情地当面对他说过,正德皇帝朱厚照登基的时候年纪太小,却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于是闹出了刘瑾等八虎横行,最终绝后;而英宗皇帝也是幼主登基,偏宠王振,于是出了土木堡之变,朝中老一辈的勋贵底子几乎一扫而空,等到复辟之后痛改前非,这才有了一段休养生息的时光。他身为皇帝,就要以从前的史实为鉴。

就因为这个缘故,李太后对他身边的内侍监察极严,再加上冯保直接在他身边放了人,于是,但凡他身边的太监被抓住一丁点小辫子,那么轻则被撤换,重则直接被赶到南京又或者皇陵司香,对此,他也就习惯了凡事小心谨慎,只抓牢心腹的寥寥数人,其余人的死活则是顾不上了。

毕竟,跑到文华殿去看热闹这种事,他也只能偶尔为之。

故而,趁着这些日子,李太后常常去看正病着的陈太后,朱翊钧便抽空跟着几个太监溜到西苑去玩——尽管他这个皇帝还未亲政,要动用什么样的开销,张居正也好,其他官员也好,全都是劝谏连篇,所以西苑的整修一直都很艰难。

毕竟,自从嘉靖皇帝后半辈子大多住在这里,极度厌恶此地的隆庆皇帝登基后就再也没去过,西苑也一度荒废。他只能私底下授意偷偷调到西苑去负责整修的孙海,于是太监们从内库的帐上偷偷地小打小闹,总算是清理出了一些能够赏玩的地方。

当然,即便如此,他也没敢全都瞒着李太后,这散心也并不是每天都能如此,十天里头能抽出一个白天过来玩就不错了。

此时此刻,徜徉在这块传说是当年燕王府的地方,朱翊钧心头自然轻松。没有李太后时时刻刻盯着,没有张居正时时刻刻管着,也没有冯保神出鬼没地现身,端着笑脸教导他要如何如何,只有凡事都顺着他的内侍。当他一路散心慢走,最终来到了一处八角亭的时候,就只见早有酒宴备办整齐,菜色琳琅满目,较之在乾清宫时丰盛一倍都不止,他就笑吟吟地入座,随口先尝了个枣儿,这才对一旁的张诚点了点头。

“你们办得很好。”

“皇上满意,小的们就都高兴。”张鲸却抢在张诚前头先答了一句,等看到万历皇帝拿着筷子指着一道道吃食,他就立刻知机地把一样样都送到了这位天子跟前。毕竟,如果是在宫里,就算再喜欢,李太后也绝不会让小皇帝多吃,道是要节制。一旁的张诚见他这般狗腿样子,不由得心里腻味,可还不等他想婉转规劝两句,冷不丁就听到张鲸开口说了一句话。

“皇上,刚刚看您游兴正好,小的忘了之前司礼监那边好像是有元辅的奏疏,不如小的去取来?”

朱翊钧一听到元辅两个字就变了脸色,眼睛一瞟看到张诚,想起人虽说忠心耿耿,但和冯保毕竟有点关系,平日劝谏也多,不像是张鲸会变着法子讨自己欢心。于是,他想都不想就开口说道:“张鲸你留下,张诚去,记得如果见到大伴,就说朕只是在西苑随便走走,一会儿就回去。对了,见到张伴伴的时候,再对他说一声,像平寇志那样的书,再送几本进来。”

张鲸看到张诚扫了自己一眼后就领命而去,不由得嘴角一翘,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等人走远了,他这个朱翊钧身边身份地位最高的打手势让其他人离开远一些,这才凑近了小皇帝,低声说道:“皇上要是爱看那些东西,小的能弄到更好的。”

此话一出,朱翊钧立时眼睛一亮,但随即看了一眼那些四周围的太监,却是从牙齿里冷哼了一声,声音压得低低的:“就算你弄到更好的,朕到哪去看?你是让朕每次都特意跑到西苑来读书吗?而且,万一让母后抓到你给朕看那什么乱七八糟书的把柄,你还要不要活?趁早给朕熄了这心思!”

张鲸哪里是真敢诱惑朱翊钧去看那些春宫——要知道,李太后是曾经有过杖毙内侍先例的,就因为挑唆小皇帝荒废读书,而他刚刚说的事情可比这严重得多——他不过是想试探试探,万历皇帝对自己到底有几分倚赖,而眼下的结果无疑让他喜出望外。于是,他千恩万谢了朱翊钧的体恤,这才低声说道:“皇上若真的想乐一乐,却不妨问孙海。这西苑的一亩三分地,都是他管着的,这里不在太后、冯公公还有首辅大人眼皮子底下,正好放松放松。”

朱翊钧嘴里责备张鲸,但成日里就只能看那些圣贤书,自从看过平寇志,他确实打心里想接触一下经史典籍之外的东西,奈何有这贼心没这贼胆,这书藏到何处,那便是最大的问题,母亲就和他一块在乾清宫住着呢!可张鲸提到这么一个建议,他却不由得怦然心动。

而这时候,张鲸又趁热打铁说道:“皇上,其实太后吩咐过,让小的看着您,千万不可放纵了性子,但小的看您这些天辛苦,实在是心里不忍。一会儿小的便带两个冯公公的人找个借口先走,孙海给您找什么乐子,小的就当不知道,如此兴许能少点人背后告状。”

朱翊钧终于完全动了心。一来孙海是他授意张宏调到西苑这边的,李太后根本不会知道这么个小人物,二来人又并非亲近心腹,纵然真有万一,丢出去顶缸也不值得什么。于是,吃饱喝足之后,他便授意张鲸把孙海叫了过来。

这位在西苑的一亩三分地上横行霸道的太监,此时此刻跪在朱翊钧面前,那却是卑微到了骨子里,可还不等他张罗一大堆阿谀奉承的话,看到张鲸站在那边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想到之前这位一直都对他的献殷勤冷淡得很,更从来不为他在御前引荐,今日小皇帝突然想到了自己,这也不知道是哪里掉下来的机会。于是,他迅速开动脑筋一想,立时就迸出了一个主意来。

“皇上,西苑这地方荒废的时间太长了,但小的好歹在这经营了一阵子,除却这好酒好菜之外,还有点别的小玩意奉上,不知道皇上是否能赏光?”

“嗯?”朱翊钧挑了挑眉,颇有兴致地问道,“什么小玩意?”

“这个……还请容小的卖个关子。”孙海非常暧昧地露出了一个笑容,见张鲸皱了皱眉头,似乎要劝谏,他方才连忙开口说道,“不过是一点歌舞而已。”

即便是歌舞,对于朱翊钧来说,那也是非同一般的诱惑。要知道,身为皇帝,参加各种仪典的时候,也常有教坊司的乐舞,但那都是为了礼法,从歌词到舞步,从来都是按部就班,一点新意都没有,反而会让仪典的时间拖得更长。所以,此时他想都不想就点头说道:“若是没意思,朕可唯你是问,带路,朕的时间可不多!”

张鲸见孙海喜出望外,腹中暗自冷笑一声,回头有的你哭的时候。他深知万历皇帝对西苑这块地远比那小小的宫城感兴趣,因此早就在私底下打算,自己怎么把西苑拢在手中——冯保和张宏这样的司礼监大佬,他是不指望能够斗过的,张宏那还是他干爹。但张诚不一样,他总得让那老货知道,谁才是小皇帝身边最心腹的太监。而要奠定这个基础,他自然需要势力和人脉,而不是眼下这看似尊崇,二十四监衙门却只有小狗小猫两三只能听他指派的情形。

张诚至少还挂着内官监太监的名头,他就算不能染指司礼监,至少得把御马监先夺了在手!

如果不是张诚那性子,万一孙海安排点乌七八糟的事情一定会劝谏,他当然希望这家伙也留下来,回头万一冯保获知消息通知了李太后,便可以顺理成章搬掉那块绊脚石。可现在退而求其次,能拿掉孙海这么一个他一看就讨厌的家伙,却也还算理想。最重要的是,他刚刚事先给小皇帝吹过风,万一有事,朱翊钧一定知道该怎么推卸责任。于是,他说到做到,很快就带了两个冯保的眼线借口回宫中取东西,溜之大吉。

他这一走,朱翊钧固然心头松快,孙海却也惊喜交加。没了张诚和张鲸这两尊小皇帝左右的护法,他立刻就把万历皇帝带到了他精心修复的迎仙亭——这名字当然也是当年在此大肆建造宫殿的嘉靖皇帝起的——他打叠精神逢迎了片刻,便召来心腹,吩咐他们拿出全副手段。不消一会儿,就只听丝竹声如入骨髓一般缠绕了上来,本来正举杯喝酒的万历皇帝不知不觉入了迷,紧跟着就只见两排十六个妩媚女子迤逦入场,轻纱广袖,更是让他瞪大了眼睛。

须臾之后,朱翊钧便听到了一个婉转动听的歌声:“洒落天才,昂藏侠骨。风流千古青莲,万金到手,一日散如烟。许氏清虚慕道,与夫君同隶神仙。官供奉淋漓诗酒,傲睨至尊前。名花邀彩笔,遭谗去国,湖海飘然。正遇永王构逆,抗节迍邅,豪士挺身救难。赖汾阳叩阙陈寃,金鸡赦,还乡复爵,夫妇得重圆。”

却是一支满庭芳。

万历皇帝平日里哪曾听到过这种民间曲艺,此时筷子僵着,脸色也极其微妙,一旁的孙海见状,连忙低声陪笑道:“这是今科进士屠隆屠长卿的新戏,小的让人排了出来,虽只有头里几出,可若是能博皇上一笑,也就值得了。”

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朱翊钧竭力摆脱那歌舞的冲击力,这才低喝道:“朕怎么不知道,西苑还有这许多宫人?”

“皇上错认了,那可不是宫人。”孙海嘿然一笑,见朱翊钧皱眉看着自己,他这才藏下得意,低声说道,“这些都是内侍。”

内侍!这一个个分明都穿着女子衣服,哪里是内侍了?

朱翊钧差点连杯子都掉了,不知不觉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要知道,李太后给他挑选的宫人,全都是年长刻板的女子,平日里不要说抛个媚眼,就连展露笑容说句好话都不会。而他大婚的日子定在明年,李太后谨记太医院几个顶尖御医私底下说的要稳固后宫,再加上隆庆皇帝英年早逝的例子在前,哪里会容得他碰女人。所以,在母亲耳提面命的吩咐下,如果眼前这些真的是歌女舞姬,他必定不敢如何,但听到是内侍,他虽说皱了皱眉,眼神却渐渐变了。

孙海将小皇帝的表情变化全都尽收眼底,趁机打手势让那些舞者退到一旁,这才开始让人正经献演,这却是全套戏服,再也没有之前那种引诱的意味。知道李太后管得严,他也不敢大肆劝酒,只在旁边有意无意介绍那眉目如画的男主角,果见朱翊钧的眼神始终流连在对方身上。当第二出夫妻玩赏演完之后,他立刻就招手叫了那扮演青莲居士李白的绫官下来,用眼神暗示他陪侍。

朱翊钧平日倒也偶尔有上朝,但见到的文武百官全都是凛凛然如对大宾,纵使有俊逸的,在他面前也往往死板着一张脸,哪里像那陵官似的,虽是男子却巧笑嫣然,时而还会嗔怒地挑眉,让他简直觉得之前那十几年完全白活了。酒过三巡,他渐渐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烫,竟是不自觉地盯住了那赛雪欺霜的手腕。正当一旁的孙海暗中惊喜的时候,却没想到朱翊钧突然开口说了一句。

“刚刚那戏实在是没意思,太俗!朕手头有平寇志四卷,现场挑一段你唱来听!”

虽说几个教官的词句自然是比不上那些文坛大家,可架不住情节有趣啊,编成戏唱来肯定好!

第七九一章 雷霆大怒,东窗事发

如果汪孚林人在这里,一定会对万历皇帝朱翊钧的这句话大加赞赏。确实,从后世人的审美角度来看,除却那些够格流传千古的佳作,比如西厢记、牡丹亭,这年头的大部分戏剧,也许其中挑出的那些小令,确实算得上词句优美,可内容简直惨不忍睹。更何况,内容空乏,不是才子佳人,就是空洞的教化,哪里比得上后世那些花样翻新的小说?

可是,小皇帝说这话的时候,身边是些什么人?精心准备这一幕已经很久的孙海,以及为了磨练这嗓子,锻炼这身段付出了无数,最后还挨了一刀进宫的绫官。因此,听到小皇帝竟然如此评价自己的唱词,听到这出自己花了高价从屠隆那里买来的戏竟然得到了如此评价,绫官脸色固然极其难看,孙海也觉得好似一头凉水从头泼下。

平寇志是什么东西?深居西苑的他们从来都没听说过,更不要提拿来唱了,他们如今这哪一段唱词背后,没有曲艺大家指点唱腔?

因此,见孙海对自己使了个眼色,绫官便噘嘴嗔道:“皇上嫌奴婢唱得不好听,奴婢另外找几个小令唱就是了,这平寇志是什么东西,奴婢可没听说过!”

尽管绫官也不过十五岁,被孙海援引入宫更是才两年,但要知道他本就是被戏班子从小养大的,见惯了那些又当角,又被人包养的男伶是怎样以色侍人的,深知这么亦笑亦嗔使一使小性子,反而会让男人更加色授魂与。然而,他根本没料到的是,之前一直都显然表示出对他颇感兴趣,甚至颇为喜爱的朱翊钧,竟是突然恼将起来:“你到底唱不唱?”

第一次在至尊天子面前献艺,刚刚朱翊钧又表现得好似寻常富家公子,此时此刻,绫官竟是鬼使神差犯了倔,直接别过头去:“不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