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秦堪满头雾水。

“听说你找了五百少年练新军…”

“所以?”

“我会排兵布阵,颇识兵法韬略,愿自荐为新军教头。”叶近泉喘息着终于把他的目的说完整了。

秦堪久久沉默。

叶近泉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些与往常不一样的东西,沧桑,愤怒,以及淡淡的酸楚。

秦堪忽然想起,自从第一见到这位师叔开始,他的眼睛便一直告诉秦堪,他是个有故事的人,这个故事一定不怎么动听。

叶近泉瞧着秦堪的目光分明带着几分乞求,秦堪很费解他以前究竟经历过什么,更不明白他为何要当这五百新军的教头。

良久,秦堪长长叹道:“师叔,当不当教头这话且先不提,我只问你,排兵布阵跟力举千斤有必然的关系吗?”

叶近泉楞了楞,摇头。

“既然没有关系,你举个石头来证明自己懂得兵法韬略,是不是太多余了?”

叶近泉:“…”

杜嫣,金柳和一众丫鬟也楞了许久,接着杜嫣实在忍不住了,噗嗤一笑,最后几个女人全部笑开了。

叶近泉的脸色如同被煮过的螃蟹似的。

秦堪见叶近泉头顶开始冒烟了,急忙止住众女的笑声,挥手让她们走远。

叹了口气,秦堪道:“师叔,别怪我说话直,我一直都觉得嫣儿把你脑袋拍得不灵醒了,你说你懂兵法,我实在对你很没信心…”

“我懂!”叶近泉握紧了拳头争辩。

“你知道我要练出一支怎样的军队吗?”

叶近泉摇头:“我不知,但无论怎样的军队,兵就是兵,一样要摸爬滚打,一样的刀口舔血,这些东西我能教。”

秦堪缓缓道:“为将者除了超乎平常的勇武,还需要冷静的头脑,和敏锐的目光,这些你都具有吗?”

“有!”叶近泉斩钉截铁道。

“现在证明给我看。”

“行。”叶近泉站起身,忽然大声道:“我早看出你和家里新来的那个金柳姑娘有奸情,敏不敏锐?”

秦堪大惊失色,冲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惊骇地扭头瞧了瞧身后,见杜嫣她们早已走远,这才松了口气,苦笑道:“你真是我祖宗啊…”

“我是你师叔,不是祖宗。”

“理论上你是我师叔,但自从刚刚发现你目光如此敏锐之后,你就是我祖宗。”

第二百六十八章复开西厂

坑人者人恒坑之。

秦堪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了,只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看似喜欢耍酷,冰冷得像块寒铁似的叶师叔居然也差点摆了他一道。

真的很想不明白,叶近泉是怎么发现他和金柳之间有奸情的,原以为做得很隐秘的事情,结果被别人一言拆穿,感觉心目中的叶师叔再次笼罩一层神秘高深的光环的同时,秦堪莫名产生了一种杀人灭口的心思…

叶近泉酷酷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得意,而且非常罕见地扬了扬眉梢,道:“怎样?我可为教头否?”

秦堪阴沉着脸点点头,咬牙道:“好。”

叶近泉笑了:“你任我为新军教头,我绝不把你和金姑娘的秘密泄露一丝出去,如何?”

“我只知道死人才不会泄密。”秦堪冷冷回了一句,接着又笑了:“其实只要你能力举千斤,这个教头便能当了,至于兵法韬略之类的东西用不着你来教。”

叶近泉一呆:“我不教谁教?”

秦堪大拇指指向自己胸口,笑道:“当然由我教。”

刘瑾上位,风光一时无两,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秦堪避开了风头正盛的刘瑾,远离了朝堂争斗,一门心思地练兵,朝堂里的事情他不闻不问,仿佛自我发配一般,把自己边缘化了。

“本”与“末”,秦堪心中早已衡量清楚。

对他来说,五百名少年才是他的“本”,而朝堂上那些互相倾轧勾心斗角之类乱七八糟的事是“末”,要改变这个时代,不是朝堂上斗垮某个人或者某个势力便能办到的,大明的问题出在根子上,根除这些问题,首先手里要掌握足够的实力。

连着几天的时间,秦堪请了造作局的官员和工匠,依照脑海里残留的些许前世的记忆,跟工匠们讨论燧发枪和后装枪的研制可能性,朝堂里却忽然传出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刘瑾花言巧语蛊惑朱厚照,拿死去的王岳做文章,说王岳作乱宫闱,其所领的东厂之内不知还藏着多少同党,这些同党在经历了那一夜秦堪的大杀特杀之后,必然对朝廷心怀嫉恨,只是表面不敢显露而已,总而言之,东厂已不可信任,于是刘瑾建议复开成化年时的西厂,由西厂监督纠察锦衣卫和东厂,将未来可能发生的乱子消弭于无形。

朱厚照虽是单纯少年,但对“皇权”二字毕竟也看得很重,听刘瑾字字句句分析得在情在理,思索一番后点头答应了。

消息经宫中锦衣卫眼线紧急传递到秦堪耳里,秦堪当时便呆住了。

锦衣卫和东厂本已如狼似虎,若再多一个西厂,这天下会变成怎样?更何况刘瑾已摆明了态度,直截了当地说了,西厂对锦衣卫和东厂有“监督纠察”之权,意思便是西厂稳稳压了锦衣卫和东厂一头,从此锦衣卫和东厂头上便多了一道紧箍咒,刘瑾动动嘴皮子念念经,秦堪和东厂厂公戴义便会很头疼。

连秦堪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刘瑾这一招很高明,一不争二不抢,直接凭空造出一个上级衙门,毫无任何征兆地制约了秦堪和戴义的权力。

秦府内院书房里,前来拜会的东厂厂公戴义正在大发脾气,当然,脾气不是冲着秦堪去的。

“刘瑾那老阉货好阴险!秦帅和杂家从没得罪过他,他发什么疯非要弄个西厂出来?”

最初的惊愕过后,秦堪反倒不急了,此刻坐在长长的书案后捧着茶盏,一双眼睛盯着手里那只出自景德镇官窑的秘色青瓷,盯得很专注,仿佛盏沿边忽然长出了一朵花儿似的。

戴义吼了半晌,却没收到意料中的效果,扭头一看,却见秦堪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戴义一怔,然后苦着脸道:“秦帅,您的涵养功夫真到家了,刘瑾如此胡作非为,您就不生气吗?”

秦堪慢道:“生气有用吗?刘瑾其势已成,无法改变事实了,在咱们大明朝里,只要得到皇帝陛下的宠信,势力要有多大便有多大,刘瑾只要牢牢把握住陛下的心思,他的势力就只会越来越壮大,这是一定的。”

戴义急了,本身他入司礼监当秉笔太监是由秦堪推荐的,对刘瑾来说,他戴义是异己,是要打击排挤的目标人物,如今东厂再被刘瑾掐住了脖子,往后这憋屈的日子过下去,反倒不如当初的司礼监随堂太监那般惬意呢。

“秦帅,咱们也不能眼睁睁瞧着刘瑾那阉货爬到咱们头上去呀…若说陛下面前的宠信,秦帅你哪里差刘瑾半分?刘瑾再得宠信,也不过是天家的家奴,可您却不一样,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是实实在在把您当手足兄弟呀…”

秦堪似笑非笑道:“戴公公的意思莫非要我在陛下面前和刘瑾争宠?”

戴义陪笑道:“秦帅为人低调老实,太过忠厚了,奴婢这不是为您鸣不平吗?您呀,该争的时候还得争。”

秦堪笑了笑,摇头道:“说我低调我承认,说我忠厚老实未免有骂人之嫌了…且不说争宠这种事做出来多难看,一旦争起来了,陛下夹在中间左右不是,心里难免有看法,所以呀,刘瑾要开西厂只能由他开,这事儿咱们拦不住了,现在再横加阻拦只能弄巧成拙,讨不到好处的。”

戴义见秦堪不打算插手的态度,不由有些失望,神情怔忪了一会儿,忽然咬牙道:“这刘瑾我也不是没听说过他,若说他多精明多善谋略,简直是放屁,可他怎么就忽然想出这么绝的法子了呢?难道人一掌了权,蠢人都变聪明了?”

秦堪笑道:“蠢人能不能变聪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一掌了权,自然有聪明人肯为其驱使效力…”

戴义一惊:“秦帅的意思是说,刘瑾招揽到高人了?”

秦堪冷冷一笑,道:“亏你是东厂厂公,难道你手下的番子没打听出来吗?吏部侍郎焦芳已投靠了刘瑾,开西厂的损主意,十有是他出的。”

第二百六十九章刘瑾亮刀

戴义听到秦堪这句话,不由睁大了眼睛。

他刚当上司礼监秉笔和东厂厂督,这些日子忙着接管权力,忙着拉拢属下,朱厚照将批红权交给了司礼监,内阁送来的票拟皆决于此,司礼监如今权势熏天,作为司礼监仅次于掌印的秉笔太监,戴义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至于刘瑾,他除了逢迎应付,倒真没怎么注意过刘瑾的动作。

当然,能进司礼监的都不是蠢货,听到焦芳投靠刘瑾的消息后,戴义脸色渐渐变得更难看了。

“秦帅,焦芳投靠刘瑾,刘瑾不可能不给他好处,秦帅可知刘瑾打算给他多少?吏部尚书还是内阁大学士?”

秦堪淡淡道:“人往高处走,我大明素有吏部天官不入阁的规矩,焦老大人七十多岁,上进心还是很强烈的,一个吏部尚书怎么满足得了他?”

戴义叹道:“执掌内廷已然令他权势熏天了,如今多了一个内阁大学士在外廷与他遥相呼应,这大明的朝堂岂不是快姓刘了?以后杂家这日子可…”

秦堪笑道:“戴公公且宽心,再怎么权势滔天,朝堂之上,刘公公终究只能站着的。”

顿了顿,秦堪接着道:“刘瑾复开西厂,用不着等咱们出头拦阻,朝堂的大臣们恐怕已在金殿上骂刘瑾十八代祖宗了,等着吧,又有热闹看了。”

戴义眼露期待之色,急切道:“大臣们闹起来后,西厂是不是可以不开了?”

“想法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刘瑾初掌大权,有陛下的信任,内阁又有焦芳与他沆瀣一气,怎会将那些闹事的大臣放在眼里?西厂复开已成定局矣。”

秦堪对复开西厂的态度表现得很平静,穿越者扇过蝴蝶翅膀,但有些东西终究扇不走。比如复开西厂,便是正德朝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刘瑾只不过把时间提前了而已,哪怕过几天刘瑾忽然说要开个内厂,秦堪也丝毫不会意外了,这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权阉一旦掌握了内廷话语权,他的野心如同种在温室土壤里的种子,渐渐开始生根。萌芽,长势喜人。

当然,复开西厂也给秦堪敲了一记警钟,从这个事情上,秦堪已察觉到刘瑾对他有了防备心,甚至嫉恨和敌视。一山不容二虎,同样的道理,皇帝的宠信也只有那么多,只能完全给一个人,多一个人分享便多一分威胁。

朝堂又开始不平静了。因为宫里忽然传出来两道旨意。

其一,晋原吏部左侍郎焦芳为武英殿大学士。晋原春坊大学士,詹事府少詹事杨廷和为文渊阁大学士,二人同入内阁。其二,上纳刘瑾之议,复开西厂。

晋两位大臣入内阁倒在众臣意料之中,刘健和谢迁致仕后内阁空虚,只剩李东阳一人苦苦支撑。为平衡内外廷权力,分担繁琐政务国事,补充两位大学士正是应有之义。只是焦芳在朝中人缘颇差,旨意上把焦芳晋入内阁,多少引起了一些大臣们的不满,但总体来说还算能够接受。

第二道旨意却在朝堂里翻起了惊涛骇浪。

复开西厂?

满朝谁不知道西厂的名声多么狼藉恶毒,成化年间宪宗皇帝沉迷道家丹术,整日后宫炼丹求仙,内有万贵妃弄权,权阉汪直一手遮天,汪直所领西厂对大臣动辄下狱杀戮,朝堂一片乌烟瘴气,几乎重现了洪武时期的混乱景象,大臣们性命朝不保夕,无数忠臣死于西厂刑具之下。

如今复开西厂,同样是皇帝不理政事,同样是权阉一手遮天,与成化年间的政治局面何其相似。

刘瑾难道想效法汪直,将朝堂大臣们当成待宰杀的鸡一般,想杀谁便杀谁吗?

大臣们如同被点燃了引线的火药桶似的,彻底爆发了。

朱厚照浑然不觉开个西厂的后果多么严重,轻飘飘下了个圣旨便躲在宫里乐滋滋地驯虎熬鹰斗狗耍蛐蛐儿去了,却不知圣旨下达的当日,整个朝堂闹翻了天。

秦堪没猜错,开西厂已严重触犯了文官集团的底线,这事用不着他和戴义出头阻拦,文官们会跟刘瑾拼命。

六部尚书和侍郎们愤怒了,六科十三道的御史和给事中们愤怒了,雪片般的参劾奏本飞向内阁,飞向司礼监,唯独飞不到朱厚照的案头,奏本到司礼监便打止了,刘瑾已将参劾奏本全部截留下来。

不仅京师,包括南京六部和都察院,以及各地知府巡抚总督等等也都上了奏本,刘瑾彻底激起了天下人的公愤。

天下官吏愤怒,刘瑾也愤怒了。

执掌司礼监后的第一个举动便招来如此多的谩骂指责,堂堂大明内相难道是纸糊泥塑不成?

太监胯下虽少了一道荤菜,可他却不是吃素的。

面对大臣们的责难,刘瑾决定以硬碰硬,他要用皇帝的宠信和内阁焦芳的支持为筹码,称量一下大臣们的分量。

于是数日之后,在朝堂铺天盖地的责骂声中,京师西城一座名叫“灵济宫”的道观前,沉寂了数十年之久的原西厂厂址悄然开始大兴土木,西厂照常筹建,并广招军户和良家子弟,甚至街头城镇泼皮无赖入厂为番子。

与此同时,数百骑快马飞驰出京南下,他们奉了刘瑾的命令,捉拿责骂刘瑾最激烈最难听的南京户部主事戴铣,南京户部给事中艾洪,南京都察院监察御史薄彦徽等二十一名官员。

大明舞台上粉墨登场未久的刘瑾,终于第一次向官员们亮出了屠刀。

刘瑾再怎么挥舞屠刀也不关秦堪的事,这件事摆明了是个麻烦,而且是个超级大麻烦,秦堪讨厌麻烦,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况且在秦堪的心里,文官集团这帮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刘瑾与文官们的冲突看在秦堪眼里等同于狗咬狗的性质。秦堪没忘记文官们对他通常也没什么好脸色的。

秦堪的心眼真的不大,可以说很小,没有亲手对文官们挥舞屠刀已经称得上“温润如玉”了,当然,如果心眼儿更小的刘公公想拿文官们开刀,秦堪表示喜闻乐见。

刘瑾的乱劈风刀法摆出了架势,秦堪视若不见,他在专心练兵。对他来说,这五百名少年才是他未来最坚实的班底。

一个白手起家的人,起家之后绝不会再让自己手无寸铁的。

朱厚照下了旨,将五百名少年纳入锦衣卫,不归兵部管辖,兵部刘大夏和户部韩文两位尚书很不满,联名向朱厚照上了奏本表示反对,结果朱厚照理都懒得理,那道奏本不知被扔进火盆点了还是扔进笼子被老虎撕了,奏本如同石沉大海没了动静。

刘大夏和韩文暴跳如雷。于是上奏继续参劾,结果朱厚照充分体现了一位昏君该有的所有素质。不论上多少奏本,朱厚照一概不理,刘大夏和韩文终于死心了,无可奈何地看着秦堪在城外农庄整出一块平地,建了一排平房,五百人的练兵营地悄然而生。

营地中央,叶近泉身穿皮甲。挥舞着鞭子,颇具女王风范地吓唬着正在训练的少年们。

经过这些日子大鱼大肉的食补,少年们枯槁的身板终于恢复了强壮。脸色也恢复了红润,秦堪对少年们的伙食毫不吝啬,只要求训练必须刻苦,为了激励他们,他甚至实行了末位受罚制,谁当天的训练科目落到倒数五名便没有晚饭,饿到天亮。

这个损主意顿时激发了少年们一颗蓬勃的想吃晚饭的心,他们千辛万苦挤进这个营地就是为了能吃饱饭,谁也不会跟自己的肚皮过不去,于是训练起来人人拼命,绝无偷懒耍滑的现象。

叶近泉对营地中央一些奇怪的训练工具很不解,平衡木,铁丝网,攀爬墙,负重背包…这些出自现代的新奇玩意儿完全颠覆了叶近泉的练兵理念。

好几次提出疑问,秦堪只笑而不答,不是故作高深,而是连他自己也无法说出缘故,毕竟他肚里的军事理论只有半桶水晃荡,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纯粹照猫画虎而已,后来叶近泉亲自试了一下这些训练工具后,终于恍然大悟,一迭声地称赞秦堪为练兵奇才。

心虚的秦堪一度以为叶近泉拐着弯儿骂他,但见叶近泉夸他的语气比前世的房产中介还诚恳,遂悻悻放弃了报复他的念头。

今日没有训练科目,秦堪亲自来到营地,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两门佛朗机炮。

是的,勇士营仅存的花大价钱买来的两门佛朗机炮被秦堪弄来了,基本没花代价,能被秦堪惦记上的东西不多,一旦惦记上了,通常都能到手。比如曾经他惦记上了绍兴知府的女儿,又比如曾经他惦记上了王岳的脑袋…

御马监张永不知这两门炮的价值,于是乐得送了个人情,主管勇士营兵械库的司库不大乐意,刁难了一回前来接收佛朗机炮的校尉们,秦堪表现得很随和,只下令把司库拿入诏狱抽了几鞭子,尝了两样轻量级的刑具后,司库便哭爹喊娘似的答应了把炮送过去。

有些官员小吏属蜡烛的,不点不亮,这一点上秦堪和刘瑾的观念是一致的,而且大家都有着点蜡烛的心得体会。

营地中央罡风正劲,旌旗猎猎,五百名面容坚毅的少年静静地排着队列站着,有些好奇地注视着方阵前两门黝黑发亮的佛朗机炮,炮管散发着幽幽的蓝光,炮口正对着营地数十丈之外的一座山丘的小树林。

秦堪穿着大红麒麟锦袍,看着面前这五百名少年昂首挺胸的精神面貌,不由欣慰地笑了笑。

这些人,都是他未来的羽翼啊。

用前世的军事理念训练出来的古代战士,以后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惊喜?

秦堪仿佛觉得自己正面对着一只没有拆开封条的礼物盒,盒子里装满了他所有的期待。

除了刀剑矛箭盾等等冷兵器,这些少年们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不但要学冷兵器,还要学会使用火器,学会许多来自前世的战术兵法,当然,面前这两门佛朗机炮也是他们学习的内容之一,军人该学的东西,他们都必须学会。

他们,绝非如今那些糜烂懒散的卫所官兵所能比的,这是一支真正意义上的精兵。

营地中央的罡风更刚劲了,吹拂着秦堪的衣角猎猎摆动。

静默里,叶近泉面无表情地递上一支燃烧着的火把,道:“请大人试炮!”

扭过头,叶近泉又换上一副恶狠狠的脸色,大声吼道:“都给我看清楚了!等一下你们每五人一队,都要上前试炮!如何装药,如何填弹,如何点火,你们必须在一个时辰内学会,学不会的回去挨鞭子!”

“是!”五百人齐声大声回道。

秦堪笑了笑,接过火把,朝炮管后方的引线上一凑。

嗤——

引线剧烈燃烧,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营地中央的空地仿佛摇晃了几下,所有人不由微微色变。

远处的山丘树林里,却听到一道原本不该听到的声音。

秦堪和叶近泉的脸色也变了,那是人的惨叫声。

“你没派人清理山丘吗?”秦堪瞪着叶近泉道。

叶近泉额际微微冒汗,努力板着酷酷的脸道:“半个时辰前已派人清查了两遍,确定山丘无人,或许是只兔子…”

秦堪冷冷道:“兔子会喊‘哎呀,日你先人’吗?”

“…成了精的兔子。”

秦堪气得指着他的鼻子道:“嘴硬,你等着赔汤药钱吧,或者丧葬费。”

“肯定是成了精的兔子,不碍的。”叶近泉还在酷酷地嘴硬。

秦堪这一刻忽然很想把他插进炮管里,然后射出去…

派出去查看的校尉很快破碎了叶近泉天真的幻想。

那一炮果然炸到人了,而且炸到的是朝廷的官员。

第二百七十章阳明问道

不幸被佛朗机炮命中的官员被人抬到了营地中央,秦堪拧眉瞧着这个倒霉蛋,只见他神态狼狈,浑身焦黑冒烟,一身绿色官袍被燎成了一丝丝破帛,已然瞧不出眉眼,整个人就像从火堆里扒拉出来的烤红薯似的。

秦堪的眉头深深拧了起来。

想不通啊,这是哪位朝中大臣?看官衣的颜色,品级似乎不高,无缘无故怎会出现在郊外的山丘树林里挨一炮?

这得人品值低到怎样的程度才会遭此横祸啊。

幸灾乐祸地瞧着叶近泉,秦堪笑道:“你完了,你摊上大事了。”

叶近泉冷冷道:“我没完,你才完了,刚才那一炮是你点的火…”

二人很没品地互相推卸责任,争了半天结果不欢而散。

幸好被炸的官员还活着,不但活着,而且活得很不错,大嘴一张,呼出一口浓烈的黑烟,官员剧烈呛咳了一阵,喘息着咧开了嘴。

“好炮!…哪个王八蛋放的?”

叶近泉没来得及反应,秦堪朝他一拱手,满脸钦敬道:“师叔的炮法愈发精进了,可谓百步穿杨…”

叶近泉瞠目结舌:“…”

秦堪嘿嘿坏笑,张宗师的入室弟子看来生活斗争经验很不够啊。

被炮轰的官员终于抬眼看着叶近泉,黑漆漆的脸上看不清喜怒,只见一对发白的眸子瞪着他:“好炮!特意瞄准了打的吧?”

“妙手偶得…”

妙手偶得是个好词儿,大概意思接近于瞎猫逮到死耗子。

秦堪急忙转移话题,免得唤醒这位官员勒索医药费的记忆。

拱拱手,秦堪客气地问道:“还未请教这位大人…”

绿袍官服是大明品阶里比较低的官阶,可这位官员却仿佛自己穿着一品绯袍的朝中大员一般,完全无视秦堪穿着的大红麒麟服,他的眼睛甚至都没瞟秦堪一下,反而对他身前的两门佛朗机炮很感兴趣。

“这不是我大明所制的火炮,它们出自何地?”官员弯下腰仔细观察着两门炮。

秦堪见他能走也能弯腰,终于确定他没受什么伤,估计刚才那一炮顶多只把他震晕了,否则实心的铁弹若真砸在人身上,现在秦堪该做的是吩咐下面的人挖坑毁尸灭迹,而不是被这个倒霉蛋不理不睬。

“它出自佛朗机。”叶近泉一旁酷酷道。

官员恍然,颇为感慨道:“想不到西方蛮夷之国竟然也能造出如此精巧霸道的火器,大明固步于一隅,所谓‘天下’,岂止于大明哉?”

秦堪不由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大明朝堂内官员何止上千,但能说出这样一番清醒且有远见的话的人委实不多,来到这个时代两年了,秦堪根本没见过。

这一句话赢得了秦堪的尊敬,于是也不计较这人对他不理睬的无礼举动,再次拱手笑问道:“敢问这位大人高姓大名…”

“这佛朗机炮为何不报呈兵部量产?边城若有此利器,何愁鞑子犯边抢掠。”官员再次无视了秦堪,对他来说,眼前这门炮比秦堪重要得多。

“兵部刘尚书谓曰此物工艺复杂,仿造耗费国库太多,不宜量产。”叶近泉大概感到有些亏心,回答问题很积极。

秦堪怒了,他脾气虽好,但也不能好得没底线。当今皇帝都不能无视他,这家伙哪来的这股子傲气?

“来人,给我把这人绑了挂在旗杆上,抽他一百鞭子!”

“是!”

两名贴身侍卫凶神恶煞上前拿人。

直到官员的双臂被侍卫反扣住,他才终于意识到面前尚有一个强大的邪恶的存在,这个存在是绝对不能无视的。

“慢着!莫动手!我姓王…”官员慌神了,被炸得焦黑的脸上更显出狼狈之色。

“管你姓什么,抽一百记鞭子再来跟我说话。”秦堪强硬道。

“我乃兵部主事王守仁,大人何故虐朝廷官员?”官员又惊又怒。

秦堪的脸色也变了:“慢着!”

侍卫松开了官员。

上下打量着这位官员,秦堪神情一片震惊:“王守仁?王阳明?”

王守仁讶异道:“你怎知我的号?”

秦堪睁大了眼睛,失神地喃喃自语:“没成想一炮轰出个圣人,他的登场可比我闪亮多了…”

王守仁,字伯安,绍兴余姚人,因筑室读书于故乡的阳明洞,故号阳明,他是千余年来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可以与孔孟相提并论的圣人,集宋明心学之大成,精通儒释道三教,而且更精于统兵作战,纵观中国上下两千年历史,唯有此人真正做到了君子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标准,他开创的阳明学派和心学理论影响数百年,直至现代仍经久不衰,儒家理论的开山立派,令无数后人景仰追随,后世无数政治军事领袖人物皆受心学影响颇深,“知行合一”四个字成为后来衡量学术和德行的一个必须的标准。

眼前这位神态狼狈的官员,竟是名垂千秋的大圣人王守仁?

秦堪定定注视许久,忽然神情一肃,毕恭毕敬朝王守仁施了一个长揖。

王守仁吓了一跳,此时他还只是个兵部主事,除了格竹子格得大病一场,学术政治军事上尚无太大成就,此时的王守仁,正处于对儒家的格物学说产生怀疑以及对以后信仰的迷茫阶段。这颗历史上最璀璨的明珠,尚未散发出万丈光芒,如今能拿得出手的只有一个兵部主事的官阶。

见秦堪如此郑重其事的施礼,王守仁显然受宠若惊,急忙回礼:“罢了,不怪你用炮轰我便是,大人不须多礼,还未请教这位大人…”

秦堪啼笑皆非,这位未来的圣人竟以为给他施礼是因为这事儿,圣人行事果然以常理无法解释。

叶近泉听到王守仁没有索赔被炮轰的打算,不由大松口气,道:“我们大人乃实授锦衣卫指挥使…”

王守仁眉目间终于有了些许变化:“秦堪?”

秦堪笑道:“没错。”

王守仁这才第一次正眼打量秦堪,打量得很仔细,他的目光不完全清澈,透着几分困惑,彷佛有个心结郁积于心,不能释怀。

“你有困惑?”秦堪静静地正视着圣人的目光,不偏不倚,无垢无尘。

王守仁点点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