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秦堪以晚辈自居,李东阳脸上的笑意愈深了。

“好,老夫托大,叫你一声贤侄。秦贤侄啊,最近使坏了吧?”

秦堪:“…”

李东阳愈发肯定地笑道:“不是刚使完坏,便是正在使坏的过程中,老夫敢断定。”

换了别人敢当着秦堪的面这样说话,大约现在已横着被人抬出秦府虎狼之地了。

但是李东阳不行,秦堪不敢拿他怎样,这只老狐狸有着洞悉一切阴谋的超凡能力,而且德高望重,连孔子的嫡系后代如今都得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岳父大人”。

秦堪索姓老实承认了:“是,晚辈确实在使坏,不知老大人从哪里看出来的?”

李东阳笑道:“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你每次使坏,老夫都能看出端倪来?”

尽管不情愿,秦堪还是点头:“确实很奇怪。”

“因为老夫善观气色,你每次使坏时眉宇间总荡漾着一丝旁人无法察觉的得意之色,还记得你初入京师为转移东厂矛盾而烧老夫的房子吗?后来陛下宣你进宫,老夫第一次见你便已肯定,此事定是你所为。”

秦堪背后冒了一层冷汗,不自觉地抚了抚眉宇:“就因为我荡漾着…得意之色?”

这是什么毛病?说起眉宇间的荡漾,大多都称其为“**”,自己却荡漾得意之色,听起来弱爆了的样子。若身边每个人都能看出这一丝得意之色,以后还怎么坑人?坑人是他的生存技能啊。

李东阳捋须轻笑:“然也。不过呢,你隐藏得很好,世上能看出来的,怕也只有老夫一人。”

秦堪大松一口气,还好,只有这只老狐狸能看得出来,以后还有得混。

——不过,一个人能看出来未免也太多了些,或者,…想个法子弄死他,回头栽赃给刘瑾?

目光不善地朝李东阳一瞟,结果又被李东阳敏锐地察觉到了。

指了指秦堪,李东阳笑得很大声:“孺子混帐!你啊,就是个正邪不分的姓子,老夫说了实话,你倒对老夫生出杀机,怎么,想杀老夫灭口?”

秦堪干笑:“不敢不敢,老大人德高望重,杀之可惜…”

李东阳淡定点头:“你还年轻,所思所言虽然混帐透顶,老夫还是决定原谅你了。”

秦堪决定了,对这老家伙尊敬归尊敬,但以后尽量少跟他照面,相见不如怀念。

于是秦堪直奔主题:“不知老大人今曰莅临寒舍是为了…”

李东阳捋须沉默,片刻之后,缓缓道:“杨廷和被贬谪南京,贤侄可知?”

秦堪忍不住解释道:“不是我干的…”

“老夫当然知道不是你干的,”李东阳叹了口气,神情浮上抑郁之色:“刘瑾愈发势大,老夫只手难以挽大厦之将倾,这次他连内阁大学士都敢下手,下一次会是谁?”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凡事皆有报应,狂妄之人自有老天收他,时候未到而已。”

李东阳摇头:“报应是未来,狂妄是现在,杨廷和今早离京南下,贤侄可知杨廷和前脚离京,刘瑾后脚便派了人紧随其后?这阉狗赶尽杀绝,做得太过分了!”

大明一直以来的“君子政治”的优良传统,到如今已被刘瑾破坏得干干净净,但凡得罪过他的人,必致其于死地方才甘心。

“老大人,这些我都知道…”秦堪静静道:“刘瑾派出的西厂高手共计十人,欲于兖州府附近官道上截杀杨大人。”

李东阳一惊,接着黯然叹道:“如此说来,介夫他…在劫难逃了?”

秦堪摸了摸鼻子,慢吞吞道:“应该不算在劫难逃吧,不出意料的话,此刻西厂那十位高手已经命丧黄泉了,他们的人头已用石灰保存好,正送往京师的路上…”

李东阳语气微微有些激动:“是你吩咐的?”

秦堪笑道:“西厂有高手,锦衣卫也有肃敌高手的。”

李东阳呆楞许久,忽然拱手慨然道:“老夫…代介夫多谢贤侄了。”

秦堪注视着李东阳,缓缓道:“老大人,世上维护天理公道的,不止你一人,公道自在天下人的心里,既为‘道’者,必不孤也。”

第三百七十五章庆父不死

“既为‘道’者,必不孤也。”,这句话暖暖的,听得李东阳眼眶迅速泛了红。

这些日子来饱受鄙夷,饱受屈辱,甚至屈节讨好于阉人,只为尽力扶挽弘治中兴的繁华,拯救上代君臣努力了一辈子的盛世。然而李东阳挨了多少骂名,受了多少委屈?除了眼前的秦堪,谁清楚他的付出?

因为他的曲意讨好刘瑾,李东阳的门生罗玘甚至众目睽睽之下与他断绝了师生关系,言称不耻老师的品德为人云云,朝堂里的每一个人都自动无视了他为即将受害的大臣求情营救的身影。

四周嘲笑鄙夷的目光里,唯有一道清澈的目光,用最客观的角度静静地注视着他,同时也用他自己的方式暗暗支持着他。

血染黄沙非丈夫,忍辱负重真英雄。

长舒一口气,李东阳使劲忍回了即将夺眶而出的老泪,叹道:“盛世转瞬化危难,幸得有你,幸得有你啊。”

秦堪笑道:“没那么严重,老大人多虑了,权阉给大明造成的影响充其量只是混乱,但还没到危难的地步。”

李东阳似乎对秦堪的说法并不赞同,摇摇头,道:“你是锦衣卫指挥使,应该清楚自刘瑾掌权以来杀了多少大臣,臣者,国之重器也,如今却被一个出身卑贱的阉人如宰鸡宰狗一般屠戮,正德朝几已重现我大明洪武年间满朝血腥之乱象,国陷于水火,民系于倒悬,秦堪,这不是混乱,是危难!”

秦堪叹道:“老大人,更大的危难在后面,刘瑾…只不过刚开始而已。”

李东阳犹豫片刻,道:“贤侄若有办法,不知可否令介夫回京?老夫知道,你的主意总是最多的。”

秦堪笑道:“老大人放心,估计杨大人离京不到百里就会被宫中快马追回,三日之内必有变故。”

李东阳吃惊道:“贤侄何以如此肯定?”

秦堪忽然笑得很坏:“老大人刚刚不是说过吗?晚辈正在使坏呢,顺手把杨大人这事办了便是。”

李东阳呆了半晌,索然一叹:“老夫老了,终究比不得年轻人。”

李东阳走时心情变得很晴朗,没有来由的,他就是相信秦堪说出的话一定能办到,杨廷和回京已成定局。

秦堪送他到侯府大门外,李东阳转过身望定秦堪,肃然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秦堪,大厦将倾,你得伸手挽扶一把,老夫代祖宗社稷拜托你了。”

秦堪很感动地看着李东阳,最后忽然一翻白眼,扔下一句“没兴趣”便转身进门了。

做事只凭本心的人,对所谓的大厦将倾和祖宗社稷是绝对没有半点兴趣的。

秦堪的本质其实很单纯,他从来不把自己划到固定的某个圈子里,既不属于正义,也不属于邪恶,经常两头捞过界,更多的时候脚踏两条船,被人触犯了利益不论黑白皆弄死,帮不帮人看当时心情,天理公道什么的时常挂在嘴边念叨两句。总而言之,他活得很潇洒,当然,偶尔也会觉得累。

一辆双马拉辕的马车悄然离开侯府进京师,趁着夜幕降临,城门快关闭之前进城。

仁寿坊,福宾楼。

福宾楼如今的老板姓秦,名堪,授爵山阴侯。

丁顺是个会办事的伶俐角色,那日下套整刘瑾时,秦堪只是顺嘴一提,第二天,酒楼的掌柜便哭丧着脸将酒楼卖给了丁顺,作价二百两银子,明买明卖,童叟无欺。

当然,其中的过程不足为外人道,这样日进斗金的酒楼自然不可能没有背景,掌柜卖了酒楼后,朝中一位户部清吏司郎中,一位太常寺少卿联名参劾山阴侯无法无天,强索民财,金殿里当即引来一片骂声,结果刚散朝,这两位大人便被锦衣卫客客气气地请进了诏狱,至今没出来,也不知是死是活,至于二位的罪名,丁顺网罗了十几款,如若款款落实的话,两位大人就算不是秋后斩决,最少也够得上白绫赐死了。

诚如秦堪所言,山阴侯的低调是因为客气,外人万莫将客气当成福气,会要命的。

今晚酒楼有客人,客人不算尊贵,至少在秦堪面前,这些客人全部都得给他点头哈腰。

他们是京师各大商号的掌柜,秦堪今晚要宴请的便是他们。

月上柳梢,独登西楼。

一身黑色儒衫,腰系玉带的秦堪在侍卫簇拥下施施然登上酒楼,酒楼的雅阁内,一众京师商号掌柜陪着笑脸静候在门口,一见秦堪便纷纷跪拜,恭敬问好声此起彼伏。

秦堪笑着命众人起身,然后走进了雅阁,众掌柜这才敢鱼贯而入。

分宾主坐定,秦堪缓缓扫视众掌柜,嘴角的笑容一直没有停过。

指着左侧一名微微发胖的掌柜,秦堪笑道:“你姓宋,原籍山西太原,名下有大小店铺十家,以贩卖皮货为主,对不对?”

宋掌柜顿时受宠若惊,急忙站起来躬身拱手道:“贱名能入侯爷金口,草民幸何如之。”

秦堪笑了笑,转头又看向右侧一位面色沉稳,年约五十许的瘦高掌柜,道:“你姓张,原籍北直隶保安,名下大小店铺十二家,以贩卖药材为主,对不对?”

张掌柜也站了起来,沉稳地朝秦堪拱拱手:“能得侯爷金口提及,草民倍感荣幸。”

接下来一柱香时辰,秦堪微笑着将在座的十余名掌柜的名字,原籍和名下产业顺口道来,如数家珍。

众掌柜的笑容越来越勉强。

一位手握数万锦衣卫的当朝侯爷,将这些身份卑贱到最底层的商人的名字竟记得如此清楚,丝毫不差,他…到底想干什么?

众人坐在雅阁内顿时觉得背后冷风嗖嗖,烧着四盆炭火的阁子也抵挡不了众人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寒意,目光悄悄互视,发现彼此都有一种被响马惦记上的惊悚。

第三百七十六章杀鸡儆猴

纵然是响马,秦侯爷也是斯斯文文的响马,打打杀杀不是他的风格,软刀子捅人才是他的特色。

在座的商号掌柜笑得比哭还难看,宴无好宴,堂堂国侯宴请他们这些身份卑贱的商人,而且把他们的名字籍贯名下产业惦记得比他们自己还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

“侯…侯爷,不知侯爷屈尊宴请草民等人,是为了…”一位掌柜站起身结结巴巴问道。

秦堪笑道:“不必紧张,本侯当然是为了认识一下各位掌柜,瞻仰一下咱们大明有钱人的风采…”

掌柜们呵呵干笑,他们更想哭。

这顿饭恐怕比当年的鸿门宴差不到哪里去。

坐着不急不徐抿了一口酒,秦堪的目光在掌柜们身上来回扫视,笑容却像锁定了鸡窝的黄鼠狼。

“好了,不跟大家客套了,本侯今日宴请各位掌柜,实有要事相询。”

宋掌柜起身恭敬笑道:“侯爷是顶了天的尊贵人物,我等贱民欲见而不可求,您有事尽管吩咐,我等敢不从命。”

秦堪拍了拍手,丁顺从门外走入,手里拿着一叠写满了字的纸递给秦堪。

秦堪手指轻轻在纸上弹了几下,笑着环视四周:“大家都是商人,平日里写写算算的,想必应该认字吧?”

“认的,认的。”众人急忙陪笑。

“认字就好,本侯就省得给大家一一解释了。”秦堪朝丁顺使了个眼色,丁顺按掌柜的姓名将纸发了下去。

众掌柜神情惶然接过纸,急忙朝上面一扫,瞬间众人的脸色刷地苍白,血色迅速从他们脸上流失。几位胆子小的掌柜情不自禁剧烈颤抖起来。

秦堪从身旁宋掌柜的手上夺过纸,笑吟吟照着上面念道:“宋福锦,男,原籍山西太原,商号名曰‘福锦记’,贩皮货为主业,弘治十二年攀附户部主事刘应嫡,贿银二万两,美婢二人。古玉十枚,走盘东珠十二颗,啧啧,好手笔!…弘治十三年始,宋福锦贩生铁三万斤一路贿银出关。入草原大漠,与鞑靼,朵颜,瓦剌等各大小部落交易,以生铁换取牛羊皮货,牟利甚巨,此后每年。宋福锦以此为业,及至正德元年腊月,共计贩生铁二十余万斤,家产百万计。”

悠悠念完纸上所写的内容。秦堪望向宋福锦的目光充满了崇拜:“生财有道啊宋掌柜,本侯恨不能向你五体投地才好,怎么想到这一招的?都说商人的心眼儿最灵活,此言果然不虚。不仅灵活,胆子也大。大明律里严禁向异族番邦贩卖生铁兵器军械,违者斩立决,宋掌柜为了银子连命都不要,难怪短短数年里能聚财百万,好,呵呵,好本事!”

扑通!

宋福锦朝秦堪重重跪下,以头触地,张张嘴想说点什么,搜肠刮肚却发现任何辩解的语言都那么的苍白。

此刻他才意识到,眼前这位笑吟吟的尊贵人物,其身份不仅仅是国侯,他还有一个身份,锦衣卫指挥使,天子亲军的首领,手握数万密探,大明任何一个角落里发生的任何细微事情,只要他想知道,就一定能知道。

“侯爷,饶…饶…饶命!”宋福锦忽然一把抱住了秦堪的大腿,凄厉大喊起来。

旁边的丁顺勃然大怒,一脚将宋福锦踹远,恶声道:“你个不要命的卑贱商户,侯爷万金贵体是你能瞎碰的?找死吗?”

“丁顺。”

“在。”

秦堪微笑着,眼中杀机毕露:“将宋掌柜和户部主事刘应嫡一并拿入诏狱,此案不必经刑部和大理寺,得口供后定通敌资敌之罪,二人菜市斩首,并罚没店铺家产充入国库,家眷打入教坊司,三族族人三代不得参加科考。”

“是!”丁顺抱拳,然后一扬手,雅阁外早已等候的锦衣校尉如狼似虎般冲进来,将瘫软如烂泥般的宋福锦押走。

雅阁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众掌柜面色惨白,身躯颤抖,绝望地彼此对视。

秦堪展颜一笑,道:“破坏气氛了,本侯的不是,来,咱们喝酒吃菜,今晚本侯特意宴请各位,桌上皆是难得的山珍海味,各位不可辜负了本侯的一片心意呀。”

众掌柜无言惨笑。

这种时候谁还吃得下菜,喝得进酒呀。

每人手上都有一张纸,纸上详细记录着他们干过的一件件非法事,他们贿赂过什么官员,幕后为他们撑腰的官员是谁,曾经做过什么掉脑袋的买卖,为了利益害过多少条人命等等,一桩桩一件件写得清清楚楚。

资本的积累充满了血腥和暴力,从古至今皆然,在座的商人里,谁没干过几件抄家砍头灭族的亏心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干出来后谁有本事能将它盖得严严实实,天衣无缝?

以前他们敢干这些事,是因为他们不怕被追究,在座的掌柜谁背后没有给他们撑腰的官员?朝中六部,通政司,都察院,大理寺,甚至连内宫管事太监也被这些无孔不入的商人渗透进去了,拔出萝卜带出泥,试问满朝上下,谁敢冒着跟京师所有官员为敌的危险查办他们?

万万没想到,居然真有人敢查他们,而且是圣眷正隆,手握重权的锦衣卫指挥使兼当朝国侯。

别人不敢办,但这位国侯可就说不准了,刚才被押下去的宋掌柜不就是被这位侯爷一言而定了生死吗?

据说这位侯爷当初一声令下,东厂数千番子说杀便杀,眼都不眨一下,连东厂都敢下屠刀的人,在乎杀他们几个卑贱的商人?

众掌柜越想越绝望,冷汗不断从额头后背潸潸而下。

当权力不能再成为他们的倚仗的时候,这些商人底气全失,此刻的他们,跟一只关在笼子里待宰的猪没有区别。

下辣手杀鸡儆猴之后,秦堪很快便镇住了雅阁里的气场。此刻他气定神闲地慢慢啜了口酒,满足地叹了口气。

“各位掌柜,请酒。”

众掌柜浑身一颤,接着非常有默契地同时面朝秦堪跪下。

“贱民知罪,求侯爷饶命!”

“您说什么贱民不折不扣照办,只求侯爷饶贱民一命,贱民知罪了!”

“侯爷,侯爷饶命!”

秦堪不慌不忙看着跪满一屋子的商人,俯下身看着离他最近的张掌柜。笑道:“说来张掌柜更厉害,听说您搭上的可是工部的某位侍郎,啧啧,腰也粗了,胆也肥了。比宋掌柜有出息多了。”

刚才一脸沉稳淡定的张掌柜此刻却像只乞怜的老狗般不停朝秦堪磕着响头,磕得额头鲜血直流仍不敢停下。

秦堪叹道:“说来各位都是手眼通天之人,京官被你们收买了,地方官府也被你们收买了,甚至连边镇将领都被你们用银子砸得一路畅通放行…”

张掌柜急声道:“侯爷明鉴,若无朝中大人们在背后支持甚至是暗示,我等贱民哪有胆子干这杀头灭族的买卖?买卖所得之利。咱们商人拿的可是小头,大头都被…都被…”

秦堪笑了,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继续说下去呀,大头都被谁拿了?是你们背后的官员么?你若敢说出来并且画押认供。本侯今日便饶了你,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如何?”

张掌柜脸色惨白,却死死闭上嘴。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只是不停地磕头。

秦堪笑了两声。也不再强迫。

他和这些商人都很清楚,他们背后的这张网动不得,至少现在动不得,京师朝堂利益关系错综复杂,动一根线便会激发整张利益网的剧烈反弹。

幸好秦堪今晚的目的并非查贪官,他只要钱。

拍了拍手,丁顺又将一叠纸分别给众掌柜发下去。

磕头求饶的掌柜们朝纸上一扫,顿时都楞住了。

“借…借条?”

秦堪笑道:“对,借条,司礼监刘公公最近手头紧啊,可惜刘公公身份太高贵,拉不下这张老脸开口,俗话说助人为快乐之本,本侯只好帮刘公公向各位张嘴了,各位掌柜皆豁达豪迈之人,必不会令本侯失望的,对不对?”

“每人出借三十万两,在座的各位掌柜,除了马上要被杀头的宋掌柜不算,你们剩下的十人每人借刘公公三十万两银子,嗯,一共三百万两,借条由司礼监向各位开具,借条先给你们看一眼,然后我会收回去,交给司礼监刘公公用印,最后发给你们,有没有问题?”

众掌柜苦着脸唯唯点头。

谁能有问题?谁敢有问题?当着他们的面杀了宋掌柜那只鸡,剩下这群猴子们谁还敢龇牙?

不停磕头的张掌柜也不磕头了,满脸流血认真地看着手里的借条,然后小心翼翼问道:“贱民万死,敢问侯爷,若咱们借出了三十万两银子,以前咱们办过的糊涂事…”

秦堪很大方地一挥手:“一笔勾销了,我保证朝廷不再找你们麻烦…记住,借钱的是刘公公,不是本侯。”

顿了顿,秦堪又皮笑肉不笑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原谅归原谅,你们若还敢向蒙古各部族以及东南倭寇,四川土司乱民等贩卖生铁兵器军械,那可就真的杀头灭族没商量了,这世上没有瞒得住的事情,各位不要小看了厂卫的能力。”

“不敢了,绝不敢了!”众掌柜慌忙摇头。

“好,给你们一天的时间筹齐银子。”秦堪忽然端起了酒杯,笑道:“正事谈完,各位掌柜不妨仔细再品一下本侯精心为你们备下的十年陈酒,味道一定跟刚才不一样,各位,请酒。”

众掌柜陪笑喝了一杯,至于酒是什么滋味,各人自知。

第三百七十七章骑虎难下(上)

正事办完,秦堪在侍卫的簇拥起身准备离开。

至于雅阁里这些商人,秦堪看都没看一眼。

他不歧视商人,事实上前世的他本身就是商人。

他歧视的是这些为了私利而出卖家国大义的商人,若按他以前的脾气,今晚雅阁里这些人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只是最近秦侯爷变得仁慈了许多,金柳肚里有了自己的骨肉,就算是为自己的孩子积德而放生吧。

任何时代总免不了出现这些可悲的人,为了利益而将兵器生铁军械卖予外邦,他们似乎从来没想过,将来有一天被敌人锋利的刀剑加颈屠戮之时,那些锋利的刀剑或许正好是自己卖出去的。

悲哀的人最悲哀的地方在于,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是悲哀的。

秦堪快走到门口时,胆子忽然变大的张掌柜恭敬在他身后叫住了他。

“贱民万死,斗胆再问侯爷一句,还请侯爷赐教。”

秦堪转过身,笑道:“你问。”

“贱民只想问一句,今晚之事…是侯爷自己的意思,还是另有其人?”

这话问得很大胆,张掌柜硬着头皮,却不能不问个清楚。

无缘无故的,事先没有一点风声,这位秦侯爷将他们召集起来,一见面便杀了一个,到底是皇帝陛下想对他们这些商人动手,还是内阁,或者…厂卫?

冤有头债有主,这些掌柜只是小角色,他们必须知道正主才能回去给后面的大人物有个交代。

秦堪盯着额头冒汗的张掌柜,笑着扬了扬手中的一叠借条,道:“你们看清上面的字了吗?最后的落款是谁?”

众人不敢置信:“司礼监刘公公?”

“这不可能!”张掌柜脱口而出,接着惶恐低头:“侯爷,贱民万死,但刘公公他…”

秦堪哈哈一笑:“本侯说什么了?本侯什么都没说呀。”

…看着秦堪的背影离开酒楼上了马车,消失在夜幕下的街道尽头,一直安安静静的雅阁忽然跟炸了锅似的,众掌柜争先恐后跑下楼,找到门外各自的家仆,苍白着脸大声传令。

“快!赶紧告诉大人,今晚咱们被人抢了!”

司礼监里檀香萦绕,香味很浓烈,浓烈得呛人。

这倒不是刘瑾的品位有问题,实在有他的苦衷。

太监是生理残缺的一类人,他们既不属于男人,也不属于女人。

这种残缺的人无论地位多么高贵,由于生理原因,方便解手的时候总是很难处理干净,而且曰常行动里,也总是难免小小失禁,遗漏那么一滴两滴在裤裆里,身上便残留着一些搔味臭味,于是他们便只能往自己身上抹一些香料,或是将香草,旃檀等物放在随身携带的薰香小铜球中,用以遮盖住搔臭味。

权倾朝野的刘公公自然也不例外,臭味这东西不会因为他手握重权便会给他面子,顶多臭起来很独特罢了。

秦堪可谓是司礼监的稀客,这地方阴气森森如阎王殿,如非必要,他是绝对没有兴趣登门的。

前脚刚迈进司礼监,浓烈至极的香味便熏得秦堪情不自禁败退,退到门口一丈之地深深呼出一口气。

“嗬!这味道…你们司礼监打算熏腊肉过年?屋子里是人待的地方吗?”秦堪皱眉。

领路的小宦官神情尴尬,想怒而不敢怒。眼前这位爷连老祖宗都怕他三分,自己算哪根葱?

“外面何人喧哗?不要命了吗?”屋子里传来刘瑾充满怒意的声音。

秦堪深吸了一口气,一副跳粪坑的悲壮表情,示意小宦官掀门帘。

烟雾缭绕里,刘瑾穿着蟒袍,神情不怒自威坐在暖炕上,见秦堪进门,刘瑾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两声:“侯爷大驾莅临司礼监,可真是稀客呀。”

秦堪微笑着拱手招呼:“刘公公好雅兴,弄得满屋子烟雾,令人如临蓬莱仙境,刘公公是想位列仙班吗?”

刘瑾:“…”

“侯爷今曰不会是专为了损杂家而来吧?说正事便是。”

这地方秦堪一刻也待不下去,自然也不想跟他废话,从怀里掏了一叠纸出来递给刘瑾。

刘瑾皱眉扫了一眼,脸色越来越阴沉。

“侯爷,这三百万两银子的借条是怎么回事?为何落款全是杂家的名字,杂家何时借过钱?”

烟雾熏得秦堪眼睛通红,他用袖子捂着口鼻,指了指借条:“刘公公误会了,你能拿到手的只有二百万两,剩下的一百万两是我的。”

刘瑾楞了一下,接着大怒:“杂家借三百万两,反而被你拿了一百万两,你这是讹诈么?”

“刘公公还记得咱们的交易么?”

“当然记得。”

“你看啊,你缺钱,我承诺给你弄来钱,钱已堆积在我家库房里,想要随时可以来拿,我的承诺算不算做到了?”

一听银子已堆积在侯府库房,刘瑾神情一喜,接着又变得阴沉:“但你没说给杂家弄来的钱是要还的,照你这般做法,杂家为何不自己去借?”

秦堪叹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便天经地义,欠钱哪能不还呢?况且还是好几百万两银子,刘公公不会以为这些银子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刘瑾冷笑道:“就算欠债还钱,杂家拿到手的只有二百万两,要还也应该只还二百万,凭什么你拿去的一百万两也要杂家来还?当杂家是冤大头么?”

秦堪摇头喃喃道:“我辛辛苦苦为他奔走借银子,这人难道一点也不感恩么?我乃堂堂国侯,跑腿费至少也得给个一百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