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老五怒道:“休想!姓刘的,你以为这三千人马是你盘里的菜,想吃就能吃吗?大不了咱们拍马就走,这霸州拦得住我们?你手下那百十号人能拦得住我们?”

刘宠笑道:“你们来去zì yóu,刘某怎敢拦你们?不过你可要看清时势,如今朝廷官兵上天入地找你们,白莲教高手也在上天入地找你们,不怕死的你们出霸州老林子试试?你们根本已寸步难行,不仅仅是朝廷和白莲教,我的拜把兄弟张茂就在离此不远的深山里,他手下可有两千号响马…”

刘宠话没说完,但话里的威胁意思很明显,没吃没喝,三面受敌,你怎么走?能走向哪里?不客气的说,他是真将这三千人马当成自己盘里的菜了。

刘宠没说完的话,他的弟弟刘宸却阴笑着接了下去:“…唐姑娘,三千人马是你带出来的不错,不过你若以为他们真对你死心塌地那就错了,你们如今打的旗号已不是白莲教,更不是朝廷,这些日子若非咱们兄弟暗中送吃送喝,你以为三千人还能剩多少?弟兄们对你再忠诚,你填不饱他们的肚子,你觉得他们还会对你忠诚么?”

葛老五勃然大怒,一只手已按在腰侧的刀柄上,脸厚心黑的他见得多了,然而像刘氏兄弟这般脸厚心黑的,尚是生平仅见,此刻他心中对唐子禾隐隐有了一丝怨意,当初反出天津便不该投奔霸州,如今可好,典型的羊入虎口啊。

唐子禾却异常冷静,纤手一翻,按住了葛老五即将拔刀出鞘的手,寒冰般的美眸注视着刘宠,冷冷道:“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刘宠,你想干什么?”

刘宠不客气地笑了:“很简单,三千人马给我,你做二当家,还有,我弟刘宸仰慕唐姑娘风采多日,愿与唐姑娘共结连理,你若答应,我保你麾下三千弟兄吃香喝辣,日渐壮大之后,将来兵强马壮举旗造反,挥兵攻城掠地,运气好的话,咱们打进京师紫禁宫,皇帝小儿屁股下的龙椅咱们也坐上去试试舒不舒服,唐姑娘,你觉得怎样?”

黄沙遍地,罡风如刀。

甘肃安化城内,一名穿着短**衣的魁梧汉子牵着马,慢悠悠地走在小小的城里。

牵着马的汉子正是秦堪紧急派往甘肃的亲信,锦衣卫副千户常凤。

十天十夜打马飞驰,常凤领着十余名手下日夜兼程,一路换马不换人,终于在十天后赶到了安化城。

常凤不敢懈怠,他知道自己背负着侯爷怎样的使命,侯爷危坐京师,却已将身家性命交到了他的手上,诛除权阉刘瑾,他常凤是所有环节中的关键。

十余名手下在城外便非常有默契地分开,各自扮上脚夫贩卒的角色分别入城,他们都是秦堪精挑细选出来的老班底,从南京便一直跟着侯爷的心腹亲信。

安化城相比京师来说小多了,而且街面也远不如京师那般繁华,常凤独自牵马走在简陋的大街上,仿佛只是一个过路的旅人一般,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充满了回纥风味的建筑,一个人信步闲庭般从容自若。

一道身影从常凤身前飞快晃过,垂头匆匆加快了脚步,身影一闪,进了一条街边的小巷。

常凤眼睛眯了眯,然后淡淡一笑,左右环视一圈后,也牵着马走进了巷道,很快,十余命各种打扮的汉子从各个方向聚集起来,仿佛不经意般占住了巷道口,为常凤望风。

巷道内,刚才一闪而过的身影站在常凤面前,此人身材瘦削,面色苍白,穿着一身黑绸长衫,脸上的神情惊惧交加。

此人却是安化王身边的幕僚,秀才书生孙景文。

此刻孙景文已没有在安化王面前侃侃而谈的从容气魄,站在常凤身前却是惶惶颤颤,如临深渊。

常凤静静注视孙景文许久,忽然展颜一笑:“久仰孙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呀。”

孙景文身躯狠狠抖了一下,强自镇定道:“你们来自京师?是锦衣卫还是东厂?”

常凤大方道:“锦衣卫。”

顿了一下,常凤索性道:“安化王密谋造反,锦衣卫已全盘知晓。”

孙景文两眼徒然睁大,浑身剧烈颤抖起来,脸色愈发苍白得可怕。

“安化远在边陲,锦衣卫是如何知道的?”

常凤轻蔑一笑:“天下地上,有锦衣卫不知道的事么?你以为厂卫是吃干饭的?”

孙景文沉默半晌,仰天怆然一叹:“王爷,王爷啊!你小看了天下人啊!”

仿佛浑身的力气都已失去,孙景文额头冷汗如雨,却也顾不上擦一擦,抖索着嘴唇道:“你们抓了我的老母妻小十余口人,意欲何为?我…我可以劝说王爷投降朝廷,只求大人能放我家小一条活路,我孙景文任由朝廷处置。”

常凤哈哈一笑,道:“不需要你劝说,安化王要反,由他反便是,你不但不准阻止,还要为他出谋划策…”

惊恐无比的孙景文糊涂了,满头雾水道:“敢问大人,这是何故?”

常凤冷冷道:“这个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知道我今日为何来找你就够了。”

“大人为何找我?”

常凤表情忽然变得有些神秘,压低了声音道:“安化王造反,不能没有檄文吧?”

“对…”

“孙先生秀才出身,不出意料的话,檄文应该由你写吧?”

“是。”

常凤笑得更神秘了:“我敢保证,这种大逆不道的东西你以前肯定没写过,孙先生,我今日找你,就是为了教你如何写檄文,檄文里,有的人不能不提的,否则师出无名啊…”

PS:还有一更…

第四百七十八章唐寅登门

檄文是个很重要的东西,历朝历代不论是讨逆还是造反,大军出动之前都必须有一道传扬天下的檄文,檄文相当于宣战书,里面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全天下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我为什么要打这一仗,我的敌人什么地方招我惹我了,敌人是怎样的张狂跋扈,而我又是怎样的委曲求全,最后忍无可忍才迫不得已发兵揍你,不明真相的群众们如果良心没被狗全部吃完的话,就应该帮着我揍他…

总而言之,檄文就是一块能遮盖己方阵营所有丑陋和邪恶的遮羞布,不仅要遮自己的羞,还要绞尽脑汁揭敌人的短,都已刀兵相见了,自然不用太厚道,骂人不仅要揭短,而且要编着段子揭短,如果能激得敌人气怒攻心,羞愤得击柱而死,那才叫功德圆满省事省心,不战而屈人之兵。

写檄文有许多讲究,首先就是名正言顺,不论你干的这件事本质是多么的龌龊卑鄙,也要给自己找一条堂堂正正的理由,令天下百姓都能信服的理由。

比如说百年前燕王发动靖难之役,这场战争的本质其实就是一场谋反,然而燕王却打着“复祖制,清君侧”的名号,檄文里甚至搬出了太祖朱元璋所颁《皇明祖训》里的一句话作为造反篡位的理论依据,那就是“朝无正臣,内有奸逆,必举兵诛讨,以清君侧。”

有了燕王他老爹的这句话垫底,燕王还不得撒着欢的谋朝篡位?

至于朱元璋为什么会匪夷所思地留下这句给自己后代子孙埋祸根的话,实在很难理解他当时的心情,大抵不是喝醉了就是失恋了…

百余年过去,朱家子孙又开始造自家人的反,安化王既然得出一个自己应该是皇帝的莫名其妙的结论,自然要身体力行地去实现它。

造反需要檄文,数遍安化王的身边人,最有文化的莫过于这位秀才出身的孙景文,几乎不用考虑,写檄文的光荣任务绝对是孙景文的。

这也是常凤派人暗中劫持了孙景文的父母家小,不偏不倚将孙景文拿捏住的最大原因。

常凤不必理会安化王造反造得多大,他需要的是那道传檄天下的檄文。

安化城的暗巷里,发生了一幕很奇特的情景,一个长得魁梧高大的武夫蹲在地上,手脚比划着教一位秀才书生模样的人写文章,武夫教得很认真,书生听得也很认真,两人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仿佛武夫教书生写文章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直到最后常凤教完,孙景文顿时惊异道:“你们…你们原来是为了诛杀…”

常凤嘴角噙着冷笑打断了他:“孙先生,我怎么说你便怎么做,不该问的少问,安化王事败已成定局,孙先生该考虑的是你自己何去何从,如果你非要一条道跟安化王走到黑,我们绝不拦着,你记住,檄文通传天下之日,便是你家小平安归家之时,这中间你若跟安化王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死的可不止是你的家小,而是你孙家九族!”

孙景文浑身一颤,急忙惶然躬身道:“是是,孙某绝不敢与朝廷王师相抗,大人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只求为朝廷戴罪立功,求大人给孙某和全家老小一条活路。”

常凤皮笑肉不笑道:“那是自然,这件事你若干得好,朝廷会赦免你从逆之罪,当今陛下年少性纯,平叛之后若陛下心情畅快,说不定赐你一个同进士出身亦未可知,孙先生能悬崖勒马,前途仍旧一片光明…”

孙景文失魂落魄地离开,常凤盯着他的背影,忽然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呸!区区一个秀才,既胆小又没种,敢掺和谋逆造反,嫌命长了!”

盯着孙景文离去的背影竟如看着一个死人一般。

京师的谣言仍在满天飞,谣言的中心人物自然仍是秦侯爷。

刘瑾像个经验老道的酿酒师,他将谷物密存在酒坛里,给予它足够的养分,然后任由它静静地在酒坛中发酵,哪怕酒坛已散发出浓烈得闻之欲醉的酒香,他仍旧不慌不忙地等待着。

因为他觉得酒还不够香,发酵得还不够充分,味道还不够浓烈,所以他必须等。

输在秦堪手里好几次,刘瑾忽然懂得了“火候”两个字的玄妙,坑人如同酿酒,愈陈年愈芬芳,坑人又如烹汤,慢火熬炖愈久愈鲜香。

如今京师满天飞的谣言就像酒坛里的酒,柴灶上的汤,虽然已闻得到香味,但刘瑾觉得还应该让它再继续酝酿一阵。

这一击,必须致敌于死地,刘瑾不敢大意。

有心人在幕后悄悄煽动,谣言已越传越离谱。

最先坐不住的是唐寅。

京师沸沸扬扬,刘瑾党羽目露凶光之时,唐寅深夜敲了侯府的门。

怒气冲冲的侯府门房听到居然是侯爷的知交好友拜访,一肚子火气顿时压了下去,陪着笑将唐寅引入前堂。

一脸潮红气息粗重的秦侯爷胡乱扣着里衣扣子走进前堂时,脸色并不太好看。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半夜趁着杜嫣和金柳睡熟,秦侯爷偷偷摸到怜月怜星的绣床上,十六岁的小丫头又喜又惧,捂着小嘴红着小脸,满面羞意怯生生地等待被侯爷开苞幸宠,三人摸黑窸窸窣窣脱了衣裳尚在**前奏阶段,月亮门外管家一声吆喝吓得秦侯爷百炼钢软成了绕指柔…

老实说,秦侯爷没当场下令将唐寅割成一片一片的,说明侯爷是真拿唐大才子当朋友。

前堂内,秦堪默不出声,端起丫鬟奉上的浓茶喝了两口,努力平复自己的满腔怒气。

唐寅睁大了眼瞧着秦堪不太友善的脸色,道:“奇怪,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敲门时你家门房的脸色不好看,进了前堂管家过来见礼,管家的脸色也不好看,此刻见了你,你的脸色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秦堪脸颊抽搐几下,无力一叹:“唐兄,知不知道此刻已是子时,也就是我们俗称的‘半夜三更’…”

唐寅怔了怔,终于明悟:“你要睡了?”

秦堪重重叹气:“…是!”

唐寅眼中露出失望之色:“…以前你在绍兴时从来没睡过这么早的。”

秦堪接着叹气:“自从我有了妻子和妾室后一贯早睡早起,其实我也非常痛恨自己为何天一黑就想睡,像唐兄这样半夜三更到处游来荡去多正常,羡慕死我了…”

第四百七十九章无声挑拨

人辈子总要认识两个奇葩朋友,这是无法避免的事,相比秦堪当初洞房花烛夜被唐才子拉出去喝花酒,这次半夜三更上门跟他探讨人生已经算是很正常了。

秦堪气得想笑。

当官当久了,地位渐渐高了,别的人说话做事总要小心翼翼先瞧瞧他的脸色,他的表情稍有不对便赶紧见风转舵,至于半夜登门这种事,打死那些臣和锦衣卫属下他们也万万不敢做的。

概只有朋友才会无视他的表情,无视任何时间地点吧。

灌了两口浓茶后,秦堪的精神好些了,然后苦笑道:“唐兄深夜登门,应该还有别的事吧?”

唐寅幽幽叹:“我有心事…”

秦堪叹道:“半夜跟男人谈心事,我这还是生平第次…好吧,说说你的心事。”

唐寅目注秦堪,道:“我给你惹了麻烦,如今京师风言风语满天飞,秦堪,我对不起你…”

秦堪笑道:“就为了这事?”

唐寅有些急了:“这事儿还不够严重吗?他们说你为了给我翻案,杀了华昶满门二十余口,如今京师早已传遍,他们说当初华昶既敢当殿参劾科考弊案,手里必然有了针对考官和我的不利证据,华昶若死,不利的证据也随之灰飞烟灭,而且死无对证,如此来,翻案便有更高的胜算…”

秦堪淡淡问道:“你相信是我干的吗?”

唐寅摇头:“不信,你不是这样的人,这两年天下盛传你的种种事迹,若依你的性子,杀华昶人或有可能,但你不可能灭他满门。”

秦堪满意地笑了。如果唐寅说句怀疑他的话,这个朋友便无法再交下去了,重审科考弊案秦堪会毫不犹豫地放手弃之,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他只在乎朋友的想法,天下人皆可负我弃我,朋友不能负,不能弃,反之亦然。

秦堪悠悠道:“既然不信。你那么着急做什么?”

唐寅跺脚道:“可…这是往你身上泼脏水啊!你不畏人言,然而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谣言再这么传下去,会要命的!”

“唐兄你不懂。科考弊案只是个由头,华昶被灭满门也只是个由头,这件事的背后,有人要我死,就算谣言停止了,他还会找出另个由头的。”

唐寅惊道:“你说的那个人,莫非是…刘瑾?”

“不错。”

“刘瑾为何要置你于死地?难道果如坊间所言。你们之间不死不休了吗?”

秦堪苦笑道:“也许刘公公见我讨了好几个老婆,而他却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概嫉妒我了吧…”

唐寅垂头愧疚无比:“秦贤弟,是我拖累你了。我不该请你帮我翻案…”

秦堪平静道:“伯虎兄,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本该属于你的东西。拼了命也要拿回来,争的不是虚名。而是清名,百年以后的世人传颂你唐伯虎的诗名才名,里面不应该有科考舞弊这个污点,我为你做的,就是这件事。”

唐寅眼圈泛红,哽咽道:“秦贤弟,我亏欠你太多…当初在绍兴时你借我之名写下无数传世佳作,助我名利双收,如今又因我而陷入流言蜚语,直以来都是你在帮我,我…”

秦堪惊奇地睁了眼:“你知道是我借你之名写的那些诗作?”

唐寅叹道:“我这人虽然糊涂了点,但你也不能拿我当傻子啊,次两次我尚未发觉,毕竟诗词佳作这些东西很多时候靠的是灵光闪,直到最后写《西游记》话本,你还在骗我说是我喝醉了写出来的,这就太离谱了,这种数十万字的话本,别说喝醉,就是整天拿我脑袋撞墙我也写不出来啊,更离谱的是,每次喝醉居然都能严丝无缝地接上上个章回…”

秦堪忍着笑道:“既然你早已看破,为何还那么配合让我把你灌醉?”

唐寅也笑:“有人请客喝酒,拒绝总是不礼貌的,我得名得利又有酒喝,换了你是我,你会不会配合?”

秦堪摸了摸鼻子,叹道:“现在想,原来那时占了便宜的人是你,…当初真应该跟你七三分红的,亏了…”

事实证明,世上没有真正的傻子,历史上风流倜傥潇洒游走花丛的风流才子怎么可能是书呆子?

安抚了番唐寅,秦堪告诉他,科考弊案只是刘瑾对付他的借口,明的朝争向来如此,先是件不起眼的小事,小事经过舆论的渲染和夸,渐渐变成了事,最后发展到朝堂上殊死搏。案件的本事并非根本,根本在于朝争。

至于如何反击,如何对付刘瑾,给他设了怎样的局,这些却万万不能说个字了,虽说朋友贵在交心,但这种要命的事还是别乱交的好,否则害人害己。

说完这些已经丑时,秦堪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揉了揉睡眼道:“唐兄,天色不早了…不,天色已经很早了,我给你在府里安排间厢房,你暂且睡下,明日你我再找个正常的时间好好探讨下人生如何?”

唐寅顿时又是脸可怜相:“可我还是睡不着…”

秦堪呆了片刻,然后点点头:“我很理解唐兄的心情,失眠这种事有很多原因,有的是因为心事,有的是因为激动…”

“我是因为什么?”

“你是因为犯贱…”秦堪拍了拍手,扬声道:“进来两个侍卫!”

两名虎背熊腰的侍卫应声出现在堂外,抱拳行礼。

秦堪指了指唐寅,吩咐道:“去前院管家那里领三坛老酒,你们陪他喝,半个时辰内灌翻他,让他闭嘴又闭眼,含笑长眠。”

“得令!”

连雨不知春去。晴方觉夏深。

京师下了三天的夏雨,天气放晴,人们便感到了夏日炎炎的热度。

司礼监内,刘瑾穿着单衫,伏首案上批阅奏疏公,两名小宦官轻轻为他打着扇。

奏疏无甚事,都是些陈腔滥调,内阁学士李东阳和杨廷和这些日子不知怎么了,对处理国事分明有些懈怠。票拟上来的奏疏似乎都是些鸡毛蒜皮,无非是哪个地方稻谷丰收了,哪个地方冗官太多,当宜裁减,贯以务实著称的李学士甚至有事没事还上了份某地出现七彩祥云。是为新朝祥瑞的奏疏,令刘瑾失笑不已。

“李东阳和杨廷和这是怎么了?莫非二人年事已高,越老越糊涂了?”刘瑾暗自思忖。

内阁学士的位置非同小可,外廷诸事皆由内阁言而决,能与刘瑾的权势分庭抗礼,刘瑾有心想将李东阳和杨廷和寻个由头罢了,换自己的党羽上去。然而刘瑾却空有这个心思,却不敢轻举妄动,上次将杨廷和贬谪到南京还没几天,陛下茶盏儿将他的头打破。弘治皇帝留下的这几位肱股老臣,刘瑾还真不敢动。

奏疏批红完毕,刘瑾信手取过另叠公,这叠公是西厂呈上来的。刘瑾如今还兼着西厂厂公,天下任何事特别是锦衣卫和东厂的任何风吹草动。他都必须要了若指掌。

翻开第份公,刘瑾漫不经心地扫了眼,随即目光定住,眼睛徒然睁,佝偻的身子也迅速伏下去,仔细盯着公上的每句话,每个字。

“安化郡王欲谋逆?这…这可是事啊!”刘瑾怔怔出神,口喃喃道。

怔忪半晌,刘瑾忽然猛地激灵,扬声道:“快,传西厂档头周安来见杂家!”

虽然将明祸害到如今这般地步,刘瑾却从没觉得自己是祸害,相反,他觉得自己是功臣,他兢兢业业为明做了那么多事,若非因为自己是太监的缘故,少说也该封个国公了,刘瑾内心里绝不希望看到有人造朱厚照的反,国家乱了对他并无好处。

个时辰后,刘瑾从西厂档头周安口终于确定了安化王密谋造反的事实。

砰!

刘瑾拍案而起,厉声喝道:“贼子好胆!”

档头周安恭声道:“督公,此事非同小可,得知此事后,西厂番子尽出奔赴甘肃查探,不久后应有更详细的始末细节送呈京师。”

刘瑾白眉深蹙,沉吟道:“你们查到的事情,锦衣卫和东厂为何没有动静?”

“这个,属下不知,如今锦衣卫和东厂已与我西厂成了死敌,我们从无来往互通消息。”

“锦衣卫这么没用?秦堪可不是省油的灯呐…”刘瑾满心狐疑:“周安,安化王谋逆之事,西厂是怎么发现的?”

“禀督公,西厂发现此事也巧得很,五天前,陕西庆阳府内河查缉艘民船,发现船上装载的货物里竟有官家制式朴刀五百柄,兵丁上船检查时,船家见事已败露,纷纷跳水跑了,事情报到西厂,属下觉得奇怪,于是命番子查探,根据这五百柄朴刀的线索路顺藤摸瓜,发现所有矛头均指向安化郡王府,西厂密探马上派人乔装潜入,这才发现此惊天秘密…”

此事的发现似乎顺理成章,刘瑾疑心稍褪,沉思半晌,忽然惊:“你们能发现的事情,锦衣卫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不好!秦堪必抢先杂家步进宫向陛下密奏去了,这个功劳可不能让他抢了去!”

说完刘瑾起身便待往乾清宫走去。

周安急忙道:“督公,还请三思!”

刘瑾不悦:“思什么?”

“督公,藩王造反非同小可,向陛下密奏首先要有充足的证据,其次,也要看陛下的心情,否则…毕竟事涉天家皇族,督公不可不慎。”

刘瑾脚步顿,沉默片刻,忽然笑道:“周安。你了解陛下吗?”

“属下甚少觐慕天颜,怎么可能了解陛下?”

刘瑾悠悠道:“你不了解,但杂家了解,杂家服侍陛下已十年了,陛下从位稚龄孩童成长到如今的翩翩少年郎,杂家路服侍相随,陛下的心性,杂家怎么可能不了解?”

刘瑾顿了顿,接着道:“陛下少年心性。喜玩乐,喜出游,喜奇淫巧技,喜珍兽稀禽…他喜欢很多东西,唯独不喜朝政国事。两年前,杂家初掌司礼监,内阁票拟的所有奏疏,杂家皆不敢私扣,本本俱呈陛下阶前,陛下当时很不耐烦说了句话,他说‘事事若由朕决。朕要你当司礼监掌印做什么?’,有了陛下这句话,杂家才真正掌了司礼监的权…”

目光投向案上的公,刘瑾嘴角勾起浅笑。淡淡道:“换了别人做皇帝,或许对藩王谋逆事敏感动疑,但陛下,杂家可以担保他绝不会想太多。因为陛下不喜欢想这些事情,况且安化王谋逆查有实据。绝非杂家信口胡言,说起来杂家对社稷有功,陛下怎会猜疑?”

对朱厚照的性格,刘瑾委实了解得很深刻,所以他有自信。

有自信是好事,自信过头却绝非好事。

怀里揣着公,刘瑾离开司礼监,急步走向乾清宫。

他的心情很好,因为切皆在他掌握。

京师的谣言愈传愈烈,无论民间还是朝堂,所有人沸沸扬扬,对秦堪猜疑颇甚,再等上几日,等火候足够了,那时再发动朝臣对他凌厉击,这根扎在心头数年的肉刺便可轻松拔掉,从此明朝堂之上,他刘瑾尚惧何人?

至于除掉秦堪之后,朝臣尽皆对他俯首帖耳,宇内再无敌手的寂寥感如何打发排解,那是以后的事了,就算是寂寥,那也是非常幸福的寂寥,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站在人世的巅峰,多么孤寂的叹息…

秦堪果然在乾清宫里。

刘瑾跨进乾清宫的后殿空地,发现朱厚照和秦堪二人正失仪态地卷着袖子,正给只安南进贡的象刷洗身子,这只象本是朝会之用,按礼制,皇帝每逢事开朝会时,除了必要的仪仗以外,御辇前方还要有四只象,四只虎豹引路,以增皇帝威仪。

增皇帝威仪的家伙今日却被宫禁卫带进了乾清宫,朱厚照和秦堪人手里举着支丈长刷子,刷子沾了泡上皂角的水,然后使劲地往象身上胡乱擦刷,旁边的小宦官忙不迭地拎着桶桶的清水朝象身上冲洗。

象不安分,似乎对朱厚照和秦堪感到有点陌生,不安地原地慢慢转着圈,偶尔用长鼻子从桶里吸了水,报复似的朝朱厚照和秦堪喷去,二人被喷得浑身湿透,却嘻嘻哈哈乐不可支。

刘瑾脸色阴沉了片刻,接着迅速换上脸谄媚焦急的表情,颠颠儿小跑几步到朱厚照面前,轻轻跺脚道:“哎呀陛下,您是万金之躯怎可做这种危险的事?这畜生块头如此,万激发了野性伤着陛下,老奴死万遍也抵不上陛下根汗毛呀…”

朱厚照浑不在意地挥挥手,笑道:“不打紧的,这畜生块头虽,胖胖憨憨的却分外惹人喜爱,正好刘瑾你来了,回头你给朕拟道旨,要安南国王速速进贡十头象,朕的豹房完工后专设个地方安置这些象,你再差人去万夷馆问问安南使节,他们那里还有什么有趣的物事,着安南国王送进京师,朕有赏。”

刘瑾急忙躬身应道:“老奴遵旨。”

直起身,刘瑾不自觉地朝秦堪瞟去,却见秦堪面带尔雅的微笑,恰好也在看着他,二人目光空相遇,秦堪的目光如刀鞘,风平浪静地将刘瑾的锋芒纳入鞘,不惊平湖。

刘瑾微惊,刚才急匆匆来乾清宫打算禀报安化王谋逆,此刻却犹豫起来。

按理说秦堪已知道了这件事,瞧陛下的模样,秦堪丝毫还没向他禀报。他打着什么意?再说安化王谋逆虽有实证,却未见起事,更何况秦堪也在场,现在说这个事…合适吗?

犹豫,踯躅,狐疑,种种思绪在刘瑾脑交织闪现。

秦堪笑吟吟地瞧着他,尽管京师如今针对他的风言四起,这些全是刘瑾指使所为。但秦堪此刻却仍笑得如春风般和煦。

斗心眼就是这样,当面笑背后刀是基本功,像张永和刘瑾那样斗到打出手拳脚相向未免落了下乘,秦侯爷断然不会干这种无聊的事。

见刘瑾犹豫踯躅的模样,秦堪笑了笑。忽然面色整,朝朱厚照拱手道:“陛下,臣忽然想起事,有必要向陛下禀奏…”

朱厚照楞:“何事?”

刘瑾两眼徒然睁,接着忽然声打断了二人对话,尖声道:“陛下,老奴有事禀奏!老奴麾下西厂查探。甘肃安化王密谋造反,如今起兵在即!”

朱厚照吃惊:“安化皇叔欲反?这怎么可能!”

“陛下,如此惊天事,老奴怎敢谎报?”

朱厚照楞怔半晌。脸色时青时红,喃喃道:“朕待藩王不薄,各地藩王要钱要粮,朕皆照准。从无寡恩之举,安化皇叔为何要反朕?朕做错了什么?”

见朱厚照的情绪低落谷底。秦堪温言安慰道:“陛下勿忧,或许安化王只是酒后说了几句醉话被有心人听进耳里,最后被西厂探到,情况并没有想象那么严重…”

朱厚照沉默片刻,忽然道:“秦堪,锦衣卫可曾查到安化王谋逆的消息?”

秦堪苦笑道:“锦衣卫无能,并未听说任何关于安化王谋逆的消息,臣惭愧。”

朱厚照点点头,转身看着刘瑾,道:“你叫西厂仔细查查,看安化王谋逆事到底属不属实,朕要知道如今他所拥多少兵马,军械若干,马匹若干,囤粮若干,以及…甘陕绥三边还有多少武将军士与其勾结,快去查!”

刘瑾刚张嘴想说此事确实属实,却见朱厚照脸色铁青,况且他所需要的这些具体数据西厂确实未曾查到,于是急忙应了声,匆匆告退离开。

直到刘瑾离开许久,朱厚照铁青的脸色仍未缓和,手原本举着的给象刷身的刷子也被扔到旁,再无半分兴致。

秦堪静静注视朱厚照,良久,忽然朝他拱了拱手:“陛下宽心,就算安化王真的反了也没关系,陛下未雨绸缪预敌在先,况且朝廷兵精粮足,以狮子搏兔之势碾压过去,安化王转瞬可平。”

尽管心抑郁低落,朱厚照仍然楞了下:“朕…未雨绸缪?预敌在先?”

秦堪笑道:“当然,安化王尚在密谋之时,刘公公竟已知晓,难道不是陛下事先吩咐的么?陛下越来越有帝王气象,臣为明社稷贺。”

朱厚照颗心徒然沉。

种不安的感觉瞬间闪过脑海,朝内事外事悉数决于刘瑾,当年宣宗皇帝设司礼监辅佐朝政,本意是为了应对当时臣权过,君权被削弱的平衡之举,可如今司礼监的权力明显已稳稳压了外廷头,刘瑾为推行新政不惜打杀朝臣,刘瑾在朝堂上首开奏疏红白二本之先例,朝会时,臣们看刘瑾的目光比看他朱厚照的目光分明要畏惧许多…

朱厚照只是对朝堂政务没有兴趣,并不代表他真的昏庸糊涂透顶,这些事实朱厚照早已知晓,然而今日,远在千里之外的藩王谋逆,刘瑾又是第个知道…

自己将偌的权力交给刘瑾,合适吗?

如果有天,刘瑾的权力到定地步,朝臣皆畏之如虎,天下只知刘公公而不知皇帝,外面不论是邪教造反还是藩王谋逆,刘瑾想让他知道他才能知道,若不想让他知道,他从何而知?

第四百八十章天象示警

刘瑾并不像他自己认为的这般了解朱厚照。

朱厚照已不是十年前那个六七岁什么都不懂,刘瑾说什么便是什么的东宫小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