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三位大学士被朱厚照召进豹房,君臣足足在豹房商议了两个时辰才出来。

大学士离开豹房后,一名小宦官匆匆赶往侯府,奉陛下诏命,宣秦堪入豹房。

秦堪坐在家里苦笑。

果然找上他了,躲都躲不开,看来朱厚照和内阁三位大学士们的意见达成了一致,否则不可能这么快宣他入豹房。

换上蟒袍纱冠,秦堪乘着马车进城入豹房。

走进豹房寝宫,里面传来稀里哗啦的洗牌声,秦堪发明的麻将又深深地吸引了朱厚照,如今朱厚照除了每天喂老虎豹子和看杂耍,剩下的最大爱好便是打麻将,叫上三名太监玩得不亦乐乎,当然,“不亦乐乎”的前提是朱厚照手风很顺,胡牌次数比较多,否则玩牌时的气氛就不是“不亦乐乎”,而是“电闪雷鸣”了。

秦堪走到寝宫门前,守在门口的值日宦官自然熟识秦堪,于是朝他友善地笑了笑,微微躬身伸手请他入内。

走进寝宫,秦堪便感到一股低气压迎面而来,殿内很安静,只有偶尔的麻将与桌子的碰撞声,朱厚照龙袍的前襟完全松开,一脸通红地注视着桌子,眼中喷出骇人的杀气,张永,谷大用,戴义三人坐在一起,跟朱厚照杀气腾腾的模样完全相反的是,三人一头冷汗,面色苍白,摸牌的手都仿佛在微微发抖,一副被逼良为娼的样子。

秦堪暗暗叹了口气。

很显然,今日朱厚照手风不顺,烂到极点的牌品开始发威了。

殿内四人的注意力全在牌桌上,浑然不觉秦堪走了进来,秦堪也不吱声儿,一直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出牌啊!年纪大了抬不起手了是吗?”朱厚照凶神恶煞瞪着张永。

张永如今虽已继刘瑾之后当上了司礼监掌印。然而在朱厚照面前却还是天家家奴,朱厚照一出声张永便吓得浑身一颤,也不看自己手里什么牌,战战兢兢随手抽了一张牌出来,一边打一边小心瞧着朱厚照的脸色,目光充满了惊恐。

“八…八万…”

“嗯?”朱厚照眼睛瞪得更圆了,目露凶光,显然这张牌很不合他的意。

张永立马将那张牌抽回来,颤声道:“老奴。老奴打错了,应该是…是,二筒?”

朱厚照脸上的怒色瞬间化为喜色:“碰了!”

张永仿佛劫后余生般,僵硬的肩膀很明显地一垮,半瘫软在椅子上。然后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然后…殿内又是一片寂静。

戴义和谷大用面如土色,却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张永。

良久…

“你傻掉了吗?该你摸牌了!”朱厚照不耐烦地瞪着张永。

“啊?又…又是老奴?”张永又开始冒汗。

“废话,碰下家,轮下家,当然又是你,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秦堪教你玩牌规矩时你耳朵里面灌水银了吗?”

“老奴…老奴…”张永快哭了,抖抖索索摸了张牌。继续忐忑不安打出去:“六…六筒…可以,还是不可以呢?”

“这个必须可以,胡了!”朱厚照哈哈大笑,将手上的牌推倒后猛地跳到椅子上手舞足蹈。

张永三人长出一口气。非常自觉地掏银子。

秦堪看不下去了,站在不远处幽幽叹了口气。

众人同时扭头,张永三人看到秦堪的目光仿佛陕甘老农盼来了红军,那叫一个东方红太阳升…

“哈。秦堪你终于来了,好好的你叹什么气?”朱厚照赢了一把心情很不错。

秦堪叹道:“臣在可怜张永三位公公。这三位的先祖上辈子一定刨过很多人的祖坟,不行善不积德才落得跟陛下同坐一张牌桌的报应…”

张永的目光顿时如同伯牙遇到了子期,小心地看了朱厚照一眼,低声咕哝道:“这个真有可能…”

朱厚照不满道:“什么话,跟朕打牌不挺好的么?”

扭头瞪着张永三人,朱厚照满面煞气恶狠狠道:“说!跟朕打牌是不是如沐春风?”

“是,是是…”三人忙不迭点头。

秦堪叹道:“陛下直接抄刀抢他们多好,既简单又有效,打牌多浪费光阴…”

张永三人继续点头,显然他们宁愿被朱厚照打劫也不愿陪他打牌。

下了牌桌的朱厚照脾气显然好多了,指着张永三人笑骂道:“都给朕滚蛋吧,朕跟秦堪有事要说。”

张永三人如蒙大赦,忙不迭躬身告退。

殿内只剩朱厚照和秦堪,朱厚照的脸色渐渐有些阴沉。

“朕今日收到霸州军报,许泰兵败了!”

秦堪抿了抿唇,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次败了,咱们再遣精兵良将平叛便是。”

朱厚照冷笑道:“自朕登基以来,打仗从来都是只败不胜,这可不是兵家常事了,真不知道朕的朝廷都养了些什么废物,那个许泰出征前在朕面前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说定为朕平了霸州之乱,还一脸自信地立了军令状,结果九万京营将士殆亡两万余,被反贼杀得落花流水,他自己也落荒而逃,朕倒要瞧瞧他回京后有何脸面见朕!”

“陛下,现在重要的不是生气,而是冷静下来好好总结一下教训,认真审视反贼的真正实力,下令兵部调集精兵,户部准备粮草,以图再战反贼,君臣同心,将士用命,何愁反贼不平?”

朱厚照泄气道:“你说得倒容易,瞧瞧如今朝中的大臣们,哪有一丝丝‘君臣同心’的样子,这世上除了你和张永他们,有谁真正跟朕一条心?满朝文武心里除了升官发财还有什么?他们与朕不同心也就罢了,朕想做什么他们不论对错黑白,统统誓死反对。霸州反贼算得什么?若大臣们答应朕御驾亲征,朕三日之内扫平霸州!”

“这个…陛下,太自信了点吧?”

“…十日!”

“…”

秦堪只能选择沉默,这家伙越来越过分了,以前每次见他一股浓郁的昏君味道扑面而来,如今可倒好,昏君味道里还掺了一股子狂妄自大…每年开春告祭太庙的时候,他就没感觉到各代祖宗牌位气得微微颤抖吗?

“许泰兵败后,朕宣内阁大学士入豹房商议平叛。李东阳大学士倒给朕提了个醒儿…”朱厚照注视秦堪,幽幽道:“秦堪啊,霸州之乱恐怕非得由你出马不可了,李东阳告诉朕,霸州造反的那个女反贼头子唐子禾原来是天津白莲教的余孽。在天津与你交过手,后来成了漏网之鱼跑了,由此看来你是她的克星呀,你能败她一次就能败她第二次,再说你出巡过辽东,有领兵布阵的经验,朕数遍满朝文武大臣。唯有你是最合适的平叛人选…”

秦堪苦笑,自己果然猜得分毫不差。

脑海中无端浮现唐子禾那张绝色俏脸,秦堪努力压下心头那一丝丝爱恨难明的情愫,朝朱厚照拱手道:“臣愿为陛下分忧。”

朱厚照喜道:“朕就知道你不会拒绝。这样吧,朕再调十万京营将士予你,你领平叛总兵官之职,苗逵上月从宣府回来掌了御马监。最近一直磨着朕想打仗,朕便派他提督军务。王师以你为首,苗逵为副,朕会嘱咐苗逵,若你二人意见相左之时,以你的意思为准,如何?”

秦堪摇摇头:“陛下,霸州已成气候,平叛颇为艰难,更艰难的是平叛之后民心难聚,不论内战还是外战,真正苦的还是百姓,所以除了领兵剿乱之外,臣还想向陛下讨几道政令…”

朱厚照奇道:“什么政令?”

“陛下,霸州反贼之所以在短短两月之内成了气候,除了反贼首领唐子禾机诈多谋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秦堪定定看着朱厚照,叹道:“陛下,恕臣大胆,霸州官府对百姓欺压太甚了,臣麾下锦衣卫这些日子收集霸州大小消息,桩桩件件皆是百姓被官府逼得家破人亡,特别是霸州的马政,当地官府规定每户人家每年向朝廷缴纳五匹成年壮马,否则拿人下狱,五匹成年壮马,普通百姓家如何养得起?霸州百姓被逼到这一步,已经没了活路,逆首唐子禾和张茂登高一呼,无数百姓景从附逆,导致反军人数短短两月从五千迅速扩张到七万…陛下,苛政猛于虎也,霸州的百姓是被官府生生逼反的呀!”

朱厚照神情怔忪,脸色忽青忽红,沉默许久,恨恨一拍桌子,怒道:“刘瑾,梁洪!都是他们在外面胡作非为坏了朕的名声,朕几时说过要霸州百姓交那么多匹马?杨一清曾在三边推行马政搞得红红火火,却也只定下每户只交两匹成年壮马,更何况这两匹马是直接冲抵徭役的,一本好好的经,全被霸州的狗官们念歪了!”

秦堪叹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臣愿为陛下出征平叛,但臣想求陛下一道圣旨,暂免霸州马政,不仅是马政,一切要向官府交的重税皆免,朝廷户部分拨银子重建城池,招揽商贾,立御史台,知府和厂卫衙门,三权分立互督…陛下,让霸州休养生息几年吧,霸州的百姓再也折腾不起了,否则这次臣平了叛乱,保不齐下次何时霸州又反了。”

第五百三十六章出征在即

施政也好,平叛也好,决定出手之前首先要找到叛乱的根源,军事上的胜利只是治标,根源问题不解决,今日平了叛乱明日又会再叛。

秦堪不喜欢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须标本兼治一劳永逸,站在客观角度来说,霸州之乱的根源并不在唐子禾,她只是在适当的时机恰到好处地站出来了而已,没有唐子禾霸州照样会乱,吏治不清,马政不罢,霸州之乱只是迟早的事。

“朕给你这道圣旨!”朱厚照答应很爽快。

他不是不通道理的人,他只是爱玩而已,史书里一页页尽说他荒唐叛逆,但从没说过他是残暴不仁之君,弘治皇帝留给他的江山他不能不放在心上。

“秦堪,朕这就发下中旨,授你北直隶督抚,许你临机专断霸州军政之权,主理霸州平乱以及战后代朝廷广布仁政事宜…”朱厚照深深道:“秦堪,一切拜托你了,江山是祖宗留给朕的基业,它不能垮在朕的手里,朕相信你一定旗开得胜。”

“臣遵旨。”

朱厚照好奇道:“十万京营将士由你统领,你打算如何破反贼?”

“臣是这么打算的,大军兵临城下后,臣派人射箭书入城,邀请反贼首领唐子禾出城一会…”

“朕知道了!你想摆鸿门宴,帐外埋伏五百刀斧手,等你摔杯为号…”

“臣不得不向陛下谏言,陛下你要与时俱进啊,这个烂法子自从楚霸王用过一次以后,千百年来人人争相效仿,闹得如今天下人人皆知,一说起敌人邀宴便少不了刀斧手埋伏在外面。更没品位的是,这些千古风流人物抄袭楚霸王的法子也就罢了,连刀斧手的人数都原封不动照搬,不管谁请客都是五百个刀斧手在外面,不多也不少…同样的坑人法子用多了,现在谁还上当?陛下不信的话你叫头猪过来赴宴,看它来不来,猪也怀疑你会不会埋伏了刀斧手打算宰它过年…”

“哈哈哈哈…”朱厚照疯了似的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秦堪面无表情斜睨着他。这孩子笑点低到什么程度啊,将来有空编一本前世的网络笑话段子给他,真怀疑自己会不会犯谋害皇帝之罪,这孩子必然会活活笑死…

朱厚照前仰后合笑了许久才渐渐缓过气来,擦着泪花儿笑道:“好吧。鸿门宴过时了,你说说打算怎样对付唐子禾?”

“臣把她邀出来,然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好…”秦堪若有深意地看了朱厚照一眼,接着道:“最好能说服逆首唐子禾弃城而降,朝廷王师则不战而屈人之兵。上善也。陛下,唐子禾若降了朝廷,陛下如何发落她?”

朱厚照沉吟片刻,缓缓道:“自古降者不杀降者不究。否则杀降不祥,会遭天谴,秦堪你若真能说服逆首唐子禾归降朝廷,朕承诺绝不动她分毫。甚至还可以给她封个女官当当,十王府里住着好几位年长的老公主呢。朕安排她总管十王府…”

朱厚照神秘一笑,道:“这可是肥差呀,朕还是太子时便听说了,公主们住在十王府里,驸马们虽与公主是夫妻,但是按祖制,驸马都必须住在十王府外,驸马若欲跟公主们见一面共享鱼水之欢,私下里给女官的孝敬可不少…”

瞧着朱厚照笑吟吟的模样,秦堪嘴唇嗫嚅几下,终究还是没吱声儿。

有句话真不忍心告诉他,男人享鱼水之欢前先给银子,这跟逛窑子的感觉是一样一样的,朱厚照的姑姑甚至姑奶奶们大抵等于被嫖了,真不知道他高兴个什么劲儿…

思维若再延伸一下,让唐子禾总管十王府,岂不是当了老鸨…

秦堪使劲甩甩头,赶走了脑海中这些可怕的想法。

不着调儿的想法赶走了,秦堪心头却分外沉重起来。

以唐子禾的刚烈性格,她…会归降朝廷吗?走到如今这一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将战火烧遍了北直隶,河南,山东,就算她想归降,还由得她做主么?

该说的都说完了,秦堪正打算告退,忽然想起这位年轻皇帝的感情波折,作为朋友,这个必须问一下的。

“陛下,这几日不知你与那刘良女之间进展…”

原本笑吟吟的朱厚照一听“刘良女”仨字,目光顿时变得幽怨感伤,眼中泫然欲泣,秦堪看得脑子发蒙,耳中甚至依稀听到那惨绝人寰的“二泉映月”的二胡凄凉调…

“臣…告退!”

离开豹房刚回到侯府,圣旨紧跟着便上门了。

皇帝和内阁达成了一致,平叛主将一事就这样定下。

朝廷机构有效运转起来还是颇为雷厉风行的,没过多久,兵部左侍郎严嵩亲自将兵部开具的调兵公函和虎符送到侯府,同时户部开始紧急调集粮草,北直隶督抚的全副仪仗以及牙牌官印等等,由礼部和吏部官员亲自送上门来,保国公朱晖也派了裨将登门,请山阴侯明日校场点兵选将。

即将出征的消息来不及回内院告诉杜嫣金柳,上门的客人太多,秦堪只好笑脸接待。

侯府偏厅花房内。

送公函和虎符的严嵩一直留在花房没走,秦堪在前堂迎来送往各色官员,办过各种领兵出征的法定手续,这才一脸疲累地走进花房。

穿着绯色官袍的严嵩起身施礼:“侯爷辛苦了。”

秦堪笑着招呼他坐下,不经意地上下打量了严嵩一眼,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如今的严嵩才二十多岁,一点也不像后世史书里说的那般阴险狡诈,他的眼神很正,仿佛百邪不侵,二十多岁的年纪做到兵部侍郎,升官速度委实神速了,官高而不忘本,尽管如今严嵩已养出了上位者的气度和威势,然而在秦堪面前却一如既往的谦卑有礼,颇识进退分寸,也不枉秦堪提拔他一场。

第五百三十七章开拔霸州

严嵩对秦堪一直是很恭敬的,当初秦堪为救身陷囹圄的岳父,派丁顺暗中收买国子监贡生伺机闹事,那时严嵩便感到他的机会来了。

大明的举子秀才不计其数,能考中进士的百中无一,然而就算考中进士也并不代表一辈子飞黄腾达了,就像前世的高考一样,考上大学并不代表以后一定有一份旱涝保收的好工作,事实上大学毕业后在家待业啃老的年轻人绝不在少数,大明的进士也一样,退休的官员太少,等待上岗的进士又太多,于是导致整个大明的官僚机构太过臃肿,每隔三年的一批新科进士大多数都只能进翰林院当编修。

进去的人多,出来的人少,一个被弄得仿佛便秘似的国家,绝对是不健康的。

当时身为国子监贡生的严嵩很清楚自己的命运,他更清楚欲改变命运只能靠自己,于是他主动找上了丁顺,为当时还只是锦衣卫内城千户的秦堪帮了一个小忙。

严嵩知道,一个跟太子交情堪称莫逆的人,绝不仅仅只是个内城千户,秦堪会有更辉煌的前途,跟他结下这份香火情,对自己绝没坏处。

事实证明严嵩赌对了,秦堪日后果然飞黄腾达,当年二人结下的香火情也不负所望发挥了作用,严嵩毫不犹豫投到秦堪帐下,摇旗呐喊也好,为虎作伥也好,总之,严嵩也跟着发达起来,才二十多岁他,赫然已是兵部左侍郎,九卿之位离他咫尺之遥,触手可及。

若没认识秦堪,他严嵩如今会是怎样的景况?大抵现在也只是个翰林编修,翰林院苦熬几年出来,外放到地方做一任知县,运气好或许有生之年可以升任知府,运气不好,恐怕只能在知县任上终老致仕。

花房里静悄悄的,严嵩欠着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神情恭敬,目光平和。

秦堪啜了一口茶,笑道:“惟中久等了,陛下钦点本侯出征平叛,今日委实太忙了些。”

严嵩笑道:“侯爷是我大明砥柱磐石,自是能者多劳,下官无能,只恨不能为侯爷多多分忧。”

秦堪摇摇头:“大家都是熟人,别说得那么好听,本侯只是天生的劳碌命罢了…”

感慨般叹息一声,秦堪苦笑道:“大明缺人才,本侯也缺人才啊。”

严嵩从袖中掏出一份名册递上,笑道:“肯为侯爷分忧的人不少呢,刘瑾倒后朝堂大乱,大臣们惶惶不安,不少人有心投靠侯爷,又担心侯爷家的门槛太高,他们跨不进来,于是很多人求到下官头上,不仅是下官,侯爷的岳丈杜大人恐怕也收到过不少名帖。”

秦堪接过名册凝目看去,喃喃道:“右副都御史史琳,右佥都御史张敷华,工部侍郎曾鉴,刑部侍郎洪钟…”

合上名册,秦堪这一刻忽然发觉自己的势力随着刘瑾的灭亡而徒然膨胀,这可不见得是好事,秦堪跟刘瑾不一样,一朝得志便猖狂的人注定寿命不长,他秦堪如果想百年以后气定神闲躺在床上安然而逝,这个时候最好低调一些,否则下场跟刘瑾没什么两样。

想了想,秦堪将名册递还给严嵩,缓缓道:“本侯出征在即,就不与这几位大人见面了,回头我命丁顺备礼送到他们府上,多谢他们看得起秦某。”

严嵩已非官场新丁,闻言顿时目露欣赏之色:“侯爷激流之中识进退,下官敬佩。”

秦堪摇头苦笑,随即正色道:“惟中,本来我曾向李东阳提议由你补任兵部尚书之缺,不过李东阳驳了,细细一想,李大学士说的不无道理,朝堂是个讲资历的地方,惟中你才二十多岁,若幸进太快反而落人话柄,成为朝堂众矢之的,所以你还是暂时在兵部侍郎位置上多打熬几年,多做点政绩出来,那时我再帮你游说也有底气,你意下如何?”

严嵩起身感动道:“侯爷助下官走到今日的位置上,已然是下官的再生父母,下官唯侯爷马首是瞻,侯爷怎么吩咐,下官怎么做。”

秦堪点头,深深注视着严嵩,道:“说到政绩,本侯这里倒有一桩心事,不知惟中可愿为我分忧?”

严嵩目光闪动,笑道:“侯爷的心事,莫非是…天津?”

秦堪楞住了:“你怎么知道?”

严嵩笑道:“当初侯爷曾为扩建天津城而奔走,下官当时便留了心,仔细一琢磨侯爷的用意,才赫然察觉侯爷所图不小,侯爷有此大魄力欲做那百年来无数帝王名臣不敢做之事,下官不才,愿为侯爷马前小卒,为侯爷蹚蹚水中深浅。”

秦堪大笑,看来严嵩真的明白他的用意。

“惟中,恐怕要委屈你两年了,天津对我太重要,必须有个心腹之人打理,眼下天津百废待兴,而新派去的知府才能平庸,不合我意,我欲向陛下荐举你去天津任两年知府,挂个兵部左侍郎和佥都御史的衔,两年后再调你回京,我保你做兵部尚书,惟中意下如何?”

严嵩肃然道:“愿为侯爷效劳,一切听侯爷吩咐。”

秦堪笑道:“如此,我可放心去霸州平叛了,惟中记住,欲兴天津,首必兴商,欲兴商事,首必开海,你去天津后不声不响先把市舶司衙门建起来,我已邀了朝中十余位国公国侯合伙造海船跑海运,你建市舶司朝廷不会有人敢说什么的,十几位国公国侯谁也招惹不起,本侯已为你借来东风,你好自为之。”

严嵩一一谨记于心。

次日,京营校场战鼓隆隆,号角连天,旌旗猎猎。平叛总兵官,山阴侯秦堪校场点兵,十万京营将士山渟岳峙,沙场杀气盈天。

当着十万将士的面宣读圣旨之后,众将士齐跪山呼万岁,总兵官秦堪下令大军开拔霸州。

这次秦堪做的准备很充分,除了十万京营将士,他还带上了御马监勇士营的两千官兵,以及造作局刚打造出来的崭新的一百门佛朗机火炮,连正在受训的五百少年兵也带上了。

张永升司礼监掌印太监后,御马监自然不能兼领,如今御马监的掌印太监换成了原宣府监军苗逵,而苗逵恰好也是这次平叛霸州的监军,与秦堪一主一辅,秦堪提出借调勇士营,苗逵二话没说便答应了。

大军开拔前一日,苗逵登门拜访了秦堪,未来日子里二人搭档,自然要亲近一番,于是带了重礼登门,秦堪很客气,不仅没收苗逵的礼,反而送苗逵五万两银子,两人在侯府前堂连连推让坚辞,最后差点打起来。

有了这个良好的开始,秦堪和苗逵之间算是交情渐深,苗逵虽然也是太监,但生得孔武有力,十分魁梧,因为久居边镇的缘故,苗逵肤色黝黑,一看便是经常风吹日晒,唯一的缺点就是…丑了点。

秦堪喜欢和丑人打交道,这种人在英俊的人眼里看起来赏心悦目,若跟英俊的人站在一起,秦堪总忍不住有朝他脸上泼硫酸的冲动。

苗逵没关系,他貌似已经被泼过了…

大军开拔,百官相送,直到出了京师城门,秦堪回头仍看到杜嫣和金柳痴痴伫立在城头的袅娜身影,金柳怀里抱着秦乐,小家伙不知离愁为何物,仍咯咯笑着在母亲怀里不安分地挥舞着小手。

秦堪心头一酸,远远朝城头上的二女挥了挥手,强忍着回过头。

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自己这般东奔西走却是为了哪般?想改变这个世道的同时,却不可避免地冷落了娇妻,世间若得分身法,一愿纵横天下,展抱负,绘宏图,二愿常伴佳人,只相聚,勿相思。

大军行进不急不徐,直到再也看不到城头上那两道魂萦梦牵的身影,秦堪这才重重叹了口气。

此行霸州是剿还是抚?想到这个问题,秦堪心头沉重起来。

唐子禾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若代表朝廷招抚她,以她的性子多半不会答应,她的心很大,装得下整个天下,所以她敢干出这般泼天的大事,如果她肯被招抚的话,当初在天津就会降了朝廷,绝不会等到今日声势壮大之后再降。

然而若是对她用剿…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大军离开京师的那一刻起,朝廷和反贼数十万人的性命似乎只在他和她的一念之间了。

十万大军绵延数十里不见头尾,平叛总兵官的仪牌高高立于中军,无数亲兵侍卫紧紧簇拥,秦堪骑在马上心事忡忡,一身披挂的苗逵策马过来笑着打了声招呼,又告了声罪,然后驰向后军督促粮草去了。

丁顺手挽缰绳,看到苗逵的身影走远,不知怎地忽然噗嗤笑出声来。

秦堪面色不善地瞟了他一眼。

丁顺笑着急忙赔罪:“侯爷勿怪,属下一时忍不住…”

“你笑什么?”

丁顺憋着笑道:“属下只是奇怪,苗逵这家伙怎么长的,爹娘造他时肯定都没用心,好嘛,长得跟闹着玩儿似的,难怪先帝把他派到宣府监军好多年,一则眼不见为净,二则就他那模样往宣府城头一站,鞑子都不敢攻城了,宣府多年未失,苗公公功不可没…”

秦堪一记马鞭狠狠抽在丁顺身上:“要不要本侯把你这张破嘴缝起来?苗公公为国戍守边镇劳苦功高,由得你来编排他么?你这张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毒了?”

丁顺敛了笑,急忙道:“是,属下以后不敢了…侯爷,此次平叛苗逵监军,对咱们行事是不是有些不方便?苗逵不会掣肘咱们吧?他为大明立下汗马功劳不假,但是太监可没一个好东西呀…”

第五百三十八章各斩情丝

“太监不一定都是坏人…”秦堪认真道:“跟咱们正常人一样有好有坏,比如当年的司礼监萧敬,比如现在的张永等等,他们都不算坏人,只是好也好得不纯粹,有着各种缺点,再比如这位苗公公,更是一员猛将,宣府监军时常亲自跃马扬刀与鞑子浴血厮杀,这样的人能算坏人吗?至于说他监军会不会对咱们有掣肘,这个倒不必担心,我听说苗逵是个很本分的人,在宣府时与总兵和上下将领们相处很融洽,否则也不可能在宣府一待便是许多年,你以为宣府的将领们都是善茬儿吗?”

听秦堪如此一说,丁顺顿时对苗逵有了些许好感,笑道:“苗公公若不指指点点就最好了,属下就怕他鸡毛当令箭胡乱插手军务,贻误军中大事。”

“苗逵不是蠢人,只因他天生勇猛,先帝遣他到宣府苦寒之地监军,一待就是许多年,直到先帝驾崩也没想过把他调回京师,如今新皇好不容易想起他,将他调回来了,可他对陛下来说太过陌生,恩宠俱无,可以说这是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人物,如今正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之时,试问他怎么敢胡乱指挥而得罪我?”

丁顺憨憨一笑:“自从朝中出了刘瑾这号货色以后,属下对太监可提防得紧,既然侯爷说苗公公不算坏人,属下倒要和他亲近亲近,晚上扎营后和他好好喝个痛快…”

秦堪很爽快点头:“喝酒交朋友正是应有之举,不过军中禁止饮酒,你晚上找苗公公前先去领二十记军棍,打完了再喝酒,喝得又痛又快。”

丁顺干笑两声,再也不敢提喝酒的事了。

京师离霸州不到二百里,大军开拔的第二天便离霸州不远了。

当晚大军扎营,秦堪传令擂鼓聚将,帐下聚监军苗逵,京营指挥使贺勇,副总兵冯桢,游击将军郤永,伏羌伯毛锐等人。

聚将之后,秦堪当即布置了对霸州用兵的战略,结合许泰的失败教训,以及秦堪对唐子禾的了解,秦堪对十万京营将士重新做了部署,其中最大的一个原则便是绝不分兵。

分则必败,许泰原本对霸州有着绝对优势的,就是看到唐子禾派出数万反军分袭河南山东,许泰顿时慌了手脚,于是也分兵去追击,结果朝廷王师力量分散,一支万人的伏兵便导致了王师兵败。

不得不说,唐子禾这一招调虎离山用得好,而且不是阴谋诡计,却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反军大明大亮袭取河南山东,救不救你自己看着办,救则分兵,分兵则被反军逐个击破,不救则眼睁睁看着河南山东被陷,反军声势渐大而愈发不可收十。

许泰做出了选择,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一旦分兵便化主动为被动,完全被反军牵着鼻子走了。武状元能在校场骑射十矢中六,但比起耍心眼儿却比唐子禾显然差了一筹。

“任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硕大的羊皮地图前,秦堪手指将霸州城池虚画了一个圈,然后狠狠一拳砸在“霸州”两个字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帐中众将起身抱拳。

“丁顺!”秦堪扬声叫道。

守在营帐外的丁顺按刀而入:“在!”

“锦衣卫探子和东西厂的人乔装入河南山东,在两地各村庄城镇散播谣言,就说霸州反军首领唐子禾欲归降朝廷,目前正与朝廷官员秘密接触中,这条谣言要想办法传遍北直隶和河南山东,最后必须传到打入河南山东的杨虎夫妇和刑老虎耳中,你办不办得到?”

丁顺一呆,显然没想到秦堪竟会出这一招,这等于切断了唐子禾的后路啊。侯爷这是狠下心慧剑斩情丝了么?

犹疑地看着秦堪阴沉的脸色,丁顺终于一咬牙,重重抱拳道:“遵命,属下愿立军令状!”

帐内众将见丁顺领了将令,众人不由跃跃欲试。

大明虽然重文鄙武的风气颇盛,然而真正在战场上立下功劳收获还是很大的,封爵或许有些困难,但升官却是少不了。

秦堪见众将期待的模样不由微微一笑,道:“众将且莫急着请战,如今反贼敌势未明,我们只能稳打稳扎步步为营,明日大军便可兵临霸州城下,十万大军围城之后再定章程。”

众将领命各自散去。

霸州。

仍旧夜凉如水。

唐子禾披着小巧的铠甲,头戴银翅盔,英姿飒爽地按剑在城头马道上巡梭,蓝巾包头的反军将士们聚精会神守在城头箭垛下,尽管城外一片漆黑无法目视,可将士们仍凝神看着外面的一片漆黑。

唐子禾一脸风尘缓步而行,所行之处反军将士们纷纷向她弓身行礼,神情恭敬且敬畏。

一介女流领着两三万没经过操练甚至连兵器都甚缺的将士,竟打败了朝廷四万正规军队,这四万兵马竟然还是京师拱卫明廷皇帝的精锐兵马,这场旷古烁今的大胜令反军士气大振,同时对唐子禾也愈发崇敬拥戴,所有人再也不敢因她是女流而轻看她,唐子禾的声望如今在军中已达到了顶点,所有人似乎在黑暗中看到了希望,有这位女元帅带领大家对抗朝廷,这天地未必不能翻覆。

城头不断有将士朝唐子禾施礼,唐子禾一路微微点头行过。

她的眼神仍旧清澈,目光里却多了一丝迷茫,数万人因为她而看到了希望的曙光,然而只有她自己才清楚知道,大家的前途依然一片漆黑,一场胜仗并不代表什么,朝廷一旦对反军真正重视起来,调集精兵悍将征剿霸州,那种摧枯拉朽的磅礴力量绝不是目前区区几万人能抗衡的,更何况,下次征剿她的主将不是别人,是一个连她都感到害怕的对手…

未来出路在哪里?手下几万人的活路在哪里?

唐子禾迷茫了。

已是子时深夜,城门内却依旧人影幢幢,数不清的百姓正在帮着反军将士搬运巨木擂石,高高垒着沙袋,百姓们人人干得热火朝天,繁忙的人群里不时发出几声欢欣的轻笑,几名挎着竹篮的大婶不时从篮中摸出两个黑黄的糠菜窝头,笑着分发给值守在城门四周的反军将士,将士们伸手接过,感激地躬身道谢…

一幕幕场景那么的温暖平和,寒冬的夜里,这座被造反军队占领的城池,反军和百姓之间相互融洽得如同一家人一般,官法如炉,融尽如铁民心,却融不了每个人嵌在骨子里的善恶。

唐子禾远远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欣慰的笑,心情却愈发沉重了。

霸州,即将迎来一场无比惨烈的恶战,此战胜负难料,然而一旦官兵破城,城内这些朴实善良的百姓会被官兵们如何处置?

迷茫的目光望向漆黑的苍穹,唐子禾在痛苦和期待中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