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堪除了叹息还能说什么?

摇晃的车厢内,二人沉默许久,仿佛都闻到当初霸州城下弥漫着的浓烈硝烟味道,无数金铁相交和惨叫声里,那血与火交织成的幻像仿佛巨兽张开的大嘴,吞噬着秦堪和唐子禾的心神。

说是兴亡百姓苦也好,说是一将功成千骨枯也好,三千条性命在他和她的意志下终究已逝去。

他和她都想改变这个世道,只是方法不同,如果可以的话,秦堪死后宁愿像武则天那样留一块无字空碑,他的一生做过对的事,也做过错的事,杀过的敌人也杀过无辜,种种对错留给后人们评说。

做了,便是做了,无怨无悔。时间倒回当初的霸州城下,秦堪仍会选择举起屠刀。

“秦堪,我又要离开你了…陪我下车走走好吗?”唐子禾幽幽叹息。

秦堪敲了敲车厢木壁,马车瞬时停下,车外已快到京师城门,二人踏着落日的余晖,在京师的护城河边静静缓行。

不知何时二人的手牵到一起,落日在他们身上洒下金黄色的光芒,二人长长的影子仿佛融为一体…

*

唐子禾走了,秦堪看着她孤独的背影在落日里渐行渐远,想到她独自一人要面对江湖上的风急雨骤,一个人吃饭睡觉,一个人躲避风雨…秦堪的心忽然间感到刺痛,为她。

“偿还了所有的债,我回来找你,秦堪,那时我会戴上红盖头,希望你亲手把它揭开。”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寅时。

百官聚集承天门等待宫门开启。

京师永远不缺少八卦,仿佛京师从官员到百姓都长着两张嘴,一张嘴负责吃饭,另一张嘴比较**,张家长李家短,都能拿出来品头论足一番,十八层地狱里有一层拔舌地狱,就是专为这种人而设的。

大臣们穿着各色官袍,迎着春日微寒的晨风站在承天门外,三五成群聚在一处低声议论交谈,人群中不时传出一阵轻轻的笑声。

御前街方向远远走来一乘官轿,官轿在承天门前停下,当身穿蟒袍的秦堪走出官轿时,广场上交头接耳的众臣们为之一静,人人皆用一种秦堪看不懂的目光注视着他。

秦堪心下奇怪,虽然他很少参加早朝,可谓是金殿上的稀客,而且因为平叛离开京师半年,但也不至于让大家用一种仿佛不认识他的陌生目光看待?

平灭叛乱大胜还朝,按理群臣应该主动走来向秦堪贺功,可是秦堪站在承天门前的广场上,却仍是孤孤单单一人,无数人只是远远的看着他,仿佛他身上带着瘟疫一般。

秦堪无声苦笑。

这个朝堂里,他仍是孤独的,不论为朝廷立下多大的功劳,他仍是所谓清流大臣们眼中幸进的佞臣,就算立下泼天的功劳,佞臣仍是佞臣,仍是清流眼中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目标。

他现在能做的大概只有横眉冷对千夫指了。

可是…这些人就算不认同,他们此刻一道道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是怎么回事?为何大家好像看到一个光着**跑出来的男人似的?

秦堪在众人怪异的目光下顿时觉得有些不自在,他甚至低头在自己身上打量了一阵,衣袍,金带,玉佩,官靴…穿戴没有任何问题,这些家伙们难道集体得了疯牛病?

人群中只有严嵩和杨一清主动朝秦堪走来,严嵩仍是兵部左侍郎,他已主动向吏部递了函,申请去天津任知府,吏部的批复很快,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下月就要离京赴任。他是秦堪爪牙的事实早已满朝皆知,自然也被清流们划入了奸臣的范围,这样一个奸臣主动离开朝堂中枢,是大家都求之不得的事。

杨一清平了安化王造反之后已升任吏部右侍郎,随着刘瑾的倒下,昔日被刘瑾打压贬值的经历成了他不畏强权的政治资本,有了这些资本垫底,杨一清从甘肃回京后便被提拔为吏部右侍郎。

严嵩和杨一清非常坦然地朝秦堪躬身一礼,秦堪急忙拢袖还礼。

“侯爷平乱有功于社稷,下官等为侯爷贺。”严嵩看着秦堪微笑道。

秦堪摆手:“先别忙着贺…”

朝广场周围的群臣们努了努嘴,秦堪丝毫没压低声音,很不客气地道:“这帮家伙怎么回事?今日他们的气质为何如此粗俗?一群人就跟丐帮开大会似的…”

这话显然被许多人听到,话音方落,秦堪便听到周围许多怒哼声。

严嵩和杨一清的脸色有些怪异,想笑又不敢笑,嘴唇嗫嚅几下,正待开口,却见大学士李东阳缓缓走来。

秦堪急忙主动见礼:“见过西涯先生。”

李东阳矜持地点点头,捋着胡须道:“山阴侯平乱辛苦,功在社稷…”

说了几句官面话后,李东阳忽然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怒其不争的语气道:“你小子怎么回事?年轻人**一点不算坏事,但你**起来为何如此惊世骇俗?”

秦堪愕然:“西涯先生何出此言?我何时**了?”

李东阳重重一哼:“还装!昨日傍晚,有人见你在城外护城河边,与一白发老妪牵手漫步,共沐夕阳,据说你们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共许山盟海誓,缘定今生,将来黑发人送白发人…”

秦堪目瞪口呆,静默许久,挣红了脸低吼:“哪个王八蛋传的谣言?”

李东阳抬手朝广场一划拉,就跟牧师回血似的一扫一大片:“整个朝堂的大臣们都知道了,难道你还不承认?”

说着用一种“为何你堕落成这样”的痛惜目光看着秦堪:“老夫本打算明日邀你燕来楼聚宴,但你如今这种口味怕是不大可能让你宾至如归…老夫上哪儿找两个非良家的老太太陪你饮乐?罢了,聚宴之事还是容后再说。”

第五百六十三章晋爵维艰

秦堪如同活吞了一只苍蝇般恶心,不,是一堆苍蝇。

头一次发现李东阳的嘴也能毒到这个地步,一想到莺莺燕燕的青楼阁子里,两位鹤颜鸡皮花枝招展的老太太一左一右服侍他喝酒,还对他上下其手吃豆腐,秦堪便生生打了个冷战,浑身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现在秦堪也终于明白为何承天门广场上的大臣们看他是这样一种怪异而欠抽的眼神。

李东阳痛心地摇摇头:“古今俊秀风流者多矣,有好女子细腰者,有好金莲小脚者,甚至好男风亦是千古雅事,你秦堪好歹也是堂堂钦封国侯,放着天下那么多好女子不要,偏好白发老妪,这是什么毛病?”

秦堪阴沉着脸,抿唇不发一语。

昨日唐子禾确实化妆成白发老妪,他也确实和唐子禾牵手漫步护城河边,不过…这事怎能解释?难道告诉李东阳昨日与我漫步者其实是一位绝色女子,只不过化了妆,为什么化妆?没什么大不了,最近她不小心造了个反,杀了几千个官兵,官府正在追缉她而已…

真这么解释,老迈的李大学士大抵会赏给秦堪一记鞭腿吧。

见秦堪脸色阴沉,李东阳好奇道:“说说,你这异乎常人的癖好莫非其中有何妙处不成?白发老妪…就那么有意思么?”

秦堪脸色愈发难看,这个谣言可算是把他的名声毁了,虽说秦堪向来不在乎什么名声,不过显然这个名声例外。如今大明的社会风气还是非常宽容的,“风流”二字绝对是褒义词,男人上青楼与妓女们各种缠绵悱恻都被人写成优美的诗句,在士林里广为流传。誉为佳话。

然而秦堪这事显然不属于佳话范围,别人风流,时人冠以“少女杀手”“少妇杀手”,至不济叫个“村姑杀手”也别有一番乡趣雅致,而秦堪这事若传开了,士人们指着他的脊梁骨背地里叫他一声“老奶奶杀手”,今后叫他怎么活?

秦堪仰头望着漆黑的天空,悲愤怆然。

寅时一刻,钟鼓司的钟声敲响。大臣们不急不徐按品阶排好朝班,沉厚的宫门缓缓开启,百官上朝时间已到。

秦堪站在勋贵班里,脸色很阴沉,几个继承了老爹爵位的年轻伯爷和侯爷在队伍里朝他挤眉弄眼。趁值日的监察御史没注意,压低了声音问了一个和李东阳一样的问题,白发老妪究竟有何妙处。

这几位勋贵平日跟秦堪关系不错,秦堪也偶尔和他们一起青楼邀妓买醉寻欢算是应酬,天津新开市舶司打造海船准备出海走私,这几位勋贵也出了份子,被秦堪绑到一条船上。

一码归一码。秦堪敬李东阳是长辈,刚才一直忍着没吱声儿,这几个不长眼的勋贵既然主动凑上脸来,不扇不合适。天大的利益关系此刻都扔一边去,抽了再说。

安安静静的朝臣队伍刚进了午门,队伍便非常罕见地大乱起来。

山阴侯秦堪不知何故忽然夺过队伍旁边禁宫武士的金瓜锤,朝着几位勋贵没头没脑打去。朝臣大惊,位首的杨廷和厉喝了好几次都无效。几位勋贵被秦堪打得哭爹喊娘抱头鼠窜,颇有当初李梦阳执金瓜追打寿宁侯之赫赫威势。

宫中大汉将军见形势不对,又不敢得罪权势如日中天的秦堪,于是陪着笑脸拦在秦堪和勋贵之间,混乱中被秦堪的金瓜锤击了好几下,秦堪这才喘着粗气作罢。

队伍内外数十位监察御史气得浑身直颤,指着秦堪大骂权奸张狂,扬言必上殿参他云云。

秦堪扔了金瓜锤,若无其事地站回了朝班,对御史们的大骂仿若不闻。目光横扫过去,总觉得今日的大臣全长着一副欠抽的嘴脸,面目分外可憎。*

小风波过去,百官依次入殿站好。

奉天殿内,宦官尖着嗓子喝一声皇帝视朝,没过多久,头戴金冠的身穿龙袍的朱厚照一步一步走进殿内。

今日的朱厚照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在百官的目光注视下,朱厚照走得很慢,很小心,两腿夹得很紧,走起来一扭一扭的,殿门至龙椅这一小段路朱厚照走得极其艰辛,皱着眉每走几步便停一下,然后龇牙咧嘴嘶地倒吸一口凉气,接着继续走,大腿夹得紧紧的,小腿却分得很开,标准的外八字步,难看极了,偏偏朱厚照上身却保持着威仪挺得笔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神态非常诡异。

大臣们不高兴了,皇帝走路竟然这幅鬼样子,看起来就跟刚被阉了的太监似的,这成何体统!

原本满腹怒火的秦堪见朱厚照这模样,不由勾起了嘴角,想笑又不敢。

很显然,跟唐寅打架的后遗症还没过去,唐寅的抓鸡龙爪手对朱厚照的伤害不是一天两天能消除的。

大臣们忍住气静静等朱厚照艰难坐上龙椅,值日宦官还没开口,便有义愤填膺的大臣走出朝班。

“陛下三不五时罢朝偷懒也就罢了,离宫擅居豹房暂且不提了,亲小人远贤臣终日与佞臣为伍只顾嬉戏取乐臣也不说了,陛下今日岂可越来越过分!从奉天殿门到龙椅陛下一共走了一百三十步,臣敢问陛下,这一百三十步哪一步的姿态像是君临天下的皇帝!”

工部给事中宋扬出班愤而奏禀,话刚说完,眨眼间数十名大臣站出朝班同声附和。

朱厚照正忍受着下体传来的阵阵痛苦,昨日与唐寅那番打斗太过猥琐,痛得他一夜没睡好觉,天没亮顶着一对黑眼圈艰难上殿,谁知屁股还没坐稳下面的大臣便拿他走路的姿势挑刺儿。

“宋卿退下,朕。嘶——”朱厚照说了半句便忽然圆睁双眼,极其痛苦地倒吸一口凉气,下面的大臣们朱厚照这突然变化的表情吓了一跳,不少人条件反射似的往后退了一步,惊恐地注视着他。

顾不得朝堂仪态,朱厚照龇牙咧嘴将手放在裆部揉了两下,动作猥琐得跟饥渴痴汉似的,片刻之后才把手挪开。

这个非常不雅大失皇帝仪态的动作显然激起了大臣们更大的愤怒。

内阁大学士杨廷和最气愤,没别的原因。只因他曾是詹事府詹事,左春坊大学士,名副其实的帝师,朱厚照的每一个失当的言语和动作,都等于在直接抽他杨廷和的脸。

杨廷和出班沉声道:“陛下。老臣忝为帝师,敢问陛下,臣当年为左春坊大学士时教陛下读书,学孔孟之道,明帝王礼仪,便是这般教你的么?周公建成周洛邑,始成礼制典章。天下莫此为庆,故以成法传延千年,陛下乃天之贵子,当言如龙吟在天。行如猛虎巡山,龙行虎步方显帝王威仪,陛下今日行走姿态如此不堪入目,沉稳俱无。猥琐之极,敢问陛下此为何故?”

一番责问训斥令朱厚照脸色青红不定。旁人参劾或许朱厚照不当一回事,但杨廷和却是教他多年的老师,朱厚照不敢不听。

嘴巴无声张合几下,朱厚照想解释一下自己身体有伤,然而话到嘴边却停住了。

说实话吧,委实没脸开口,总不能说昨天跟某个风流才子为了抢女人而恶战一场,而且恶战的招式比他刚才走路的姿势更猥琐…这话能说吗?开不了口啊,说出来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朕…错了。”朱厚照有口难言,只好瘪着嘴委委屈屈道歉。这一刻他有些淡淡的后悔,昨日为何不下令把唐寅一刀剁了。

人群中的秦堪差点笑出声来。

今日他和朱厚照可算是难兄难弟,都遇上了倒霉事,而且同样的有口难辩。

杨廷和见朱厚照认了错,虽然态度不诚恳,但对一贯在朝堂上无理取闹的厚照式作风来说,今日算是破天荒头一回了。杨廷和也不忍心太过苛责,于是退回了朝班。

因为皇帝走路姿势的问题,朝会上便耗了小半个时辰,几名御史正待出班参劾秦堪午门施暴之事,无奈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却领头开始禀奏国事。

朝会有朝会的规矩,一旦说到正经国事,御史们也不便拿这点小事参劾别人了。

朱厚照忍着痛,强打起精神听内阁诸学士发起一项又一项的廷议,农桑商贾赋税边军…每天都有堆积如山的政事,自刘瑾被诛之后张永掌了司礼监大权,张永可比刘瑾聪明多了,一上任便亲自拜访了内阁三位大学士,言语谦和,态度恭敬,很快博得三位大学士的好感。

不仅如此,张永也吸取了刘瑾的教训,不敢擅权专断,哪怕朱厚照再不耐烦,张永也风雨无阻地事事禀奏请示,这样一来朱厚照可就累苦了,每天他要批阅的奏本尽管筛选再筛选,堆在案头仍像小山一般高。

一件件国事奏毕,朱厚照宽袖捂嘴,隐晦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道:“你们的事都说完了,没解决的交给内阁三位大学士再行商议定夺,但有件事情朕却很奇怪…”

朱厚照直起身板朝殿中众臣扫视一圈,拧眉道:“数月前霸州民乱,反贼声势壮大,逆首唐子禾分兵而击北直隶,河南和山东,致使三省生灵涂炭,百姓陷于战火,全托山阴侯秦堪平乱有方,一举收复霸州,并分兵击溃三省反贼,历时半年终平此乱,昨日秦卿终于班师回京…朕很奇怪啊,如此大的事情,尔等为何提也不提一句呢?”

都察院右都御史屠滽出班道:“山阴侯秦堪收复霸州,陛下当赏赐金银布帛,以彰其功。”

朱厚照眉头皱得更深了:“屠卿,秦堪收复的可不止是霸州,而是北直隶,河南,山东数十个城池失地,只赐金银布帛,天下人岂不笑朕刻薄寡恩?”

话刚说完,朝班中有人重重一哼,监察御史李襦走出朝班,大声道:“陛下且慢赏赐,臣参劾山阴侯秦堪挟功自大,飞扬跋扈,禁宫之内夺锤追打勋贵,山阴侯虽有功,但无德,我大明素以孝德治化天下,无德之人怎可论功?”

说完十余名言官御史同时站出班,一脸愤怒齐声附和。

朱厚照的耳朵里显然长了筛子,不想听的话自动忽略,所谓无德云云根本没在意,反倒对秦堪夺锤打人一事饶有兴致。

“秦堪夺锤追打勋贵?说说,怎么回事?”朱厚照兴奋劲儿一上来,连下体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许多,屁股在龙椅上扭动几下,就差当众盘起腿再叫包瓜子边嗑边听故事了。

秦堪是满朝公认的奸佞,对奸佞落井下石的机会御史们怎会错过?于是十几名御史七嘴八舌把前因后果一说,特别添油加醋将秦堪与白发老妪漫步夕阳下山盟海誓等等说了一遍,尽管满朝皆知这件事,御史们说完后还是引来满殿笑声,有几个素来看秦堪不顺眼的家伙笑得特别大声,非常的幸灾乐祸。

“哈哈…”朱厚照也大笑,笑着笑着发现朝班里秦堪的脸色十分阴沉,朱厚照立马止住笑,憋红了脸肃然道:“太不像话了,老牛虽可吃嫩草,海棠怎能压梨花?此事大大不妥,咳,秦堪,白发老妪莫非有何不为人知的妙处吗?”

杨廷和怒哼道:“此乃金殿,请陛下庄重!”

朱厚照急忙敛了笑,正色道:“大臣家的私事你们不要拿到金殿上来说,至于所谓挟功自大,飞扬跋扈云云,皆不足信,…无缘无故把你跟别人家孤寡奶奶撮合在一起你不急眼啊?此事作罢,朕自问是开明君主,赏功罚过分明,秦堪有功怎可不赏?朕决定…”

见下面群臣全都支起耳朵等待下文,朱厚照清咳一声,大声道:“朕决定将秦堪晋爵一级,剌封国公,以彰赫赫平乱之功!”

满殿寂静…

朱厚照没得到回应,不由皱眉道:“诸卿以为如何?说句话呀。”

扑通!

殿内同时跪下一百多名大臣。

“陛下不可!”

“请陛下收回成命!”

“黄口小儿何德何能,二十余岁竟幸进国公,简直荒谬!”

“君昏臣佞,社稷江河日下,先帝啊——”

第五百六十四章李广难封

朱厚照欲晋爵秦堪的话一出口,满殿寂静之后便是山崩地裂般的反对声。

大臣们反对的情绪出人意料的激动,好几位老臣甚至跪在殿中痛哭流涕,摆出一副你若晋爵我便一头撞死给你看的姿态。

朱厚照惊呆了,秦堪也惊呆了。

晋爵可能会遇到阻力朱厚照和秦堪事先都预料到了,只是他们没想到这种阻力竟然如此大。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深深拧起了眉头。

只是晋个爵位而已,侯爵到国公多小的事,为何这些大臣仿佛被杀了亲爹亲娘似的如此义愤填膺?

秦堪站在朝班里一声不吭。

秦堪自己并没有多大的野心,终归自己已是勋贵中的一员,侯爵与国公对他而言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区别,除了给国公的俸禄多几百石米黍,国库出银子帮国公养八个妾室,还有就是出行时坐的马车可以由双马增到四马等等,这些好处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至于身份地位的高升对他来说更是虚无,天下皆知他和朱厚照的关系如何深厚,就算他无官无职无爵,随随便便站在任何角落,谁敢不拿他当成一尊真神看?

没野心归没野心,但此刻听到满殿大臣激烈的反对声时,秦堪还是感觉胸腔里渐渐充斥着一股怒火。

我不要是因为我风格高,但你们当着我的面拼死反对就缺德了,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挡人升官简直如杀人祖宗。

朱厚照也一肚子怒火,听着满殿喧哗反对,他的脸渐渐阴沉下来。

“诸卿是不是太过小题大做了?秦堪平定三省民乱,收复城池数十座,失地十万方圆,剿反贼数万,如此赫赫军功。晋爵一级升国公有何不妥?尔等拼死阻拦是何道理?”

都察院右都御史屠滽沉着脸道:“陛下,国公非开土辟疆之功不能封也,或者江山危急,社稷生死存亡之际挺身而出力挽狂澜者方可,秦堪平定霸州民乱之功无可否认,然而他领兵之时我大明远远没到生死存亡的地步,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霸州民乱而已,反贼皆是当地的流民响马盗拼凑而成。可谓乌合之众,秦堪领十万精锐京营出征,以狮子搏兔之势平定叛乱,胜则必然,败则大罪,有功自是有功,但远远不到位封国公的地步,请陛下三思。”

右都御史掌握着朝中清流的发言权,屠滽这番话说出来,便基本代表了所有清流大臣们的意见。此言一出,无数大臣点头不已。连秦堪的岳父杜宏也不得不点头赞同。

内阁大学士杨廷和出班道:“陛下晋秦堪之爵不可行,纵观我大明上下百年成例,封爵最多者乃洪武开国年间和永乐靖难之后,那些年确实出了很多名臣名将,然则自永乐以后,我大明封爵极吝,仁宣以后鲜有位封国公者。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瓦剌也先俘虏英宗,兵临京师城下。当时的兵部尚书于谦奉旨抗敌,分遣诸将列阵京师九门迎敌,于谦亲自督战,终溃瓦剌也先,当时社稷何等危急累卵,若非于谦力主死战,我大明那时便已亡国矣,如此大的功劳,于谦最后只封了一个少保,敢问陛下,秦堪之功比之于少保如何?”

杨廷和这番话引来诸多大臣连连点头。

杨廷和并没有私心,他只是就事论事,其实他对秦堪的观感不错,当初刘瑾乱政,朝中大臣被刘瑾杀了一批又一批,秦堪不畏强权与刘瑾对抗,不仅营救了朝中一批忠直文官,而且对刘瑾也形成了一定程度的牵制,使得刘瑾不敢随心所欲,最后更是定计将刘瑾扳倒,秦堪做的这些事杨廷和都一一看在眼里,老实说,杨廷和对秦堪很有好感。

然而好感归好感,原则不能弃,当今陛下是公认的昏君,行事只凭一己之好恶,对喜欢的大臣挖心掏肺,恨不得把皇位都送给他才好,对看不顺眼的大臣则横眉冷对,脾气火爆,大家都清楚,陛下晋秦堪国公绝非他的功劳,而是一种“有福同享”的私心,如此意气行事,杨廷和怎能容忍?

见大臣们如此激烈的反对,朱厚照的脸上也渐渐挂不住了。

秦堪回京时朱厚照便说过要晋他爵位,皇帝开口自然是金口玉言,若因群臣反对而将此事作罢,教他以后哪有脸面见秦堪?

“秦堪之功不足以封国公?诸卿是不是器量太小了?秦堪的功劳难道仅仅只是平霸州之乱吗?从先帝弘治年开始,秦堪为先帝和朕做事勤勤恳恳,但凡事情交到他手里,事无不成者,从他还只是一个锦衣卫百户开始,便做过崇明抗倭的壮举,后来调任京师,查盐引,查边将行刺案,查王岳谋反案,出巡辽东诛反将李杲,结盟朵颜三卫,辽河边与鞑子浴血厮杀几近殉国,再后来缉白莲,除刘瑾,平民乱…一桩桩一件件加起来,朕请问诸位爱卿,你们谁做得比他多?他怎么就没资格封国公?”

朱厚照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投入,最后估摸着自己都被感动了,从龙椅上站起来大声向群臣喝问。

人群中的秦堪听着朱厚照细数自己的桩桩功绩,秦堪自己也默默掰着手指数了一番,最后嘴角一勾,得出一个比日出东方更真的真理。

我果然是个人才…

这样的人才实在应该人见人爱才是,满朝文武对自己这般态度,足可见朝中无好人呐。

“总之…秦堪为社稷立下的功劳数不胜数,如此能臣忠臣若不能封国公,谁能封?祖宗固有成法在前,但我等治理天下不可墨守成规作茧自缚,天降人才而朕不能量才而用,量才而封,朕之过错也,汉朝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悲剧,难道还要在我大明重蹈覆辙吗?”

朱厚照振振有辞刚说完,杨廷和忍不住怒道:“陛下此言不觉得太荒谬吗?祖宗成法难道是用来被陛下打破的?数论秦堪诸多功劳,哪一桩够得上泼天大功?老臣看来,这些事情顶多只能给一个‘尽责’的评断而已,哪有资格位封国公?朝中不少大臣这些年为社稷立的功劳远远多于秦堪,陛下欲封国公,不妨将这些人都封国公算了!”

朱厚照想了想,道:“如果真如杨先生所说,有那么多大臣为国立了功,都封国公朕也没什么意见…”

杨廷和气得当殿打了一个嗝儿。

这昏君拿我大明的爵位当什么了?西市上人人都能买的菜包子么?

“陛下若一意孤行,老臣这就撞死在你面前,省得将来史书上说老臣教出一个昏君!”杨廷和涨红了脸厉声喝道。

朝班里,秦堪的脸也涨红了。

左思右想自己最近委实没得罪这家伙啊,为何他竟如此反对?

不能封国公秦堪无所谓,可这么多人反对却让他很没面子,自己这几年为大明做了那么多事,刘瑾乱政时救了那么多人,为何自己的人缘还是差到这般地步?

满腔怒火的秦堪出声不得,他若站出来说话恐怕会将今日朝会变得更复杂。

但受了气总要发泄啊…

于是满殿激动的人群里,一只中指从人群中高高竖起,中指的方向正对着杨廷和,那么的突兀,鲜明…

朝会不欢而散。

谨身殿内。

谨身殿位于奉天殿的后面,是皇帝上朝或退朝时更衣的地方。

朱厚照怒气冲冲走进殿内,站在一面硕大无比的铜镜前,一群太监垂头躬身脚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朱厚照刚站定,便有太监上前为他松开腰间金带,摘下头上金冠。

秦堪站在他身后,静静看着太监们为朱厚照忙碌,表情很阴沉。

一脚将一名太监踹远,朱厚照扭头恶狠狠地瞪着秦堪:“这帮家伙越来越过分了,一个个尸位素餐,老而不死,朕说什么他们便反对什么,好像朕上辈子杀了他们爹娘似的,秦堪,朕必须要封你为国公!如今已不仅仅是你够不够资格的问题了,朕的话说出口便是泼出去的水,覆水怎可再收?”

秦堪叹道:“臣多谢陛下信任,但封国公这件事还是暂缓吧,没必要为这点小事跟大臣们闹僵了关系…”

“不,秦堪,你还是没听懂朕的意思,封不封你为国公,已不单单是你一个人的事,现在朕的面子也搭在里面了,秦堪,你要帮朕把面子十起来!”

瞪着铜镜中的自己,朱厚照怒道:“这帮老顽固怎么不去死!他们什么时候死,朕一定亲笔为他们写挽联!”

“陛下宽心,他们一定活不过陛下…”秦堪的安慰话说得跟废话似的:“陛下且看镜中的自己,多年轻呀…”

朱厚照看着铜镜点头。

良久…

“真英俊啊…”朱厚照目光迷离,喃喃如梦呓:“英俊到如此地步,这是要逆天吗…”

ps:今日只有一更,老婆娘家有位亲戚去世,7点半的火车要赶去奔丧…抱歉了…

第五百六十五章未雨绸缪

很不可理解朱厚照的跳跃性思维,跳得太快了,秦堪跟不上节奏。

跳跃也就罢了,偏偏跳跃得很不要脸。

朱厚照怔怔看着铜镜,幽幽道:“你说朕这么英俊,刘良女为何偏偏看不上我?而你,论英俊比朕差那么一点点,却总有女人看上你,连白发老奶奶都能逃不过你的魔爪…”

秦堪黑着脸道:“陛下,咱能不说白发老奶奶的事吗?”

“好吧…”朱厚照很会看脸色,于是换了个话题:“你刚才在殿中忽然竖起中指,这个中指…是何意思?”

秦堪乐了,这就是穿越者的优越感,一个手势当面把人骂了,别人还不懂含义。

“这个中指是番邦礼节,臣当时在祝福杨廷和多福多寿,升官发财…”秦堪面不改色编着瞎话儿。

朱厚照显然比秦堪预想中更聪明,他瞪着秦堪道:“你这是欺君!当时杨廷和出班如此激烈反对朕封你为国公,恶言毒语句句指向你,那模样连朕都看不下去了,你有这么好心居然在那个时候祝他多福多寿?”

“陛下就当臣在祝他多福多寿…”

“少来,快说说,中指啥意思。”朱厚照对这个手势很有求知欲,知其然又要知其所以然。

秦堪叹了口气,只好将手势的典故详细说来。

“陛下应知天下不仅仅只有咱们大明和周边的十几个小国,事实上真正的天下很大,有很多个国家…在遥远的极西之地,有个洲名曰欧洲,欧洲虽小,但国家却非常的多,最有名的要数英吉利和法兰西两个国家,他们是那些小国中最强大的…”

“眼下这两个国家为了争抢土地而正在打仗,英吉利的弓箭手非常厉害。令法兰西军队损失惨重,法兰西军便发誓要打败英吉利,战胜后要将那些弓箭手的中指砍下来,令他们从此不能再张弓拉弦。结果法兰西却出人意料地输了这场战争,法军不得不撤退,英军在阵前相送,一齐向法军亮出了中指,示意自己的中指完好无损。以此作为挑衅…再后来,番邦的这种中指手势渐渐变了味道,它成了男人的,那话儿的象征,朝人亮出中指便不仅仅是挑衅,还有更深度的侮辱意味…陛下,臣当时太气愤,冒昧朝杨大学士竖中指,臣错了。”

朱厚照听得兴致大发,恍然道:“原来中指竟有如此妙用。果然是活到老学到老…”

秦堪担心的看着他。

他敢肯定,朱厚照学会这一招。以后大臣们跟他吵架时,惊才绝艳的中指一定会频繁出现。

秦府花厅。

严嵩,牟斌,丁顺等人会聚一堂,看着主位上沉吟不语的秦堪,众人神情恭敬中带着几分激动。

“侯爷,恕下官多言。晋爵国公一事,下官以为侯爷应该争一争。”严嵩朝秦堪拱手道。

秦堪沉默地摇摇头。

严嵩很少向他谏言什么,或许担心自己言多必失。或许秦堪做得足够好不需要别人的建议,然而一旦严嵩开口,他的话总是言中有物。

“惟中何以认为我必须要争这个国公?”秦堪淡淡问道。

“侯爷胸怀大志,但并无野心,下官认为侯爷这两种品质其实是互相冲突的,胸怀大志的人不能没有野心,这种野心并非指谋朝篡位这些大逆之事,而是一个人求名求利的过程…”严嵩笑了笑,尽管如今已是兵部侍郎,但在秦堪面前,他仍有着一丝丝腼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