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点上看,朱宸濠跟梁山及时雨宋江有点相似,碰到合意的人才便将其“赚上山来”。通常不管被赚的人是什么感受。

王府书房内,朱宸濠的神情有些凝重,李士实和刘养正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王爷,近日南昌城内骤然多了不少生面孔,这恐怕不是件好事…”李士实沉声道。

朱宸濠冷哼:“多半是朝廷的厂卫人马,不知他们收到什么风声,竟敢来探听本王的虚实。”

李士实拧着眉道:“咱们并未露出任何反意,王爷以重礼交好京师各重臣,又常在府内邀宾宴客,与文士们谈论风月,招兵买马的事皆是下面的心腹暗中行事,不可能走漏风声呀…”

朱宸濠叹道:“李先生难道忘了京师城里还有个秦堪吗?”

李士实一惊,接着苦笑:“果真差点忘了他,或许旁人不知王爷意图,此人恐怕再清楚不过,当初王府幕僚陈清元落在锦衣卫手里,王爷遣重礼欲将其赎出,谁知那秦堪软硬不吃,后来竟设计陷害王爷,将王爷逐出京师…咱们至今仍不知陈清元的下落,落到锦衣卫手里,那陈清元怕是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王爷的意图在秦堪眼里已不是秘密…”

提起这段耻辱的往事,朱宸濠眼迸出点点寒光,一双铁拳情不自禁握紧。

“南昌近日这些生面孔多半便是秦堪派来的锦衣卫探子,这秦堪不知怎的天生与本王八字不合,当年他还只是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没想到两三年时间过去,他竟已位封国公,手握整个锦衣卫,此子不简单呐…”

李士实小声道:“王爷当初在京师时便不该与他结怨…”

朱宸濠怒道:“李先生你自己再想想,本王何曾主动与他结过怨?都是他在撩拨本王,一步又一步逼得本王不得不与他反脸成仇!”

一旁久久沉默的刘养正捋须一笑,神情非常从容悠闲,颇具几分万事尽在掌握的谋士风范。

刘养正的派头十足,但若论起出身和资历,却比李士实这个曾经的部级高官差远了,他只是个考不上进士的举人而已,考不上进士不丢人,不过考不上进士却仗着读过几本兵书,便处处摆出一副孔明再世的样子那就有点丢人了,但刘养正的自我感觉非常好,或者说脸皮非常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偏偏朱宸濠很吃他这一套,每每看到他摆出算无遗策的模样便打从心底里感到赏心悦目,刘养正和李士实给了朱宸濠一种卧龙凤雏尽入吾彀中的错觉,唾手而得天下有何难哉。

老朱家圈养藩王的政策在这里便显现出了弊端,王爷们一个个都成了没见过世面的土鳖。

“王爷勿忧,学生以为,南昌进来这么多锦衣卫探子并不足虑,王爷只要没有公然举旗对抗朝廷,秦堪便奈何不了王爷,他派这么多锦衣卫来南昌,为的也是寻找王爷造反的证据,对京师朝廷来说。藩王造反非同小可,秦堪圣眷再隆亦不可能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此乃取死之道,再说王爷这些年给京中重臣送过那么多礼,就算秦堪有什么动作,那些不想被牵连的重臣们怎能不群起而攻之…”

朱宸濠神色渐缓,冷笑道:“刘先生说得不错,一个靠着奴颜卑色媚上而得宠信的小人。本王何惧哉,如今咱们要做的便是招兵买马,拉拢收买鄱阳湖上的水贼盗匪,另外…”

朱宸濠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案,道:“新任江西巡抚孙燧最近可有举动?”

刘养正冷笑道:“那孙燧不识抬举,学生代王爷几次送重礼上门,皆被婉拒退回,平日无论衙门办差还是私下宴客,孙燧总与我王府中人刻意避开,王爷。这人怕是用不了。”

朱宸濠重重一哼:“既然不能为本王所用,便让他滚回京师去。莫要在本王面前出现,如若不然,呵呵,王哲董杰等人便是他的下场。”

王哲董杰皆是前任江西巡抚,在孙燧之前,共计四任江西巡抚莫名离奇死在任上,或死于中毒。或死于匪盗,四个人在江西巡抚任上都没干满一年,朝中有人猜测与宁王有关。奈何苦无证据,事涉藩王皆不敢问。*

秦堪酒醒后头很痛,痛得很想拿把斧子把头剁下来。

没醉过的人永远不知道宿醉有多痛苦,那是一种被无形大手生生将**和灵魂剥离的痛,当然,事实上秦堪也痛得不怎么想要灵魂了…

痛苦地揉着太阳穴,秦堪嘶哑着嗓子呻吟般呢喃:“来人,拿水…”

耳边一道声音如释重负般笑道:“好了,老爷醒了,快请夫人来…”

很快杂乱的脚步声传来,秦堪睁开眼,杜嫣一脸怒气,而怜月怜星小姐妹却古怪地瞧着他,似乎…想笑?

秦堪虚弱地翻着白眼:“看什么看,赶紧拿水来!相公我渴死了。”

怜月赶紧将秦堪扶起身,怜星则非常乖巧地将茶水送到秦堪嘴边,一口口的喂。

牛饮了好几盏茶水,秦堪胃里稍微舒服了一些,这才回过神,悚然一惊。

“我怎么在家里?昨晚不是和王守仁一起喝酒来着吗?王守仁呢?”

杜嫣再也忍不住,气得直戳秦堪脑门儿。

“你还好意思提昨晚,也不知你打哪儿认识那么一个叫花子…”

秦堪气定神闲道:“别老一口一个叫花子,人家可是有功名的读书人,而且是很厉害的读书人,简直可以算是圣人了。”

杜嫣呸了一声,气道:“你知道你昨晚和那位圣人干什么了吗?”

这还真不知道,秦堪昨晚喝到最后已经断片儿了,只记得和王守仁踉跄离开燕来楼,后面的事情便完全失去了记忆。

“我糟蹋良家妇女了?”秦堪有些惴惴,这是他最担心的事,虽说以如今秦堪的地位,就算真干了这么没出息的事,也没什么要紧的,连政敌都懒得用这种脆弱的理由打击他,只是若真干了这事,教他这位新晋宁国公的老脸往哪搁?

幸好杜嫣的回答让秦堪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那倒没有,跟昨晚你干的事情比起来,糟蹋良家妇女简直不算事了…”

秦堪呆滞片刻,接着大惊失色:“难不成我把王守仁糟蹋了?王守仁他人呢?”

杜嫣俏脸发黑,气得狠狠掐了他一下,道:“满脑子乱七八糟想什么呢,你知不知道昨晚你和那叫花子合着伙儿把李东阳大学士家房子烧了!”

秦堪呆住了:“…”

杜嫣见秦堪久久不语,又好气又好笑,恨恨地再掐了他一下,道:“平日见你斯文儒雅,一副读书人的做派,怎的喝了酒便无法无天,杀人放火什么事都敢干…”

“夫人此言差矣,相公我没喝酒的时候照样也杀人放火…”秦堪觉得头愈发痛了,揉着眉心道:“说说吧,我昨晚和王守仁到底干了什么事…”

杜嫣气哼哼地把秦堪昨晚干的事说了一遍。

秦堪和王守仁都是行动派,说做便做,昨晚喝到酣畅处,一说起偷酒,二人一拍即合,马上出了燕来楼,为了突出偷酒这件事的风雅,秦堪乘着醉意特地将身边的侍卫全都赶远,然后二人踉踉跄跄在京师内城游魂般瞎逛,秦堪的侍卫见国公爷醉了,又不敢真的走远,一直远远在他身后跟着。

二人不知怎的逛到了内城李东阳府门前,一见门口两只高挂的李府灯笼,秦堪忽然想起李东阳家里存着好酒。

作为掌管天下最大特务机构的总头目,京师各个大臣家里的**秦堪件件都知道,李东阳常跟友人吹嘘自己曾在后院梅树下埋了十坛女儿红的隐秘事秦堪自然也非常清楚,他更清楚李东阳把这十坛酒当成了传家宝贝,连他儿子李兆先跟朱老公爷的孙女成亲那天都没舍得拿出来喝。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李东阳万万没想到自己时常挂在嘴边吹嘘的宝贝真被贼惦记上了。

于是月黑风高的夜里,秦堪和王守仁借着酒兴,不知从哪儿寻摸了一架梯子,就这样翻上了李府的围墙。

作为当朝大学士府,府内的守卫自然也是森严的,二人刚骑上墙头便被李府的家丁护卫发现了,铜锣敲得震天响,火把一支支点了起来,将二人照得纤毫毕现,无所遁形,围墙的另一边,秦堪的侍卫也吓坏了,打着火把急匆匆赶来救驾,不远处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连五城兵马司巡夜的兵丁也惊动了。

秦堪和王守仁二人骑在墙头好生尴尬,相比之下秦公爷还是比较要脸面的,二话不说立马放弃了偷酒行动,顺着梯子便下来了,王守仁酒还没醒,自告奋勇留下断后,秦堪此时当然不会跟他客气,老实说,他正想一脚把王守仁踹下墙头引开李府护院家丁的注意,既然王守仁主动要求留下,秦堪正求之不得,匆匆塞给他一支火把后便跑远了。

王守仁不愧精通兵法,深知声东击西之妙用,骑在墙头哈哈狂笑两声,手里的火把脱手飞出,恰好点燃了李府后院的马厩,忙着追偷酒贼的李府家丁们大惊失色,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开始灭火,而王守仁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还骑在墙头狂笑不已,口里高声唱着“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最后被义愤填膺的李府护院当场拿下,揍了个半死…

听完杜嫣的细述,秦堪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很难想象斯斯文文的自己竟干出这么狂野的事情,酒果然不是好东西啊…

杜嫣说完还不解恨,使劲拿手指戳秦堪的太阳穴:“堂堂国公爷,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喝了酒怎地这副德行?老跟我说当今天子荒唐,常惹祸事,你比他好到哪里去了?”

“别戳,相公头要爆了…”秦堪痛苦地捧着脑袋呻吟。

“今日天还没亮,相公干的坏事便满城传开了,如今相公的名头可是实实在在的名震京师,声名远扬啦…”杜嫣越说越气,最后却忽然噗嗤笑了。

秦堪有气无力道:“这几日相公还是不出门,先躲躲再说…”

杜嫣笑着叹气:“相公怕是躲不过去了,李东阳李大学士今日一下朝便直奔咱家,现在还坐在前堂等着兴师问罪呢。”

第五百八十三章离栈之意

秦堪很少大醉,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原来自己的酒品和厚,的牌品一样差劲。

脑子里的记忆似乎从昨晚出了燕来楼以后便是一片空白,完全被切断了,自己说过什么干过什么只能听杜嫣给他叙述,而他则睁着呆滞茫然的眼睛,任杜嫣填补自己的记忆空白。

这种感觉不太好,听杜嫣那张樱红小嘴娓娓道出自己的醉后所为,秦堪越听越觉得陌生,仿佛被鬼上了身似的,一切都不真实。

感觉不真实,但李东阳却真真实实的坐在国公府的前堂等他。

秦堪的头更痛了…

“既然昨晚已得罪他了,索性叫人将他乱棍打出去,得罪彻底算了…”秦堪咬牙,恶向胆边伸,他实在不想面对这个现实,更不想面对李东阳。

当初刚来京师时已烧过李东阳房子一次,那是因为被东厂上千番子剿杀,为了活命才想出这个祸水东引的法子,事后秦堪给李东阳不仅赔礼道歉,光送给他家聊表歉意的礼品就足足装了三大车,李东阳这才悻悻地不再追究。

可怜的李老先生没招谁没惹谁,无端端的祸从天降,昨晚又被两个醉汉烧了房子,将心比心,若秦堪遇到这种事,此时此刻肇事者大抵已被活埋了吧…杜嫣听到秦堪丧尽天良的这句话,瞪圆了眼睛惊呆了,许久之后才狠狠地捶了秦堪一记,这回可真是下了重手,痛得秦堪倒吸凉气。

“相公酒还没醒吗?说什么混帐话呢!李老大人可是当朝内阁首辅,你和那叫花子无缘无故把人家房子烧了,事后不仅不赔礼,反而叫人把他乱棍打出,你这简直是…”

杜嫣实在不知该用什么词儿来形容自己的相公,语结半晌,又气得狠狠掐了他几下。

秦堪揉了揉额头道:“好吧,看在夫人的面子上,今日便不把李东阳赶出去了,相公这就去给他赔礼。”

秦堪笑着起身临走特意扫了一眼杜嫣的小腹,见小腹仍是平平瘪瘪,秦堪不由有些失望。

平日嘴里说着孩子求不来的,要看老天爷的缘分,这都是安慰杜嫣的话,实际上秦堪自己也非常渴望能有一个他和杜嫣的结晶,如今她肚子还没动静秦堪不得不怀疑上次唐子禾究竟有没有把她治好,以前见过唐子禾出手,秦堪却一直忘了问唐子禾医术上的特长了万一她擅长的是下毒而不是救人…

下次见面一定要问问她有没有行医执照…秦堪磨磨蹭蹭走进前堂时,第一眼便看到李东阳的胡须在微微颤动,二人相见,李东阳顿时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

秦堪知道,这副神态绝对不是惊喜,因为他清楚地看到,李东阳眼中凶光闪烁,有种欲将他除之而后快的戾气,很显然老家伙来者不善。

“赔钱!”招呼也不打了,秦堪见面的第一句话便很识时务:“西涯先生息怒,昨晚给贵府造成的任何损失我愿双倍赔偿,多少银子您出个价。”

“你…”李东阳指着秦堪抖了半晌,怒道:“果然是混帐人干混帐事连说话也说的混帐话!小子,老夫问你,你一次又一次烧我家房子,老夫的府宅到底多招你嫌弃,你非要一把火把它烧干净?”

秦堪面带愧色:“西涯先生言重了,贵府清新脱俗,幽雅入胜而且风水极佳,正是招财进宝多福多寿的风水宝地…”

“风水宝地你还敢放火,而且烧了一次又一次,上回你身陷绝境,东厂番子欲取你性命,情急之下设法自救,老夫虽被你当了枪使,却还是勉强原谅你了,这回你若不给老夫一个说法,咱们便去金殿皇上面前打官司!”李东阳火气很大。

“皇上很忙的,这点小事不用麻烦他了…”

李东阳怒瞪着他,许久之后重重一叹:“你如今好歹也是堂堂国公了,为何做事越来越跟皇上一样荒唐?君子当慎言慎行,哪怕酒后亦是如此,你看你昨晚都干了些什么!”

秦堪理亏,半晌从喉咙眼里挤出一句干巴巴的话:“最近压力比较大…”

李东阳哭笑不得,用手指点了点秦堪,愤怒的神色却已稍微缓和。

秦堪情知李东阳已不怪罪,心中连道侥幸,看来昨晚醉后还是尚存一丝理智的,意识模糊中还知道找熟人下手,若昨晚烧的是那些素来视他如仇寇的言官御史们的家,今日怕是不能善了。

“来人,上茶,上好茶!”秦堪头一次对没提礼物上门的客人如此客气。

李东阳坐下来,苦笑着摇摇头,捋着胡须缓缓道:“今日老夫上门,一则是兴师问罪…”

秦堪急忙接过话头:“已然问过罪了,晚辈知错,此事揭过不提吧?”

李东阳哼了哼,接着道:“二则,老夫是想来跟你说一声,过了今年,老夫便要致仕告老了…”

秦堪呆住了,只觉得心往深谷里狠狠一沉。

“西涯先生要告老?这…还早吧?”

李东阳叹道:“不早了,老夫今年已六十多岁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自从陛下登基以来少问政事朝务天下的担子便全部压到我们内阁三位大学士身上,国事内阁和司礼监而决,老夫每日批阅各部各地官府奏疏少说也有上千本,老夫咬着牙硬撑了三年,今年实在撑不下去了…”

秦堪垂头,心中浮起无比的伤感。

他知道李东阳说的是实情,这三年来,秦堪能感觉到李东阳的疲惫,每次见到他总觉得他有一种喘不上气来的辛苦,鬓边的青丝不知何时已渲染上了白霜,当初那个神采飞扬,精神矍铄的内阁大学士如今已越来越像一位迟暮的老人,离生命的终点越来越近…看着李东阳苍老的面容,秦堪静默许久,忽然站起身朝他毕恭毕敬长长一揖。

李东阳见秦堪难得的正经肃穆模样不由欣慰地捋了捋须,眼中晶莹闪烁。

“小子何以行此礼?”

秦堪正色道:“晚辈敬老大人为大明社稷一生劳苦,鞠躬尽瘁。天下文官只将忠义挂在嘴上,然真正为大明耗尽一生心力者,唯老大人一人矣。”

李东阳眼眶泛起老泪,眨了眨眼使劲将泪水憋回去,长长叹道:“若满朝同僚皆如你这般视我老夫纵算是累死在书案前亦甘之若饴了,自刘健谢迁走后,天下人皆云老夫贪权恋栈失德丧节,连老夫的学生都当众与我割袍断义,他们何曾懂我,钟鼎山林,各秉天性,离开是为彰显气节,难道留下的一定是贪权之辈吗?”

秦堪沉声道:“老大人这几年忍辱负重,晚辈都看在眼里,今日骤闻老大人欲致仕晚辈心中着实难过,虽知老大人辛苦疲累,但可否再勉力强撑几年?晚辈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以后若朝堂上少了老大人的默契相助,晚辈的处境恐怕愈发艰难…”

李东阳笑着摇头:“老夫知道你要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大事,足以改变国运气数但是这些事也皆是耗时日久的事,几年里见不着成效的,老夫垂垂老矣,撑不下去,也等不起了,老夫能做的,便是在其位之时再好好助你一程…”

说着李东阳从袖中掏出几本奏疏递给秦堪。

秦堪接过一看心中愈发感动。

几份奏疏都跟秦堪有关,有天津各官府衙门的人事安排包括秦堪曾经提出的设天津知府,按察司,都指挥使司以及锦衣卫千户所,有关于辽东都司的人事安排,原副总兵叶近泉已正式升任为总兵官,整个辽东六个卫所,其中有三个卫所的指挥使皆是叶近泉提名的心腹将领,还有几个在朝堂上对秦堪特别仇视的言官,也被李东阳分派到地方为巡按御史,不日便将离开京师。

李东阳捋须笑道:“这几份奏疏老夫明日将在内阁发起廷议,应该不会有什么阻力,辽东换将的事麻烦一点,毕竟兵权这个东西很敏感,但是叶近泉这两年率兵与鞑子主动接战,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新战法,胜负往往五五之数,这已然非常难得,提请辽东换将之事,老夫也有了底气。”

“这几件事确实对晚辈非常重要,老大人这么安排,晚辈少了很多阻力,多谢老大人成全。”

李东阳哈哈笑了两声,又掏出一份东西往秦堪面前一递。

秦堪不知李东阳又给他行了什么方便,心中愈发感动。

接过一看,秦堪顿时呆住了。

李东阳呵呵笑道:“公事说完了,咱们说说私事,昨晚你和王华家的小子酒后荒唐失德,烧了老夫家后院的马厩,厨房和一个凉亭,珍稀草木更是不计其数,这里是老夫家里帐房估算出来的损失,承惠一共二万两银子,速速叫人把银子备妥,老夫等会儿带走…”

“这…,晚辈知错,马上就叫人备银子。”秦堪尴尬地擦汗。

“孺子可教也…”李东阳捋须欣慰地笑,接着若有所思道:“不过你这锦衣卫指挥使倒是当得不错,昨晚你落荒而逃之后…”

秦堪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头,纠正道:“应是暂避锋芒…”

李东阳老脸一板,瞪了他一眼道:“老夫偏要说落荒而逃,你把我房子都烧了,还有脸跟老夫抠字眼儿?”

秦堪苦涩叹道:“好吧,落荒而逃…”

“嗯,昨晚你落荒而逃之后不到半柱香时辰,马上有个锦衣卫百户找上门来,说老夫家的房子是他烧的,他愿受老夫任何责罚,小子,这位百户可是你暗中叫他来顶罪背黑锅的?”

秦堪惊讶地瞪大了眼,失声道:“世上竟有这等好人?老大人,这可真不是晚辈叫他来的,众所周知,晚辈就算做了坏事通常是一概不承认,何来叫人顶罪背黑锅之说?老大人小觑晚辈了。”

李东阳叹道:“看来老夫想在你身上发现一丁点羞耻心比登天还难…”

“老大人,这百户叫什么名字?”

“他姓钱名宁。”

第五百八十四章阳明离京

钱宁?

秦堪眼睛一眯,很快便想到那张比他还英俊白净,恨不得朝他脸上泼硫酸的脸。

原来是他。

刘瑾下内狱时最后的奋力一搏只为求得一线生机,几乎已快成功,却被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钱宁半途杀出来破坏了,刘瑾至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何没能盼来朱厚照的赦令。

秦堪尤记得钱宁悄悄杀了为刘瑾报信的校尉后在他面前邀功的表情,那双看起来忠诚的眸子透出对权势的极度渴望,这也是秦堪一直没有提拔他的原因。

男人需要权势,渴望得到权势,这无可厚非,包括秦堪自己也并不掩饰对权势的追求,那种淡泊名利的男人秦堪打心眼里不喜欢,这种人要么太傻,要么太假,对秦堪来说,这两种人都很讨厌。

但是钱宁对权势的渴望却表现得太**了,这一点令秦堪不喜。

人对**的表现程度是个很微妙的东西,既不能没有,也不能太强烈,至于表现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人放心也不令人厌恶提防,这个没有统一的标准,朝堂上那些久经风浪的官员们心里都有一杆衡量的秤,久而久之,秦堪自己心里也有了一个标准,钱宁这种人无疑超出了秦堪心里的标准,所以他默默为秦堪立下如此大的功劳,秦堪却非常罕见的既不升也不赏,这便是锦衣卫指挥使对钱宁的态度。

实在没想到,钱宁竟是如此不甘寂寞的人,上次立功没得到提拔,这次又让他找到了机会。

机会这种东西很公平,它永远留给有准备的人,处心积虑的人,哪怕这个人是坏人。

李东阳捋须微笑的看着秦堪,眼中露出看穿尘世迷雾般的洞悉光芒。

“老夫没想到你在锦衣卫里如此得人心,前脚刚跑后脚立马就有人来帮你顶罪。呵呵,这种本事老夫一生都不曾有过。”

秦堪苦笑道:“老大人的话总是令晚辈思之再思才敢回答,实在不知您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李东阳笑道:“就当老夫在夸你吧,老夫痴活六十载,自问一双招子从没看走过眼,这个钱宁似乎不是善类,你若欲用他,当须留几分余地才是。”

“老大人的教诲晚辈记下了。”

李东阳呵呵一笑。忽然又出现了神转折:“不过呢,老夫转念一想,你这人貌似君子,实则也不是什么善类,钱宁在你手下怕是翻不出什么大浪,这样一想,老夫便安心许多,呵呵,恶人自有恶人磨啊。”

秦堪脸颊抽了抽,努力克制住今晚再朝李府放火的冲动。

“老大人…”秦堪嗫嚅几下。终于还是讪讪问道:“听说昨晚王守仁被贵府护院家丁拿下,不知现在他…”

李东阳呵呵笑道:“哦。这个你不用担心…”

秦堪刚舒了一口气,李东阳接着补充道:“他已被王华锁拿回家,等着受死了。”

李东阳笑得很和煦,笑容如吹面不寒的春风,显然王守仁回家受死这件事令他很爽很**。

李东阳走的时候很高兴,秦公爷赔偿的二万两银子用马车装着,随同李东阳晃晃悠悠回城。老头儿心情极好,离开秦府大门老远甚至还能听到他得意的歌声…

如果不是担心老家伙年纪大了怕打死他,秦堪真想把杜嫣放出来。在他身上施展旋风腿,太极拳,八卦掌等等一系列武林绝学。

钱宁终于等到了被秦公爷召见的机会。

李东阳离开后,秦堪立马便叫人将钱宁叫到府里来。

此刻钱宁正垂首站在秦府的前堂内,大气也不敢喘,神态毕恭毕敬,表情端正肃穆,眼观鼻,鼻观心,令上位者一看便知这是个能用的人才,而且用起来一定很顺手,叫他赶狗不敢撵鸡的那种。

府中丫鬟奉上茶,钱宁受宠若惊,连道不敢,不仅如此,钱宁还从丫鬟手中接过茶盏,亲手将茶盏递到秦堪面前,腰身半躬,神情微微有些兴奋,仿佛能给秦公爷递茶是一件毕生荣幸的事。

在召见钱宁之前,秦堪便已得到了他的一切信息。

和刘瑾的经历如出一辙,钱宁本不姓钱,幼时被卖到一个名叫钱能的太监家里,于是改了姓,钱能死后宫里推恩,钱宁因宦官养子的身份受了义父的福荫,这才进了锦衣卫当了百户。

经历很普通,也很清白,能进锦衣卫并且当上百户的都是清白人家,或世袭或荫恩,背景有问题的人不可能进入这个直属皇帝的铁血系统。

打从看到钱宁起,秦堪便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钱宁的表情,没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表情很完美,恭敬,兴奋,忐忑…这些元素都能从他脸上看出来,分寸把握得很好,丝毫不做作,只是那双看似清澈的眸子里透露出极度的渴望,和一股子野心勃勃的味道。

秦堪越看越不满意,眉头微微拧了起来。

李东阳没说错,这人显然不是善类,这一点秦堪并不介意,还是李东阳的老话,他秦堪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再说锦衣卫里也确实很难找出一个善类,好人在锦衣卫里是待不下去的。

秦堪不怕用恶人,但钱宁这种恶人,火候还不够,还需要磨练。

端起手上的茶盏盖儿,秦堪吹拂着茶水面上的零星茶梗,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茶水。

钱宁的头垂得更低了,他依稀能感觉得到氤氲如迷雾般的茶盏后面,有一双眼睛能直透朦胧的雾气,看穿他的心灵。

将茶盏轻轻搁在案几上,秦堪终于缓缓开口。

“钱宁…”

“属下在。”

秦堪笑了:“不用装出这副样子,你再恭敬我也不会拿你当好人,我喜欢跟聪明人说话,却不喜欢跟爱演戏的人说话,太累。也太假。”

钱宁浑身微微一颤,恭声道:“公爷在属下眼里是天一般的大人物,属下不敢不恭敬。”

秦堪的目光很温和:“昨晚我不小心烧了李东阳大学士的房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钱宁神情自然道:“回公爷的话,昨夜正好轮到属下领弟兄们巡视内城,当时公爷和贵友闹出的动静…呃,有点大,属下当即便赶到了李府前。恰好见公爷跑远,而李大学士穿着里衣站在门前破口大骂,属下慌了神,担心公爷可能遇到了麻烦,于是马上站出来把这个麻烦担下了…”

“为何要主动出来为我顶罪?”

“公爷是锦衣卫指挥使,您的麻烦就是整个卫中弟兄的麻烦,属下能为公爷分忧,实为生平幸事。”

秦堪笑得愈发灿烂了,这话听着真舒服,如果是丁顺李二说出这番话。秦堪一定会亲昵地踹他们两脚以示表扬,而钱宁说这些话。秦堪只回以淡淡的微笑。

这就是心腹与非心腹的待遇差别。

“钱宁,你是个有上进心的人,我喜欢下面的卫中弟兄都有这份上进心,但是仅仅有上进心还不够,要想有个敞亮的前程,自己用双手去拼,去挣。军中功名只在马上取,你以为然否?”

钱宁微微有些激动:“公爷说的是极,属下牢记在心。只求公爷能给属下一个亲手挣取功名的机会。”

秦堪眼睛微微眯起,思索半晌,缓缓道:“如此,我便给你一个挣功名搏前程的机会,过几日我有一位朋友要启程离京,巡抚江西,你领麾下百户弟兄一路保护他,若能保他周全,让他全须全尾地回京,我升你为锦衣卫西城千户。”

钱宁大喜,猛然抬头,重重抱拳道:“属下誓死保那位大人周全。”

秦堪沉声道:“你要记住,他的命很金贵,不容一丝一毫闪失,若他在巡抚江西时有什么三长两短,钱宁,你趁早在江西拿刀抹脖子吧,回了京可就不会让你死得那么痛快了。”

钱宁浑身一凛,急忙道:“属下保证公爷的贵友一根毫毛都不会少,属下愿立军令状!”*

数日后,朝廷的任命终于下来了。

汀赣巡抚领佥都御史衔,这是王守仁的新官职,这是秦堪为王守仁积极奔走,以及王守仁的父亲王华在朝中积累多年的人脉换来的结果。

拿到吏部任命的第二天,王守仁便整理好了行装,拜别了老父亲上路了。

京师德胜门,历来是朝廷大军开拔出京征讨四方的必经城门,取“得胜凯旋”之意,故名德胜。

德胜门外,在众侍卫的层层护侍下,秦堪亲自相送王守仁。

王守仁没穿官服,只着一身玄色长衫,而钱宁则一身家仆护院打扮,威风凛凛站在王守仁身后,像一只忠于主人的恶犬,马车四周围着一圈锦衣卫,都是钱宁的下属。

今天的王守仁形象有点不佳,眼眶一只青一只黑,眼袋微微充血肿起,嘴角一片青紫,右边脸颊也肿了一块。

本来应是“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的伤感送别场面,却因王守仁这一脸的伤痕而变得颇带喜感,反正秦堪看着他时只想笑,又觉得不礼貌,只好使劲忍着。

ps:还有一更…

第五百八十五章伯虎伤情

“王兄今曰看起来特别的英俊,不仅气色好,而且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意气风发的味道,实在是风采照人,引人敬仰啊…”秦堪憋着笑损人。

新任的王巡抚似乎没有任何升官后的喜悦,反而垂头丧气如同打了败仗的溃兵,听秦堪这句话后王守仁的脸色愈发青中带绿。

“幸灾乐祸?”王守仁朝秦堪挑眉。

秦堪正色道:“敬仰,真的是敬仰,别无他意。”

王守仁重重叹气:“我发现我自从认识你以后就没走运过,刚认识你时便被你用大炮轰,后来被刘瑾贬谪,好不容易走完了霉运想干点风雅的事吧,我又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