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王振像个传销骗子发展下线似的蛊惑英宗,鼓吹英宗效洪武和永乐皇帝那样御驾亲征,立一番超越祖宗的丰功伟业。

英宗儒雅文静的外表下隐藏着好大喜功的灵魂,二人一拍即合,于是出兵五十万北征,声势浩大出关与瓦剌大战。

最后的结果世人皆知,五十万将士一败涂地,无数大明的名将勋贵战死,甚至连英宗也被活擒,这一战在史书上留下了大明最耻辱的一页。

土木之变成了大明皇帝和文官们心底的痛,这也是今日大臣们众口一词反对朱厚照亲征的最大原因。

朱厚照心中充满了无奈,没办法,摊上那么一个不争气的祖爷爷,连朱厚照自己都忍不住想骂他一声“昏君”。

幸好朱厚照觉得自己比英宗强,强在他有一位忠臣能为他分忧。

秦堪说了一番皇帝御驾亲征的理由后,满殿竟无一人出声。

秦堪的话不容易辩驳,因为他把太祖和永乐皇**抬出来了,文官们天天挂在嘴上的天子守国门的气节也抬出来了,甚至很直白地说当今陛下不是奶娃子…这些话可谓处处设了陷阱,文官们在朝堂上斗了一辈子,焉能听不出来?

满殿一片寂静,此时谁也不愿意出来跟秦堪辩论,右都御史屠滽已气得拂袖悻悻退回了朝班,摆出一副“我懒得跟你吵”的高傲嘴脸。

朱厚照见秦堪一番话竟占足了上风,焉能不懂趁热打铁的道理?

于是趁着满殿无声,朱厚照站起身大声道:“逆王谋反,生灵涂炭,朕御驾亲征是为鼓舞平叛将士们的士气,督促下面的武将官员迅速平定叛乱,令百姓生灵们少受几日战火肆虐,令天下子民少几家妻离子散人亡的惨事,朕敢问诸卿,朕哪里做错了?哪里昏庸了?让朕安安稳稳坐在京师享受锦衣玉食,视饱受涂炭的江西百姓们的哭嚎惨叫如无物,这样的皇帝有何资格坐拥天下?”

秦堪再次站出来补刀:“陛下离京,不止御驾亲征这一个目的,还可以看看从京师到江西这一路的风土人情,考核各地官府官员在民间的风评,了解百姓疾苦,将来改善民生,本国公敢问各位同僚,如此激烈急切拦阻陛下出京巡视,到底是何心思?地方官府每年给京中同僚们奉上重礼,难道就是为了堵你们的嘴,让你们拦着陛下不准出京吗?地方上有什么东西是必须要捂住盖子不能让陛下看见的?”

这番话可谓诛心之极,殿内大臣们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京官哪个不收礼?每年地方官员进京述职,照例总要拜访京师六部九卿官员,深夜里不知有多少金银美婢进了官员们的府邸,这已成了京官们的常例,见怪不怪了,包括李东阳梁储两位内阁大学士,亦照样笑纳了不知多少钱财,杨廷和胆子更大,他连藩王的礼都敢收。

秦堪这番话一说,所有大臣都心虚了,人人板着一张铁青的脸默不出声。

朱厚照和秦堪今日配合得非常默契,见秦堪发问,朱厚照立马冷笑:“秦堪说得不错,你们拦着朕出京到底存了怎样的心思?朕的锦绣天下究竟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你们不说也没关系,朕这就叫厂卫好好查一查,查出来你们就等着身败名裂吧!”

尽管知道朱厚照是虚言恐吓,殿内大臣们额头上仍冒出了一层冷汗,这会儿更没人开口阻拦朱厚照御驾亲征了,标榜忠臣气节固然重要,可也不能跟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呀,往宽处说,皇帝亲征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大明的皇帝又不是没干过,这位年轻的皇帝想出征让他去不就得了。

尴尬的沉默对峙气氛里,杨廷和终于站了出来,四顾看了看,然后躬身道:“陛下御驾亲征,臣等无异议。”

李东阳也跟着附和。

群臣见两位内阁大学士都没意见了,士气愈发低落,面面相觑之后,大家一咬牙,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

正德朝的君臣之争不知凡几,今日朱厚照竟非常难得的取得了一次胜利,朱厚照脸上一派威严,可目光里的极度惊喜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甚至连脸颊都激动得微微抽搐起来。

秦堪站在殿中默默看着朱厚照的样子,暗暗一叹。

他敢赌一百两银子,这小昏君散朝回到豹房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满地撒着欢的翻跟头。

“午时后有旨意发往内阁,着令礼部起草讨逆檄文,兵部调集军将,户部准备粮饷,逆王叛乱之时,众臣工各司其职,勿使怠懈,朕出京平乱期间,由司礼监和内阁监国理政,朝中内外诸事悉由内阁和司礼监商议而决。”

朱厚照的声音很平缓,但秦堪却仍听出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

就在群臣山呼万岁,准备散朝时,朱厚照忽然大声道:“慢着!”

群臣不明所以,纷纷看着他。

朱厚照嘿嘿一笑,慢吞吞地挽卷起团龙黄袍宽大臃肿的衣袖,在众臣默默的注视下,袍袖被朱厚照卷到了手肘处,露出一只**干净的手臂。

手臂缓缓上抬,动作很慢,慢得如同岁月…

缓缓的,缓缓的,手臂抬到视线平齐处静止,在众臣迷惑不解的目光里,那只**的手掌握拳平伸,最后手掌忽然一翻,一根白净**的中指狠狠朝群臣们亮了出来,如鹤立鸡群,如遗世独立,那么的孤傲不群…

殿内数百位面带疑惑的大臣,被这根突如其来的中指吓得一齐踉跄倒退一步。而秦堪则捂脸哀叹一声,默默垂头羞惭不语。

“陛…陛下,此中指谓为何意?”屠滽惊疑不定问道。

“朕刚学到的番邦礼节,祝福你们的意思,非常有内涵…”

御驾亲征已成定局,京师各部各衙门开始忙碌起来。

锦衣卫,东厂,西厂的缇骑一批接一批骑着快马出京布置,兵部的调兵公文一份接一份被快马送往北直隶,南直隶以及湖广,福建,浙江,保国公朱晖数次集结京师十二团营,挑选善武能战之士,充为天子御驾亲军,户部的粮草军械也由民夫一批批运出城,运往京师城外大军集结地…

整个京师因为朱厚照的一句话而忙碌着,而此时的江西,却因宁王的叛乱而愈发混乱,朝廷在江西的战况渐渐劣势。

六月廿九,当京师还在为朱厚照的亲征而准备的时候,朱宸濠的反军已攻下了吉安府,吉安知府伍文定见城池即破,趁夜组织城中百姓和守军从东门撤离,吉安几乎成了一座空城时,反军这才登上了吉安府的城头。

城池被克是无奈的,伍文定以铁血手段治军,然而守城的官兵们终究战力太差,再加上朱宸濠这些年四处暗中购买,囤积多年的各种火器发挥了巨大的威力,守城将士手里的钢刀甚至锄头爪耙这些农具怎敌得过铺天盖地般的猛烈炮火?

伍文定流着泪放弃了吉安城,不甘不愿地领着百姓和残余官兵们朝九江府方向撤离。

占领了吉安府的宁王反军可谓气势如虹,当即便在城中大肆抢掠,尽管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但反军们入了城就像一只只失去理智的野兽,便是朱宸濠也不敢随意违了军心,生恐引发哗变,于是只好默许反军在城中抢掠五日,直到整个吉安府城连一只做饭的铁锅都被搜刮干净后,朱宸濠这才下令继续北进九江府。

朝廷意料中的三道防线,吉安,九江,安庆,第一道防线吉安已被破,形势越来越危急,天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九江府,集中在那个不修边幅却饱读诗书的汀赣巡抚王守仁身上。

天子亲征不能像唐寅那样说走便走,很多仪式仪仗方面的事情非常繁琐,按礼制,朱厚照甚至还要去太庙斋戒三日,祭告列祖列宗,不过军情紧急,这一条在朱厚照的强烈反对下,大臣们只好作罢。

宁国公府一片忙乱,秦家两位妻妾站在前堂对丫鬟指手画脚,公爷随圣驾出征不是小事,平素家里公爷随手用惯了的东西,哪怕是秦堪经常揣在手里的紫砂茶壶,喜欢喝的花雕,以及平日里公爷闲着没事多吃了两口的精美糕点,还有各种颜色各种季节的衣裳等等,全部整理后搬上马车。

偌大的国公府里,忙碌的气氛里充斥着淡淡的离愁,令人分外惆怅。

秦堪没管杜嫣和金柳给他搬了多少东西,他抱着女儿秦乐坐在内院厢房里,一只卤得香喷喷的鸡腿摆在桌上,秦堪细心地从鸡腿上撕下一丝软软的鸡肉,小心地喂进秦乐嘴里,只长了几颗乳牙的秦乐将嘴里的鸡肉使劲嚼巴几下吞进去,精致**的小脸蛋露出满意的微笑,肉嘟嘟的小手指着鸡腿,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嚷着谁都听不懂的语言。

秦堪高兴极了,又撕下一丝鸡肉,举在手里晃来晃去:“乖囡囡,张开嘴让爹看看你长了几颗牙,张一次给你喂一次,来…”

老丈人杜宏一身便服坐在秦堪对面,看着秦堪逗弄女儿,不由长长一叹:“好好的小闺女,落在你手里就跟喂狗似的,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秦堪将秦乐递给杜宏,笑道:“虽说不是嫣儿所生,但毕竟也是你女婿的亲骨肉,岳父大人抱抱,很可爱的…”

杜宏忙不迭将秦乐抱着,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手里接了一块烫手山芋,轻轻逗弄了一下秦乐的小下巴,惹得秦乐咯咯直笑,杜宏努力维持威严的老脸渐渐融化,脸上的线条柔和多了。

“你倒是个奇特性子,别的官宦大户人家家主得个女儿嫌弃得跟什么似的,你却拿她当成手心里的宝,恨不得将她时时含在嘴里…”杜宏若有深意地看了秦堪一眼,道:“将来若嫣儿生的也是女儿,你可要一碗水端平,莫让嫣儿和闺女受委屈,否则老夫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秦堪自信一笑,道:“岳父大人放心,当年嫣儿出生时岳父大人也没嫌弃得将她扔井里,小婿怎么可能比你更没人性?”

杜宏扶着额头叹气:“老夫还是不跟你聊家事吧,否则老夫怕会忍不住揍死你这混帐…老夫且问你,陛下坚持御驾亲征,是你在背后怂恿的吧?”

“岳父大人不赞成天子亲征?”

“废话!满朝大臣都不赞同,岂止老夫耶?”

和颜悦色地指了指门外,秦堪笑道:“出大门左拐,一条直路进京师,承天门广场边有一根雕龙玉柱…”

“什么意思?”

“用脑袋撞它!多撞几下兴许陛下会改变主意…”

杜宏捋须的手微微颤抖,良久,索然叹了口气:“…咱们还是聊聊家事吧。”

第六百章正德出征

家事国事大家都聊不到一块儿。

杜宏和秦堪这对翁婿仿佛天生是一对冤家,不但见面鲜有一句好话,而且想方设法总要气得对方半死才觉得人生无憾。

“你知不知道你如今在朝堂的处境?”杜宏瞪着秦堪。

“知道,大约有不下百位大臣在家时刻焚香祷告,希望老天开眼把我的命收了…”秦堪朝杜宏龇牙一笑:“可惜,老天并没开眼。”

杜宏叹道:“你也是文人出身,虽说当初被恶吏构陷而革了功名,但先帝后来还是为你恢复了秀才身份,可你为何如此离经叛道?其实当初诛除刘瑾皆由你在幕后谋划定计,朝中大部分官员参与,刘瑾死后,你完全可以凭借除刘瑾之功,与文官们改善关系,虽不至于一呼百应,却也不能愈发对立…”

秦堪苦笑道:“除刘瑾之功不能当作炫耀的资本,刘瑾该除,但不能让陛下知道除刘瑾与我有关,陛下视我为亲兄弟,视刘瑾为家人,他的亲兄弟设计杀了他的家人,你让陛下心里怎么想?”

“所以你只能闷不出声,哪怕与满朝为敌也不能失去陛下的宠信?”

“世事两难全,如果一定要我选择的话,我情愿选择站在陛下这一边,其实当初刘瑾的心态很正确,陛下不倒,我亦不倒,只不过刘瑾太过跋扈引来杀身之祸,我只要小心做人,大胆做事。将来的结局一定跟刘瑾大不一样。”

秦堪叹道:“岳父大人,我有太多的事情没做,想要做点事情出来,难免会背上奸佞的恶名,名声与志向,我只能选择一个…”

杜宏摇头:“得罪满朝文武的后果很严重,你能保证一辈子都能永得圣眷不衰吗?一旦有一天陛下因某事而对你产生了猜忌,大臣们会放过这个除掉你的机会?他们会像一群饿极的狼扑上来,将你咬得支离破碎。”

秦堪笑了:“岳父大人,小婿是聪明人。聪明人永远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天到来的。”

杜嫣还在府里上下忙碌时。秦堪抱着女儿笑呵呵地将岳父杜宏送到大门口。

看着杜宏的马车悠悠远去,秦堪嘴角仍挂着笑意。

杜嫣踮脚看了看父亲的马车,又疑惑地看了看秦堪:“相公今日没跟我爹吵起来?”

“胡说!”秦堪爱怜地揉了揉她的头顶:“看看相公这张脸,多么讲道理的一张脸啊。怎么会跟你爹一般见识…”

杜嫣嗔怪地捶了他一下:“又编排我爹!”*

亲征在即。京师东城那家破旧的小酒肆。

朱厚照仍穿着粗布短衫。肩上搭着一块脏兮兮看不出本色的毛巾,招呼客人忙得不亦乐乎,哈腰的动作愈发熟练。笑容也越来越有职业素养。

秦堪穿着便装,坐在酒肆不起眼的角落独自一人慢慢啜着芬芳的杏花酒,一边喝一边用戏谑的目光看着朱厚照迎来送往。

这大概是古往今来最高级别的装逼了吧?秦堪其实非常期待这会儿有个不长眼的纨绔子弟碰出来,对,就是那种典型的拥有着高贵身份的炮灰角色,忽然碰出来对刘良女见色起意,然后将那扮成店伙计的小昏君痛揍一顿,最后小昏君再无比牛气地亮出身份,然后满地跪拜,各种绝望,各种惶恐…

秦堪越想越觉得好笑,狗血虽然狗血了一点,但是热闹呀…

事实上这种人并不是没有,京师的纨绔子弟满街走,比报恩寺放生池里的王八还多,刘良女姿色不俗,怎么可能不被这些家伙盯上?只不过朱厚照将这个酒肆保护得太周密了,酒肆四周不知布满了多少乔装成百姓的禁宫侍卫以及锦衣卫和东西厂的人马,纨绔们想要从街头走到酒肆,其难度大抵相当于土八路炸鬼子的军火库…

今日酒肆的客人不多,朱厚照忙前忙后一阵便闲了下来。

毫无形象地岔开腿蹲在酒肆前,朱厚照痴痴看着刘良女那张精致美丽的脸,不知在想着什么。

静静看着刘良女忙碌的身影,看着她用一个小小的竹筒从酒坛里将酒舀出来,一滴不洒地倒入酒壶中,仅仅简单几个动作已让朱厚照心驰神往,痴迷不已。

“刘姑娘,我…明日便不来酒肆做工了。”朱厚照忽然开口。

点滴不洒的壶口忽然飞溅出几点酒汁,没人注意到,唯独秦堪眼尖发现了,嘴角于是露出一抹会心的微笑。

沉默着装完一壶酒,刘良女直起身,取过一块抹布擦了擦手,若无其事地道:“为何不来了?你找着更挣钱的工了?”

朱厚照笑道:“我可能要离开京师一段日子,老家长辈去世,本来把家产都给了我,可是我家有个族叔却不满意,要跟我打官司争家产呢,我得回去把这事解决了再来京师。”

刘良女眼里闪过一丝抑郁,瞬间却恢复如常,神情肃然道:“长辈去世本该回去吊唁的,至于你族叔跟你争家产,你一个无钱无势的少年,多半争不过你的族叔,能争则争,不能争则全身而退,当心被人害了,知道吗?家产没了不打紧,最重要的是人平安,大不了…大不了你回京师后,我给你涨工钱。”

“哎!”朱厚照乐滋滋地点头应了。

刘良女不知想到了什么,急忙道:“你等等…”

说着便从自己身上掏出一个小小的绣包,从包里倒出几锭银子递给朱厚照:“回去怕是免不了进衙门。天下衙门一般黑,有理无钱进不得,这点银子你莫花了,开堂之前你找门路给县衙的老爷送去,尽管不多,至少应该不会让老爷颠倒黑白…”

朱厚照的脸色瞬间有点难看,理论上来说,他是天下衙门的总负责人,心爱的姑娘竟说什么天下衙门一般黑,无疑令这位总负责人面上无光。

看到手里沉甸甸的银子。朱厚照随即被感动了。捧着银子深深地看着刘良女:“我一定尽快回来的。”

刘良女笑骂道:“你还是晚点回来吧,当个伙计都当不像,一天到晚偷懒,要不就是三五天不见人影。每月发你工钱都觉得心里亏得慌。”

朱厚照此刻心底的感情仿佛拉开了闸门的洪水。一发不可收十。动情地道:“刘姑娘,临走前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

话没说完,刘良女俏脸一红。随即面若寒霜:“快滚!”

“哦…”

垂头丧气和秦堪并排走在街上,秦堪脸上止不住的笑意,不乏幸灾乐祸的意味。

“又被委婉拒绝了?”

朱厚照扭头瞪了他一眼,软蔫蔫有气没力地继续走。

秦堪摇头,明明有更好更有效的法子赢得美人心,为什么他偏偏选了最笨的一种法子?好好的小清新戏码被他演一出砸一出,却仍乐此不疲。

可以肯定,朱厚照一定懂得“贱”字的四种写法…

七月初五,天子御驾启程。

大清早五城兵马司便派出兵丁,将皇宫至德胜门整条路重重封闭警戒,净水将长街泼洒了一遍又一遍,卯时一刻,宫内率先走出数千铁甲禁卫,手执长戟铁镗等兵器侍立长街两旁,紧接着,天子全副仪仗从皇宫依次缓缓走出。

仪仗里没有宫女和太监,几乎全是浑身披挂的武将军士,代表着天子出征的龙旗张牙舞爪,迎风飘扬,龙旗下,年轻的朱厚照穿着厚重美观的金色铠甲,腰侧悬着一柄古朴的龙泉宝剑,脸蛋绷得紧紧的,尚嫌稚嫩的脸上露出威严的肃杀之气,随着皇宫钟鼓楼节奏明快的破阵军鼓声,数千仪仗大军行走在京师街头,竟有了一种横扫千军的凌厉气势。

这是大明皇帝许多年没有动用过的亲征仪仗,当初土木之变后,大明天子从此驻足于深宫,再也不敢往外踏出一步,历经代宗,宪宗,孝宗三位先帝,数十年后的今日,大明正德皇帝终于向京师城外迈出了第一步。

或许连朱厚照自己都不知道,他这一步对整个大明的百年历史有着怎样的意义,对大明未来的国运有着怎样的影响。

德胜门原为京师的北垣西侧门,元朝时名为“健德门”,洪武元年,元帅徐达率军攻入曾经的元大都,改健德门为德胜门,取意“以德取胜”,此后凡遇战事,大明军队皆由德胜门出城,由安定门班师,只因德胜门位属京师北城门,北方按星宿属玄武,玄武主刀兵。

京师百姓万众瞩目之下,天子仪仗出了德胜门,内阁三位大学士和朝中群臣齐来相送,李东阳代群臣敬了朱厚照三杯酒,礼部尚书张升在事先摆好的香案前念了一篇不知所云的祭天辞章,念完后将辞章掷进铜鼎里烧为灰烬,算是给老天爷发了快递,繁琐的出征仪式全部完毕时,天已近午了。

朱厚照今日的耐心格外好,竟破天荒对礼部的各种繁琐仪式没有反对,也没有任何不耐烦的样子,非常配合地随着礼部官员的操纵,一板一眼地祭拜天地,宣念诏书檄文,最后还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做了一件很封建迷信的事情,那就是出征前的扶乩占卜,请老天爷给个提示,天子亲征此战是凶是吉。

道录司特意从龙虎山请来的嫡传道宗张道人穿着阴阳八卦服,游走于神台上神神叨叨许久,一柄桃木剑舞得虎虎生风。最后两眼猛然一瞪,也不知他用什么法子跟老天爷取得了联系,一张画满了桃符的黄表纸从天而降,张道人迅速扫了黄纸一眼,然后一脸喜意大声宣布玉帝和各路仙君刚刚发来的贺电,此战大吉大利,王师必胜,于是三军将士欢声雷动,士气瞬间提至最高点。

同样披挂着轻铠的秦堪斜眼看了一眼喜不自胜的朱厚照,嘴角勾了勾。

别人都可以笑。不知他朱厚照为什么笑得出。号称上天之子的皇帝也不能说跟老天爷联系就联系,一个穷道士反倒随随便便联系上了,还得通过他来传达你名义上的老爹的话,换了秦堪是皇帝。第一件事就该把这张道人弄死。拿他来祭旗。少了中间人不打紧,大不了以后不跟老爹联系便是…

冗长繁琐的出征仪式完毕,在大臣们或真或假的恭祝凯旋声里。朱厚照率领大军往南行去。

这次出征动用的是京营人马,一共两万人,朱厚照为主帅,保国公朱晖和宁国公秦堪副之,麾下还有六名开国侯勋贵负责统领兵马,随军的文官除了书记主簿以及四名监察御史外,还有一名中书舍人,负责记录皇帝出征时的一言一行,以供后人敬仰,当然,这一仗若打输了,中书舍人记录下来的东西便是可供千古贻笑的笑柄了。

若真出现战事不利大厦将倾的战况,秦堪决定向朱厚照谏言,第一件事先把这个中书舍人干掉,面子这个东西还是很重要的,特别是皇帝的面子…

大军前行,京师之外风景如画,一路郁郁葱葱的树林,嶙峋奇异的山石,潺潺长流的溪水…都带给朱厚照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朱厚照骑在马上,扭过头看着京师那座雄伟的城池越来越远,不由长长呼出一口气,哈哈大笑道:“总算逃出那个囚禁朕十余年的牢笼了!哈哈!”

秦堪笑了笑还没来得及答腔,旁边步步相随的中书舍人非常不识相地在纸上奋笔疾书,边书还边念叨:“上领军出京,甫出京师不到十里,上笑曰‘终脱牢笼’,实谓昏君昏言,呜呼哀哉…”

朱厚照欢愉无比的脸顿时黑得跟锅底一般,恨恨地盯着中书舍人,嘴唇嗫嚅几下,终究还是顾及皇帝脸面没说话。

朱厚照客气,秦堪可不会客气,随意摆了摆手:“来人,请中书舍人后军休息,以后由他监管后军粮草,粮草少了一粒米就把他杀掉杀掉…”

两名锦衣校尉上前,任中书舍人如何挣扎怒骂,不由分说便将他叉远。

朱厚照龙颜大悦,朝秦堪竖了竖拇指:“为朕分忧者,唯秦卿一人矣,干得好!”

秦堪谦虚笑道:“臣的本分而已。”

看着官道两旁徐徐倒退的风景,朱厚照缓缓道:“秦堪,朕真的出京了,真的御驾亲征了…该不会是做梦吧?朕直到现在好像仍置身于云雾中似的。”

“陛下,一切都是真的,所以陛下这次平宁王之战一定要好好打,不仅要打个大胜仗,而且要打得干脆漂亮,这样一来可以堵满朝文武的嘴,也给陛下将来第二次亲征攒下了资历。”

朱厚照重重点头:“不错,这一仗朕必须要打赢,而且要赢得漂亮!否则朕以后恐怕再无机会出京,只能老死在皇宫或豹房里了。”

秦堪沉默片刻,有些忧虑地道:“陛下,只不知江西如今战况如何,臣现在最担心的是,万一汀赣巡抚王守仁太厉害,在王师到来之前便一口气把朱宸濠叛乱给灭了,陛下再至江西却只能打扫战场,这事若传回京师,恐怕会被满朝大臣活活笑死…”

朱厚照猛地一激灵,浑身一颤差点从马背上倒栽下来。

“你的顾虑很有道理!”朱厚照的脸色有些发白,重重道:“朕是去平定叛乱的,不是去捡战场上的破烂,万一王守仁已经把朱宸濠灭了,教朕情何以堪!费这么大的劲儿出京所为何来?秦堪,你赶紧派人传朕的旨意至九江,告诉王守仁…”

“告诉他什么?”

“告诉他,对朱宸濠客气点儿,别伤着他…唉,这话是不是有点混帐?”

“有点儿…”

第六百零一章驾至南京

天下人都认为朱厚照是昏君不是没有原因的,小昏君必然有他雄厚的实力,否则做不到如此有口皆碑。

锦衣校尉匆匆上马,一纸昏庸圣旨发往江西九江府。

汀赣巡抚王圣人刚刚经历过两年贬谪生活的磨难,好不容易复出,正是踌躇满志,急待舒展胸中抱负之时,当他从美好的志向里回过神,一定会发现现实是多么的残酷,恨只恨生不逢时,偏让他摊上这么一位昏君。

天子御驾大军缓缓前行,而身在九江府的王守仁很快就会等到他人生中最恼火的一道圣旨,若换了个心志不坚定的人接了旨,没准干脆一跺脚倒戈跟宁王合伙干事业去了。

大军向南行进,朱厚照第一站的目的地不是江西,而是南京。

朱宸濠拥兵十万,当然,这个数字或许有水分,水分的多少取决于他脸皮的厚度,不过朱厚照不敢疏忽大意,这是他人生的第一场战斗,要想完成得漂亮,便必须首先占据优势。

仅靠京营的两万人马是远远不够的,幸好南京的魏国公已奉旨调集南直隶各卫所大军,分批集结于南京城外,朱厚照现在要做的便是直赴南京,将南直隶的兵马大权握在手里。

朱厚照摆出了平叛的正确态度,生性好玩的他面对一路上从未见过的风景和各地风俗人情,他竟毫不流连,丝毫没有玩耍一番的兴致,除了赶路便是扎营休息。不得不说,身处军中的朱厚照看起来颇有几分名将的气质,无论行军还是安营,他都布置得井井有条,虽然这些布置大多数皆是兵书所载,缺少几分变通,但作为一名领军统帅,他已经做得非常出色了。

随军的保国公朱晖和另外几位开国侯对朱厚照的表现颇为惊异,刚开始敷衍虚伪的赞扬,到最后已然是真心实意地佩服不已。连秦堪都忍不住对他刮目相看。

一路行军无话。两万大军出京师,过山东,入南直隶,从北走到南。二十余日后。大军终于到达南京城下。

巍峨高耸的南京城墙遥遥在目。所有人暗暗呼出一口气,城墙下,南京六部衙门的首官和镇守太监。世代镇守南京的魏国公徐俌,以及南京近百位世袭勋贵站在城门甬道口,恭恭敬敬地迎接天子圣驾。

离城门不到一里时,朱厚照下了战马,步行朝城门走来,金色铠甲在阳光下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

走近城门,群臣跪拜,山呼万岁,朱厚照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南京城墙后,微笑着令群臣平身,然后与这些其实并不得志的南京六部官员一一认识。

走到魏国公面前时,徐老国公一脸激动,颤巍巍地下拜,却被朱厚照笑着搀住。

朱厚照看着徐老国公的目光闪过几丝温情。

整个南京城里,他觉得最亲切的恐怕只有徐老国公这一家子了,首先徐家对皇室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其次从血缘上来说,徐家的祖辈是开国元帅徐达,而徐达的女儿嫁给了永乐皇帝为正室,正是世人所称的“徐皇后”,从亲戚上来论,徐家可是朱家往后数七代的舅姥爷,正因为这层关系,皇家才对徐家无比信任,并给予世代镇守南京,掌握南京兵权的绝世殊荣,这份恩宠纵然是秦堪也万万不及的。

徐鹏举徐小公爷之所以闯下南京城第一恶霸纨绔的赫赫名声,连锦衣卫和东厂他都说砸便砸,厂卫还拿他没有半点办法,不仅连告状都不敢告,见了面还得点头哈腰陪笑脸。只因厂卫也知道,徐家在历代大明皇帝心中的分量无人可及,一状告上去说不定会得到陛下一记响亮的耳光。

君臣见礼的当口,秦堪默默地仰头看着巍峨的南京城墙,心中也有些激动感怀。

南京,秦堪辉煌人生的第一站,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不由分说,一纸调令将他这个文弱书生硬生生安插进了锦衣卫,并将他调到南京东城百户所上任,从那时起,秦堪便注定了与这个时代产生了无法割舍的关系,这几年来一路升官晋爵,谁能料到当初一名小小的锦衣卫百户,数年之后竟一蹴而成为整个大明锦衣卫的掌舵人,并且爵封国公,身受两代帝王无以复加的圣眷恩宠?

无论兴亡成败,冥冥中仿佛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推动着自己,或将自己推上高峰,或将自己推下悬崖。

城门口,朱厚照忙着与徐老国公叙旧,秦堪这头也忙碌起来。

一张熟悉的面孔落入眼帘,当初秦堪的老上司,后来因崇明抗倭沾了光而升了南镇抚司镇抚的雷洪,此刻穿着大红飞鱼锦袍,微微局促不安地站在秦堪不远处,见秦堪带着笑意的目光瞧向他,雷洪老脸一红,急步上前拜了下去。

“下官南镇抚司镇抚雷洪,参见秦公爷。”

雷洪身后,一大群大红锦袍的锦衣卫千户百户们跟着下拜。

秦堪笑着请众人起身,然后与雷洪把臂大笑。

众多人色里,雷洪的情绪恐怕是最复杂的。

昔日的属下,时隔数年竟成了锦衣卫的指挥使,而且破天荒地封了国公爵位,天知道大明多少年月没有再封过国公了,雷洪还记得当初那个文弱书生刚来南京,穿着一套不合身的飞鱼袍来千户所拜见他的情景,老实说,雷洪当时心底里是很瞧不上这个书生的,粗鄙武夫充斥的锦衣卫里面,忽然多出这么一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接到上官的调令时,雷洪仿佛生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

然而就是这位文弱书生,却用自己的表现令他渐渐刮目相看,结交徐小公爷。与满城勋贵子弟称兄道弟,南京城里连他雷洪都得陪笑脸的纨绔衙内们,秦堪却能够大大咧咧地与他们勾肩搭背骂娘,更难以置信的是,崇明岛抗倭一战,绍兴卫全部败退的绝境里,这个文弱书生十起了长枪,带领着剩余的弟兄们舍生忘死地刺出了第一枪…

很难想象,这位看似文弱的书生身体里,隐藏着怎样宁折不屈刚烈如火的性格。从那时起。雷洪便已笃定,这个年轻人的前程不可限量,比任何人要远大得多。

数年后,果如雷洪所料。这位文弱书生一飞冲天。已然到达了他这个曾经的老上司十辈子也到达不了的高度。就连他曾经百户所的属下丁顺李二等人,也跟着飞黄腾达,成为锦衣卫里炙手可热红得发紫的掌权人物。

人生际遇啊。抓住或失去,其中的区别一眼分明,雷洪经常在后悔,如果当初横下心跟着秦堪去京师,今日的他,前程岂止是小小的镇抚使?

秦堪自是不知此刻雷洪心中百感交集,与众多南京的锦衣卫属下亲切聊了几句后,心中忽然一动,左顾右盼地在人群中寻找那道飞扬跋扈却混帐得很可爱的熟悉身影。

令他失望的是,迎驾的众多勋贵和官员里,竟没看到徐鹏举的影子。

正思忖着要不要进城找他,另一头与朱厚照叙完旧的徐老国公颤巍巍地朝秦堪走来。

虽然以前在绍兴和南京时,秦堪不止一次沾了徐老国公的光,毫无顾忌地扯着魏国公的虎皮当大旗,但今日秦堪才第一次见到徐老公爷,以前想见,无奈那时的身份相差太远,根本没那资格。

见老公爷眼含笑意瞧着他,看似浑浊的老眼不时闪过一道与他老迈的年纪绝不相称的锐利光芒,秦堪也笑了。

都说魏国公府一老一小俩混帐,平日里占田圈地,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京师言官们每年参劾这对祖孙的奏疏起码厚达一尺,可是今日秦堪见着老公爷后,却发现这位老人与传言不符,一个只知鱼肉乡里占田踢馆的老混帐,他的眼里是绝对露不出如此锐利如刀锋般的眼神的。

秦堪笑着叹气,他很理解徐老爷子,一位手握兵权的国公,为人处世若太过规矩,不时常干点跋扈张狂的事,恐怕历代皇帝也不会对他太放心的,老爷子的处世哲学很值得学习啊…

“晚辈秦堪,拜见徐老公爷…”秦堪躬身朝徐俌施礼。

徐俌老眼一眯,有些诧异,大家同为国公,他显然没想到秦堪竟给他施晚辈礼节,稍稍一想,徐俌便明白了究竟,当年这个年轻人跟他徐俌的宝贝孙子交情不错,这个晚辈礼十有八九是因为徐鹏举。

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徐俌也是老人精,当即哈哈大笑,使劲拍着秦堪的肩:“什么老公爷不老公爷的,叫爷爷!混帐小子,别以为你是国公老夫便指使不得你,当年你打着魏国公府的旗号干的那些破事,老夫还没跟你算帐呢。”

秦堪汗颜,急忙改口:“小子拜见徐爷爷。”

“哎,这就对了,以后多与我家那浑小子亲近亲近,那小子整日里闯祸招惹是非,令老夫非常不省心呐…”

秦堪脸颊抽了抽,很想直言不讳地指出您老惹是生非的本事也不比您孙子弱…

犹豫了一下,秦堪向老爷子询问徐鹏举,老爷子很不满地哼了哼,随手朝远处的秦淮河一指。

凝目瞧了瞧老爷子手指的方向,秦堪笑了,他大致知道此刻徐小公爷在做什么。

南京东郊外的秦淮河畔,一座名为五柳亭的小阁子伫立在河边的扶摇杨柳林中,五柳亭本是金陵名胜,每逢春暖秋凉,柳絮纷飞若雪,金陵游人常呼朋引伴齐聚五柳亭,品酒赏景吟诗作对,实谓风雅之极,历来许多名士文豪亦在五柳亭留下绝句佳词,引无数世人景仰推崇。

今日的五柳亭绝对与“雅”字不沾半点关系,用“鸠占鹊巢”来形容却是分外贴切。

秦堪负手走在秦淮河堤上,隔着老远便听到五柳亭里传出的喧嚣叫骂声,其中一道非常熟悉的声音嗓门最大。

秦堪露出温暖的微笑,脚步有些急促,走到五柳亭外,不出所料,门外十几名勋贵家的打手如恶犬般守在门外,见一名华贵公子被无数杀气腾腾的侍卫簇拥着走来,如同抓赌扫黄般进了亭阁内,恶仆们楞住了,眼睁睁地看着这群人走进去,大家面面相觑,想阻拦,却发现今日很不巧,大伙儿胆边都没长毛…

徐鹏举此刻的形象很不佳,或者说上了赌桌的他根本毫无形象,一身华贵的苏丝团衫被揉成一团扔在亭子二楼的角落里,徐鹏举穿着白色里衣,手里抓着一把制作精巧的纸牌,熬得通红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牌面,脸上不时闪过几分凌厉的杀气,然而气色却终究有些灰败,一眼便看得出这家伙输了不少钱,久抑的烂牌品已隐隐有抬头之势。

徐鹏举的牌友皆是南京城中的勋贵,而且都是秦堪的老熟人,宁远侯,成山伯,武靖伯,南京城小半的纨绔勋贵全都集中在这里了,真正是“青山有幸埋忠骨,亭阁何辜藏恶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