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王守仁都在犹豫该不该给朱宸濠定性为投案自首。

实在很不可想象,这家伙打仗的本事稀松也就罢了,逃命的本事也这么稀松,真不知他当初哪来的勇气和凭仗敢造朝廷的反。

任何事情都有过程,抓住朱宸濠当然也有,其实四个字可以概括整个过程,“因果报应”。

抬年猪似的将朱宸濠欢天喜地锁拿回南昌,一骑快马紧急向安庆方向绝尘而去。

捡了个大便宜,王守仁当然不会以为真是老天爷把这桩功劳白送给他,回南昌的半路上,王守仁便开始了审讯工作,朱宸濠的身份不同,哪怕他已被宗人府除名,但他仍是实际上的皇亲,自然不能提审他,但他手下还有谋士李士实和数十名残兵,几乎没动什么刑具,绝望的李士实便很痛快地交代了安庆兵败后的一切。

当王守仁听到“唐子禾”这个名字时,眼角不由跳了几下。

他对这个名字自然不陌生,可他实在想不到,当初叱咤风云的女反贼如今居然长出一副菩萨心肠,设计将朱宸濠拿下纯粹是为了给一个被屠村庄的百姓报仇。

太多困惑萦绕在王守仁脑中。不论事情是真是假,他仍旧派人向锦衣卫通报了此事,并且派人沿路向唐子禾远遁的方向追查下去。

朱宸濠是钦犯,唐子禾更是朝廷首要缉拿的钦犯,有了钦犯的线索就必须要追查到底,这是王守仁的职责。*

安庆大营。

秦堪睁大眼睛看着丁顺,愕然道:“朱宸濠就这样被拿住了?”

丁顺满脸喜色笑道:“对,王大人刚刚从南康府派人送的信,逆贼朱宸濠和他的谋士李士实以及数十逃亡残兵全部被拿住,而且都是被活捉。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反抗。”

秦堪呆了半晌。叹道:“从头到尾没有反抗,这朱宸濠吃错药了?”

丁顺笑道:“此事另有内因,其实拿住朱宸濠的不是王守仁,而是…唐子禾。”

听到唐子禾的名字。秦堪浑身一震。神情愈发吃惊:“唐子禾?江西战火连天。她没事跑到江西来做什么?而且还把朱宸濠拿了,她是怎么拿的?”

“唐姑娘在朱宸濠逃亡的路上事先设了个圈套,又给路边的泉水下了点儿药。朱宸濠那帮蠢货不明就里,稀里糊涂喝了泉水,结果一个个跟翻了盖儿的王八似的动弹不得,王守仁领五千骑兵经过南康府官道,看到朱宸濠这帮人软在路边,于是就把他们拿下了,比他娘的行猎打傻狍子还轻松,啧啧,这王大人可真是鸿福齐天,一桩天大的功劳就这么让他拣着了…”

丁顺的表情又羡又嫉,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不说丁顺,就连秦堪心底里也忍不住冒出一丝嫉妒的念头。

数十万人在安庆打生打死,连皇帝和他这个宁国公都抄起兵器亲自上战场浴血厮杀,却还是让朱宸濠跑了,结果人家王守仁随便领几千人出城,半路上便遇着了朱宸濠,捡破烂似的把他捡回筐里,一脸的云淡风轻,浑然不知大家抓这个谋逆王爷抓得多辛苦…

真怀疑这位圣人出生时是不是被某个过路的神仙施了祝福术…

丁顺看着秦堪沉静的脸色,不由小心翼翼问道:“王守仁立此大功,属下瞧公爷的样子…似乎不大开心?”

秦堪苦笑道:“我不开心并非因为王守仁,而是因为陛下…”

“逆首已擒,陛下若知消息,必然大肆庆贺才是呀。”

“若是别的帝王,自然要庆贺的,但是咱们这位陛下不一样,陛下亲征前便已立誓要亲手擒获朱宸濠,现在朱宸濠被别人拿了,他所立的誓言并未实现,你觉得陛下会庆贺吗?不大发雷霆就烧高香了,不知他又会干出什么胡闹的事。”

秦堪走进朱厚照的帅帐时,朱厚照坐在书案边一手撑着下巴发呆。

时已入秋,但还没到生炭盆的地步,帐内铺着厚厚的一层地毯,朱厚照的座下也垫着一张品相非常完整的白熊皮。

朱厚照发呆如发癔症,手撑着下巴,眼睛直楞楞毫无焦距地盯着前方某一点,眼神空洞,嘴里不时发出呵呵呵的傻笑声,这副模样前世的精神病院常见,令人不得不为大明的未来前途担忧。

“陛下…陛下!”

秦堪加重声音的呼唤将朱厚照叫回了魂。

“陛下在思索大明的未来?”

朱厚照干咳:“朕的未来都不知道在哪儿,大明的未来嘛,等朕把自己的未来想明白了再说…”

标准的昏君语录,若真有中书舍人将朱厚照这辈子说过的混帐话全部记录下来,恐怕不会比圣经薄多少。

“陛下在想什么?”

朱厚照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脸,笑道:“朕刚才在想刘良女。”

“陛下亲征也有三个月了,想她了?”

“当然想她了,不仅如此,朕还在畅想,过不了多久朕就能够将朱宸濠那逆贼亲手拿下,然后班师回京。进安定门的时候一定有许多百姓跪迎庆贺,说不定里面就有刘良女,那时我将朱宸濠用绳子绑着,遛狗似的把他牵进安定门,那该多么威风,多么愉悦,想必那一刻刘良女看朕的目光一定很不一样吧,毕竟女人都喜欢英雄,朕这次是得胜回京可不就是英雄么?你曾经也说过,少女情怀总是诗什么的…”

“呃。少女湿不湿臣不清楚。但是陛下欲得刘良女芳心,臣倒觉得不必那么麻烦…”

朱厚照奇道:“你有更好的法子吗?”

秦堪暗叹,当初朱厚照跟刘良女说即将离开京师时,秦堪清楚看到刘良女脸上闪过黯然不舍之色。可见刘良女分明已对朱厚照生了情愫。只是朱厚照这个蠢萌蠢萌的纯情少男没察觉到而已。

“臣没有更好的法子。但有更直接的法子。”

“什么法子?”朱厚照直起腰,两眼精光暴射,布置与朱宸濠决战阵势的时候都没见他这么精神过。

“很简单。把她睡了便是。”

“睡…睡了?”朱厚照眼中的精光瞬间变成了呆光。

“对,不仅要把她睡了,而且把她睡服了,她就是你的了。”

“这法子你以前跟我说过,但这不是禽兽行径么?”

“陛下,以前当然是禽兽行径,但是现在臣敢保证,你若不睡她她会在心里骂你禽兽不如…”

朱厚照怔怔呆了许久,幽幽一叹:“秦堪,朕冒不起这个险啊,咱们还是按正常套路走吧,朕觉得把朱宸濠牵进京师那一幕就比较正常,不仅正常,而且威风,只要刘良女是正常女人的话,一定会爱上朕的,你想想,大明天子雄姿英发,亲手擒获谋逆叛贼,多么威风…”

秦堪露出苦笑:“陛下,臣今日进帅帐要禀奏的就是关于擒获朱宸濠之事…”

“怎么了?”

秦堪小心地看了看朱厚照的神色,期期道:“呃,擒获朱宸濠不劳陛下费心了,因为有人已将他擒获了,如今正在押解安庆的路上…”

朱厚照仿佛被使了冰冻法术似的,整个人僵住了,两眼直呆呆看着秦堪一动不动。

秦堪摇头叹气,晴天霹雳大抵也就这模样了吧。

帅帐内很安静,落针可闻,朱厚照僵住的表情丝毫没有解冻的迹象,瞧得秦堪的心都悬起老高。

看朱厚照这副模样,绝对不是高兴的样子,秦堪暗暗心惊,自己送了偌大一个功劳给王守仁,该不会害了他吧?

“陛下,陛下…”秦堪忍不住开始招魂:“陛下魂兮归来,下面的臣子拿住了逆首朱宸濠,你就算不载歌载舞吧,好歹也该表个态呀。”

朱厚照终于解冻,不过脸色却迅速阴沉下来,他紧紧咬着牙,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是谁…是谁干的混帐事?”

这混帐话说的…

“汀赣巡抚王守仁。”

砰!

朱厚照大怒,拍案长身而起:“又是他!又是这个王守仁!谁让他抓朱宸濠了?朕的大军还未到安庆,他便在江西打得风生水起,朕如今唯一指望能亲手拿住朱宸濠,在天下人面前露露脸,他却把朱宸濠抓了,会打仗了不起吗?什么事都让他干了,朕千里迢迢跑来安庆干什么?真当朕来捡破烂扫战场吗?混帐!简直是混帐!”

秦堪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接话,摸着良心说句公道话的话,眼前这位小昏君才叫真的混帐,人家把造你反的贼首抓住了,你不但不感谢封赏,反而破口大骂…这么一号昏君治下居然没有亡国,显然纯粹是朱家列祖列宗们死后埋的地方风水绝佳。*

ps:今天少码点,状态不是很好…

第六百三十一章再擒宁王(上)

其实在昏君手下当臣子还是很省心的,权势爵位官职什么的,只要轻轻拍几下马屁就能得到,根本不需要付出太大的努力,那种靠着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爬上人臣之巅,鼓舞万千少年青年前赴后继的狗血励志情节在昏君这里完全用不上。

不过跟着昏君偶尔也有不省心的时候,特别是每当昏君说出几句昏庸得掉渣儿的浑话,而臣子恰好又是个非常正直的正人君子,这话儿可就不好接了。

秦堪现在就觉得自己接不上话,他不知该怎样安抚这位胡搅蛮缠的暴怒皇帝。

朱厚照气得胸膛急促起伏,不停在帐内来回踱步,鼻孔无限扩大就跟尔康似的,粗重的呼吸仿佛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就差两腿刨地了。

“你!你怎么不说话?”朱厚照怒瞪着秦堪。

秦堪无辜地摊手:“陛下,臣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朱宸濠被抓,陛下…节哀顺变?”

“这王守仁实在不是个东西!”朱厚照重重道:“这么快便把朱宸濠抓了,让朕露露脸他会死吗?你去传朕的旨意,王守仁罢官下诏狱,好好审审他,问他前世是不是和朕是冤家…”

秦堪盯着朱厚照:“陛下,你认真的?”

“当然不是认真的!”朱厚照使劲翻白眼儿:“这旨意传出去别人还不得骂朕是昏君吗?”

秦堪又接不上话了,这话说的。就好像他不是昏君似的…

“朕气啊!气死了!”朱厚照捶胸顿足:“千里迢迢来到安庆,稀里糊涂打了一仗就回京,破敌巢南昌没朕什么事,活捉朱宸濠也没朕什么事,情当朕大老远跑过来眼巴巴瞧了一场热闹,教朕回京怎么有脸见朝中那些大臣?本来他们就对朕御驾亲征不满,朕回京后他们可逮着机会了。”

秦堪也叹气,本来是一件喜事,朱厚照这么一说,抓住朱宸濠仿佛真成了一个噩耗。

“事已至此。咱们都没办法。抓都抓了,总不能把朱宸濠放了再打一仗吧?”秦堪无奈叹道。

帅帐再次安静下来。

秦堪顿觉帐内气场不对劲,背后无端莫名冒了一层汗,蓦然回头。却见朱厚照两眼发直。目光由低落慢慢变得兴奋。最后神采飞扬起来。

秦堪的心猛地一沉,他突然察觉到自己嘴贱了。

“秦堪,你不愧是朕的左膀右臂。你说你那心窍怎么长的?简直八面玲珑呀!呵呵,放了朱宸濠再打一仗,这个主意好,妙不可言!朕决定从善如流,纳了你的建议。”朱厚照笑得异常惊悚。

“陛下,这,不,是,臣,的,建,议!!”秦堪气得浑身哆嗦,忽然很想学文官们一样跪地仰天摊开双手,悲愤高呼三声“先帝啊”

三日后,王守仁亲自押解朱宸濠到达安庆大营。

此时江西全境并未全部收复,鄱阳湖上还有四万反军未剿灭,为防南康府到安庆这一路有反军营救朱宸濠,王守仁领着五千精骑仍不放心,又以汀赣巡抚的名义从南康附近卫所再次调集了数千官兵一路护送,总数近万人的护送大军就这样浩浩荡荡从南康走到了安庆。

朱宸濠的样子很惨,王守仁无疑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不论打仗用兵还是生活里的细节,务必做到万无一失,滴水不漏,所以朱宸濠被拿住那一刻开始便被戴上了重镣重枷押进囚车,近万人如临大敌,一路从南康战战兢兢走到了安庆。

进了大营王守仁便察觉到气氛不对,按说活捉朱宸濠这么喜庆的事,满营上下竟听不到一丝欢呼庆贺的声音,大营里静悄悄的,无论将领还是普通军士,皆用古怪的目光瞧着他。

满头雾水的王守仁硬着头皮继续走,还没走到朱厚照的帅帐前,冷不防被一只手拉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王守仁根本没挣扎,任由被拉了过去。

拉他的是熟人,秦堪一身蟒袍站在他面前,笑得春风满面,他背对着太阳,阳光洒在他身上,身影周遍映射出万道金光,看起来比王守仁更像圣人。

“阳明兄活擒逆首,成就旷古奇功,实在可喜可贺…”秦堪笑着朝他拱手。

王守仁眯着眼瞧了他半晌,忽然道:“你的笑容里似乎看不到任何可喜可贺的意思…”

秦堪的笑容愈发苦涩。

这就是知己了,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笑容都能看出其中的味道,酒肉朋友可做不到这一点。

“不要在意我笑容里的细节…”秦堪摆摆手,笑问道:“抓到朱宸濠开不开心?”

“开心。”

“意不意外?”

“…意外。”

“如果有人要把你的功劳全抹了你答不答应?”

王守仁一呆,随即一只脚往后退了一步,摆出血溅五步的姿态:“我把他阉了!”

秦堪苦笑,圣人不是和尚,不可能真正做到淡泊名利,更何况这功劳是他深入敌后用自己的命搏来的,谁抢他就敢跟谁玩命。

“这个人阉不得,阉了他咱们大明就完了…”

“谁要抹我的功劳?”王守仁愤而追问。

“当今皇上。”

王守仁呆住,朝堂里无论忠臣奸臣,名字都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却万万没想到要抹杀他功劳的竟是当今皇帝。

“为何?”王守仁愤怒了。

“因为朱宸濠本应由皇上亲手活捉,你抢了他的风头。我这么说你明白了么?”

王守仁明白了,他是聪明人,秦堪只起了个话头他就全明白了。

垂下头,王守仁久久不语,神情郁闷。

“朱宸濠已被拿下,事已至此,陛下打算怎么办?”

秦堪叹了口气,朱厚照的荒唐想法他都没脸说,但却不能不说。

“陛下打算…把朱宸濠放了,然后再跟他打一仗。”

王守仁被这个昏庸的计划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眉梢一挑便待打算发飙。秦堪急忙拦住了他,给了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再打一仗这个念头太混帐了,在我的劝说下,陛下接受了不打仗的提议。不过他要跟朱宸濠单挑。”

王守仁再次沉默。愤慨无奈纠结的样子。活脱像被小三逼着休妻的中年男人。

秦堪脸上微微发热,替朱厚照臊的,见王守仁久久不发一语。不由忐忑道:“阳明兄觉得如何?表个态呀。”

王守仁重重叹气,仰天悲愤地喊了一句秦堪很早就想喊的话。

“先帝啊”

王守仁最终还是屈辱地答应了这桩荒唐事,容不得他不答应,圣人也拗不过皇帝,两千多年前的孔夫子够圣了吧?还不是被各诸侯赶野狗似的赶来赶去,后人为了美化这段历史,美其名曰“周游列国”,也不知这算不算最古老的高级黑。

王守仁和孔夫子一样无力抗争强权,只好选择妥协。

决战已结束多日的安庆忽然擂响了战鼓,隆隆的鼓声震天撼地,紧扣心弦,如同被捅翻了蚂蚁窝一般,无数将士迅速朝大营中央的点将台前蜂拥而去。

朱厚照站在点将台上,头发用玉簪挽成一个髻,身上披着轻便的黄金软甲,一副威风凛凛横刀立马的模样。

朱宸濠孤零零的站在空地中央,身上仍戴着重镣重枷,神情冷漠,凛然不惧地与朱厚照对视。

自从弘治大丧之后,朱宸濠被秦堪使计逼离京师,直到今时今日,一皇一王终于再次见面,只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当初相得融洽的叔侄,如今成了分外眼红的仇人。

三通鼓后,点将台下人头攒动,却一片静寂无声。

朱厚照锵地拔出剑,剑尖直指朱宸濠,平地一声怒喝:“逆贼朱宸濠,你本是宗族皇亲,贵极藩王,六代显赫,何故谋我江山耶?”

朱宸濠虽镣枷在身,却不知哪来的理直气壮的正义感,冷笑数声道:“小昏君不学无术,可知你的江山在百年前有一半是我宁王一脉的,燕王起兵名曰‘靖难’,与我宁王先祖约定江山共治之,结果燕王窃夺帝位,赶走建文皇帝独登大宝,第一件事便是卸我宁王先祖兵权,将他的封地从大宁改迁南昌,令我宁王一脉百年来只能被圈禁在小小城池内不得动弹,无耻永乐,出尔反尔,这江山本就有我宁王的一份,皇帝你能当,为何我不能当?”

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四周将士纷纷大怒,许多将领拔刀喝骂,朱厚照也气得瑟瑟发抖,从小到大,何曾有人敢在他面前公然说出这番大逆之言?

“贼子闭嘴!朕受命于天,是为社稷正统,天下士子和百姓归心皇室已百余年,区区跳梁宵小谋我社稷竟拿这种无中生有的理由当作借口,殊不可笑?岂不可耻?”

“昏君无道,出身可疑,窃居大宝本就名不正言不顺,登基以来更是亲小人,远贤臣,嬉戏玩乐不思国事,内任权阉刘瑾独揽朝纲,外宠奸臣秦堪横行朝堂,天下被权阉奸臣祸害得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你朱厚照如此昏庸无道,我为何不能取而代之?”

这下不仅是朱厚照,连一旁的秦堪都气得牙根痒痒了,咬着牙附在朱厚照耳边恶狠狠道:“陛下,弄死他!”

朱厚照点头,当着万千将士的面你来我往争辩这些根本毫无意义,再争下去反而愈发助长朱宸濠的气焰。

“朱宸濠,不论你怎样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如今你已败于朕手,你有何话说?”

朱宸濠哈哈笑道:“成王败寇,如此而已!”

朱厚照眼中忽然浮出兴奋的光芒:“朱宸濠,安庆之战你输了,一定很不甘心对吧?朕的帝王胸襟广袤无边,输也要让你输得心服口服,今日当着万千将士的面,朕再给你一个死里逃生的机会…”

朱宸濠一呆:“什么机会?”

朱厚照挺起胸,大声道:“跟朕打一场,你若赢了,朕任你离去,绝不加害,你若输了,朕便砍你的头!”

朱宸濠这才明白朱厚照的意思,尽管是落败的藩王,但藩王也有藩王的尊严,闻言勃然怒道:“小畜生,你竟昏庸到这般地步!朱家的脸全让你丢尽了!士可杀不可辱,本王绝不答应!”

人为刀俎,他为鱼肉,朱厚照怎会管他答不答应,下令军士解去朱宸濠的重镣重枷之后,朱厚照足尖一点便跳下了点将台,快步跑到朱宸濠面前,没等朱宸濠反应过来,狠狠一拳便揍上了朱宸濠的左眼圈。

朱宸濠被揍得踉跄后退几步,捂着眼眶怒道:“你这小畜生真敢动手,好,本王今日便不还手,让朝廷将士们好好看看,昏君是如何凌辱本王的!”

朱厚照懒得答话,又是一拳印上朱宸濠的右眼眶,朱宸濠又退了几步,两只眼眶全青了,眼珠通红充血,牙齿咬得格格响,却仍忍着没还手。

又一拳结结实实揍在朱宸濠的小腹,朱宸濠痛苦闷哼一声,脸色涨得通红,却仍不还手,似乎打定了主意今日逆来顺受。

三拳都没还手,打架变成了单方面的殴打,向来崇尚英雄情结的朱厚照未免觉得索然无趣,然而此时当着万千将士的面已然动了手,就这么罢手也下不了台阶。

朱厚照瞪着朱宸濠,压低了声音道:“朱宸濠,你可想清楚了,反正你已难逃一死,与其不还手被朕活活揍死,还不如临死前揍我几下,好歹也算替你六代宁王先人出了口恶气,你觉得呢?你看看,看看,看朕的脸,有什么感想?是不是觉得面目分外可憎?想不想照我脸上狠狠来几拳,好让你宁王列代先人含笑九泉?”

被揍得七荤八素的朱宸濠闻言也回过味了,对呀,什么狗屁“士可杀不可辱”,反正活不了,死到临头痛揍这昏君一顿反而更具务实精神,人都送到面前了,凭什么不揍?

豁然开朗的朱宸濠也不客气,当即一拳狠狠揍向朱厚照的右脸,砰的一声脆响,朱厚照的作贱终于产生了效果,右脸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拳。

“小昏君,小畜生,本王忍你很久了!”*

第六百三十二章心向明月

人生在世总有许多事情转不过弯,于是拼命的钻牛角尖,越钻越绝望,然而一旦中途幡然醒悟,便会发现自己原来可以收获更多。

朱宸濠和朱厚照的单挑也是如此,当这位自作贱的皇帝提醒朱宸濠之后,朱宸濠豁然开朗,感激朱厚照醍醐灌顶的同时,砂钵大的拳头毫不留情地狠狠击出,结结实实揍在朱厚照的右脸上,秦堪离得近,他甚至清楚看到朱厚照的右脸与拳头接触后呈现出奇异的扭曲,半颗带血的怖紧接着从嘴里飞出来…

周围的勋贵和将士们大惊,当今皇帝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挨了揍,是可忍孰不可忍?

朱厚照挨上一拳的一刹那,四周传出一片整齐的拔刀声,眨眼间无数柄钢刀指向朱宸濠,刀刃在阳光下折射出森然的寒光,朱厚照的侍卫们更是勃然大怒,脚步一抬便待上前群殴朱宸濠。

“都给朕滚远!”朱厚照挨了一拳反而精神十足了,也不知道他骨子里是不是有犯贱的基因,兴致勃勃地喝开了侍卫。

狠狠擦了把嘴角流下的血迹,朱厚照像个变态似的笑了起来。

“打到这会儿才算打出点意思来了,朱宸濠,是汉子的话你就继续动手,朕今日誓将你再擒一次!”

“昏君!你行事如此荒唐胡闹,大明江山迟早有一日会败在你手里,我朱宸濠虽败,必有后来人将你取而代之,只可惜了朱家列祖列宗浴血打下的江山!”

朱厚照大怒。攥紧了拳头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口中怒喝道:“朕是不是亡国之君,九泉之下你睁大狗眼瞧清楚!”

朱厚照一阵拳打脚踢,朱宸濠既然豁然开朗了,自然丝毫不惧,两人当着全军将士的面一拳一脚惨烈搏斗起来。

这一架实在称不上飞沙走石日月无光,朱厚照虽然自小尚武,也跟大内高手学过几年把式,但他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惫懒性子能将武艺学得多精悍?顶多只能称得上勉强有个花架子,花架子摆出来好看。风一吹就倒。根本经不起实战的考验。

朱宸濠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比朱厚照还不如,自小便是温室里长大的小花朵,当然。现在已是老花朵了。读的书虽都是兵法韬略。但对个人武艺一道委实连门都未入。

两个武艺半斤八两的人打在一起,说是狗咬狗有点难听,但确实不怎么美观。拳脚刚开始还有模有样,越打越不成招式,最后几乎跟街上的泼皮无赖一般打法,挖眼插鼻偷桃吐口水,打得兴起丝毫不怕丢人现眼,更没顾忌周围观战的皆是对皇帝无比崇敬三军将士。

保国公朱晖是军中年纪最大的勋贵,年纪越大越要脸,于是第一个看不过眼了。

螃蟹似的横着挪到秦堪身边,朱晖重重一哼,低声道:“陛下这般撒泼似的打法委实大失国统,宁国公你就不去劝劝?”

秦堪眼皮都没抬,目光盯着二人厮斗,口中淡淡道:“我怎么劝?老公爷没见陛下此刻鏖战正酣么?”

朱晖气得胡子翘起老高,压着火气道:“你管这种泼皮无赖般的打法叫‘鏖战正酣’?”

秦堪正色:“老公爷此言差矣,陛下拳脚招式虽不成章法,但胜在气势如虹,悍勇难敌,正所谓一力降十会,又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更何况逆贼朱宸濠远远算不上老师傅,顶多只是个老匹夫,你看你看,陛下咬他耳朵那一口…寻常之人能咬得那么赏心悦目吗?”

朱晖怒道:“这种时候了你还逢迎溜须,若陛下有个好歹,将来咱们班师回京,满朝文武会放过你我吗?就算陛下有惊无险,陛下这般打法大失国体,传出去岂不贻笑天下?”

秦堪暗暗叹气,贻笑天下的岂止是打架啊,仅仅再擒朱宸濠这一桩已足够令天下士子百姓贻笑小半年了,朱厚照干过的荒唐事还少吗?真的不差这一桩两桩,这也是秦堪不想劝朱厚照的最大原因,换了个稍微要点脸皮的皇帝,秦堪肯定以死相谏了。

不过朱晖说的话不无道理,朱厚照再怎么荒唐胡闹,他终究是皇帝,回京以后挨几句朝臣言官的骂也就过去了,没人敢拿他怎样,但作为伴驾大臣的他,显然朝臣们不会放过,百十道参劾奏疏是少不了的。

思来想去,秦堪觉得还是必须要尽快结束这出闹剧,否则将来回京后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这笔荒唐帐大臣们肯定要算在他头上。

主意打定,秦堪扭头四顾,眼睛扫过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目光最后在一张年轻的脸庞上停下。

这张脸不仅年轻,而且又白又英俊,甚至比秦公爷英俊,似乎是一张天生适合劝架的脸,如果被情急失智的斗殴双方不小心挠破脸毁容则更是喜闻乐见…

这张脸的主人姓钱,名宁。

当初钱宁经过生死挣扎,顽强回到安庆大营后,秦堪把他扔在营中治伤疗养便没再管他,秦公爷很忙,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还不值得他整日挂在心上,此刻在观战的人群里发现了他,不得不说是天意。

秦堪眼睛眨了眨,坏主意立马冒上心头,嘴角也勾起一抹不大善良的微笑。

然后秦堪转过头,命人将钱宁叫了过来。

钱宁闻知公爷相召,顿时大喜过望,这些日子在营中疗伤,秦堪根本没去探视过他,钱宁正急得坐立不安,拼了性命好不容易令公爷对他有了些印象,但印象这东西委实不大靠谱,公爷是贵人,所谓贵人多忘事,若不能时常在贵人面前晃悠几下,鬼知道这位贵人什么时候把他给忘了?公爷若忘了他钱宁。他前些日子出生入死拼命搏来的些许功劳岂不是白忙一场?

此刻钱宁站在观战的将士人群里,心不在焉地瞧着当今皇上在场中空地尽情抡着王八拳,钱宁的脑子里却在思索怎样创造一个让自己再次闪亮登场的机会,好让贵人再次注意到自己。

机会是人创造的,前程掌握在自己手里,不甘蛰伏的人永远不会被动地等待机会。

正想得出神,有校尉来叫钱宁,得知自己被秦公爷召见,钱宁大喜,他知道自己的机遇来了。

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秦堪面前。钱宁恭敬地垂首躬身。

秦堪打量着他。眼睛眯了起来。

他再次确定了,自己实在是不喜欢这个人,他在自己面前越恭敬,秦堪心中的防备便越重。多次的官场搏浪经验告诉秦堪。眼前这个人有着不小的野心。而且这种野心一旦疯长。自己不一定能控制得住,这样的人永远被上位者所忌惮。

“钱宁,养了这些日子的伤。你身子如何?”秦堪和颜悦色问道。

钱宁急忙露出感激的模样,恭声道:“多谢公爷挂怀,属下身子已大好,可随时为公爷赴汤蹈火。”

秦堪笑道:“没那么严重,你是我锦衣卫难得的人才,你立过的功劳我都记在心里的,既是人才,自然要大用,你要记住,聪明者治人,愚笨者治于人,赴汤蹈火冲在最前面的,永远是愚笨者。”

“公爷教诲,属下永铭于心。”

不咸不淡跟钱宁寒暄了几句,秦堪这才说到正题。

指了指场中打得热火朝天的二人,秦堪道:“瞧见他们了吗?”

“回公爷,瞧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