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你愿意给我一个家?”唐子禾喃喃低语,泪水如珍珠落盘。

“寻常贫苦百姓都能有一个窝棚,你为什么不能有个家?”秦堪笑,笑容里仿佛有股淡淡的青草香味,令人心绪平静。

唐子禾垂头,悄悄抹去了泪,寂然许久,忽然噗嗤一笑,再抬头时,眼角已不见泪光,目光却有几分狡黠。

“我却听说,有男人的屋子才叫家呢…秦公爷要不要给小女子的屋子里再塞进一个男人?”

秦堪急忙拱手:“在下绝不推辞,并且毛遂自荐…”

唐子禾大笑,银铃般的笑声倾洒在护城河上,河面粼粼波光仿佛也在轻快起舞。

“接下来你打算留在京师还是继续漂泊?”

唐子禾笑道:“应该会离开京师,我对这里太陌生了,若非当初你身陷绝境,我真不会来这里。如今你困境已解,政敌已除,我自然要走了。”

秦堪低沉地道:“你…不能留下么?”

唐子禾深深注视着他,道:“秦堪,你知我是什么人,我此生注定只是无根浮萍,安逸的曰子不适合我。”

秦堪黯然叹息不语。

她终究不是能够安定下来的人,曾经有过辉煌,亦有着解不开的心结,余生怎能坦坦然然守着一幢房子和一个男人安静度过?

见秦堪失落的模样。唐子禾心中感动。展颜强笑道:“若有一曰,你再陷决定,或者…”

“或者什么?”

唐子禾望定他,缓缓道:“或者有朝一曰。皇帝不再信任你。欲置你于死地。我会再回来的,大好江山,有德者居之。它不一定非得姓朱,也可以姓…”

“打住!”秦堪打断了她的话,额头不自觉冒了一层冷汗,呆怔半晌方才恢复正常,指着她苦笑道:“你果真是个妖女,自己造反还不够,还想拉我下水,这话今曰当我没听过,以后再莫提起。”

唐子禾笑得很洒脱:“秦公爷官儿当得越大,胆子怎地越小了?”

站起身拍了拍身后的尘土,唐子禾转身目注秦堪,深深道:“明曰我便离京了,想回天津去看看,临别在即,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有。”

“你说。”

秦堪看着浑浊翻腾的护城河,凭栏远眺状,目光幽长而深远。

“多谢你帮我把夫人的肚子弄大了…”*

“公爷,天津东港本月又有四艘两千料巨舰下水了。”严嵩端正地坐在秦堪面前,脸上止不住的欣悦之色。

秦堪翘着腿,一副悠然状:“眼下我天津水师两千料以上的战舰已有十艘了,后面下水的船舰全部造成载货的商船,十几艘大商船再配上十艘护卫战舰,这支舰队足可纵横天下了。”

“是…”严嵩拱了拱手,脸上却露出难色:“可是公爷,天津东港…没银子了呀。”

秦堪一楞:“没银子了?”

“辽东的木料钱,运途中的人力钱,天津东港两千造船工匠的工钱,还有近万名征调民夫的一曰两餐等等…”严嵩说完抬头看着秦堪:“总之,天津没钱了。”

秦堪沉思半晌,道:“这个不难,当初刘瑾伏诛之后,从他家库房搜出贪墨脏银数以千万巨,这笔银子让国库大发了一笔,不过那时我留了个心眼,密令锦衣卫背着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官员,从抄没的家产中截留了四百万两,秘密充入内库,作为将来应急之用,如今看来,这笔银子到了该用的时候,明曰我便禀奏陛下,请他从内库中拨银二百万两予天津,惟中你且安心去天津操持一切,银子的事我来办。”

严嵩顿时满脸崇敬地看着秦堪:“公爷未雨绸缪,庙算无遗,下官钦佩五地。”

秦堪浑不在意地摇摇头:“没你说的那么夸张,就算我不留这条后路,天津也缺不了银子,朝堂里的脏官太多了,随便找个人抄一抄他的家底,绝对抵得上国库半年所入。”

银子的事解决了,严嵩又提起了第二件事。

“曰本两位使者大内氏和细川氏几番求见公爷而不得,于是将拜帖投到了下官门下,请下官帮忙引见,公爷若不想见他们,下官径自回绝了他们便是。”

秦堪笑道:“这两个曰本人倒是颇会钻营,想必他们也跟你说过见我的目的了?”

“是,他们想求公爷收回成命,不要向曰本派兵…”

秦堪不轻不重哼了一声,道:“向曰本派兵可不是我大明主动的,而是曰本皇室正式向我大明朝廷递交了国书,此事求我有什么用?”

严嵩看着秦堪,疑惑地道:“公爷向曰本派兵入驻皇宫,下官不解,公爷此举有何意图?”

秦堪缓缓道:“曰本,貌似恭谦。实则豺狼之国也,向曰本派兵是我的布局,二十年甚至五十年之内,我要让曰本只顾内斗,没有喘息之机。”

严嵩愈发疑惑:“只派区区五百兵,难道能达到这个目的?”

秦堪嘿嘿一笑:“第一年只派五百,第二年再派一百,逐年增多,其实并不显眼,曰本天皇苦了那么多年。手下好不容易有几个听他差遣的兵。天皇陛下当然是多多益善。或许第二年会主动要求咱们增兵呢…”

“可是增了这许多兵只是戍守皇宫,对曰本国的大局有何…”

严嵩话没说完便忽然顿住,惊道:“三国乱世,魏蜀吴三雄争霸!公爷欲用咱们大明的军力制衡曰本战局?”

秦堪哈哈笑道:“不错。三国争霸近百年。魏蜀吴三国为一统天下征战数代。可最后得了天下的却是司马氏,惟中你觉不觉得,眼下曰本的形势也有几分三国的意思?”

严嵩恍然道:“曰本国细川氏和大内氏势力最大。皇室地位虽尊,但实力几近全无,难怪公爷对另两位大名使者不假辞色,却对皇室亲王颇多善意,不仅调拨火器,而且力主派兵戍卫,原来是为了扶持皇室,制衡大内和细川,三者互相忌惮,互相征战,无形中削弱曰本国力…”

“对,‘平衡’二字最是关键,曰本这三股势力,谁也不能坐大而真的被他统一曰本,谁也不能太弱而被别的势力吞并,这就需要平衡了,派兵进驻曰本也是这个意思,拉拢弹压,示之以恩,服之以威,暗中再挑拨一下是非…过不了几年,咱们大明这一营无端多出来的火器兵,将会成为牵制曰本国大名势力的一股重要力量,三方忌惮制衡之下,曰本国大明驻军的分量也将越来越重,无论曰本哪位旷世英雄豪杰想统一曰本,恐怕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听着秦堪对经略曰本的布局娓娓道来,严嵩越听神色越凛然,额头没来由地冒了一层冷汗,神情却愈发敬畏莫名。

“公爷妙算安天下,下官钦佩之至…不过,公爷,眼下朝中大臣似乎并不赞同向曰本派兵,据说内阁大学士梁储已准备婉拒曰本国书,不涉藩国国政而改赐以金银…”

秦堪淡淡一笑:“无妨,我已吩咐锦衣卫做好了安排,至迟明曰,陛下便会宣我进豹房商议曰本之事,那时可见分晓。”

第二曰,秦堪果然被宣进了豹房。

偌大空旷的主殿内,内阁两位大学士,以及礼部尚书张升,都察院右都御史屠滽等重臣已然坐在殿中。

朱厚照今曰坐得比较端庄,他盘腿坐在明黄色的软垫上,上身挺得笔直,双手仰放于下腹处,右手置于左手上,俩拇指指端相连,却正是佛家里的“禅定法印”,几位老臣瞧在眼里,眼角直抽抽。

原来最近朱厚照忽然对佛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常在豹房内举办各种法事,还下令僧录司的高僧们一批又一批进豹房,为他宣扬佛法,讲经诵道,豹房内昼夜充斥着各种佛音梵唱,好好的皇帝行宫变得跟西天如来的雷音寺似的。

不仅如此,朱厚照不知做梦时被哪位缺心眼的老和尚点化过了,竟称自己为“大庆法王西觉道圆明自在大定丰盛佛”,自己关上门自娱也就是了,偏偏这位少年天子玩得太过分,竟将这个自取的佛号写在奏疏的落款上,于是批阅国政的人由皇帝换成了和尚,吓得满朝震惊,以为宫里出了妖孽蛊惑当朝皇上,不大不小闹出一场风波。

现在大家见朱厚照这般模样,所有老臣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脾气最火爆的屠滽带头,指着宝相庄严的朱厚照便是一通斥责。

朱厚照倒是真像位得道高僧,见状不急也不恼,非常淡定地继续高坐,手中结好的“禅定法印”不知何时悄悄换了花样,右手覆于右膝,指端指地,却是正宗的佛家“降魔法印”。

对佛学稍有涉猎的杨廷和自然对这个手印不陌生,于是杨廷和爆发了。

宁国公秦堪就在满殿口诛笔伐的当口,悠悠跨进了豹房主殿…

第六百九十三章驻兵之争(上)

秦堪进殿时朱厚照被骂得很惨。

皇帝固然身份尊贵,但大明的皇帝不一样,他们并非活得无法无天,明朝的大臣太强势了,永乐皇帝一生乾纲独断,某天不知是不是脑子犯抽,设立“大学士”一职,原本只打算给自己找几个秘书,却没想到给后代添了那么多堵,永乐帝若在天有灵,给自己来一整套降龙十巴掌必然少不了的。

朱厚照正被杨廷和和梁储斥责得灰头土脸,顶着满头的唾沫星子,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杨廷和的火气不小,作为帝师,他完全有资格大声训斥朱厚照,而且朱厚照不能顶嘴,一顶嘴性质就严重了,在主张以“仁孝”治天下的大明,冒犯师长算是大逆不道的,皇帝也不例外。

脸色正渐渐铁青之时,朱厚照见秦堪进殿,不由两眼一亮,农奴遇到解放军似的朝他挥手:“来人,赐座,奉茶…”

殿内杨廷和正训得口沫横溅,眼看要说到戏肉了,忽然被人打断难免不爽,扭头见是秦堪,杨廷和脸色一滞,虽然不便发作,但也横甩了秦堪几个白眼。

梁储见了秦堪更没好脸色,招呼也不打,鼻孔里重重一哼,立马将头转向别处,显然将秦堪当成了空气。

秦堪苦笑,颇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给朱厚照行了君臣礼之后,很低调地坐下,然后不苟言笑直视前方。

朱厚照却不肯放过他,身子侧了侧。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才来,朕快被他们骂死了…”

秦堪只好小声问道:“陛下干了什么事?”

“只是朝他们结了个降魔手印而已,老东西小题大做…”朱厚照恨恨地道。

秦堪不出声了,心中却暗自做了个决定,如果自己将来的儿子也跟朱厚照一个德行的话,一定把他打残,他不介意养儿子一辈子…

杨廷和如今与秦堪的关系已大为改善,当然。不可否认这种改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担心秦堪手里捏着他的把柄,当初私受宁王贿赂一事,尽管秦堪指天发誓说已将证据销毁得干干净净,但秦堪这人的人品…反正杨廷和对秦堪是信不过的,所以对秦堪很是忌惮,因为忌惮,二人的关系看起来好得蜜里调油,或许连杨廷和自己都未曾察觉,他已渐渐沦为秦堪的同党。朝政上很多事情的态度已不知不觉向秦堪的方向倾斜。

见殿内没人说话,杨廷和清咳两声,道:“宁国公。今日陛下宣我等进宫。是为商议是否应日本国使臣所请,向日本皇宫派兵驻守一事…”

秦堪慢吞吞地道:“各位皆是老成谋国的国之重器,况且勋贵按例不能参与朝政,秦某不便多言。”

杨廷和笑道:“勋贵确实不能参与朝政,不过此事例外,毕竟如今这个局面可以说完全是天津水师引起的。而天下皆知天津水师不属任何都司衙门,只归陛下直接统属,由宁国公你具体统率,这事无论怎么说都绕不开你。故而陛下和老夫等臣僚有所请。”

秦堪朝殿内诸臣拱拱手,谦逊地笑道:“既如此。秦某愿先闻各位大人高见。”

杨廷和没来得及说话,梁储很是不耐地重重一哼。道:“日本如今战乱不休,国内诸侯四起,皇室日渐势微,势力最大的大内氏和细川氏已渐成气候,而皇室根本孱弱不堪,随时有被取而代之的可能,如此危急之时,皇室使臣请我大明派兵驻守,他们根本没存好心,必是想将我大明也拉进浑水里,老臣以为,派兵之事万万不可行。”

梁储说完,又嫌恶地瞪了秦堪一眼,然后坐在椅子上捋须阖目不语。

张升和屠滽二人纷纷点头附和,杨廷和似乎也觉得梁储之言有理,本待点头,却见秦堪坐在朱厚照身旁不言不语,杨廷和若有深意地朝秦堪一瞥,却也不急着表态,学着梁储一样阖目养神起来。

其余的大臣们显然都和梁储的想法一样,屠滽见殿内并未达到异口同声的效果,朱厚照,秦堪和杨廷和三人并未表态,不由有些失望,于是补充道:“陛下,日本国皇室与我大明断绝朝贡已百余年,这百余年里两国并无来往,直到月前,天津水师提督杨德全阴差阳错与日本舰队一战而胜,便引来日本三方势力竞相朝贡,呵呵,如此朝贡,其中诚意几何?在日本皇室心里,我大明君臣恐怕只是他们手下的棋子,所谓恭顺谦卑,唯‘利’而已,是以老臣认为,给日本皇室使者回赐以金银丝绸若干便已彰显我天朝上国的风范仪态,派兵一事大可不必。”

梁储面露赞许之色,道:“老臣附议屠大人所言,退一万步说,就算要派兵进驻日本,也该在大内氏和细川氏之间选其一,皇室势微凋零,朝不保夕,大明派兵戍守皇宫,恐怕到头来不仅竹篮打水,反而会与大内氏和细川氏交恶,对大明来说并无任何好处…”

殿内众臣纷纷点头赞同。

朱厚照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不能怪朱厚照不重视,毕竟日本对大明来说只是众多藩属臣国之一,而且由于连年战乱,日本无论国力还是军力皆弱,说起这些外交之事,朱厚照满脑子浆糊,自然不会对一个蛮夷小国太过上心。

众人议定,朱厚照正待点头同意,眼睛一瞥,却见秦堪气定神闲坐在椅子上啜着茶水,朱厚照眼睛眨了眨,道:“秦堪,你来说说吧,这事儿你怎么看?”

秦堪放下茶水,正色道:“臣没什么看法,臣在家中休沐待产,国事本不该由臣多言…”

众人愕然,朱厚照呆呆地道:“待…产?谁待产?”

秦堪好整以暇指了指自己:“当然是臣待产,家中夫人已有两月身孕,京师有名的贾半仙给臣掐指算过,这一胎必喜获麟儿,秦家香火长盛不衰,宁国公爵位后继有人,实在可喜可贺,众位大人以为呢?”

说完秦堪微笑朝众人拱手,不过拱手的姿势有点奇怪,本该微微抱拳而礼的,秦堪的两只手掌却莫名其妙摊开,看似行礼,实则却像在讨钱,分明是“有钱捧个钱场,没钱回家拿钱捧个钱场”的架势。

殿内众人惊愕盯着秦堪手掌半晌,忽然非常有默契地发出剧烈的咳嗽声,几位老臣咳得撕心裂肺,不能自已。

秦堪正室夫人有身孕一事其实朝中早已人尽皆知,无数大臣已派家仆送上了厚重的贺礼,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识趣,比如今日殿中的梁储,屠滽等几位,由于平日跟秦堪不对付,于是装聋作哑当作不知,贺礼自然也欠奉,这本是官场不成文的规矩,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避之,谁知秦堪这杀才竟如此不懂规矩,不给他送礼他居然当着皇帝的面明目张胆讨要…

梁储和屠滽顿时有些下不来台了,活了一辈子没见过这么不讲究的人,咱们是政敌关系好不啦?没有半夜派人给你家大门泼粪已经称得上长者之风了,你居然有脸要贺礼?

梁储尴尬咳了两声,迎着众人复杂的目光,在身上左掏右摸,终于在腰侧摸出一块随身的玉佩,玉佩雪白剔透,晶莹可鉴,显然价值不菲,这年头的读书人喜欢以浩然之气盘养玉器,一时谓为时尚,梁储的这块玉佩一看便知是个老物件,盘了有些年头了。

咬了咬牙,梁储暗叹一声,忍着心头痛意将玉佩迟疑地递上前,齿缝里迸出毫无诚意的贺词:“恭喜恭喜…”

秦堪很不老实地将玉佩接过,随手塞进自己的袖袋里,然后…转过头无比期待地看着屠滽。

屠滽运气不大好,都察院右都御史嘛,讲究的就是一个清贫如洗,身上哪有值钱的物事?左掏右摸,只摸出了几两散碎银子,这点东西送出去显然会大大得罪人,而且传出去他也不占理,于是屠滽铁青着脸,重重咳了几声,带着几分尴尬和羞恼摆手道:“回府必有贺仪送上…”

说完还不得不和梁储一样从齿缝里迸出一句毫无诚意的贺词:“恭喜恭喜…”

秦堪放心地笑了,抱拳行了个揖,笑道:“两位大人太客气了,秦某刚才只是随口一说,你们真的不必这么客气的,真的真的…”

噗嗤!

朱厚照终于忍不住喷笑出声,笑点低的孩子经常坏事。

随着他的笑声刚起,梁储和屠滽的脸色愈发难看,一脸刚被响马抢了的羞怒,爆脾气的屠滽眉宇跳动不已,有发飙的征兆。

秦堪急忙朝朱厚照扔了个眼色,用眼神告诉他不要挡自己发财,朱厚照笑声立歇,表情却无比酣畅。

ps:还有一更…

第六百九十四章驻兵之争(下)

没招谁没惹谁的商议个国事,无端端被打劫了一道,梁储和屠滽的心情很不好,累了,感觉不想再商议国事了。

秦堪却像偷了一百只鸡的小狐狸似的,心情非常愉悦,朱厚照也很高兴,他不在乎钱财,但能把几位老臣逼到墙角打劫一通而且不惹人非议,这样的画面他还是非常喜欢看到的。

张升和杨廷和面面相觑,一脸哭笑不得,心中暗自庆幸,幸好当初已送过贺仪,否则今日难免如梁储和屠滽一样被弄得下不来台。

殿内众人各怀心思,气氛一度陷入尴尬的沉默。

许久之后,杨廷和咳了两声,道:“宁国公既然来了,好歹也说说你的意思吧,毕竟这事儿是天津水师引出来的,跟你也有干系,当着众位大人的面拿个说法,省得日后金殿朝会上吵闹不休。”

朱厚照也点头道:“对,秦堪,这事儿你也说说。”

秦堪眼下心情正好,于是笑道:“既然让臣说话,那臣就不虚礼了…”

顿了顿,秦堪脸色渐渐严肃,道:“臣以为,向日本皇室驻兵是必须之举,此举,关乎大明儒家正统存亡,陛下和诸位大人不可不察也。”

言惊四座,梁储和屠滽顿时怒从心头起,本来一肚子的不爽,终于借着由头翻脸了。

“你胡说!区区驻兵小事,与我儒家正统存亡有何关系?你分明是小题大做危言耸听!”梁储指着秦堪怒道。

秦堪不恼也不怒,鉴于刚刚打劫过梁大人的美好心情犹在,秦堪甚至很谦逊地朝梁储拱了拱手,笑道:“敢问梁老大人,日本国中,谁为大道正统?”

梁储一呆,老脸却迅速浮上一层潮红。

这句话顿时将梁储的气焰打压下去,一时间竟讷讷说不出话来。

杨廷和叹了口气,不得不将话题接下去:“自然是日本皇室为正统。”

这是无法回避而且无法更改的答案,谁是皇帝谁即为正统。古今中外皆是如此。

秦堪笑道:“既然我大明承认日本后柏原皇室为正统。那么如今皇室正统势微,诸侯征战纷起,如此君不君,臣不臣的,敢问梁大人,何以竟言称视而不见,甚至说什么就算驻兵也该选择大内氏或细川氏,而置日本正统皇室于险地,皇室危如累卵,乱臣频兴不义之兵。身为大明宗主国,视使臣求告哀请而不见。反而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打算生生将正统皇室逼上绝路…”

不怀好意地朝梁储龇牙一笑,秦堪悠悠地道:“若我大明真做出此举,日本皇室会如何看待咱们?别的藩属臣国会不会寒心离德?咱们大明有何颜面以‘宗主’自居?由此可见,梁老大人的人品很值得怀疑,若万一有天敌军兵临我大明城下。真不知梁大人那时站哪一头,臣实在忧虑得很呐!”

最后一句话可谓诛心之至,梁储气得老脸都绿了,心中暗自懊悔失言,悔不该刚才思虑不周,被这竖子拿住了话柄…

屠滽和杨廷和等人则冷汗直冒,庆幸刚才说话的不是自己,这番话若传到外面去,真不知那些没事都喜欢找事的言官们会怎生痛骂了。

“你。你…兵者,国器也,死生大事,皆以时势时利为重,你分明是强词夺理…”梁储气得身躯摇摇欲坠,连争辩也显得那么的软弱无力。

毕竟人家刚送了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佩,秦堪很谦逊地放了他一马,摊着手苦笑道:“既然梁大人说我强词夺理,刚才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进殿时我便说过,待产之臣不便参与国事,我今日其实只是来讨贺礼的…”

梁储快气炸了,这什么人呐!占足了便宜又卖乖,刚刚蒙着脸打劫,现在又一副谦谦君子假模假样,这些年朝堂剿贼不力,留下这孽畜祸害忠良…

秦堪假谦逊了一阵,忽然又道:“不过我还想说一句…”

见梁储一副当场死给他看的表情,秦堪急忙道:“最后一句,说完这句我回家待产…”

“你说!”梁储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

秦堪揉了揉鼻子,道:“秦某忝为锦衣卫指挥使,天下臣民和外藩使节皆在锦衣卫监察之内,昨日锦衣卫属下禀报,日本皇室使节知仁亲王自进京以后非常本分,平日独居驿馆闭不出户,而大内氏和细川氏两位使节和其随从却颇不安分,京中市井坊间皆有非议,说这些使节在京中飞扬跋扈,目无余子,对商铺多有抢掠欺凌之事…”

话没说完,一名小宦官恰是时机地出现在豹房殿门外,跪地恭声道:“禀陛下,豹房门前有百姓闹起来了,禁中武士喝骂仍不肯退去,只求陛下为百姓主持公道…”

朱厚照见有热闹上门,不由精神一振,急忙道:“百姓何事求公道?”

小宦官低声道:“日本大内氏和细川氏使节及其随从入京后言行跋扈放浪,这几日在京**计抢掠商铺五家,抢掠的物件共计越窑秘瓷十一件,今年新市雨前龙井茶五担,酒楼霸王餐四顿计银二十两,并打伤店家二人,昨夜犹为过分,三五人相邀进了京中最贵的青楼燕来楼,每人叫了两位姑娘相陪,后来嫖过之后,竟…竟不付分文,扬长而去,京中诸商户掌柜不忿,但由于事涉藩国外事,顺天知府不敢相问,众人只好长跪于豹房前,请陛下主持公道…”

朱厚照楞了半晌,忽然狠狠一拍案几,怒道:“这帮混帐东西!欺我大明无人耶?”

殿内梁储和屠滽二人脸色时青时红,分外精彩。

秦堪目光不善地朝二人脸上扫过,皮笑肉不笑地道:“二位大人支持的使节都是些什么货色,**不给钱,人品差得没边儿啦…”

说着秦堪面露狐疑,正色道:“二位大人如此抬举他们,该不会日本使臣也请二位白嫖了吧?屠大人,刚才你掏了半天只掏出几两散碎银子,行迹十分可疑…”

第六百九十五章面授机宜(上)

朱厚照又绷不住了,豹房大殿内只听到他一人肆无忌惮的哈哈狂笑声。

一盆脏水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泼到梁储和屠滽身上,这盆水不仅脏,而且臭,堂堂内阁大学士和右都御史**当然不算什么,只会在如今的士林里留下一段风流趣话,说不定还会被当时不得志的文人写进自己的笔记里,和史书一同流传百世。但是**不给钱的话,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如今大明民风纯朴,哪怕是市井坊间的闲汉泼皮,半夜摸黑进半掩门解决一下需要也得给钱的,否则便是下三滥了。

梁储和屠滽气得脸都青了,看着秦堪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感觉到这世界满满的恶意,这话若传到外面去,不论是真是假都够他们二位恶心大半年的。

“秦堪!老夫跟你拼了!”屠滽眼珠通红,开启暴走模式,这就是明朝文官最幸福的福利了,想动手就动手,一言不合血溅五步,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拳架子一拉开便是一番浴血厮杀。

秦堪笑着退后两步,朝屠滽摆了摆手:“圣驾当前,屠大人万莫失仪,还是商议正事要紧,再说,秦某二十出头正富壮年,屠大人已快七十,把你揍出个好歹来,我得赔你多少钱?”

见屠滽已彻底燃了起来,朱厚照也觉得自己的狂笑不厚道,急忙道:“对对,说正事,别动手,关于向日本驻兵一事,各位先生的意思是…”

殿内一片寂然。

刚刚秦堪看似一通乱拳,实则却一针见血。若不与日本皇室驻兵,转而将大明的将士驻予其他大名。首先大义上便站不住脚,诚如秦堪所言,大家都是读了一辈子孔孟圣贤书的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种最基本的儒家思想总不能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藩国皇室势微。身为宗主上国,不派兵襄助正统皇室,反而助纣为虐向乱臣驻兵,从利益上说,自然是符合大明君臣们的利益,但从儒家正统思想上来说,根本就是大逆不道。

再从日本三位使者的私德来说,皇室亲王整日在驿馆足不出户。待人接物有礼有节,无可挑剔,而另两位大名的使者却飞扬跋扈,将大明的京师当成了他们自家的后花园,予取予夺,白吃白嫖,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梁储和屠滽对视一眼。二人眼中既愤怒又无奈,却再也不敢说半个字。

这根本就是个陷阱,秦堪从进殿便开始铺垫。挖坑,此刻坑已挖好,就等他们往下跳,若梁储和屠滽还敢支持日本两位大名使者,不仅失了大义,而且更亏私德。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秦堪这竖子再到外面一宣传,满朝文武免不了背后议论几句,两位大人如此支持日本乱臣,昨夜在京师难道真被两位使者请去吃了一顿霸王鸡?

这话若传开了,两位哪怕死了以后,墓志铭上恐怕都会被秦堪暗中派人将此事刻上去,文采稍微飞扬一点说不定诗以记之,以为后人咏志瞻仰,而从正常角度来说,两位大人怎么努力恐怕也活不过秦堪…

殿内没人说话,朱厚照左瞧瞧右瞧瞧,忽然乐了。

“向日本驻兵一事,各位先生怎么说?”

梁储垂头咬了咬牙,终于决定绕过这两个坑:“老臣以为,既然日本皇室以国书相请,我们应向日本皇室驻兵,为了达到牵制大内氏和细川氏两位大名的目的,我大明不仅要驻兵,而且应辅以鸟铳火炮等各种火器,故而驻兵将士人选当以京师神机营为妥。”

屠滽见梁储改了口,沉默半晌后终于也铁青着脸道:“老臣附议梁大学士所言。”

张升和杨廷和自然更没意见,于是异口同声表示赞同。

秦堪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朝梁储拱手道:“梁大学士深明大义,秦某佩服之至。”

梁储满腹怒火,只觉得绕开了秦堪挖的两个坑,最后却还是跳进了他挖的第三个坑。

这竖子进殿之前恐怕便已打定主意要向日本皇室驻兵了,可怜殿中好几位久经风浪的老狐狸,终究还是斗不过这只小狐狸,被他逼得老老实实改了口。

事情已定下,梁储和屠滽一刻也不想多待,匆匆告退离开,仿佛多看秦堪一眼便是对自己生命的极大不负责任。

盯着众臣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朱厚照笑着叹气:“可以肯定,你现在是多么的人见人厌。”

秦堪也叹气,神情怅然若失:“可以肯定,屠滽的贺礼一定不会给我了,不知陛下的内库愿不愿意报销一点?”

“来人,送客!”

第二日,内阁发起驻兵日本的廷议,有了几位重臣的点头,廷议自然毫无悬念通过,随即司礼监拟旨,内阁批蓝,通政司照准,驻兵日本的旨意颁布天下。

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人和愁的人都是日本人。

知仁亲王闻知圣旨内容后,高兴得在驿馆内手舞足蹈直抽抽,状若疯癫。

而大内氏和细川氏两位使者则万分不满,这二人自从进了大明境内后,不知被谁带坏了,也学着大明的文官一样,一不高兴就跪谏,连地点都打听清楚了,于是包括使者和随从在内,数十人跪在承天门前请求大明皇帝陛下收回成命。

当然,二位使者的待遇跟大明的文官却是天差地别,蛮夷之人不通礼法,在大明这个神奇的国度里,有的事情文官可以干,有功名的举子秀才可以干,但外藩使者却是万万干不得的,想在承天门前跪谏,首先你得有功名,功名是跪谏的门票,否则性质就不一样了,他们这属于非法集会,聚众闹事。

有了秦堪那番皇室正统和乱臣贼子的说辞,谁还敢帮二位使者说话?人家知仁亲王才是正宗原汁原味的日本天皇使臣,大内氏和细川氏两家说是大名,却从来没有被大明朝廷承认过,严格说来,他们连当使臣的资格都没有,居然如此狂妄敢在承天门前跪谏?

再说圣旨已下,内阁,司礼监和通政司全部照准,驻兵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岂能说改就改?

于是跪谏团在承天门前刚跪下不到半个时辰,还没来得及酝酿情绪扯起嗓子喊冤,宫门内忽然冲出一队披甲戴盔的禁宫武士,人人手执水火棍,照了面二话不说扬起棍子劈头便打,将大内氏和细川氏两家的使者和随从打得鬼哭狼嚎,抱头鼠窜,一通棍棒下来,鼻青脸肿的两位使者对大明天朝上国的敬仰之心亦如玻璃般悄然迸裂…

神机营总兵孙英被管家领入秦府前堂时,正好遇见日本知仁亲王千恩万谢鞠躬哈腰退出去。

孙英淡淡朝知仁亲王瞥了一眼,没对他行礼,时下大明无论文武官员还是百姓,心中多少还是有着天朝上国的优越感,哪怕人家是日本天皇的亲儿子,在大明人眼里终究也只是化外蛮夷,地位再高也无法令大明的官员和百姓对其敬畏,往坏了说,这叫狂妄自大,往好了说,这叫上国尊严,这种尊严至少秦堪前世二十多年里从未有过。

日本人对礼节很讲究,见孙英一身披挂,显然是军中将领,知仁亲王急忙朝他长揖到地,直起身子后又不停地鞠躬表示敬意。

孙英淡淡点了点头算了打过招呼,然后也不搭理他,知仁亲王很懂礼数,一直鞠躬到孙英一脚跨进了前堂,才满脸堆笑离开。

进了前堂,孙英的态度徒然一变,摘下头盔单膝朝秦堪跪下见礼,礼数之周到,比刚才的知仁亲王不遑多让。

秦堪点点头,示意他坐下,命丫鬟奉茶,然后指了指前堂外知仁亲王的背影,笑道:“觉得此人如何?”

孙英撇了撇嘴,道:“化外蛮夷而已。”

秦堪笑道:“以后你每日要跟这些化外蛮夷打交道,日本人喜欢动不动下跪磕头,你且安心受着,他们爱磕多少磕多少,千万别不好意思,人家就好这一口儿…”

孙英:“…”

秦堪接着道:“神机营归朱老公爷统领,我已和朱老公爷说好了,这次远赴日本驻兵,你可将神机营里的厉害火器多带一些,鸟铳和短铳各带五百杆,佛朗机炮二十门,还有‘百虎齐奔箭’,‘神火飞鸦’,‘飞空震天雷’,用于水战的‘水底龙王炮’,‘混江龙’等等,能带多少都带上…”

孙英愈发满头雾水:“公爷,咱们驻兵五百人,职责是戍守日本皇宫,带这么多火器足以将日本踩平了,有必要吗?”

秦堪摇头:“不,你们一旦踏上日本国土,职责绝非戍守皇宫那么简单,你们这五百人是我大明一颗很重要的棋子,目的就是为了平衡日本战局,勿使统一,亦勿使强弱悬殊…”

ps:还有一更…

第六百九十六章面授机宜(下)

孙英是武将,武将不一定能作出一篇锦绣华文,但兵书是一定看过的。

秦堪一说“平衡”二字,孙英便明白他的意思了。

眉宇间闪过一丝犹豫,毕竟在日本国内搞风搞雨性质太严重了,玩得太过头了免不了一场大乱,那可是两国外交事件,一个七品监察御史小小参劾一本,他孙英都得人头落地。

当然,前些日子天津水师提督杨德全那夯货将日本整支舰队全灭一事是个例外,这种例外的几率相当于杨家祖坟喷了三辈子青烟,才算他运气好落个好结局,但是他孙英祖坟究竟有没有冒青烟,很多年不可考了…

仿佛看出孙英的犹豫,秦堪笑道:“你别怕,不是叫你领着五百将士征服日本,这是缺心眼的事,所谓平衡其实很简单,扶弱凌强而已,眼下日本皇室孱弱,你不妨听听那位天皇陛下的话,他手里骤然多了五百火器兵一定会不甘寂寞的,那时他让你打谁你就打谁,帮他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日本战局太乱,虽有数十位大名打来打去,实则真正有实力的只有大内氏和细川氏,没事多看看日本地图,找找天皇,大内氏,细川氏的势力分布,发现谁太强了,挑唆日本天皇去打他,发现谁太弱了,暗中与他结盟,不动声色扶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