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擦黑,已是掌灯时分。

今晚宁国公府宴客,客人不多,只有一位,兵部尚书严嵩。

半年前,严嵩奉旨巡视边镇,出京直赴平虏府,后经大同,宣府,延庆,最后巡视辽东,大明重要的边镇严嵩都一一巡视过,今曰终于回了京师,赶到通政司交卸了钦差官印和职司后,第一时间便登了秦府的门。

秦府花厅里,秦堪挥退了侍酒的家仆和丫鬟,花厅只剩二人对酌浅饮,低声谈论着对边镇局势和朝堂大势的看法。

“边镇情势大有改善…”严嵩啜了一口酒,笑着赞道:“相比弘治年间的边镇糜烂,如今的边镇好了许多,主要是公爷的功劳,这些年悄无声息频繁换将,再加上这十年来公爷亲自**练出一批又一批的少年兵充入边镇,对大同宣府几位总督和指挥使半以怀柔,半以威压,或明升暗贬,或借机治罪,总之,十余年下来,那些该换下来的将领都换下来了,新任的将领要么是公爷的心腹,要么是刚正不阿的忠义之士,边镇的风气已大大改善…”

秦堪苦笑道:“还不够,远远不够,当年李崇行刺马文升一案犹如昨曰,我还记得很清楚,咱们大明的边镇已糜烂至斯,我不相信短短十余年能彻底改头换面。”

严嵩点头:“这次下官奉旨巡边,也看到了许多需要整治的人和事,经由锦衣卫探子的密报,许多边镇还是存在喝兵血,奴役兵士,疏于**练,暗贩生铁军械等等恶事,这些人和事下官已写在奏疏上,待明曰早朝,下官一定狠狠参他们一本。”

秦堪叹道:“幸好有了陛下的应州之捷,这一战非同小可,至少给咱们大明换来了十年的和平,陛下亲自争来的十年之期对咱们大明来说至关重要,这十年内,咱们要厉兵秣马,整肃王师,十年后,咱们主动点齐大军向草原大漠进发,将贻祸大明百余年的蒙古人彻底打垮!”

严嵩情不自禁挺起了胸膛,眼中泛起兴奋的光芒:“下官必誓死追随公爷,见证大明王师横扫宇内,荡靖天下!”

秦堪笑道:“所以,咱们都要好好活着,活着看到大明打垮鞑靼瓦剌,将北方偌大的领土收归大明版图,你我开疆辟土之功必可载于史册,荣耀千古。”

严嵩重重点头,举杯齐眉相敬,二人一口饮尽,相视而笑。

“谁能想到,咱们正德一朝之富强,竟超越了弘治年,正德朝才算是真正的大明中兴啊,相比当年弘治先帝与一干忠直老臣**劳整整一生,正德朝却在一位天下公认的歼臣佞臣手里中兴,秦公爷,上天待你甚厚,上天亦待你太不公!”

严嵩长长叹息,他是秦堪的心腹亲信,也是最了解秦堪的人,愈是了解秦堪,严嵩便愈钦佩他,这些年秦堪做过的事情他都看在眼里,他知道秦堪为了这个苦难深重的国家付出了多少心力,皇帝荒唐昏庸,朝臣倾轧争斗,士子空谈江山,真正为改变这个国家而默默倾尽一生光亮的人,得到的却只有一个歼臣的骂名。

愈是如此,严嵩钦佩之中愈是为秦堪感到不值。

秦堪淡淡一笑:“宠辱不惊,笑看庭前花开花落。我来到这个世上,背负着沉重的使命,旁人毁之誉之谤之,于我何加焉?”

严嵩叹息片刻,再次举杯相敬。

匆忙的脚步声从花厅外传来,秦堪皱起了眉头。

国公府的管家下人们都知道,严嵩是他的重要客人,正值浅酌畅谈之时,谁会这么煞风景来打扰?

“老爷,不好了,宫中宦官有急事禀报…”厅外管家的声音透着几许惶急。

秦堪眉头皱得更深,沉声道:“何事?”

一道尖细的声音在厅外如破帛般裂开:“奉司礼监张公公之命,请秦公爷速速入豹房,陛下他…他…”

秦堪浑身一震,猛地站起身,与严嵩惊愕互视一眼,发现彼此脸色都泛起一片吓人的煞白。

三步并作两步冲出花厅,秦堪揪住小宦官的衣襟将他拎了起来,恶声道:“陛下怎么了?”

小宦官眼泪汪汪大哭道:“陛下傍晚时分跳进了豹房前的湖中,溺…溺水了!”

秦堪眼前一黑,顿觉一阵天旋地转,身躯摇晃了几下才站稳。

严嵩大惊,抓着宦官的肩膀厉声道:“溺水?天子万乘金贵之尊,怎么可能溺水?宫中禁卫和太监们都死绝了么?为何不看好陛下?”

宦官哭道:“谷公公已拼命拦阻过,但陛下不听,为捞一支金簪执意跳入湖中,过了许久不见冒头,谷公公这才惊觉坏事。急忙叫禁卫将陛下救上来…”

“陛下现时怎样了?”

“陛下呼吸尚在,但不知为何就是不见醒来,太医院的太医们都瞧过了,却纷纷束手无策,此时内阁三位大学士,还有各部尚书大人,京中各公,侯,伯爷皆已聚集豹房外等候消息,张公公命奴婢请秦公爷和严大人同入豹房商议要事。”

秦堪脸色阴沉如水,目光冰冷如铁,扭头看了震惊的严嵩一眼,咬牙道:“咱们先去豹房看看。”

严嵩急忙点头,在小宦官的引领下,三人匆匆出了府门,临上马车之前,秦堪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对门前侍卫道:“速去东城内街外宅,请唐姑娘至豹房,救人如救火,快去!”

侍卫抱拳领命,一声不吭翻身上马,在夜色中飞驰而去。*

秦堪和严嵩的马车一路疾驰,只花了两柱香时辰便到了豹房门前。

豹房门前挤满了人,站在高处望去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内阁大学士,各部尚书侍郎,京中勋贵全到齐了,锦衣校尉和东西厂番子按刀来回巡弋,腾骧四卫和团营将士执戈张弓,如临大敌,四处只见明晃晃的火把和宫灯,还有一张张惶急焦虑的面孔,紧张的气氛在宫门前弥漫,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秦堪和严嵩刚走下马车,呼拉一下围上来一群大臣和勋贵,有人焦急跺脚,有人大骂昏君荒唐,还有人力竭声嘶大喊着这是阴谋,必是贼人设计弑君云云,众生百相,不一而足。

“各位大人,肃静!”内阁首辅杨廷和大喊了一声。

执宰天下十余年,杨廷和在朝臣中的威信还是很大的,喊了一声后周围七嘴八舌的大臣们纷纷闭嘴,无数道目光紧紧盯着秦堪那张阴沉的脸。

在这浑浊的朝堂里打滚十余年,不得不承认,秦堪的地位已是举足轻重,被人骂也好,被人恨也好,如今的朝堂里再无一人敢藐视他的存在。

匆匆朝周围的大臣们作了个环揖,秦堪看着杨廷和沉声道:“陛下救醒了吗?太医怎么说?”

杨廷和叹气:“陛下仍未醒,太医在豹房门前进进出出,虽然一个字都没说,但老夫看他们的脸色,恐怕有些不妙…”

秦堪心中一沉,脸色愈发阴郁。

看着周围焦虑的同僚,秦堪压下心中的惊惶,强笑道:“吉人自有天相,陛下非夭折早逝之相,必有上天护佑,只要有呼吸便没事,说明还有救,醒来只是迟早的事,诸位同僚切莫惊慌,此时不可自乱阵脚,引起天下臣民恐慌。”

杨廷和也点头道:“秦公爷说得没错,陛下还有呼吸,或许情况没那么糟糕,诸位且放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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纨绔修真,毒行天下

萧强要在这片都市的土地上,打下一片属于自己的的江山!

第七百一十六章子禾入宫

秦堪和杨廷和都说得轻松,但心头却分外沉重。

杨廷和是朱厚照的授业恩师,二十多年的师徒情分和十多年的君臣情分堵在心里,此刻杨廷和心中的悲意无人可知,不仅如此,作为内阁首辅,还有一个更严峻的问题摆在眼前。

若朱厚照醒不过来,或者…龙御归天,谁会是大明的下一任君主?朱厚照无子嗣,永乐这一脉传承了一百多年,到这里便完全断掉了,若要选择皇位继承人,只能由内阁发起廷议,从朱家宗谱上选一位血脉最近一支的同辈皇亲,也就是朱厚照的堂兄或堂弟来继承。

无论能不能接受,有一个震惊的事实摆在所有人面前,——若朱厚照不能醒来,大明的天,要变了。

此刻豹房门前,所有朝臣的目光全部聚集在杨廷和,杨一清,毛澄,秦堪等人身上,他们是大明这个帝国内除了皇帝以外最具权势的人,他们的态度决定大明帝国下一步的走向和兴亡。

杨廷和的压力很大,他是内阁首辅,手握重权不假,担的责任也重,念头稍有差池而令大明从此衰亡,他将成为千古罪人,他和他的子孙万代将承受后人无尽的唾骂。

众人沉默无言时,杨廷和清咳几声,朝秦堪拱了拱手:“秦公爷,您看这事儿…”

出了这么大的事,当朝首辅竟问一位原本不该干政的国公的意见,这个举动释放的信息便很明显了,朝臣们都是极有眼色的,于是除了一干自命清高之辈冷哼之外,所有人的殷切目光全部投注在秦堪身上。

秦堪望向豹房那扇紧闭的大门,心绪如乱麻般理不清。脸色一直阴沉着,像即将倾泄暴雨的天色。

“先倾尽全力救陛下,陛下若救醒,余事皆消…”秦堪从齿缝里迸出这句话。

杨廷和急忙点头附和:“不错。先救陛下为首要之务。来人,稍停待太医院院判刘文泰出来后。速速请来与我等相会,通报陛下病情…”

秦堪补充道:“值此千钧关头,为救陛下我等当不遗余力,不拘一格。京师坊间市井的名医亦可请来豹房参与会诊,如京师有名的龙二指先生,还有…”

“还有我。”一道娇脆却清冷的声音远远传来,打断了秦堪的话。

众人一楞,纷纷闪开一条道,却见不远处,唐子禾一袭襦衽绿裙。头戴一顶盖着黑色面纱的斗笠,在锦衣卫校尉的围簇下款款行来。

秦堪阴沉的脸色终于绽开了一丝笑意,朝杨廷和道:“这位唐姑娘是…是我多年的红颜知己,当年亦曾是活人无数的神医。国子监监丞唐寅之胞妹,这几年在京师悬壶济世,给穷苦百姓施医赠药,估计各位同僚都听说过她的名声,眼下事态紧急,所谓内举不避亲,我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应该将唐姑娘请来给陛下瞧瞧,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恍然,连连点头,望向秦堪的脸色也不由自主暧昧起来。

唐子禾的名声他们倒确实听说过,而且医术颇为高明,据说将京师的龙二指比得无话可说,竟生生将龙老先生气病卧床。不过相比之下,宁国公外宅如夫人的名声貌似比唐神医的名声更大更响亮,此时此刻秦公爷将这位姑娘请来,莫非想借救治陛下之机给她谋个诰命夫人的衔头,好将她的身份拔高一些,省得被宁国公那位剽悍的正室夫人不明不白扔井里?

无数小人之心揣度着秦公爷的君子之腹,当即周围便传来更多的怒哼声。

秦堪坦然迎着众人暧昧的目光,虽然心里隐隐有一种让他们排好队,自己用鞋底挨着个儿从他们脸上扇过去的冲动,但是表情仍旧很平静。

众人目光各异,却无人开口,最后还是杨廷和打破了沉默,笑道:“唐姑娘的神医之名京师皆闻,老夫也曾听过,想必医术必然不差,况且又是秦公爷的…咳咳,有劳姑娘入豹房为陛下一诊,若能令陛下醒来,必是旷世之功。”

说完杨廷和命人招来一位太监,此时受宠的内宫七虎全都聚集在朱厚照榻前,守在豹房门口的太监倒眼生得紧,杨廷和向这位太监说明了唐子禾的身份后,太监略带倨傲的神色顿时变得如沐春风,望向唐子禾的目光如同忠犬看着主人一般,不时还朝秦堪瞥去一眼,生怕得罪这尊陛下面前红得发紫的真神。

唐子禾表情一直很平淡,进豹房如同进自家宅院般款款信步。

与秦堪擦肩而过时,唐子禾一眼便看懂了秦堪眼里的担忧,停下脚步朝他嫣然一笑:“放心吧,我是救人的大夫,自会尽力而为,总之…不会比现在更差。”

这句话隐晦得只有秦堪能听懂,秦堪闻言也笑了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于是一句话便宽了他的心。

秦堪没忘记,这位给朱厚照瞧病的女神医,十年前却是称霸三省麾下精兵十万,誓要夺取朱厚照江山的女反贼,就在几日前,这个贼心不死的女反贼还试图发展下线,将国公爷拉进造反的阵营里,传销洗脑般给他灌输“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的大逆不道的反动思想…

现在,此刻,这个女反贼居然要给皇帝瞧病…

尽管唐子禾已隐晦表示过不会将朱厚照怎样,秦堪还是忍不住想在豹房外埋伏五百刀斧手…

唐子禾进了豹房,被锦衣卫蛮横从被窝里拽出来的京师名医龙二指也不由分说被送进了豹房,连同太医院的诸位太医们一起轮流给朱厚照号脉会诊,豹房大殿内一片吵吵嚷嚷之声,张永谷大用等人脸色灰白急得团团转,想劝架又不知该偏向谁,大殿内乱成了一锅粥。

守侯在豹房外的大臣们也不消停。三三两两聚集一处低声议论,朝臣们分成了三派,一曰乐观派,总认为朱厚照只不过是寻常溺水。情急之下晕厥而已。不消多久便能自然醒转,二曰悲观派。太医们几施妙手仍无法醒转,显然病情万分危急,改天换日即在眼前,还有一派则是最常见的墙头草。无论风往哪边吹,犹自逍遥旁观屹立不倒。

秦堪和大家一样静静站在豹房外,与杨廷和等人商议一番后,大家终究拿不出章程,于是只能等待诸位太医和名医们会诊后的结果,并派人入宫禀报两位老太后和夏皇后,对外则下令封锁消息。不准任何人将朱厚照落水之事外传。

静静注视着豹房那两扇黑幽幽的紧闭大门,秦堪抿紧了嘴唇,心绪却愈发纷乱,一种不安的情绪骤然袭上心头。

史上的正德皇帝确是因落水而病。最后中年夭逝,原以为自己的到来已改变了这个世界,该发生的事情或许不会发生,然而终究人算不如天算,有些事情改变了,有些事情却仍按着原来的轨迹发生着,哪怕位高至皇帝和国公,可以手握天下万物生灵的生死,却始终赢不了天意…

最具权势也是最好的朋友毫无知觉躺在里面那座奢华冰冷的宫殿里,而他却只能默默守在宫殿的大门外等待消息,在老天面前,贵为国公仍然是那么的渺小,自从踏入官场十余年,秦堪从未像今日此刻这么无助过。

迷茫无措间,秦堪感到自己的衣袖被人轻轻扯动了两下,回头一看,却是丁顺。

丁顺小心翼翼朝周围扫了一圈,凑在秦堪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公爷,此时大夫们正在给陛下瞧病,一时半会儿怕是没结果,公爷在此徒劳等候还不如在附近信步一圈…”

瞧着丁顺鬼鬼祟祟的模样,秦堪皱起了眉:“丁顺,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你有什么话最好直说,别触我的霉头。”

丁顺急忙道:“公爷,几位大人在西华池东畔的凉亭内相候,请公爷移驾一行,有事相商。”

秦堪回头看了一眼豹房的大门,淡淡道:“带路。”

西华池就在豹房前方,东畔的凉亭原本是供游人士子踏春游玩之所,后来朱厚照决定将豹房建在西华池畔后,凉亭也成了禁地,日夜由腾骧四卫把守,闲人不得靠近,这里是豹房之外的禁区,朱厚照平日鲜少游玩,外人更不能入内,好好的一座亭子便从此荒芜下来。

秦堪跟着丁顺徐徐而行,沿着西华池畔幽林羊肠小道弯弯绕绕行了半里路后,终于走到凉亭边。

亭外方圆数十丈内的禁卫已由锦衣卫接手,丁顺,李二,常凤等人领着秦堪最亲信的南京旧部重重把守在周围,将凉亭围得水泄不通,人人神情凝重按刀戒备,见秦堪到来,众旧部纷纷躬身为礼,后退让出一条道。

亭内早已聚集了十几位大臣,都是老熟人,铁杆的秦党中坚分子,其中包括锦衣卫都指挥佥事牟斌,大学士杨廷和,吏部尚书杨一清,兵部尚书严嵩等人,还有一位颇出秦堪意料之外的勋贵,赫然竟是保国公朱晖。

身在朝堂难免拉帮结派,十余年来的苦心经营,秦堪如今的势力可谓只手遮天,权势比之当年的刘瑾只强不弱,不同的是秦堪深知隐忍低调,绝不像刘瑾那般一朝掌权便气焰张狂,几位铁杆秦党无论明里暗里皆是一派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做派,谁都不曾想到原来朝中这几位跺脚便能震动天下的重臣已成了宁国公的政治同盟。

至于这位保国公朱老爷子就有些特殊了,托当年秦堪力主内宫和京师勋贵联手出资进行海运贸易之功,京中许多勋贵因利益而和秦堪拧成了一股绳,朱老爷子便是其中之一,这十年来,保国公府的库房存银不知翻了多少倍,老爷子尽管对秦堪有些瞧不顺眼,但他跟银子却是没仇的,所以不知不觉中,朱老爷子也成了秦党的一员。

见秦堪走进凉亭,众人纷纷起身拱手,朱晖则倚老卖老端出一副长辈架子点了点头,秦堪也不以为意,仍谦和地一一回礼。

“各位大人。今日宫闱生变,此时陛下生死未知,诸位邀秦某来此…”

亭内众人互视一眼,表情有些诡异。

终于。与秦堪年纪最近。关系最好的严嵩代表众人率先开了口。

“秦公爷,我等此时邀公爷来此。有要事相商。”

秦堪似有所觉,却不动声色淡淡地道:“惟中尽管说。”

严嵩垂头沉默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后,小心翼翼道:“陛下今日不慎溺水。下官与各位大人见太医院的太医们频繁进出豹房,脸色却一阵比一阵难看,下官等人妄自猜测了一番后,觉得…觉得…”

秦堪的声音愈发平静:“觉得怎样?”

“公爷,我等读书人虽奉孔孟,却也涉猎百家,对医书亦有过接触。从《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千金方》,到本朝太医院院判刘文泰之父刘憬整理编撰的《御制本草品汇精要》,我等皆一一通读过,对于寻常的病理病症多少有一些评判。普通溺水之人,若在数十息内能救起,挤压腹腔积水令其呛咳出声,人则无碍,但是溺水太久,救起来后只有声息,神智却不见醒转,则…则…”

“则怎样?”

严嵩咬了咬牙,道:“则…凶多吉少!”

严嵩说完,亭内顿时死一般的寂静,周围仿佛连气温都骤然降了许多,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息在众人头顶弥漫。

凉亭四周只听得到蛙叫虫鸣,细微而杂乱的声音将凉亭内的气氛衬托得愈发沉闷阴森。

不知过了多久,秦堪挤出一个笑脸,道:“各位到底想说什么?”

严嵩不敢开口了,他深知秦堪和朱厚照之间的交情多么深厚,接下来的话无疑在挑战秦堪的心理底线,这位国公爷很多年没发过火了,但大家都知道他一旦发起火来后果多么严重。

最终还是杨廷和忍不住开口了。

“秦公爷,老夫是陛下的授业老师,陛下溺水,性命垂危,老夫比你更加心痛,但是我们皆为国朝重器,不管多心痛,有些事情不得不去面对,今晚若大夫们妙手回春令陛下醒转,则是上天垂幸,陛下算是安然过了这一劫,然而,若是陛下今晚醒不过来,秦公爷,大明社稷何去何从,皇位承继议定何人,朝中局势怎生安稳,宫闱外廷如何平抚,我等不能不拿出个章程,否则若真有不可言之噩信,朝堂和天下岂不大乱?”

明知杨廷和所说的是老成谋国之言,句句皆在情理,但秦堪仍忍不住怒了。

“陛下仍有声息,人还没死,你们…就这么急着给陛下送终吗?”

众人吓了一跳,急忙站起身连道误会。

杨廷和也怒了:“老夫和朱老公爷已是四朝老臣,每到皇帝弥留之际,皇宫钟鼓楼敲钟聚臣,一起商议皇帝后事,核对皇帝遗诏,此非忤逆,而是人臣之义,秦公爷何以如此谤我?”

秦堪瞪着杨廷和,冷冷道:“陛下年不到三十,正是春秋鼎盛之时,只不过溺水未醒,何来‘弥留’之说?明日若陛下醒转,尔等有何面目见陛下?”*

豹房大殿内。

朱厚照一身明黄软绸里衣,阖目静静仰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只有胸膛不时微弱的起伏才能看出是个活人。

刘良女发髻凌乱瘫坐在床榻边,满脸泪痕痴痴地注视着朱厚照,眼中充满了掩饰不住的哀愁和痛意。

床榻边围满了太医,还包括唐子禾和市井名医龙二指。

太医院院判刘文泰老态龙钟,一头苍苍白发在昏黄的宫灯照映下愈发显得枯槁稀疏,他的脸色却阴沉得如同隆冬严霜,隐忍着怒气的目光不时从龙二指身上扫过,很不善良,反正绝对没有倒屣相迎的意思。

龙二指满腹郁闷,他知道刘文泰目光的含义。

皇帝和宫中贵人们的病症本是太医们的活儿,市井大夫们的手艺再精湛,身份离太医也差了好几条街,然而今日陛下溺水不醒,宁国公和外廷诸臣却将市井坊间的两位大夫请来会诊,分明是对太医院的藐视和不信任,这个事实令太医们分外难堪和气愤,刘文泰那种仿佛要吃人的目光的含义也就很明显了。

龙二指却有苦说不出,给宫里贵人特别是皇帝瞧病,你以为是件很荣耀的事吗?这是拎着自己的脑袋在玩命呀,其风险简直比造反的响马还高上无数倍,诊病稍有差池便是九族抄诛的下场,若不是锦衣卫那帮粗鄙汉子不由分说将他绑来,杀了他也不会主动靠近豹房半步。

倒是那位近年来风头正盛的京师女神医唐子禾神情却很淡然,不悲不喜无惧无畏,众太医和龙二指分别给朱厚照号过脉,最后才轮到唐子禾。

唐子禾丝毫不避讳男女之别,既未命人拉帘,也不叫人悬丝,而是落落大方地三根纤纤玉指搭上了朱厚照的手腕,阖目沉思不语。

众人默然不语地盯着唐子禾那张绝世倾城的美丽面庞,静静地等待她号脉。

唐子禾号脉的过程很慢,从头到尾不慌不忙,对刘文泰不善的目光更是彻底无视,反而不经意般与刘文泰的目光相碰时,刘文泰却略显慌乱地将目光移向别处。

刘文泰当了半辈子院判,官场也算混出了许多心得,京师藏龙卧虎之地,有的人可以得罪,有的人却万万得罪不得,比如眼前这位绝色倾城的姑奶奶,便属于绝对不能得罪,哪怕她朝自己脸上吐口水也只能微笑的唾面自干的那类人。

姑娘并不可怕,但姑娘的男人很可怕,那位爷权势遮天,随便打个喷嚏便能让他万劫不复,刘文泰敢对龙二指横眉怒眼,但绝不敢对唐子禾稍有颜色。

不知过了多久,唐子禾雪白如葱段般的玉指才缓缓从朱厚照的手腕上移开,接着又很不客气地将朱厚照的两片眼睑翻开,看了看他的瞳孔和充血程度,最后还做出一个令太医们瞠目结舌的举动,她一只手托着朱厚照的下巴,另一只手的手指直接插进朱厚照的嘴里,微一用力便将龙嘴撬开,命一名太监举着宫灯靠近,唐子禾眯着眼仔细看了看朱厚照的舌苔。

一应程序走完之后,唐子禾才满意地收了手,稍稍退了半步,任谁都没发现,唐子禾的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明悟之色。

第七百一十七章延命求生

唐子禾的脸色很诡异,眼神更加复杂,如果此刻秦堪在旁边的话,以他对唐子禾的了解,一定会二话不说先抽她一个大嘴巴然后一脚将这贼心不死的女反贼踹出殿门外。

可惜,秦堪没在她旁边。

这是宫闱规矩,皇帝病重正是非常敏感之时,宫廷门闱便交由司礼监和御马监以及内阁掌握,外廷大臣哪怕如秦堪这般身份的人亦不得随意入内探视,毕竟古往今来“趁你病要你命”之类的人渣太多,亲兄弟都不得不防,更别说外臣了。

没了秦堪的监督,唐子禾眼中的邪恶开始抬头,脑中的小恶魔已一刀捅死了小天使…

诸位太医全都号过脉,太监殷勤而惶急地将众人请到偏殿内,宫女匆匆给众人奉上香茗,张永和谷大用等七虎如同阎王座下小鬼,得知众大夫号完脉后,七人一阵烟似的飞快窜到偏殿,焦急地看着众位大夫沉吟不语。

片刻之后,一身蟒袍气度华贵的张永浑然不顾仪态地重重跺了跺脚,急道:“各位大夫,陛下病情如何,能不能救治,你们倒是说呀!”

谷大用不言不语,脸上还挂着泪花儿,神情却是众人之中最焦急的一个。他不仅为朱厚照担忧,更为自己担忧,朱厚照若有个好歹,事发时离朱厚照最近的他就要倒霉了,少说也是个殉陵的下场,谁叫他没看好陛下呢?纵然满朝文武能放过他,盛怒之下的老太后能饶得了他?

众太医沉默不言。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

众所周知,太医是个高危职业,历史上这种职业向来是一种炮灰的存在,皇帝死了,太后死了,皇帝宠爱的嫔妃死了,皇帝最喜爱的儿子公主夭折了等等,天家但凡有了倒霉事,盛怒之下总要砍掉几个太医的脑袋陪葬。什么罪名已不重要。总之,千金难买爷不高兴。

如此艰难的生存环境,造就了历朝历代太医无论诊病还是用药皆以中正平和性稳为主的不良风气,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跟后世专门哄骗老年人的保健品一样。治不好你也吃不死你。

历代多少皇帝冤枉死在太医们这种“但求无过”的心态下,已不可考,但绝对有。而且不少。

今日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太医们毫无心理准备,连推卸的措辞都没来得及编造便被紧急召进豹房,给朱厚照号完脉后,太医们的心情更沉重了,张永问了好几次都没人敢答话。

直到张永眼中冒出几分戾气和杀机,院判刘文泰微微一颤,不得不开口了。

“张公公,陛下溺水太久了…”刘文泰摇头叹息:“老朽等人号脉之后发现,陛下气息犹存,但十分微弱,观其色,察其气,闻其声,陛下脉搏紊乱,外干内虚,气血无力,此时陛下已是命悬一线,情势危矣!”

张永和六虎浑身一震,脸色瞬间苍白无神。

朱厚照的生死关乎太多人的前程和性命了,影响最直接的便是张永这七人,朱厚照若死,内阁必有廷议,将来无论哪位藩王或藩王世子承继皇位,对他们七人来说都不是件好事,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纵然心胸再宽广,也断然不会留前朝旧臣在身边的。

“没…没救了么?”张永两腿发软,失神地喃喃自语。

刘文泰长叹一声,黯然摇头,两行老泪夺眶而出,至于这眼泪是为朱厚照而流还是为前途吉凶莫测的自己而流,只有他本人清楚。

刘文泰都摇头了,其余的太医们自然更无话可说,消沉绝望的气息瞬间弥漫着整个偏殿,过了一会儿,殿内竟传出低抑的轻泣声,显然是某个胆小的太医为自己的性命未卜而哀恸,皇帝没治好,活着的老太后和外廷诸臣可不是省油的灯,太医们的生死全在他们的一念之中。

唐子禾默然不语,神情淡然地看着殿内众生相,满殿之中只有她最淡定,甚至有心情端起香茗,不慌不忙地品着上好的宫廷贡茶,透过茶水氤氲缭绕的雾气,唐子禾绝美的面庞亦变得愈发神秘不可捉摸。

一直不言不动的谷大用木然扭头看着正殿内躺着朱厚照,忽然浑身一激灵,嚎丧似的大哭起来。

“陛下啊!老奴对不起你啊!老奴不该留陛下一人在亭子里啊…老奴万死亦难赎其罪,陛下您慢些走,老奴很快下来陪您,继续侍侯您…”

哭嚎声很快传染了正殿内侍立的太监和宫女们,听到谷大用的哭嚎,众人已知道了结果,纷纷跪下或真或假地大哭起来。

张永两眼圆睁,嘴唇不由控制地抖索着,神情既惶急又绝望,满殿哭嚎的声音令他愈发崩溃了。

“都给杂家闭嘴!闭嘴闭嘴!”张永嘶声大叫,血红的眼睛像困兽般恶狠狠地瞪着众人。

殿内顿时一静。

“陛下…不能死!绝不能死!”张永像个疯子似的喘着粗气左顾右盼,茫无目的地寻找着最后一丝希望。

当了十年的司礼监掌印,他比谁都清楚权力的妙处,更比谁都清楚一旦失势的下场,朱厚照死了,新君登基,连新官上任都难免要烧三把火,更何况新君?若欲竖立帝王威信,放眼朝堂内外,他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大小长短正合适,绝对是第一个挨刀的倒霉鬼。

所以,朱厚照不能死!他若死了,张永也活不了。

血红而疯狂的眸子在殿内来回巡梭,众人的目光与他相碰,纷纷惊恐地垂下头。

除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唐子禾仍旧淡定地品着茶水,身边的一切仿佛与她毫不相干,哪怕张永那双骇人而疯狂的目光盯住她,她仍然那么的清冷孤高,不屑一顾。

终于,张永的眸子定在她身上。

满殿惶恐的人群里,唐子禾表现得太显眼了,像一株腊梅,在万花凋零的冰天雪地里独自傲然绽放,洁白无尘,光芒四射。

森然可怖的目光停留在唐子禾身上,目光渐渐变得和缓如风,吹面不寒。

再怎么失去理智,张永也没忘记这个女人的来头,她是秦公爷的女人,眼下情势危急,或许唯一能救他的只有秦公爷,或者…秦公爷的女人。

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张永非常客气地朝唐子禾拱手:“唐姑娘一直未发一语,不知姑娘有何高见?”

唐子禾眉目不抬,美眸仍盯着手中的茶盏儿,淡淡地道:“我的看法和诸位太医一样,陛下很难撑过今晚。”

张永的心再次跌入谷底。

刘文泰和众太医,包括龙二指在内,纷纷对唐子禾的诊断表示赞同,朱厚照的病症委实危急,气息如此微弱,确实很难撑过今晚了。

张永盯着唐子禾那张精致得如同画中仙子的面容,忽然冒出一句很突兀的话。

“太医或许没办法,但唐姑娘一定有办法的,对吗?”

唐子禾终于将目光抬起来,看向张永,似笑非笑道:“我家相公说过,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陛下已是弥留之际,诸位太医都拿不出办法,小女子更没办法了。”

张永立马做出一个很失态的举动,扑通一下跪在唐子禾面前,眼泪如喷泉似的喷涌而出。

“看在杂家与秦公爷多年好友的情分上,看在杂家对秦公爷和姑娘这些年守望相助执礼甚恭的份上,唐姑娘,求求你救救陛下吧,杂家的身家性命全在姑娘一念之间了…”

其余六虎顿时回过神来,众人眼睛一亮,一扫方才绝望之态,纷纷朝唐子禾跪下。

刘文泰和一众太医则神情愕然,不敢置信地盯着唐子禾。

唐子禾轻叹一声,搁下了手中的茶盏儿,道:“诸位公公请起,小女子当不得各位的大礼,方才进豹房之前我家相公叮嘱过我,命我倾尽全力而为,小女子以夫为天,怎敢怠慢不工?只不过…刘太医方才的话也是正理,陛下气息微弱,生机逐渐断绝,我是真没办法救醒陛下了,顶多…”

张永仿佛溺水之人捞到了救命稻草似的,情急之下用膝盖拖行了几步,急声道:“顶多怎样?”

唐子禾叹道:“顶多我只能施术延续陛下生机,稍增陛下气息,力保陛下不会在今晚驾崩…”

众人顿时如坠冰窖,神情再次绝望。

今晚不驾崩又能怎样?续命一天两天,对他们的命运有任何帮助吗?

张永却浑身一振,神情变得兴奋起来:“唐姑娘能为陛下延命几日?”

唐子禾目光露出欣赏,嘴角亦绽开了一丝笑意:“或十日,或半月,总之绝不会少于十日。”

张永重重拍了一下大腿:“好!十日便十日!陛下能延命十日,便是我等最后的机会,十日的时间,我们能做多少事?派出快马请北直隶的名医,各位太医日夜随侍会诊,辨证病理,搜罗天下珍稀药物,甚至张贴皇榜向天下求能求贤,这些,都是咱们的机会!活命的机会!”

第七百一十八章善恶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