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他手指的轨迹,我瞥见自己皮肤里有一道细细的红线迅速从手臂涌入手心。

说也神奇,那红线刚在我手心里消失,身上的痛感立刻减轻了许多,腰也一下子能挺直了起来,我长舒一口气,差点没把眼前这个神奇的‘大夫’一把用力抱进怀里。

“你好厉害!”手伸了一半即刻想起他的身份,我张嘴憋了半天,吐出这四个字。

他笑笑,似乎没瞧见我这冲动又半途而废的举止,扭头看向窗外淡淡说了句:“你情绪不能再有这样巨大的波动了,否则,神仙替你想法子延命都难。”

“可是你能想象么??我活了二十多年,从没见过这么恶心的人!怎么能忍得住…”

“二十多年而已,你以为自己能见过多少天下的恶。”

“…那你又见过多少。”

“足够多到让我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鬼脏,妖脏,皆敌不过一些人内心的肮脏。那些脏极致并深入骨髓,比癌症更加无可救药。这也就是为什么,即便面对如此丰盛一顿大餐,我仍是觉得同那只聻做的交易,会让我觉得更加满足一些。”

“你跟阿芳做了交易?什么交易?”

他瞥了我一眼没有回答,只静静发动了车子,然后朝着大路方向行驶了过去。

开的速度有些快,直至上了大路,才渐渐放缓下来,随后道:

“一笔会让舟老板生不如死的交易。”

我怔了怔:“生不如死?怎么样生不如死法?”

“在舟羽重新炼出人身,并有能力带他母亲和姐姐离开这间旅店前,舟老板将永远都没法离开这个地方。等他几天后被从警局里释放出来,回到此地,他会发现他从此再也见不到一个人,并且再也吃不到任何东西。但他会活着。每天在极度的饥渴中睡去,每天在极度的饥渴中醒来,他会疯狂,会拼命想尽一切方式寻找离开这地方的方法,但他总得睡觉,不是么,醒来一切如故…”

“听上去好像并不怎么像是种能让人觉得生不如死的惩罚。”打断他的话,我不以为然。

他笑笑:“觉得死才是最可怕的是么。”

“像我这样还没死前先被慢慢吓死,或者慢慢被折磨死,才叫生不如死。”

“呵…年轻到底天真。”

“只不过是每天饿醒再饿睡,又见不到一个人而已,这有…”正要带着一种怒气未消的抱怨轻描淡写对他说上一句,‘这有什么’。

但一眼见到他目不做声静望着车窗外的那双眼睛,那四个字却怎样也无法从嘴里说出口了。

因为我突然想到了这男人一千年来在阎王井内的囚徒生活。

整整一千年,眼睁睁看着自己皮肉化白骨,不能吃不能喝,无尽地睡去再醒来,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孤独到无以复加的孤独。

绝望到无以复加的绝望。

应该…确实是很可怕的吧…

“你看得我脸上都快长草了。”兀自想得发愣时,忽然听他似笑非笑朝我丢出句调侃。

我脸微微一红,然后坐了坐直:“那么你又从那笔交易里得到了什么?”

所谓交易,自然是有来有去。

“这个么。”他从衣袋里摸出样东西,丢到了我膝盖上:“每天吃一粒,有多少粒你能活多少天。”

“药么?”那是个小玻璃瓶,小得跟麝香保心丸的瓶子似的。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里面装着一颗颗细小的黑色药丸,看着也很像麝香保心丸。因此对着光朝它们看了好一阵,我随口问了句:“都什么成分?”

“其中一种成分,叫石阴乌血蝉。”

“知了?”

“不是,是石头。”

“石头做药?”

“这种石料比较特别。石肉是性寒的阴石,石皮因墨里带红,所以被称作乌血,性子却是极热。这两种性质附加在一块石头上,可起到一种效果比较不错的药理作用,譬如压制你身上这日益扩散的咒毒。”

原来如此…听上去真够神奇的不是么。“可是,这么厉害的东西你是从什么地方弄到的?昨天还不见你有吧…”

他笑了笑:“它是舒王李谊尸身上用来压舌的葬器。”

一句话说完,我足足愣了两三秒,随后扭头猛扑向窗外,嘴一张哇地吐了一地。

他似乎没瞧见我的痛苦,一边开着车,一边仍继续说着,话音清澈悦耳,却听得我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至于另外的成分么,一种,是那娃娃碎裂时留下的血,另一种,则就是我跟那聻做的交易,它是…”

“够了…别说了…你别说了…”

——血棺完结——

第84章 红头一

第六个故事红头

一.

到了罗庄镇,油已亮了红灯,刚好经过加油站,趁着加油当口我去油站洗了把脸,把被风吹得一脸灰尘的泥浆脸洗了洗干净,又用兜里仅剩的几个钱买了两个面包两瓶水,顺便再把自己被偷的□□挂了失。

被偷两天才挂失不知道是不是太晚了,不过原本我是不打算挂失的,心想着反正也没多少天可活,这种身外之物也不必太惦记。不过终究还是觉得不该便宜了那些小偷,连一个孤身在外茫然得走投无路的女人都要偷,实在是该诅咒这些人才是,哪能被他们偷了还由着他们想办法去取钱。

回到车里时,油已加满,冥公子将车停在出口处,正兀自低头看着手里一张纸。

我瞥见纸上的东西,不由脸微微一红,赶紧坐进去想把纸抢回来,转念一想,反正看也看到了,也就由着他继续以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朝纸上看着,一边磨磨蹭蹭坐进了车。

“这是什么?”听见我关上车门,他放下纸问我,

“没事时候随手画着玩儿的。”我觉得他有点明知故问。

“画得很漂亮。”他笑笑,随后朝纸上的画又看了一眼:“这人是谁。”

“你的新造型。”

“像个鬼。”

“这是西洋画里的死神。”

“为什么要把我画成西洋画里的死神?”

“因为你姓冥,冥王的冥。而西洋画里的死神,也被称作冥王。”

“据我所知死神和冥王并不是同一个人,甚至都不在同一个宗口教。”

“…我就这么随便说说而已…”

“那他边上的镰刀画来做什么?”

“武器。”

“我从不用武器。”

“…我只是觉得有了它会比较帅…”

“你的想法总这么奇怪?”

“不然我怎么出画册和故事?”

“倒也是。”

“那回头变成这个模样给我瞧瞧吧?”

“不切实际。”

干净利落地拒绝,仿佛多说一个字对他都是一种损失。

所以应该是没看出来,这幅画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从他身上那件黑雨披得来的灵感吧。于是也就没再继续说些什么,我朝他笑了笑,顺手把画放到一边,然后将面包和水递给他。

“不用。”却又一次被他干净利落地拒绝。

我的手尴尬僵在那儿,看了看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似乎前一阵还说饿得连鬼都想吃,这会儿又拒绝送上门的食物,这让我感到自己马屁拍到了马脚上。既然这样,自然是不用再跟他继续客气,我收回手拆了包装,一口将那只果酱面包咬下小半只,然后把水喝得汩汩作响:“你不饿了么。”

“活人的食物基本对我没什么用处。”

“就像吸血鬼一样只能喝血,吃别的东西都跟没吃一样?”

“其实吃什么对我来说都是可以,只不过有些东西纯粹是满足舌头的欲口望,有些则能让我不太容易感到疲乏。”

“你也会感到疲乏的么?”

“但凡需要花费精力的东西,总会让人感到疲乏。”

“所以你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了?”

他笑笑,没回答,只顺手取过我放在一旁的矿泉水,拧开盖子轻轻喝了一口,然后将车朝加油站外开了出去。

由此很长一段时间,我和他彼此间没再说什么,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看着镇上那些十几年似乎都没有任何变化的风景,直到把手里所有的食物吃完,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再次问他:“对了,刚才你用什么付的油钱?”

“卡。”

“你有□□?”

“假的。”他倒也干脆,回答作假的事一点儿也不绕弯子。“五分钟后就会消失。”

“…那会不会不太厚道…”有种做贼般的心虚,我扭头朝后看了一眼,而身后早已望不见加油站的踪迹。

他瞥了我一眼,淡淡道:“那你有钱么?”

“…没有。”钱和□□早被偷个精光,我哪里还能有钱,口袋里剩下的也只够买点面包和矿泉水。

“既然这样,那你拿什么去支付油费。”

“这个么…”

“再者说,所谓破财消灾,虽然他们白给了我们这点油,但也因此将免去日后一桩麻烦。”

“什么麻烦?”

“你瞧见油站里那位工人的烟瘾了么。”

“瞧见了。”

“有一天,这座加油站会因此招来死灾。但如今经此一事,至多也就是他被烧掉半边手指而已,这么一算,你说还亏不亏?”

“…不亏。”

那名工人的烟瘾的确是个隐患,这点从他无论在什么地方嘴里都得叼支烟就看得出来,连在加油时也是如此。但当我有点担心地跟他提起这一安全隐患时,看得出来他并不在意。毕竟是在一个地方做的时间久了,有些人对于种种琐事规矩就特别容易不放在心上,因为他“有经验”,所以可以“肯定”不会出事,而他的那些同事也碍着彼此面子不好直言说他。

殊不知,往往就是因为抱有这种心态,所以才特别容易出事。

“这么说…你还能预知未来的么?”过了会儿我又问。

“只是稍微知晓些面相术而已。”

“面相还能看出别人的未来么?”

“你要不要试试。”

“…不,不用了…”

我的面相能有什么看头。

未来都已经近在眼前,不能更坏也不会再有多大的好事,看不看还不都是一样。只是我脸上即刻反应出来的神情让冥公子嘴角微微扬起,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对我一种无声的戏谑。

但不太容易让人生气,因为带着这样一种表情的他的侧脸,着实很好看,尤其在午后阳光明媚的照射下,勾勒出的那种柔和而温暖的轮廓,已远远超出我的笔所能赋予的美丽。

正兀自看得有些发呆,见他朝我这里轻瞥了一眼,料他已是看出了我那点心思。

不由脸一红,迅速扯开了话头道:“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你能变出□□,为什么不干脆变个车窗出来,省事又省时的,免得这一路被风吹得脸都疼…”

“省事又省时。”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意味深长笑了笑:“你神话剧大概看多了,北棠。”

“呃?”

“但凡需要实物变幻,常用的一般只有两种方法。一种是障眼类,维持时间很短,过后就会消失,就像我对□□动的手脚。另一种,则被称作五鬼运财,就是驱使某种力量,将自己想要变化出来的东西通过它从原本的拥有者手里窃来。”

“那不就是偷么…”

“是的。所以第二种方法比较为人所不齿,算是一种禁忌之术。”

“那…除了这两种,就没有别的方法了么?”

“也不是没有,只不过会比较费神,也容易做出违背自然定律的举动,迟早有一天会遭到报应,所以,能不用则不用。”

“这倒让我想起件事。”

“什么事。”

“还记得那个叫柳相的人么?他在火车上的时候,跟我说起过一个关于神笔马良的故事。他说,马良是真有其人,那支神笔也是真的。但是马良的神笔画出来的东西都是真真实实的,那么,若是按照你的说法,他用那支神笔画了那么多真东西,难免是要做出违背自然定律的事情了?”

“确实。”

“所以他终究没能靠那支笔躲过他的死劫,是不是当中也有点遭到报应的成分存在?”

“这个么…”

他没回答,因为刚要回答时,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因此方向盘一转,他将车停在一旁的马路牙子边上,随后推门下了车:“坐着等我。”

“你去哪儿??”我忙问。

他朝身后方向指了指:“刚经过时看到家店,可能有我需要的东西,我去看一下。”

说完,径自离开,将我一个人丢在车里,面对着空荡荡的马路和两旁老旧寂静的店铺,愣了老半天。

直至啪踏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落到了车盖上,才让我回过神来。

扭头朝车盖处望去,原来是一只野猫。

毛色纯白,但满是灰尘,因而看上去几乎是灰色的。

似乎挺有意思,于是我朝它招了招手:“猫咪,过来。”

它闻声瞪着双蓝幽幽的眼睛,透过前窗玻璃的破洞朝我看了阵,随后冲着我喵地一声叫,非常不屑地扑地一声跳下车,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咔…”与此同时边上那扇铁门轻轻响了声,从里头探出一张皱巴巴的脸。

似有些犹疑地朝我瞥了一眼,见我刚好望向他,立即咔啷声将门关上。

第85章 红头二

二.

烈日炎炎,照得马路好像在腾腾冒着热气。

一晃半小时过去,不知道是在车里闷太久的关系,还是先前呕吐得太厉害,然后又吃多了的缘故,只觉得人昏昏沉沉的。于是往座椅深处缩了缩,正想避开越发接近的日光,但见路边那间平房里的老头第五次从铁门里探出头,朝我张了望过来,不由迎着他视线也朝他望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