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不用,哪需要咱们十太太赴汤蹈火呀,您就也给我寻摸这么一个合适的人选,我请到府上来,必定是好好相待。”五嫂也不敢烦劳于青陌,主要是她们家爷说了,十太太身体不好,十爷都舍不得让她累着半点儿,当然不能为这些琐事烦扰了十太太。

听了五嫂的话,于青陌在想,不知道王大厨还有没有徒弟…

既然五嫂都发了话了,她当然得好好寻个合适的人选给她送过去,这章程自然也要着人拟一份给过去。

“人不好选啊,朱槿,你说让谁去好,你在灶房也有日子了,应该熟着吧。这派过去的人,得是家生子,家生子兄嫂们才能放得下心,还得机灵能办事儿,人要牢靠,性子得稳,可不能把事给办砸了。”这可攸关身家性命,一定要派性踏实沉稳的人去办,这事还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所以人选实在不太好落实。

“太太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个人来了,就是掌二灶的庞大厨。做起菜来是干净俐落,性格为人最是稳妥,不管是做菜还是做人做事儿,都特别肯花心思。”朱槿寻思了一会儿,就想起这么个人来了,灶房里出色的人虽然不多,可也不缺乏,但要说到稳妥,整个灶房庞大厨才是数一数二的。

“朱槿,你真是太好了,我刚困了你就给递枕头。”她也看出来了,朱槿的性格比红萝要稳重踏实得多,所以对于朱槿的话,她还是相信的。稳妥人看稳妥人,怎么也不会出错的。

朱槿稍稍红了脸,咳了一声,这句“真是太好了”,让朱槿有点不大适应。

这时候,外头忽然响起一阵叫门声,朱槿连忙过去应了门,没过多会儿就给于青陌递来封书信。

于青陌打开一看,上头一行很简单的字儿,说:“青陌启,已至雁塘,戊时归府,景融字!”

那么,张景融终于要回来了,上天保佑,她总算顺利地过了这坎!

张景融啊,我可是想死你了…

第三十章 别来滋味长

 

戊时约是晚是九点十点的功夫,她只能估摸着算,也掐不准时辰,好在到时候会有人来提醒。得了消息一想,总该准备准备才是吧,要不然怎么显得出是出了趟远门呢。

这一别半月,秋风渐起,卖桔子的摊儿也都散了,平江的街市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样貌。院里的紫薇倒是开得比张景融走前要烂漫得多,如紫云成堆,似香雪纷来。闲步在花架下,于青陌终于想起自己能做点什么来。

那天她炒的那两盘花,张景融好像是顶喜欢的,吃了不少。想起自己从前要是回了家,妈妈肯定会给做自己喜欢吃的菜,那不就是家的味道么。

这么一想就回头,对朱槿说道:“朱槿,你去问问管事,咱们庄子里可种了南瓜,现在正是开花的时候,还有发出来的新嫩芽儿也好,都采些来。”

朱槿虽然奇怪,倒也没多嘴问,只去吩咐人办来。等回来的时候就见于青陌在院子里蹲着,找来找去,就说:“太太,您在找那些地婆婆苗和麻叶苗吗?”

地婆婆和麻叶,她认得的叫荠菜和蒲公英,幸好她没乱说:“对啊,好像那采光了,都找不着了。”

对于她们家太太的新宠,野生的草苗子,朱槿虽然非常不解,可耐不住于青陌吃得欢快,而且吃了没半点事儿,所以她也就放任自流了。而且那天她尝了点,似乎味道还不错的样子:“太太要是喜欢这两样儿,着人去外头寻了来就是,这两样儿本就是满山遍野生着的,哪用得着在院里寻摸。”

于青陌一想,是啊,在家里找什么野菜,于是站起身了拍拍手说:“那待会儿和南瓜花一块送来…”

等搞定了材料,她又有点别扭起来,为什么要给他做菜啊,她也真是惯性太大了。好吧好吧,她自己也闹不明白为什么,既然准备了,当然要得个表扬、感激之类的。那是从家老乔家的规矩,事情起了头就得要个结果。

虽然如今她是于青陌,可这规矩不能丢。而且做为米虫,总要有点贡献,不能让人觉得自己没有任何价值,那样会失去这么美好的米缸滴!

很快庄子里把荠菜和蒲公英嫩芽等材料都送了来,还非常体贴地以为从京里来的官家小姐,就爱吃这些野菜,另附上很多种小嫩芽子供她选择。

府里的晚饭是六点,吃过晚饭,等差不多快到时间的时候,她就吩咐着人,把要处理的全处理好了。该炒的先洗净,等得了信儿再说。该蒸就上锅,需要下油锅的就已经炸得金黄,被整齐地码在盘子里,只等着待会儿再浇个汁淋上去。看着自己做好的花花草草,她特别有成就感。

“真香,朱槿,来尝尝南瓜花酿,这个我以前只在外头吃过,不知道做出来味道好不好。”她只见自个儿妈做过,在网上看过步骤,所以只能估摸跟王大厨形容。做出来后她尝了尝,味道倒还算不错,只是离记忆中的味道还有点区别。

对于递到自己面前来的小碟子,朱槿有些迟疑,不过很快接过来,拿起小筷子往嘴里放。其实她心里也打鼓,这些东西能吃不,不过于青陌都端给她了,她也不敢不用。抱着英勇就义的心咬了几口,然后迅速吞下去,然后睁开眼睛来,脸上有些意外:“太太,外头香软,里边滑嫩,南瓜花的香气还真是不错呢。”

“嗯,待回吸干了油,再浇点汁上去,味道会更清淡些,没这么油腻。看来味道还可以,待会儿景融回来,你再吩咐王大厨炒这些鲜嫩的小菜。”出了小厨房,于青陌闻着自己身上的油烟味儿,就让朱槿准备热汤,沐浴换了衣裳,懒洋洋地躺在花架子下头。

朱槿端来了用早开的桂花蒸的小点心来,甜香的桂花包在香软的冷团子里,味道非常不错。吃着吃着,她就想起红豆沙和莲蓉月饼来了,算算日子,还真是快到中秋节了。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过中秋的习惯,月到十五圆,月圆人也该圆啊。

这个时候,总容易想起家来,不知道远在另一个天空下的父母现在怎么样了,她…乔晓易还存在吗,父母会不会伤心呢。有些事,真是不经想,一想起就分外难受。

“朱槿,你家里人都怎么样了?”

“回太太,上回山塌了后,您就着人把奴婢的家人都安顿到了平江,奴婢这趟跟着您一块出来,就趁工夫领了假看了爹娘一趟,他们都好得很。奴婢的爹娘都齐声谢您呢,奴婢的兄长,也拖您的照顾,在铺面上找着了差事,眼下养家糊口自是不成问题。太太的恩情,奴婢一辈子也忘不了。”朱槿的爹娘原本在一个小山区住着,交通不便,屋子也年久失修,头两月的一场大雨,把山冲掉了一大半,那屋子更是岌岌可危。这时候有人去给安顿了,朱槿的爹娘来信儿只说是于青陌做的,此后,朱槿便对于青陌存了感激之心。

其实这事儿,不过是张景融的手笔,先前的于青陌是个大家小姐,虽然处事妥帖,可到底人情事故见得少,哪会懂得要顾及一个丫头的家人。张景融虽然派人做了,却只把这好儿给了于青陌,让朱槿是狠狠地念着。

“真好,家人就在身边儿,想见就见得着,不像我隔着千里万里,想见一面也是不易。”岂止是距离上的,更是不可捉摸的时空上的,她哪还能找着回去的路啊!

“太太可是想家了,老大人和老太太眼下怕也在念着您呢,太太要是想了,便跟爷说说,爷定会陪同您一块回京去瞧瞧的。”朱槿还当是离开得久,想于翰林和于太太了。

对朱槿的话,她只是笑笑不再多言,心却跌到深井里,有些凉嗖嗖的。正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叫门声,有丫头来报说:“太太,老爷回来了,老爷说怕一身风尘地扰了太太,先沐浴洗漱了再过来。”

“福玉姐姐,谢谢你来报了,请福玉姐姐回了老爷,只说太太这里准备好了小食儿替老爷洗尘,请老爷待会来用。”

回了话,朱槿又照吩咐,去跟王大厨说把准备好把炒嫩野菜芽子。王大厨拿捏着洗漱的时间,等张景融到了院里才开始把嫩芽下锅,大火翻炒几下就得。等端到桌上来,都新新嫩嫩的颜色,果然是招人食欲。

“老爷到了…”

随着这一声到,于青陌回头一看,只见张景融一身宽松的衣裳,头发半干不干的,只随意挽了,迎风往灯烛下一站,脸上是万年不变的温净笑容。看着烛光在他的脸上摇曳,她瞬间觉得原本有些低落的心,一点点被抚平。

张景融这个人啊,就是治愈系的,总能温笑着,把人的伤口给一点点抹平来。温暖柔和的风里,她和他都没有开口,只是对望着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不语之中蔓延开来。

而此时张景融的心里,也似是被暖暖的东西填满了,一路急驰而回,他自己也觉得莫明,可等到了家里看到于青陌,就有些明白了。原来竟然是为了早些回来,确定她平平安安的,他的心里才能安稳踏实。

再见她一袭白衣在昏昏的院落里,浅笑盈盈地望过来,浑如一株山茶花般,在烛火里娉婷绽放,此情此景竟分外的美。

“景融,你回来了。”她脑子里竟然回荡着小别胜新婚这五个字…虽然让她有点惊讶,可这五个字还真是贴切极了。

“嗯,回来了。我们进去吧,别站这儿了,秋夜风凉,你怎么好站在院子里等着呢。”带着她进屋,进门一看,桌上是正冒着热气儿的饭菜,一种淡淡的情绪不期然的就从胸口涌出来,让张景融有些快被满屋子香气吞没的感觉。

两人坐下用饭,张景融没说话,只是很用心地品着这些菜肴,他感激于青陌为他做的这一切。他的爹娘,都是不爱表达的人,不管他外出多久,回来也只是问礼后让他回去休息。何曾有人为他做一桌热饭菜,殷切地看着他吃下去…这感觉,美好得让人想一直沉溺下去。

从张景融的表情里,于青陌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很满意,也很高兴,于是她成就感十足。

用完了饭,两人坐在院子里歇了会儿,张景融给她披了肩外裳后,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了一句:“谢谢你,青陌。”

“你别怪我就行,我把家里折腾成这样。”好么,其实她之所以这么做,到底了还是因为自己心虚。毕竟把厨房的章程改了个天翻地覆,猛然间正主儿回来了,当然要做得事儿掩饰一下。

“怎么会怪你呢,后院的事没有你不能做主的,何况这章程改得很好,比我从前想得还周全些。”

呼…这就好,那么这坎总算是过去了,希望以后别再出什么不可控的事儿了…

第三十一章 有人要来吃饭

张景融回来了,她忽然有了种踏实的感觉,这让她第二天醒来时,觉得生活是如此美好灿烂。就连前几天院子里看不顺眼的花花草草,如今看起来也是“我看青山多妩媚,青山看我亦如是”。

平江有句话说得好,叫“作兴起来,冷饭冷菜也好恰”,她现在就这么个状态,连妾室们来见礼她都笑得比平常灿烂,弄得几房是心里直打鼓,别又是憋上什么念头来折腾吧!

吃早饭的时候,张景融也过来了,见她满脸是笑,也只觉得心情甚好,便笑着说:“青陌,等过了兰姑娘的大婚,咱们就起程去徐城了。那儿红叶正是渐染成林的时候,再稍冷些就能浴温汤了,想来你定会更高兴。”

温汤应该是温泉吧,美好的享受啊,本来她就对徐城之行抱着这样那样的兴趣,现在一听有温泉,更是恨不得马上就去,然后待到春暖花开了再回平江:“那正好啊,前些时候听五嫂说,平江冬天最阴冷了,寒风一吹啊,能隔着好几层棉衣冷到骨头里去,还真有些吓着我了。”

“这比京里是冷上许多,不过好在时日短,真正等过年的时候,反正就渐渐回暖了,冷得不过是腊月罢了。你要是担心,咱们在徐城待到腊月底再回,也好在这一路上官道坦坦,也不惧冰雪。”张景融给她挟了些菜,笑着看她一口一口吃下去,忽然发现,她的胃口比从前好多了。从前是吃个饭都跟吃药似的,现如今不仅是身子好了,性子活泛了,连带着胃口也好。

张景融心说,平江的山水果真有这么养人吗,这娇娇弱弱地人一到平江,前后不过月余的时间,竟然有这么大改善,倒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这答案无疑让于青陌很满意,她从前是南方生南方长的,最怕的就是在北方过冬天,这身子经冻不经冻她不知道,反正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行,我听景融的。”

“二十四就是兰姑娘大婚了,礼我已经着人备好送到兰姑娘那儿去了,你看看这几日着人绣些小件儿,到时候送给兰姑娘,也算是你这做嫂子的一番心意了。”张景融生怕于青陌不懂得这些,只好是处处提点。

其实对于这事儿,于青陌却是早就上了心,虽然她自己是不大去那头了,但是她明白,在这大家族里行走,时时都得如履薄冰。所以她处事还算用心,不仅叫了常年在平江侍候的福玉问了些话,又问了平江当地的规矩,知道小姑子出门儿,嫂子都得送些体己的物件儿。

可以是绣件儿、饰品,也可以是吉祥字画,反正都是不拘的,只要是带着喜庆的气象就行。她早就跟朱槿商量着准备了东西,一听张景融这们叮嘱就笑得有点得意,带着几分要表扬的模样说:“已经备好了一套珊瑚头面儿,加上四喜绣件儿和一盒我闲着没事儿做的头花儿。到时候送过去,定不会落了景融的脸面。”

她这得意劲儿,让张景融不由得失笑,说:“你倒是在这卖机灵,我担心你对这事不上心,原来你早就默不作声地准备好了,倒是我多操了这心。”

“不多不多,再多点也不多,我爱犯迷糊,万一有什么地方没做对,你可要提醒我,就像景融现在这样多好,我才不至于行差踏错嘛!”有个人时时提醒她应该怎么做,那是多么美好的事啊,张景融这苗头要得,所以要大力赞美。

张景融一下子就被这句话给浸得甜透了,以至于出门时,都满脸带着软绵绵的笑意,哪还有半点平时冷静淡漠的模样。让侍从和同官署的同僚们都大大地开了眼,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今天张副都督的“失常”。

“说到张副都督,不知道你们听说了没有,张家现在正在灶房搞什么新章程。内人的太太和张五太太向来关系好,据说现在张五爷家里,就连张五爷自己用饭,还得朝灶房里付银钱,你们说那不是有意思得很嘛!”说话的是书记官刘大人,其实别看女人在一起八卦,男人在一起也同样好传事儿,谁闲着不是闲啊,当然得拿些事儿来赶着当话题。

另一位姓梁的署丞也颇有兴趣地上前来,说道:“我也知道这事,我和张家七爷是旧熟的,那日是里上七爷那儿吃了顿饭,嘿…你们猜怎么着,还真是要朝灶房里付银钱。七爷先点了要什么菜,侍候的就报到灶房里去,先给银钱才下菜,可是把我给新鲜坏了。”

“这张家的人个个都精明得跟猴精似的,脑子灵活着,肯定是这新章程有益处,要么怎么会有一家是一家的开始改灶房里的章程。”这一针见血的是姓钟的都尉,要不人家怎么官高一级呢,看事儿就是能看到根本上来。

“在自己家吃饭还付银钱,这…有什么益处?”

张景融在后堂自己书案上本来正看着公文,隐隐约约听着外头的同僚议论府里灶房的新章程,不由得想笑,要是外头那几位,知道不过是青陌一时拿来应付几房妾室的,不知道会怎么想。不过说到益处嘛,那倒还真是有,府里的灶房是大大地省下了一比,也没了从前的铺张浪费。

只是他没想到,人的好奇心就是那么重,没过多会儿,正在公文处理得差不多的时候,他的书记官进来了。本来是来拿批好的公文发出去的,可这位刘书记官向来就不怕张景融这张冷脸,当然也借着年长几分,大着胆儿说:“张副都督,自您到咱们晋洲任职以来,我们还没到您府上去拜访过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合适,让我们去拜访拜访您和都督太太?”

张景融眼不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笑,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直到刘书记官有些想跑的时候,他才开口说:“同僚一场也是不易,倒是我疏忽了,也没记起来该请几位大人到寒舍吃个便饭。”

他话才刚落,就见刘书记官长出了一口气,脚也停下了后退的动作,满脸堆笑地说:“说什么请不请的,是我们该去拜访您才是。”

“不知道几位大人今天傍晚可得工夫,请各位到寒舍吃个晚饭吧,也是这几日得闲,再过几日另有差事。既然刘大人提起了,择日就不如撞日了。”张景融也是满足他们的好奇心,省得他们天天在官署里叨叨这些事,当然他也不否认,自己心底也抱着点看戏的心态。没见着都谈论成这样,要是见着了,肯定是要传遍平江城的!

“如此甚好,甚好…”

刘书记官压根没想到这么快,又这么顺利,跟中了彩票似的双腿绵软地出门去了…

这头张景融又着人回府去支会于青陌,其实之所以同意,就是因为觉得在说起这新章程的时候,她脸上是神采飞扬的,整个人也透着说不出的活力。如果这是她喜欢做的,那么他就帮她来个顺水推舟。

不仅仅是张家以节俭持家,当今天子也是以节俭勤勉治天下,所以这要能推行开来,对张家有益,对他的仕途,也自是有益无害的。而之所以想在平江先试试,也是因为平江的一切,张家都好掌控,不至于出什么大差错。

张景融毫不讳言自己是个对权利有欲望的人,当然,他的欲望也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类,不至让他使出什么昏招来。贪污受贿的事,他不敢说洁身自好,却从来只是沾手就止,张家何曾缺这几个银钱,只是在这官场上,是容不得你一个人清廉的。

皇帝信他,也是他有可让人信任的行止。他入手的“黑钱”从不为私用,而是施之于众,这世间从来举头三尺有青天。朝野上下,谁收贿谁受贿,当今天天子自有本帐,不必谁去告发,这像连洲的事一样,时机到了自然会被摆到明面上来。

皇帝甚至问过他:“张卿家,人都言千里当官只为财,说到财,张家在当朝上下,不说前几位,却也是鼎食之家,足可坐吃山空千载无忧。张卿家想来是不必再为这财帛之物费心了,朕倒要问张卿家一句,张卿家千里为官所为是何?”

“皇上治家国天下,兢兢业业从不曾的懈怠,所为者家国天下,而臣想在泱泱青史里,留下个不必被后人戳脊梁骨的名字。”

他当时说得连自己都信了,其实他就是到了如今,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只是凭着向上再迈一步的欲望去办差事而已。

帝为家国天下,帝以为他为青史留清名,于是帝信他重他,更是处处堪用他。有时候张景融细想想,这也算是相互利用吧!

想到这些,张景融不由得笑:“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青陌啊,还是你说得对,人生十事有七桩找不出因由,多少繁琐事,纠缠来纠缠去扰得人烦,却又让人甘之如饴,不过只是为着‘甘愿’二字罢了。”

自言自语罢,整了衣裳回府,为官为什么他想自己一时半会儿还闹不明白,但回府为什么,他比谁都清楚。人生只要清楚得一件事,其他事情,糊涂点何妨。

回府和青陌一起准备迎官署里的同僚吧,想想有人要在灶房改章程后上自家吃饭,他就觉得今儿晚上这晚饭肯定会倍加有趣。

第三十二章 警告

 

官署里的大人要来吃饭,从前她见过的最大不过是居委会主任,或者街道上的领导之类的,现在一听接待的都相当于是省部级的官员,不由得有点悚。然后很不经意地问张景融现在是什么官职,张景融说了个晋洲副都督,她不知道什么官衔,于是只好揣着糊涂装明白。

这一晚,诸位大人见识到了灶房的新章程后,一个个眼睛瞪得老大,不时地点头,又或者摇头,总之是打这之后,整个平江城就开始流行起这新章程来。只是总容易画虎不成反类犬,所以于青陌成立了一个叫食堂管理社的地方,专门为各大户人家派送灶房管事。

不过她可没敢托自己的名声,只是让原本的厨房管事去做了这件事,张家的人会做生意,这是平江城公认的,也不至于疑心到她头上。

她是怕有异必娇啊…

二十四日张兰珠婚礼过后就该去徐城了,张景融在官署里请了假,两人就一块起程去徐城。临行时张兰珠派人送来了谢礼,这也是规矩,嫂子要给小姑子准备嫁礼,小姑子嫁过去以后,自然也要回礼。

对于青陌送的那盒头花,张兰珠非常中意,款式新鲜不说,还说不出的精巧细致,跟真花儿摆在一块儿,也没有丝毫差别。张兰珠打开盒子时,就对身边侍候的丫头说:“送金送玉不如送一分好心意,我这嫂子果然与其他妇人不同,金玉且在一旁,只这头花就透着心思巧妙。并上帖子说是自家手做的,别嫌粗陋,可这朵朵花赛新开的,又粗陋在哪儿。送来的物件是尽了心思的,这回礼自然也不能随意了,这倒是让人有些为难呢!”

最后回礼回到于青陌手上的,是一匣子用各种花为主料制作而成的糕点,一打开就把她给惊艳着了。一边看着一边舍不得吃,桂花糕金灿灿、月季糕粉嫩嫩、野蔷薇糕娇艳,最稀罕的还是通体雪白,晶莹如玉的山茶花糕。单单只是捧着她就被颜色和香气给迷醉了,不由得夸赞道:“兰姑娘真是好手艺,我要能学到手就好了…景融,你先尝。”

她舍不得啊,她这人向来是有好吃的留到后头吃,这么精制的点心,透着心意重重,让她吃第一块儿,她会有心理压力。

可她这无意间的举动,却把张景融给融化了,心里头喜滋滋的,就跟嘴里绵软的桂花糕一样:“兰姑娘的母亲自小不爱琴棋书画,就爱钻厨房里,这一手工夫自然是别人尝也尝不到的,倒是你好口福,就连我也从没见过兰姑娘做过这些。想是知道你爱吃花,这些花糕可是狠下了一番心思的。”

“嗯…甜味刚好,淡淡的,比起厨子做的要清淡得多,更能衬托花的本来香气。唉,怎么办啊,以后不能经常吃,要是我是个男子,一定娶兰姑娘做太太,天天吃花糕,好幸福啊!”有这么一个对她胃口的亲密人,那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刚才那话还让张景融甜蜜呢,这知又让他心里颇有些不快了,这姑娘有了好东西让他先尝,可这会儿又这么说话,这不是让人一时在天一时在地嘛。扫了她一眼,见她还在看着那匣子糕点满脸赞赏,就不由得摇了摇头说:“青陌是在提醒我,就算有兰姑娘这么样儿的,也别见异思迁么?”

…她侧脸看着张景融,非常想知道这结论是从哪得来的,她明明没这么个苗头嘛,真能曲解:“那你想见异思迁吗?”

这话问得…张景融见她眨着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他,开始后悔说刚才那句话:“不会!”

看着他吃瘪的样子,于青陌就觉得心里特别舒爽,让这人瞎琢磨。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很快就到了连洲境内,徐城是连洲河台省的一个小城,以温汤山闻名天下,每到秋末冬来就有大批的权贵涌向这里,来享受沐汤的乐趣。更兼着徐城的红叶是当今天下最早开始见红的,于是才有了“徐城一叶红,天下起秋风”的说法儿。

进了徐城,还真是层林尽染,处处一派秋色秋光,连池里波澜都泛着深红浅绛,这般浓烈的色彩,本应该让人觉得庸俗或艳丽,但徐城的红叶却让人觉得灿烂,灿烂以及秋日固有的一抹悲凉。

“徐城是以徐卫都将军的姓氏命名的,徐将军以血守城,死守到援军到来,自己却战死城楼之上,太祖感其勇武,便易城为徐,徐氏子孙世世代代驻守在此。就像平江是‘三步一张、五步成双’一样,徐城以徐姓为主。”张景融管着晋、连、江三洲的吏治多年,对于这些典故当然是了然于胸。

但是徐城他却从来没有来过,他就是个京官,从前领着按察使的差事,到这些地方总是暗访,从来没有这么张扬地进出过。不过这也倒好,没人知道他是谁,感觉自由极了。

徐城景色不仅好在红叶,名声也不仅盛于温汤山,更兼着徐城盛产丝绸,满街上的绫罗绸缎让人目不暇接,不管是织的、染的、绣花的、描花的还是素面的,都比别的地方更出挑些。

这时张景融叫了停车,复又回转身扶着于青陌下了车,一边朝热闹的大街上走过去,一边说:“这里丝绸最好,既然来了,不妨先去挑两件合身的衣裳,再买几匹可意的布,回头不管是送人还是留着用都好。”

而这会儿于青陌正在找着熟悉的感觉,那太像她小时候家乡的场景,各地的买卖人都齐聚在一条街上买卖丝绸。她从小就是在摊儿堆里长起来的,丝绸一过手就知道好是不好,当然他们一堆儿长起来的孩子,基本上都有这手段。

“青陌,你看这匹的花色好不好,送给老太太应该是合适的。”

张景融说完就去看于青陌,却见她摇了摇头,反拉着他走过了几个摊位,终于选定了一处。

“这个花色更适合老太太,别总以为老太太有年纪了,就得这些沉沉的色儿,指不定老太太更爱这鲜亮有端庄的呢。女人家的心思,从八岁到八十岁,你们都是不懂得的。”其实完全是因为刚才张景融拿的那匹不大好,手工不够细致。张景融或许只觉得质地好,花色好,但这织造的手工却是疏漏了些。

听得她这么说,张景融只是笑,连带着摊主都笑了起来说:“这位太太说得是,女人家的心思,不是爷们能懂的,怎么猜都像是隔着墙。”

“是啊,尤其是我这太太,心思最难懂了。”张景融这话满是宠溺,差点又让于青陌掉进泥沼里了。

摊主这时又说:“不是我自夸,我们家的丝绸,虽然花色上不多,可织染手工上在整条街来说,却是排得上号的。两位即是从外地来的,不妨多买些,回头归去了送人,也倍有脸面。”

“这织花的手艺确实是独一份的,我自小也算是见过不少的,却也得夸您一句,这手工真是精细地道。”摸着这织花布,于青陌又开始想家了,这些不经意惹起思乡情的东西,都是和她从前的人生有关系的,而且是深入骨子里,永远也不会遗忘的。

张景融见她一时间又低落了,不由得有些疑惑,刚才还好好的,这眨眼的工夫就又撇上嘴了:“是啊,不多见。”

“那是,除了我对门的卫家,谁还能有我这…”

“卫家人比您的手艺还好吗,您怎么不往下说呀,我倒真想见识见识,卫家的布匹精细到了什么程度。”于青陌一边翻着布匹,一边随口问着,她这也算是问者无心了。

不过这说者却有些不安,躲躲闪闪地说:“您二位还是别问了,也当我是没提过卫家这两个字,如今这徐城里,提起这两个字都是不祥的。二位是来游玩的,别给自己惹下什么岔子,以后听到这两个字,还请远远的避开,出行在外总是得求个平顺的。”

这…算是警告吗,于青陌总觉得这味道不太对,为什么连提都不让提啊,这不是生生让人想打听下去吗?看了张景融一些,见他也在沉思着,又多问了一句:“我也只是想买些好绸缎,回家送给老太太,儿媳妇嘛总是手上工夫要做得体面些才好。”

“太太说得是,您要是想买好绸缎,我这倒是有不少,您要是对花色不满意,前头有间瑞和祥,是咱们徐城最大最好的绸缎庄,爷和太太不妨前去一看。”

摊主话才刚落下,张景融就追着问了一句:“提了这两个字会怎么样?”

只见摊主面有难色,看着这两小夫妻,不由得叹了口气,说:“唉,这样要罪城郡大人的,城郡虽小也是官儿,咱们这些平头百姓是怎么也惹不起的。”

这话让张景融脸色一变,整个人就开始往外冒凉气儿,于青陌在一旁看着心里直打小鼓儿,这又怎么惹着这位爷了…

 

第三十三章 心有疑问

 

整个一下午,张景融脸色就没怎么好过,虽然对她还是温和以待,可撇开去就是一张臭脸,直把客栈的小二吓得,恨不能隔他十里地。

张景融要了一间单独的小院儿,说是为了清静,其实也是为了好让两人分开居住,府里的丫头也只跟了朱槿来,张景融随行的也只有一个叫岳奉生的侍卫。小院里正好是四间屋子一个厅堂,上下两层,并着小厨房和卫房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单独的小门可以进出,倒不像是客栈,更像是个可以长住的人家。

这会儿于青陌就趴在窗上看人来人往,也是这日天好,外头景致和丽,街道上的人来来往往,各处的歇脚场所大都上座了个七八成,张景融见她探头探脑的看着外面,眼里流露出向往的神色,不由得笑了笑。虽然对于城郡一事极为愤怒,可看着她那点儿脾气就全消了:“一路奔波,你也累了,还是先歇了,在这的日子还长着呢,不急在这一时。”

“我不累,在马车上昏昏沉沉的,总是睡着的时候多,这时安置下来了,走一走正好松松筋骨嘛。”也是张景融那马车安排得叫人吐血,上面全是软绒绒的垫子,一趴上去就想打滚,再加上马车摇摇晃晃地跟摇篮似的,这就为她的懒虫提供了优良的滋生环境,这一路上她几乎就是睡过来的。

对于她,他总是有什么听什么,不愿意拂了她的意思,于是点了点头道:“好,那我们就一块走走,去各处听听这里的风土人情,顺道的我也听听这里的政治民生。”

望了张景融一眼,这人真是敬业,皇帝每月不知道给他多少银子,让他是走到哪都没忘了正经的公事。便是出来游玩,也要顺道听政治民生,真让多少官员汗颜啊:“景融,我瞧你处处尽职尽责,从不曾一刻放下,真真是个好官呢,可是你为官究竟是为什么呢?”

为财?张家的财怕是累世累世的子孙都花不完。为权?张家在朝里也早有声名在,前后两朝已经出了两位帝王宠妃,这已经够张家在朝里横着走了。可张家人自来低调,也从不参与争权夺利的事儿,所以她不免疑惑,这张景融当官是为个什么?

这话却恰也是张景融没法儿回答的,对她总不好搬出告诉皇帝的那些话来,什么为青史留名,那不过是句好听话儿而已。于是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回了句:“不知道,只懂得做了就要做好,也是事赶事的赶到我头上来了,当年去京试也没想过会点做榜眼,更没想到自此还颇得皇上心意。或许有时候是感念皇上的知遇之恩,也或许只是自小的教养。”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莫明地就想起这句话来,当官为财的为财,为权的为权,也自有那为名声的人,可张景融竟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她看来这多少有点可怜:“景融,你喜欢这份差事吗?”

“倒是不错,每见贪官污吏得除,百姓一片欢腾,便觉胸中激荡。”说起这个,张景融又觉得心情挺不错,晋连江三洲,这些年在他手上,很是严治了一批贪官污吏,他也自觉颇有成就感。

他的话,让于青陌暗暗笑了笑,心说原来这张景融竟喜欢做正义使者,喜欢做那惩恶扬善的事:“这就够了,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多好呀。这世上的事,都当不得‘甘心情愿’四个字。”

“甘心情愿”,这话还真是让张景融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是啊,何必问个为什么,做喜欢做的事儿,便已极美了:“青陌说得是,心甘情愿就不必问缘由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正街上,街面上正是热闹的时候,大约是四点左右的样子,斜阳在云里隐约可见,溶成一片灿灿烂烂的光影,洒遍这徐城每一个角落。每个摊位上,每个人身上都是一片斑驳,便是神色冷淡些,在这时候看起来也透着缭乱醉人。

日渐偏西时,正是人间最温情美好的时刻,日头不烈,徐风微来。张景融和于青陌相携而走,大街上便多了一份亮色,两人皆是青衣如山黛,眉目间也都温和宁淡,让人一见便如逢了人世间至美的一对壁人。

“青陌,我们进去坐坐吧。”到了一家规模较大的茶馆前,张景融停下了脚步,要打听一个城池的事儿,最好的地主就是茶馆,来来往往人多嘴杂,又都是闲得没事做的,自然好谈些市井传闻。虽然不能事事都听,但却偶尔也有价值极高的线索。

“青衣馆…好吧…”怎么听着像个戏院,或者…咳,那啥的地方,这名字太荡漾了。

走进去一看,却是个极热闹的地方,听名字还以为清幽雅致,没想到却这么随意,而且三教九流的都有。

小二走上来问:“给爷和太太见礼了,爷和太太是在大堂里坐坐,凑个热闹场面,还是寻个清静,到楼上雅座儿歇整歇整?”

“我们夫妻二人初到贵地,还是在大堂坐坐吧,内人爱听些奇事异闻,还请小二哥安排个即不被打扰,又能听听事儿的座儿。”张景融说着就递了一小串铜钱过去,脸上却依旧保持着淡漠的表情,显然这样的事儿他可不是第一回办了。

于青陌刚才还当这位是个世事全污,他独洁的清官呢,没想到这些程序做起来,倒真是手熟得很。于是,她确定一件事,这世上没有好官这两个字,刚才的想法就当没存在过。

坐下之后,点了茶水点心,小二就退了开去,这地方隔着一丛竹子,相对安静又能听到外头的声响,果然是收了钱就用心办事儿。

只是听来听去,都不过是些闲事儿,比如今天米价儿涨了,昨天肉便宜了,东家的姑娘要出家了,西家的小婆娘偷汉子了,又或者是哪个府里的爷新买了个小妾,夜夜春宵不下榻之类的。

她以为张景融会听得不耐烦,没想到他竟能悠然自得地听着,还似乎是颇为舒心似的。这让她有些疑问,不由得问了句:“景融,你原来竟爱听这些市井流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