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孟不回答,只歪了头,眼睁睁的望着他。

只见荣祥又咳了一声,皱着眉头把双腿伸到地上去找拖鞋,想必是要去喝水。但他并没有即刻站起来,而是抬手捂了嘴,发出了干呕一般的声音。

他大概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痛苦给弄懵了,一味的哽咽忍耐着,人也慢慢的从床上滑坐到地毯上。这个时候,他还在挣扎着转头去看小孟,人是说不出话了,眼神却是恐惧而无助的,嘴唇翕动着,从口型看,大概是在说“疼”。那“疼”字重复了两三次后,他重重的咳出一口鲜血。

小孟慢慢的走到他面前,从裤袋里抽出一条雪白手帕,然后居高临下的俯身,为他擦净了嘴上的血迹。

“三爷,别怕。一会儿就不疼了。”

他的声音好像初春的河流,清凌凌的,里面浸了冰碴子。

荣祥的姿势立时僵住了。

他微微张开嘴,忽然抽搐一下,鲜血顺着嘴角,一直滴到奶白色的浴袍上。

你,小孟,要杀我?

这个念头甫一生出,他立刻抓住小孟的衣领,虽然手上没有力气,但还气喘吁吁的拼命揪着扯着,仿佛要同他对质明白似的。小孟却随着他的力道低了头,目光平静的与他对视着。

“三爷,不会死的,只是不能说话了。”

荣祥仿佛已经失去了理会话语含义的能力,只是狠狠的盯着他,喉咙深处发出嘶嘶的气流声音。

小孟蹲下来,张开双臂把他揽进怀中:“三爷,对不起。”

荣祥猛的推开他,浑身都在乱战。那表情是迷乱而绝望的,仿佛疯狂的不是小孟,而是他。他明白小孟是害了自己了,可那是因为什么?他不知道。

小孟跪在他面前,忽然抿嘴微笑起来。以那样一张娃娃脸做出如此表情,果然是可爱的很,几乎还有些稚气的孩子相。

“三爷,您有我一个就够了,不需要其它任何人。”

“三爷,我能伺候您一辈子,直到养老送终。宝宝也包在我身上。我什么都会做,您相信我吧。”

“三爷,您生气的话,就打我罚我好了,只是别弄死我。”

荣祥露出了见鬼一般的神情,脸上的血色倏忽褪尽,在强光灯的照耀下,他好像一座了无生气的玉石雕像。

毫无预兆的,小孟忽然趴下用力的磕了一个头。前额叩在地毯上,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再抬起头来时,可以清楚的看出他脸上的喜色。

荣祥快被他吓死了。

他不是个胆小鬼,当年他连死都不怕。可是现在他在极度的恐惧中,竟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这种情境实在是太诡异,自己最亲近的人忽然完全的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让人觉得自己仿佛在亲身经历着一场噩梦--------也或许是刚刚午夜梦醒,终于看清了周身所处的本来面目。这种真相大白的感觉实在令人毛骨悚然,他仿佛是隐隐约约的明白一点原因,可是如果那真的能成为一个原因的话,那么只能令这一切都变得更加让人感到颤栗和恶心。

他悄悄的深吸了一口气,扶着床站起来,绕过跪在地上的小孟,他得离开这间屋子,否则他一定会马上发疯。然而手指刚刚触到金黄色的门锁把手,小孟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三爷,您要去哪里?”

如果他能发出声音的话,现在一定是要尖叫的了。幸而他并不是没有见识头脑的人,尽管浑身的血液都是凝固了一般,他还是手快的打开房门,赤着脚便向外面跑去。

走廊里只有两盏昏黄壁灯,前方的楼梯处是一片黑暗,下人们大概正在侧楼的住处中熟睡,这楼里静的让人心悸。

他在走廊中段被小孟追过来强按在地上,壁灯偏在那时灭了一盏,他在稀薄的黑暗中拼命的挣扎着,极力想要弄出点声音引人过来。可是他的小孟啊,他那亲手栽培训练折磨出来的小孟啊,三下五除二的就用他身上的那条浴衣带子把他捆缚了起来。

“小孟!”他极力的想要叫他的名字,可是最终也只发出了类似喘息的声音。

小孟把他关进了二楼尽头的一间储藏室内。

这本是这幢宅子设计中的一个大败笔。尽头的这间屋子,面积适中,还带着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四面白墙,却没有一扇窗子,只能靠电灯照明。荣祥搬进来后,因为行李家什都不多,也没有什么可储藏的,便把这间屋子一直空了下来。

小孟把墙上壁灯的灯泡拧了下来,然后关上门走掉了。

荣祥站在冰冷的木制地板上,这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他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也被药的瞎了。

然而小孟很快又回了来,抱着一床被褥。进门后,他动作娴熟的用脚把门踢上。

他在黑暗中淅淅簌簌的铺了褥子,然后停了动作,侧耳听了听,起身准确的把站在墙角的荣祥扯过来按着躺下。然后一条大棉被铺天盖地的兜头把他盖上。

“三爷……”小孟把手伸进被里,几下解开那条衣带。

“三爷您别……别……”

他用力扳开荣祥掐在自己颈子上的双手:“三爷,求您别杀我……”他合身扑在棉被上,把荣祥压在自己身下:“三爷,我没害您,我是为了您好。”

荣祥被大被裹得动弹不得,索性停止反抗。

“畜牲……”他竭尽全力,也只能发出类似耳语般的声音,亏得他的舌头还是完好无损的。

小孟把脸埋在荣祥的胸前,先还是微笑,渐渐笑出声来,那种压抑着的狂喜,让他的身体都在发抖。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呢?

荣祥从被窝里爬出来,贴着墙,摸索着向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身后便是房门,所以小心翼翼的拐了三次弯,才触到了房门。

门是锁着的。

他又在门边的墙壁上,一点一点的寻找壁灯开关。

他找了很久,因为漫无目的,所以找了很久也没能找到,忽然,他想起来好像灯泡已经被小孟拧下来拿走了。

他贴着墙,这回是去找卫生间。

卫生间是用一扇日式木格子拉门隔开的,做的粗糙简陋,左右拉起来,会发出吱吱的声响。这在开始时把他吓了一跳,以为是老鼠在叫。

在卫生间里,他被墙上的铁质衣钩磕破了头。这让他痛的捂着伤处半晌直不起腰,手上黏湿了,大概是流了血。

他花了许多时间才找到水龙头,拧开后放了会水,他俯身低头,把嘴辏过去喝了一口。然后双手接水洗了把脸。

冰冷的水流过喉咙,他知道自己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这没有令他太过恐慌,他只是小心的避开那个衣钩,然后贴着墙,钻回了被窝。

“小孟疯了。”他想。

“或许他从头开始就是个疯子,我只是没有发现而已。靖远说他没有人性,看来也是真的。可我养了他十几年,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荣祥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这里太黑了,没有一丝光线,对于一个清醒的人来讲,这是个令人窒息的所在。

他开始觉得饿了,起身摸到门,他用力的敲了几下。

声音很大,他觉得自己这样用力,总会有人听到的。

可是等了一会儿,并没有人来开门。

他焦虑起来,像往常一样,带着脾气又拼命敲起来。

敲到最后,他竟然蜷缩在门边,累得睡着了。

第37章

再次清醒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褥子上,摸摸身上,那件浴衣也被换成一套丝质睡衣。棉被却不知哪里去了。

“三爷睡醒了?”小孟的声音忽然在下方响起,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荣祥猛然坐起来,伸手向着声源抓去。然而在这纯粹的黑暗之中,他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抓到。

“三爷找我?”

一只冰凉的手搭到他的膝盖上,接着是几丝细微响动,也许是布料的摩擦声音。

荣祥打了个激灵,下意识的就要往后退,然而一想那是小孟,似乎也没有这样害怕的必要。

那只冰凉的手沿着大腿、腹部、胸口,一直抚摸到下巴、嘴唇。

“三爷喝点水吗?”

手指离开嘴唇,取而代之的是硬而微凉的玻璃杯口。

杯子里的液体散发着酸甜的气味,应该是橙汁一类的饮料。

荣祥却把头扭开。

他的确是渴而饿,但他要的,并不是食物和水。他要马上离开这里,还要让小孟……他也不知道该让小孟怎么样,但至少不能由着他这么发疯。

杯子果然被撤走了,然后他听到了轻轻啜饮的声音。

接着,他的后脑被小孟的手稳稳托住,陌生而熟悉的鼻息骤然逼近,他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二人的嘴唇已经贴在一起。

还不只是纯粹的触碰,因为他尝到了小孟口中的橙汁------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喂食方式。

小孟……竟然把嘴里的东西吐给自己吃?!

荣祥呸的一声,把口中那点橙汁吐了出去。

小孟又喝了一口,然后准确无误的找到了荣祥的嘴唇。

荣祥接着吐出去。

这样的动作一直重复到杯子空空为止。

小孟略为有点气喘:“三爷,我是想喂您吃东西。您别嫌我,我不脏。”

荣祥翻身滚到一边,他只觉得无比的恶心。从这一刻起,小孟这个人对他所有的触碰都是令人作呕生畏的了,这种可怕而肮脏的乱伦感几乎要让他发疯。

“三爷,我还带了奶油栗子蛋糕来。”小孟凑到他身边,伸手把他的身体扳过来面对自己。

荣祥忍无可忍的抬手摸到小孟的脸,然后抓住他的短发,迫使他低下头来。

“我要出去!”

他对着小孟的耳朵,只能发出这种耳语般含糊的声音。可他坚信小孟一定是听得懂的。

谁知,小孟竟对着他的脸吹了口气。

“我们不出去。”他喃喃自语道:“外面总有那么多的人,看着就觉得讨厌。还是这里好,这么黑,什么也看不见,就像死了一样,可又没有真的死,还能够和三爷您在一起生活下去,多好啊。”

说到这里,他发觉怀中的人正在蓄势挣扎,索性一歪身抱着荣祥躺了下去。

对于小孟来讲,这种感觉是非常奇妙的。他也同荣祥同床睡过觉,而且不只一次,但这回同先前那些相比,是完全不一样的。

那个,是做伴,他的作用,就像摇椅下的猫,或者大门口的狗一样。

而这个,是拥抱。

小孟变成了一个好奇的孩子,他试探着一点一点收紧双臂,隔着薄薄的丝质睡衣,他能感觉到荣祥的身体------其实那有什么可好奇的呢,然而也许就因为是在这漆黑中,就因为隔着那层薄薄的布料,这身体便变得陌生了。

荣祥被他勒的喘不过气来,他用尽全力抽出一条手臂试图把小孟推开,然而那是不可能的------当他的对手是小孟时,他除了束手待毙之外,再无他法。

小孟实在是太了解他了,在小孟面前,他几乎是透明的。

他不知道小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被子堆在一边,他冻得手脚冰凉。

他坚信自己没有睡------他是晕过去的。

最后的记忆,是小孟用手指挑了奶油,强行的抹进自己的嘴里……他忽然又疑惑起来,也许不是手指呢……

他伏在地上,干呕起来。

只是干呕,因为胃里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吐。他的五脏六腑似乎都在抽搐。眼泪涌出,他缩成一团,无声的哭起来。

在他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有过许多伤心的经历。可无论怎样痛苦难过,也总觉得是能熬过去的。只有在潼关那次,兵败如山倒,又没脸去见傅靖远,是真的绝望了,索性去自杀,到也是个干净利落的选择。

可是这一次,他抱着头抽泣着想,还会有谁来救他呢?他怎么从来没有发现,小孟竟是这样可怕的一个存在呢。

“他什么都能做出来的,我让他杀我,他都会毫不犹豫的动手。”

荣祥微微的吸着气,像个痛哭过头的小孩子一样,疲惫而委屈的侧躺在被他滚皱了的褥子上。

可他刚平稳安卧了不到一刻钟,门缝里射进来的一道微弱光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用袖子胡乱擦了脸上的泪水,然后连滚带爬的扑向房门。

房门下方有一道细不可察的缝隙,平素是根本忽略不见的。荣祥把脸贴在地上,才能够正对上那一点点昏黄微弱的光亮。

“大概是晚上了。”他伸出手去抚摸那道光线:“走廊里的壁灯打开了,吃过晚饭,小珍会抱着宝宝过来让我看。”

他苦笑起来:“而我,已经快被那个疯子害死了。”

忽然,那道光消失了。

荣祥坐起来,痴痴的望着眼前的房门。

他其实是什么也看不到的,这里是一个密闭的空间,没有光,没有空气,没有时间。

他颤抖起来,用手撑地站起身来。

估计了一下大概距离,他合身撞向房门。

“轰”的一声,他觉得这堪称巨响了,然而巨响过后,他只得到了浑身的疼痛,和依旧不变的沉寂。

就好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一样。

可他连呼喊求救都不能够。

又过了多久?

荣祥计算着小孟来过的次数,很快就算得混乱了,这让他无比烦躁。

小孟在时,通常会嘴对嘴的喂他水和食物。这是最令荣祥厌恶的事情------可是小孟似乎从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

荣祥真是怕了他,他开始缩到所有他认为安全的角落里,然后再被小孟扯着脚踝或手臂拖出来。

然而小孟要走时,他却立刻变成一只八爪鱼,恶狠狠的缠在对方身上,要走可以,但要把自己也带出去!

对待小孟,有什么可客气的。他甚至还把小孟的手给咬伤了。然而小孟自有着一种盲目的自信,他爱这黑暗隔绝的所在,所以认为荣祥被关在这里,也未必会怎样的不舒服。何况他本也没打算把他永远的囚禁下去-------他只是想磨磨他的性子,因为他晓得,只要荣祥略略有一点还手的机会,就一定会在暴怒之下宰了自己。

他是绝对全身心的忠于荣祥的,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一步,他也都是不得已。

他是不能死的,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已经把荣祥给祸害成这个样子了,他非得伺候他一辈子,给他养老送终不可。

何况,他一直以来,心心念念想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么。

荣祥蜷起腿坐在墙角处。后背靠着墙壁,他也觉得冷。

可是不敢爬回铺中地中央的那个被窝。地中央,四处没有着落,觉着空空荡荡的夜里,就只有一个自己。

这个时候,就觉着什么魑魅魍魉都出来了。他气咻咻的喘息着,大睁了眼睛瞪着前方,什么也看不到,因为他所畏惧的那些东西,都游离在他的视野之外。将他周身包围了,虎视眈眈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来同他算个总账。

他哆哆嗦嗦的抱了头,恨不能缩成无限小。为了表示忏悔,他抽抽搭搭的低泣起来,仿佛外围有着人山人海的观众,一起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他的好戏。眼泪一串串的顺着面颊滑下来,他用手胡乱抹着,哽咽得几乎窒息。

在这间黑屋子里,时间似乎是不存在的。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累了,自然会睡一会儿,醒来之后再继续在恐惧和哭泣中煎熬。

入夜时分是他唯一可以平静下来的时候。那时走廊的壁灯开了,细细的光线从门下缝隙中透进来,他趴在地板上,侧过脸去,便能正好迎着那点光亮。那时他通常是闭着眼睛的,因为这样可以忽略掉身后的黑暗和眼前这点光的短暂可怜。

有一天,他便这样趴着睡着了,结果小孟进门时,险些踩到他的脸上。

他蹲下来,借着走廊内的昏黄灯光,他仔细的看了看荣祥。

荣祥看起来很脏,憔悴却谈不上。头发乱七八糟的,脸被眼泪污的像只花猫;额角处有一块指顶大的暗红,那是块结痂了的撞伤,却不知道是何时弄出来的。身上睡衣的扣子掉了好几个,所以胡乱趴在地上时,前襟大开,从下往上乱糟糟的卷起来,露出一段雪白纤细的腰身。

小孟伸出手,想去扯平他的衣服。谁知就在他的指尖触到那冰凉皮肤的一刹那间,荣祥忽然睁开了眼睛。两人目光相对,都怔了一下。

“三爷……”

小孟收回手,刚想说点什么,谁知荣祥忽然双手撑地跳起来,然后跌跌撞撞的便向外冲了出去。小孟回身想要抱住他的腰,然而荣祥动作极快的闪过一边,然后连滚带爬的向前跑了几米,扭身拐进自己的卧室里,“咣”的一声,将门用力关上。

小孟放了心,走过去敲了敲门:“三爷?”

屋内没有回应。

小孟从裤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上的暗锁。他看见荣祥蹲在床边,双手捂着眼睛。

天花板上的吊灯把这房间照耀的明亮之极。荣祥的眼睛一时是无非适应这样的环境的。他知道小孟进来了,他也很想继续逃走。然而他却无法睁开眼睛。眼泪流下来,这又是一种变相的哭泣。

小孟掏出手帕------他身上总备着这么一条雪白手帕,可因他平时便很注重保持整洁,所以那条手帕通常都是用在荣祥身上。

此刻,他便走过去跪在荣祥面前,试着用手帕擦去他脸上的泪水。

荣祥虚弱的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小孟把手帕放在他身边的床沿上,然后起身去浴室放热水。待他把毛巾和香皂都预备好时,热水也放好了。他把新的浴袍叠好放在旁边的钢质架子上,然后走出浴室,看到荣祥依然蹲在那里。

“三爷,可以洗澡了。”他语气平淡的说。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荣祥扶着床沿慢慢站起来,微微眯起眼睛望着小孟。他那张脏兮兮的脸上有着一种很难形容的表情,介于恐惧、厌恶和迷茫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