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道:“老爷当年在云南卖盐,在澜沧江遇到激流翻船,人和盐包全掉进江里,幸好船上有这么块木板,老爷抓着它在水里漂了一天一夜才被人救了起来,差点丢了性命!后来老爷发了家,说不能忘记当年的艰辛磨难,便把这块木板留了下来放在这账房里。”

自来贩私盐是死罪。但清河却有过两个极特殊的例外。

一个是前清时捻军反乱,官府为了维持淮商运权,借拨川盐作为一时权宜,但并未规定常年运送,也没有将楚岸改为川盐引岸的打算,由于楚岸缺盐,价高利厚,川商遂大量贩运川盐入楚,按当时朝廷律令,川盐入楚,依旧是越岸侵销,应作私盐论处。但因清河盐商锲而不舍,贩盐数量甚巨,清廷屡禁不止,被迫于咸丰六年在四川巫山、湖北巴东设关收税,说是“化私为官”,实际就是承认了川盐在楚岸倾销的合法性,让一个巨大“私盐”贩卖集团正式上了明道。这个胜利,是全清河的盐商一同努力的结果。

另一个特例,就是运丰号发家人孟善存,从当年的亡命之徒,到如今的商界巨掣,清河盐商历史上,仅此一人。

“孟善存啊孟善存,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要怎么样才能打败你?”

静渊看着“动乎险中,大亨贞”这几个字,心中激荡,半晌无言。

忙到夜深,孟夫人叫人把静渊叫去孟府吃饭,对静渊道:“你累了一天了,今天就在我们这儿歇息吧,亲家母那边,我已叫人去告诉她。”

静渊答应了。佣人们把七七的闺房收拾了一下,静渊这一晚便在她屋里睡,冯保陪着静渊整一天,一直举止恭谨,这下才安安心心地把静渊的大衣挂在房间衣架上,陪了一天,这大衣他却是抱了一天。静渊怜他憨厚,给了他一块大洋,冯保拿了,喜滋滋地告辞回家。

厨房单做了饭菜给静渊送去,静渊揭开甑子,里面一大碗烧得极融合的牛佛烘肘,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汤,几样小菜,香味扑鼻。他此时也是又累又饿,午饭吃得匆忙,便就着汤菜,连吃了两碗米饭。

吃了饭,佣人又送来水果细点,静渊见西首走廊灯影凌乱,有几个人正说着话从一旁走过,便问:“府里这个时候还在招呼客人?”

那佣人笑道:“宴席早散了,老爷正准备早些休息,却从省里来了几个军爷,说是什么师长来拜会老爷,这不,刚说完话。”

果见善存亦从书房走出,善存向那几人行了一礼,一人声音沉稳清朗,笑道:“孟老板且请留步!”

秉忠随后从屋内出来,手上捧着托盘,送到一个人跟前,笑道:“请雷师长笑纳。”盘中放着什么静渊却看不清楚。善存笑道:“仓促间,措备不周,在下区区薄礼,实不成敬意。”

那雷师长轻轻将托盘一推,笑道:“孟老板若瞧得起在下,便千万不要客气。明年上任,我自有叨扰之处。”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方才告辞,由秉忠带路,一行人沿着走廊出了孟府。

静渊在窗边看着,见善存默默站在书房门口,灯下的身影一动不动,便出门朝他走了过去。善存兀自在想着什么,直到静渊走到身前,他方回过神来,笑道:“陪我坐着喝会儿茶。”静渊一笑,跟着他进了书房。

善存叫人收拾了书房的残茶,重新沏壶新茶。静渊道:“太晚了,爹不怕喝了茶睡不好?”善存摇摇头,在暖椅上坐定,对静渊道:“刚才那人,叫雷霁,二十四军第五师的师长,和至慧他们的孙师长倒是关系好的,前几年一同反了刘文辉,入了二十四军。他是明年要上任的盐运使,这是到我家来踩点来了。”把七七写给那参谋的字条递给静渊,静渊一看不禁讶异,又有些担心。

善存道:“我这宝贝丫头怕给你找麻烦,把这帮人引到娘家来了。”

静渊忧形于色:“她没事吧?前两天打电话来,也没提到这事。”

善存笑了笑,脸上却有喜慰之色:“这个孩子现在也慢慢长大懂事了,做事情倒是一点也不鲁莽,她这么做既不给你找麻烦、让你担心,也顺道给我引见了一个人物。”略微把七七和约瑟夫他们路上的事告诉了静渊,静渊松了口气,仍道:“还是太险了些。”

善存叹了口气,脸上有些黯淡之色,静渊道:“可是那雷师长难以对付?”

善存缓缓点了点头,他手旁茶几上放着秉忠刚拿出的托盘,上面是一泥金大红册子,善存将册子递给静渊,道:“你今儿帮我布施穷人,你岳父我今夜却是行贿显贵。”

静渊翻看着那册子,只见册子上细细列道:

鹅儿沟上等水田两百亩七分,详细注明谁是佃户、交多少租谷;秋场庄园一座,计楼房二十四间;五皇庙盐井一口并井灶二十口。再翻下去,则是事无巨细,管家、仆人、长工、盐工的名字籍贯一一写清,每日花销金银多少,粮食、牲畜、车库等等,凡能想到的细节,无不书写清白。

静渊暗暗心惊,一是惊善存出手之大,二是惊他在如此短时间内就能备出这份厚礼,可见他平日一定常行此事、早有准备,再者,惊讶那姓雷的师长,所谓无官不贪,莽夫军人贪起来更是恬不知耻,他能不要这份厚礼,当也绝非池中之物。

善存道:“这个人看起来不贪,倒是一副清正廉洁的样子,越是这样的人越可怕呀。”

静渊点点头:“贪官敞亮,好官阴险,官场上一滩浑水,要遇到真正的清官,比大海捞针还要难,更何况此人还是武官。”

善存道:“这么多年来,各路军阀打着追收前清官局旧欠的旗号,私开欠款名单,清河盐场为此倾家荡产者多不胜数。我们养肥了一批又一批,什么嘴脸没有见过?有些人跟你伸手就要东西,有些人呢轻轻给你一个暗示,你就知道怎么凑上去,贪官虽然可恨,但自知身有把柄,不敢公然胡作非为,无非也就是个贪!最可怕的就是有一些人,谋得高位,自认不贪钱财,可行事暴虐,小则杀人,大则误国,使百姓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这个雷师长,就有这么一点意思。”

静渊听得暗暗心惊。

善存抚一抚额头,道:“刚才和他说了几句话,觉得此人言语间倒是客气,不像那种兵痞莽夫,说话字斟句酌、滴水不漏,可眼神间不经意就有杀伐气,清河今后几年有此人,我们必须步步小心为上。”

静渊心想:“要对付这种人,也不是没有办法。”眉毛却微微一蹙,道:“爹说得很对,自来官贵民贱,他们若要存心为难,我们便是举步维艰。”

善存两道目光落在静渊脸上,颇有深意:“其实,要对付这种人,也有办法。”

静渊做出惊讶的样子:“真的?”

善存道:“若是阴险藏奸之人,必也极好面子和口碑,他既是清官,我们便先给他立个牌坊,把他贤良清廉的美名传遍清河,给他个高帽子先戴着。待他上任之前,我们做些善事好事,全算在他头上,一来于清河百姓有益,二来这雷师长背着这么个大牌坊,怕也不太敢轻举妄动,三来他新官上任,极好口碑,我们这么做,当送他个见面礼。”

静渊眼中露出钦佩的神色,这分钦佩倒是真心,但他性格高傲,也不会说出逢迎阿谀的话,便轻轻一笑。

第一卷 洪流 第五十一章 洪流(3)

作者话:今天提早更新,祝姐妹们节日快乐!

……

善存忽道:“说到做善事,我倒突然有个想法,不过这件事可不能算在那姓雷的人头上。我十几岁出来做生意,几经曲折,历尽艰辛,几十年的功夫才让运丰号从小到大发展到今天,跻身清河盐商前列。小时候家里穷,没读过私塾,更没上过“洋学堂”,近几年常以未受过良好教育为憾。积财不如积德,积德不如兴学,我打算在清河办学。”

静渊笑道:“如今清河的私塾、义学、社学倒是不少,不过岳父所说的办学,定是办西式学堂吧?”

善存点了点头:“不论办西式学堂还是中式学堂,只要能让更多的穷人读得起书,也算好好地回报了桑梓一场。过去办学的人,都是大户豪绅,既要借兴学之名以自重,又要在学校这样的‘清水衙门’里揩油,说是办学,实则是移花接木,做些欺瞒乡里的无耻勾当。这一次我们好好办几所学校,从小学、到中学,定要做出个声势来。再从省城、甚至外省请来优秀的教师,让清河的子弟们,能在我们的学堂里得到最好的教育。”

静渊沉吟道:“若是作长远之计,单凭运丰号与天海井,怕是难以维系。”

善存缓缓说道:“明年开春,我们先办一所小学,待有了真正好的声名,再让其他的盐商入股进来,人都有六情七欲,谁没有功名心理?不管他动机如何,做的总是好事,要做好事,就要多多益善。你年纪还轻,天海井也正在重振之时,虽然新租了盐灶,收益还没有出来,办学的钱,我先出个大头,学校建好了,你也算是校董。等天海井有余力的时候,你再来出大力。”

静渊眼中光芒一闪,瞬息而过,薄薄的嘴唇扬起似有若无的弧度,容色温和,语声更是温和:“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可有业,但不能无功德。静渊年纪轻轻,也能跟着长辈们做点仁义之事,真是多谢岳父大人。”

善存呷口茶,把头靠在椅背上,缓缓地道:“很多年前,在长土附近住着一个姓李的没落老盐商,年岁大了,长着一头长长的白发,慈眉善目的,人们都叫他李菩萨,李菩萨嗜做公益善事,凡济困扶危,急公好义之事,无不全力以赴。那时长土的河滩,只有河渡没有桥,每天无数的人过河,总有待渡之虑,尤其是在晚上,渡船停泊,碰到急事,需绕行上游石桥,极为不便。李菩萨把自己家所有的钱拿出来捐资造桥,乡人呼之“李湾草桥”。不料一夜草桥失火,有人控告系某人夜行所为,李菩萨知道后,不但不以为忤,花钱把桥修复,又在桥头挂上告牌:‘行人过桥,小心火烛’,怕再遇事故伤及无辜,雇人夜晚守桥。李菩萨是清河盐商里少有的真善人,后来家族寥落,也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人行于世,便如滴水入海,凭你是掀起滔天大浪也好,还是仅打个漩儿也好,总会有无人记得你那一天……,现在想来,真是乏味之极。”

他言语中颇有沧桑之意,静渊凝视着他,心中亦感叹人世如海日潮音,见书桌上纸笔,便悄然走到书桌旁,研了墨,拿起毛笔,微一沉吟,低头默默写下几字。

写好了,捧予善存,道:“这是唐代名相牛僧儒的诗,或略能符岳父此时心志。小婿笔迹粗陋,还望您不嫌弃。”

善存微笑着接过,他本不擅文墨,但亦觉静渊笔迹俊秀有致,潇洒出尘:“粉署为郎四十春,今来名辈更无人。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尊前现在身。珠玉会应成咳唾,山川犹觉露精神。莫嫌恃酒轻言语,曾把文章谒后尘。”

善存轻声念道:“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尊前现在身。珠玉会应成咳唾,山川犹觉露精神。好诗,好字!”

抬头看着静渊,脸上露出笑意,静渊见他目光深处还有一丝复杂的情感闪烁着,似感慨,似欣赏,似疼爱,也似警醒。

静渊道:“夜深了,爹早点休息吧。”起身告辞。

善存点点头,忽道:“想来你已经知道我买了威远煤矿的事了。”

静渊本待要离开,听到此话,便停住脚步转过身,波澜不惊地看着善存。

善存道:“你放心,天海井要用的煤,我定会低价给你。我们两家几十年来便如骨肉相连,你有什么难处只管提,我定会全力相帮。”

静渊微微一躬身,向善存行了一礼,抬起头来,脸上却有着淡淡的疏离傲然,他倒没有回应善存的话,只温然一笑,道:“等七七从成都回来,我会亲自带着她来谢谢爹的关照。”

善存眉间微蹙,却旋即展颜,目送静渊离开,眼光却逐渐变得深沉。

……………

孟府坐落在白沙镇的至高点,论豪华富丽,不及玉澜堂;但恢弘气派却更胜于之。四十余间屋子,按南高北低的地势排开,每间屋子大门内有路可通,最高处为祖祠,中间有一个花园,十余间主人的起居室便在花园周围;最低处有一青石主道,两旁遍植高大的香樟和桂树,主道通往的尽处,便是运丰号总号。

静渊向来起得早,洗漱后在花园里透了透气。花园中有一个人工小湖,湖边有一小亭,亭柱上刻有“白华红萼,高山回溪”的对联,走到花园南角,却看见一个矮小的玻璃顶屋子,听七七讲过家里有个温室花房,此时晨雾朦胧中,已经有花工从里端着盆栽出来,想是春节前后要放置厅堂的花卉。静渊来过孟家几次,要么是在书房客房,要么是匆忙来去,倒从未在庭院里好好逛过,既已走到花房跟前,便迈步进去。

一进花房里,便是扑面的温湿之气,花香扑鼻,花房里点着电灯,种着各式香草、兰花,木架子上摆满了盛放的水仙,一个仆妇正给一大丛仙客来浇着水,见到静渊,忙笑着跟他问安。

静渊笑道:“不耽误你,我就看看。”见那花房里也无甚特别名贵的花卉,只水仙旁边有几盆荷包牡丹看起来还算是上品,转身欲走,却突然顿住脚步。

进来时没有注意,转过身才发现,花房进门右手用木栅栏圈着一小片泥土,种着一片蓝色的花,饱满的枝蔓相互缠绕,花朵娇嫩欲滴,正是七七最爱的鸭拓草。

静渊心中莫名的升起一股疑丝,忍不住问那仆妇:“这是你们七小姐要种的吧?”

那仆妇起身看了一眼,笑道:“七小姐喜欢这野花得不得了,说就爱它那种蓝,颜色娇,这花一开可以开到秋天,到冬天就不行了,飞少爷便给她在这里种了好些,秋天撒种,到冬天正好可以开花,这样一年四季都有了。飞少爷今年离了运丰号,这个种子撒得早一些,现在就只三妹来照顾。”

“原来如此,”静渊心里说道,“原来如此……。”花房里温暖宜人,出去**院晨光熹微,万物苏醒,他心中却涌过一阵寒流。

沿着湖边小道朝卧房走去,迎面碰到秉忠,这两日俩人只打个照面,连话都不多说的,此刻见了,静渊心中烦躁,脸上更是冷淡。

“恭喜姑爷新收了一百多口盐灶!”秉忠道。

静渊淡淡地道:“吕家背时,如今卤水渐淡,火力减弱,加之市息愈大,我筹了天价,给自己找了个大包袱,这一百多口盐灶,可不是我衣饰舆马享乐之资。”

秉忠微笑道:“人心世事,趋利避害,追多不追少,看涨不看跌,殊不知最大的机遇就在气势最弱的时候,等真正好年景到来,众人趋之若鹜的时候,良机早就已经过了,姑爷也不过刚过弱冠之龄,就能有如此眼力和魄力,这同兴盛落入姑爷手中,实不亏也。如今想来,公鸡段孚之太过短浅,反而会浪费这么些好井灶。姑爷任重道远,前途无量。”

他语意诚恳,静渊心中倒是一动,道:“你不怪我?”

“姑爷是自己人,为何如此见外?”

“因为同兴盛在你钱庄投的钱,如今可要全部撤走了。”

“钱来钱往,如风吹云动,今天走了,明天说不定又回来了。日月无常,何况人事哉?”秉忠神色安详,目光柔和。

静渊淡然一笑。

秉忠道:“老爷对姑爷更是一向看重的。老爷曾说,姑爷今后成就,定会远超于他,只是他当年走过的弯路,还望姑爷以后不要再走。”

静渊性格敏感,听到此话,只觉秉忠是话中有话,冷冷地道:“我如今既然是孟家的女婿,虽然不愿做那些趋炎附势、逢迎拍马之徒,但也没太大胆子敢于岳父为敌。天海井如今只图自保,罗伯伯尽可放心。”

秉忠叹了口气,道:“姑爷,你与孟家现为姻亲,生意上如今也相互依持,假如遇到什么困难,不要有所顾忌,白沙镇的孟家,也是你的家。”

静渊微微挑眉,眼中风云暗涌:“我祖父去世那年,孟家就曾帮了林家大忙,静渊一辈子不敢忘。”

秉忠轻轻叹了口气:“孟林两家纠葛甚深,其中盘根错节、许多事无从解释。假以时日,你自然会慢慢清楚明了。”

静渊胸口起伏,眸光宛如一道冰流:“盘根错节、无从解释,当年无双井先是死人、然后大火,再然后,我祖父身陷囹圄,孟家再吞并天海井六口盐井,我父亲二十年不敢向运丰号在盐店街所有的盐铺收取一分一厘的租金,几十年天海井屈居运丰号之下,好一个盘根错节无从解释!”

秉忠半晌无语。

静渊冷冷一笑,抱拳一礼,转身离去。

“姑爷,”秉忠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静渊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舍下那最强的帮手,便是给自己选择了一个最大的敌人。”秉忠的话,看似建议,实则像在警告。

静渊没有回身,亦没有回答,快步走向回廊,背影笃定孤绝。

秉忠默然叹息,站立片刻,朝善存书房走去,书房里灯已亮,善存已从卧房过来。

“老爷,单子出来了。”秉忠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签,递给善存,丫鬟捧了新沏的茶送上,善存打了个呵欠,屏退丫鬟,接过纸签一看,面色瞬间冷到极点。

浣花,紫草,藏红花,……水银。

他看到最后,向来安详的面容忍不住掠过一丝怒意,眼睛盯着秉忠:“他们家竟然用水银毒害我孟善存的女儿?”

秉忠道:“老爷请息怒。这水银只要服用不过量,只有避孕的功效,不足以害人性命,我们发现得早,暗中做了更换。只是他们家防备得很严,食物也是换着做,药方也天天变,可能总有一两天是我们处理不了的,所以……要让七小姐尽快怀有身孕,却也要碰运气。”

善存哼了一声,道:“我向来不相信运气,这件事林家做得太过了,我不会善罢甘休。”

将纸签慢慢撕碎揉成一团,扔进书桌旁的竹篓里。

…………………………

另附:第一卷就此完结。写作期间,出差,失眠,耳鸣……还好有各位支持,心中便有力量:)第二卷名为“孽海”,从明日开始登场,很惨烈!想到其中某一个关键情节,几度揪心难忍。包袱不抖了,万望继续给力支持!

第二卷 孽海 第一章 浮踪若萍

婚礼是西式的,一对新人在亲友簇拥下从教堂出来,新娘穿着白色婚纱,手里捧着红玫瑰,携着新郎的手,一脸喜容,笑盈盈坐进小轿车里。教堂外台阶上站着几个拉小提琴的乐师,新人甫一出来,便摇摇晃晃地拉起了琴,一群顽童们追着婚车叫叫嚷嚷奔走着,弦乐虽然悠扬动听,却很快隐没于喧闹的市井声嚣之中。

胭脂坐在窗边,朝教堂看了两眼,脸上微露艳羡之色,可随即她的心一片冰凉。她看到了她,那个女子。

即便他没有告诉她,她的直觉已经肯定,一定就是她。只是没有想到她竟然方当韶龄,好像比自己还小着几岁,却是少妇的装扮,穿着件淡绿的袄子,掩不住曼妙玲珑的身段,冬日的暖阳淡淡地照在她的脸颊上,艳丽生辉,她向车里的新郎新娘轻轻摆着手,绽放着温暖的笑颜,那笑颜如此动人,胭脂远远看着,虽同是女子,亦觉得惊艳。

她听到一阵微弱的声响,床上的人似乎翻了个身,胭脂忙把窗户合上,悄无声息坐好。房间里一片安静,她看着床上依旧在熟睡的人,心中却如潮涌。

她只知她欠他,他对她有恩,那恩情虽淡薄如风日无猜,但她一心想要回报,虽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只能如现在这样,在这陌生的闹市为他圈起一阵寂静,让他安睡。

他带着她离了绿杨村、廿四桥,来到这千里之外的锦官城。数月之间,已似几经隔世。她想起秋天初遇他时,正是她最为潦倒不堪的日子,堂子里卖唱的女子,几人真能出得了火宅?偏逢母亲病重,药店再也不肯赊账,她无奈之下,又不愿卖身,只好冒着被堂倌毒打的危险,悄悄从客人身上偷拿些钱财。所谓非奸即盗,她守住身子的清白,却污了自个儿良心。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遇到他。当时只知道他姓秦,从四川来投奔当盐商的亲戚,行事敏捷能干,很快在那些巨富乡绅中打起名堂。他常去她卖唱的永嘉楼,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人亦常伴在他左右,两人殷勤招待着各路商人,其中也有不少他们的四川乡里,她打听到,他跟着大盐商秦奉全,受他资助,在城里开了个货店,向各路盐商出售所需的缆绳、木架、板车等货物,后来又集了笔不小的钱,说要开个运盐号。

他不爱听曲,更不像眠花宿柳的人。每次来,除了应酬还是应酬。可巧一天他的朋友却把她叫到他们身旁,让她唱曲儿。她见他眉头深锁,原想捡个时新流行的轻松曲子,可拨子在琴弦上轻轻一碰,弦音一起,她却唱起“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树垂杨……”,心中突生哀戚,知自己不是香君,他亦非侯郎。

不知哪家茶馆里响起了月琴声,琴声凄切幽美,如曲径通幽处一道清流潺湲,心悠悠,意迟迟,胭脂的嘴边露出一丝凄苦的微笑。

八月初一,她记得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她从未见他醉过,可那天他却一直喝酒喝到二更天,她故意去他身旁走了几圈,他却一杯接一杯的喝酒,似毫未发现她。他最后趴在桌上,她轻轻走去,叫道:“秦少爷。”

他慢慢抬起头,醉意横生,凝视着她,眼中似有火焰焚烧,可慢慢的,那火焰渐渐熄灭,随之而来却是一阵冰凉。

她在一瞬间见到他衣兜里的钱包,她偷过不止一次两次了,但从未有过要偷他的念头,可见到那钱包,便如同中了魔障,手不由自主伸了过去。

堂倌此时跑了过来,朝她使了个眼色,轻声道:“你娘不是病重吗?你今儿要不就跟了这位秦爷,他有钱,又是年轻后生,你如今总是要卖的,趁他现在迷迷糊糊,你跟他吃不了亏。”

她心里几乎毫未有过挣扎,便同意了,和堂倌一同把他扶进了客房。她不愿偷他的东西,在他的眼中她希望自己是个清白的人。

想到这里,胭脂呼吸急促起来,胸口起伏……

她扶他上了床,他已渐渐回过神来,说道:“你要跟我?”

她点点头。

他悄然笑了,那笑容却苦涩迷惘。他将她拉过去,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告诉他,她叫胭脂,没有父亲,有一个病重的母亲。她想告诉他很多事,包括自己为了生计当了小偷。可他却没有让她说下去。她既然要把自己给他,他便让她给了他。

他似乎在呼唤着谁的名字,可她听得清楚,那个人却不是她。她心里明了,虽经过此夜,他在她心中,已成她的丈夫,而她却不能是他的妻子。许久之后她亦得知,这一晚他呼唤的那个人,成了别人的新娘。

母亲终于走了,她终成了一个孤女。

以往他并不是每天都来永嘉楼,可经过那晚后,他天天都来,点名要她陪他,可却再也没有碰过她。他给她钱,也跟她说话,听她讲她的身世,可就是没有再碰她。他眼神里有歉疚,她却心想:他真是个好人,不要我,却又不丢下我。

他和他的朋友正在悄然做一些事情。有时候他们会在他的房间里商量,秘密筹划。他称呼他的朋友为阿德,阿德已经回了好几趟四川,似乎也回过他的家,每一次来,都告诉他一些他家里的事情。他们说话很快,除了偶尔一些片段,她几乎完全听不懂,只能在一旁为他们端茶倒水,要么为他们弹弹琵琶。阿德看看她,再看看他,总忍不住轻轻叹气。

终有一天,她听到他们商量着回四川,她身子不由得一僵,脑子里响起那句唱词:凌波不过横塘路,锦瑟年华谁与度。她是浮萍,他是水,这一生总归要依附于他。于是她极力央求,做侍婢也好,做丫头也好,她求他带她走。他却说:“胭脂,不用担心,我自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当着阿德的面,她不由得捂住了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为他赶制衣服,他没有拒绝,她说要再为他做几双鞋子,他却忽然间冷下脸来。

她还是悄悄给他缝了双鞋。

他早已收拾好行装,她趁他出去,悄悄打开他的皮箱,想把自己做的鞋放进去。他的衣物规规整整地放在箱子里,他向来是个整齐利落的人。她怕鞋子压皱他的衣服,便把它塞到箱子最底层,手却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她轻轻抬起衣物,发现下面用厚布包着一个事物,她忍不住便打开看,却见是一双崭新的布鞋,瞧那精致的针脚,必不是买自寻常店铺,织纹细密清秀,却似一闺秀所制。

她顿时明白了。深深吸了口气,把鞋给他包好,放回原位,把自己织的鞋子拿了出来,扔进垃圾筐的时候,她忍不住掉了滴泪。

他和阿德带着她来到了四川,他们说要先在成都逗留几日,然后去渝州。一连几日,他和阿德在外头请熟人吃饭,那些人里头竟然还有成都的地头蛇、占山为王的袍哥。他告诉她,做运盐的生意,不把袍哥打点好,生意是做不成的。

他打点着他的生意,天天夜不归宿。直到临走前一天,阿德已经准备出发去渝州,他却突然不走了,而且不知为何突然说要换个旅社,阿德道:“你这是何苦。”

他只说,看一眼也好。

阿德叹了口气,对她说:“我要先去渝州了,你好好照顾他,他今天……唉,总之,你不要离他半步。”

她陪了他一天。中午,他去了一条叫东胜街的巷子,他走得很快,她只能远远跟着。他走到一个宅子外,在它对面的一个茶馆要了个靠窗的座位,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那宅子。

她守在茶馆外头,像一条等待着主人的狗,她心中充满焦虑和好奇,这宅子里究竟有什么人,值得他像这般貌若癫狂。

她不知道站了多久,等了多久,方看见远远开来一辆黑色轿车,到宅子外停下。她的心莫名地揪了起来,便如同一个犯人,终等到判决下来一般。她虽背对着他,也似乎听到他蹭地一声站了起来,他的目光,穿过她,穿过了街巷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