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个“有请”的姿式。

连下了两局,各赢一局,陈湘如盯着棋盘,没有再下的意思,“阿韫,对不起,是我失言了,我选择了吕连城,我是来向你赔礼的。”

她来时,他便猜到了。只是他一直希望她不要说出来,可她还是说出来了,听到耳里,每一个字都是痛。

他是温润的,不像吕连城,会因为她的话而气得吐血昏迷,更会因她而白了头发。

他也会痛,却不会张扬地表露自己的情绪。

在他的记忆里,无论是什么样的环境下,他永远都是冷静的、理智的,即便是现下。

陈湘如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那里面裹着他送的蝴蝶白玉钗,这在她当日来府里时,他赠送给她的,现在她又送还了回来。

“多情总被无情恼,我就是那个无情之人。阿韫,对不起,这全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是我伤了你的心,除了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该如何说?你看到了,吕连城为我,放弃了太多,要是我再拒绝,我怕他的命许就要折到我手里。阿韫,我们还是知己么?”

她是贪婪的,她渴望自己还能有朋友。

广袖下,他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他心痛,他不甘,可他却不能说出来。

他太冷静,也至不能表达出自己的不舍。

在吕连城与他之间,她选择的是前者,吕连城对她的情,陷得比他要深,比他要烈。

吕连城就像是一个为她痴狂的男人,他不将世间一切放在眼里,到手的荣华可以弃,燕国的公主也可以抛,却独不能舍下她。

这样的情,便是他杨韫也做不到。

可是他杨韫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有心之人。

他咬了咬唇,温润如初的浅笑,像是独傲风雪的梅花,那样的无助,似在任何一场风雪里就被吹落,但又自带了一种来自春天的暖意。

“容乐,你高兴就好。往后我们还是朋友,你有心事的时候,依旧可以来找我。”

高兴就好,只要她能笑,就比什么都好。

他是孟国的丞相,在他选择要襄助孟帝的那天起,他就明白自己要追逐的是什么,他做一个最成功的谋士,像史上的诸葛亮、张良等人一样。

“阿韫,你太好了,我想你一定会找到一个世间最好的女子与你相配,而不是像我这样的。我站在你的身边,虽然一次次告诉自己,我是孟国的公主。可来自记忆深处的点滴,却怎么也忘不了过往自己的卑微。常常午夜梦回,我会想我这样的人真的配得到像阿韫这样的好男子么?怕是上天也不会成全的吧。阿韫,我向你赔礼,我向你道歉。”

她广袖微扬,突地半跪地上,“请阿韫原谅我的自以为是。在我需要的时候,就要你站在我这边。在我…又说出这等到绝情的话。”

“公主快起!”

他伸手虚扶,想要像以往一起搀扶她,却在伸手的刹那停住。

陈湘如再福身,“阿韫。你永远是我信任和敬重的人。你保重,我得回宫了。”

她走了,来时匆匆,去时匆匆,只留下那抹美丽绝伦的背影。

他的手久久伸在空中,不前不收,就似她还半跪在他的面前,而他却用繁复的心情,不知要说“不原谅”还是要说“没关系”。

他在乎的。他想大喊,他想狂呼“月亮,你为何要这样?为甚不是选我?只要你选我。我必一生不负…”

可他却没有说出来。因为说破,她也不会回头,真正占据了她心的是吕连城。

不知何时,大管家已静立一侧,不解地问道:“相爷,你为什么不告诉公主。说你是很在意她的。”

“说出来有用么?不过是给她平添烦恼,也是让皇上为难。”

孟帝说是要陈湘如抉择。却已经是替陈湘如做了决定。

如果孟帝真有偏着他杨韫,就该果断的拒绝,但孟帝收下了洛阳,还使人接管洛阳,可见孟帝是要把陈湘如许配吕连城。

孟帝太了解他了,他杨韫自小学的是孔孟之道,奉行中庸之学,无论何时都不会背弃孟国,更不会背弃孟帝,也不会因为容乐公主的事就行事欠妥,即便心有不悦,却不会有半分不满。

杨韫,你为何要这般冷静,如果可以,你如吕连城那般的痴狂,也许你还能赢得她的心。

但他做不到啊!

他太冷静了,只能独自承受着这种蚀骨的痛。

痛得入魂,痛得铭心,却独是她不能知晓的。

也许她之所以放开他,是觉得他爱得不及吕连城深。

情深爱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表达方式,就如他杨韫,也是爱的,只是更懂得收敛,更懂得如何掩饰,但心头的痛不会比吕连城少。

陈湘如出了紫衣巷,隐约间,犹似听到了熟悉的《名媛曲》,她今生的沉浮、颠沛,化成一曲缠绕的曲子,这一支诉说她今生风雨的曲子,听到耳里,让她不由得感慨万千。

杨韫,对不起!

她只能将这份情埋在心底,而杨韫从今儿起亦只能是她的知己、朋友。

车辇轧轧,外头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公主,你还去江南么?”

她打起帘子,却见街畔立着王连。

“去,当然要去。”

王连担心她不去,不由勾唇笑道:“公主,还是预定时间离开么?”

陈湘如微微点头,“是。听说明日便有户部的人先去江南。”

王连想问:公主,你真的要嫁给吕连城那个冲动的武将么?可他问不出口,家里人也再三叮嘱,“你别再念着公主了,文有杨丞相,武有吕连城,公主是不会选你的。”即便他有王贵妃疼惜又如何,到底是不能肖想公主的。

可是,他就是放不下。

只要关于她的丁点消息,他就会忍不住打听。

陈湘如粲然一笑,“快晌午了,连表哥得回家用饭了。”

“是,公主也要保重。”

他强迫自己先行转身,闷头往拐角处行去。身后传来了车滚飞转的声音,过了拐角处,他捧着胸口,探出头来,看着她远行的车辇,痴痴的凝望。

赏荷宴上,别的兄弟都有相中的姑娘,可他只瞧上容乐公主,为她的才华折服,为她的美丽而欢喜,眼里再也瞧不见别人。

第197章 赔礼

又两日,孟帝令礼部择选吉日,为长乐公主与慕容宸完婚。

选定吉日后,慕容宸带着燕国使团离开孟京。

却在离开前的一天,陈湘如到了。

她领着宫人、侍卫,乘着前周宫中的嫔妃车辇。

慕容宸忆起吕连城干的事就怒从中来,一纸通告,不仅毁了凤鸣的名节,更让燕国颜面尽失,倒似燕国皇族算计吕连城在前。

“你来作甚?”

陈湘如欠身行礼,“我来代吕将军向燕太子殿下赔礼,是他行事有欠妥帖。”

“就凭你一句话,就要本王原谅他?”

“燕太子殿下亦可不原谅,但这礼我自是要赔的。”

尽人事,听天命。

但若是有人欺上门来,她也不会畏惧。

她从来都就不是一个软弱女子,她来赔礼,只是觉得该有个交代,他接不接受那是慕容宸的事。慕容家照顾她不力,让她颠沛流离于乱世,吕连城有权怪慕容家,就如她也可以恨慕容家一样。

“昔日在燕国公府,我被人算计劫持,踏上一条颠沛流离之路,这亦是事实。有些事,不能追究谁对谁错,但总有因果。凤鸣算计我是因,吕连城弃她便是果。”

若不是程醉蝶和凤鸣使计,陈湘如早已经嫁吕连城为妻,如若她没有来到孟京,就不会让孟帝程邦知晓他有一个女儿流落民间。那么就不会有今日的陈湘如。

有因有必有果,可谁也不曾想到陈湘如会与孟国皇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对凤鸣,陈湘如没有半分的愧色。甚至认为凤鸣是自食其果。

将她转卖,其目的就是想毁她清白,想让她再无颜出现在吕连城的面前。

吕连城的手段虽有些狠毒,可凤鸣就不是一个良善女子。

慕容宸冷声道:“我可没瞧出容乐公主有何诚意?”

“我也没瞧出自己的诚意。我之所以来赔礼,是想请燕太子捎一句话给燕国的陈太后,就说与她同名同姓之人向她请安了,若有机会。容乐很愿意亲自拜访她老人家。”

她认识他祖母?

慕容宸一脸迷糊,如果他没记错。陈湘如住在燕国公府时,并不曾有机会得见陈太后。

“我与陈太后算是旧识、故人,还请燕太子一定要将这话带到。容乐告辞!燕太子保重。”

她说完话退出驿馆。

若他是皇子,许明儿就会有朝臣弹劾。但她因是公主,自不会有人说这话。

陈太后,曾经的燕国公府老夫人陈氏,陈湘如后来才知陈太后的身份,没想她竟如此高寿,活到了鹤发苍苍,活到了儿孙满堂。

次日一早,慕容宸带着燕国使团离开孟京,从孟京转至洛阳。只是这一次让他损失不小,原本藏匿在洛阳城中的燕国钱财,竟尽数被程元瑞所得。浩浩荡荡地装了几十车的财物运回了孟京。

就连吕连城都不晓洛阳城中有慕容家的别院,这分明就是陈湘如的杰作。

怨她么?

她现下是孟国的公主,她只是在为自己的国家做事。

慕容宸还真想求娶容乐,可他却深深地明白,孟帝是绝不会答应的。

吕连城虽行事冲动,牵扯到陈湘如。便近乎疯狂,可他却是个言必践。践必行之人,他要用八百里山河为聘礼。

不会是打燕国吧?

那不是要把孟国易换的六州给夺回去?

亦有可能是打闽国。

三国联姻,相较之下,孟、燕两国更为牢固,这个闽国…

闽国在南方,有粤、闽、琼三郡,还有大半个浙郡,而孟国有苏南道富庶数州,若要夺闽,势必要从浙郡开始,这可是海战。

孟国的土地辽阔,又多是富庶之地,可燕国在北,多为贫瘠之地。

闽帝孙术以为与燕、孟两国联姻,便可以求得太平,孟帝可不是一个能安隅一方之人。

倘若孟国要动闽国的主意,那么燕国就要在那儿也分一杯羹。

洛阳,现在已是孟国的陪都。

不久前孟国开始举试,礼部与翰林院亦开始预备明春三月的会试。孟帝希望借着科考选拔一批能人。

又数日后,孟帝给吕连城赐了一座府邸,听说这府邸原是潘仕及的一座别苑,是座三进的院子。

隔日,吕连城入宫谢恩。

见罢了礼,吕连城道:“禀岳父皇帝,这孝敬你老的礼物已收下,陛下是不是该把容乐公主许配给在下。”

孟帝冷哼一声,“昔日是谁说要用八百里山河为聘求娶容乐?”

是他吕连城自己说的。

“岳父皇帝,在下说许配,又不是现在就要娶容乐公主,按照民间习俗,这收了礼物,不是就是订亲了么?好歹陛下先下道口谕,说将容乐许配给在下了,待在下备好聘礼就会迎娶容乐。”

孟帝倒不在乎一句话,对左右道:“告诉王贵妃,容乐许配飞鹰大将军,一年为限,在明年十月初二之时,倘若吕将军备不齐聘礼,容乐另配他人。让王贵妃先替容乐预备嫁妆。”

还有一年有余呢,现在就要备嫁妆。

这是不是也太早了些。

吕连城道:“岳父皇帝,在下请辞府邸,众人皆知早前在下就是一个江湖中人,其实做一个江湖中人也挺不错。他日迎娶容乐,岳父皇帝再赐公主府不迟。至于在下,在洛阳福星镇有月亮山、葫芦山、老鹰山等地,倒也足够了。在下在京城已另置了一座三进院子。”

不要他赐的府邸!

那可是潘仕及早前的别苑。建得极好的。

吕连城就算买了一座,指定没有他赐的好。

但孟帝带了自己的文武大臣入京城,虽然京城很大。可这里的房屋依旧不能安顿群臣,明春便又要招纳人才,那得中的进士也要留用一批于京城,里面少不得有几个可用之人,这些照着惯例也得安顿住处。

每次虽说是朝廷赏赐府邸,但这些官员一旦升迁他处,也是要交还到户部、吏部报备。这大概就像现在所说的“公家周转房”。

这小子哪有这等心思。除非这背后有人支招,吕连城何等张狂。连燕国都不放在眼里,“你见过容乐了?”

“回岳父皇帝的话,在下见过了。”

“这是容乐的意思?”

吕连城嘿嘿笑道:“她听说在下早前买了座三进院子,立即就要在下谢恩请辞。说岳父皇帝正是用人之际,而孟京的宅邸有限,明春就要选拔贤臣,可将那院子留给贤臣。

在下要领兵出征,是来向岳父皇帝讨兵马将士的,我在洛阳虽有二万人马,但既要攻闽,少说也得五万人马…”

他只要五万人马,加上他原有的二万。只需要补充三万人,带着五万人就想攻闽国,这个吕连城倒真敢想。

孟帝已经拿定主意。十月便要进兵蜀郡,蜀道难,易守难攻,少不得要派重兵。倘若两翼的闽、燕两国不安分,这仗就不能打得安心。

现在有人说要打闽,还自愿请兵。要的人马不多,他为甚不乐意。

“兵贵在精而非多。陛下,所以在下要亲自挑先人马,从校尉到副将都是由我挑选,交予我后,在下便带回福星县勤加操练。”

孟帝以为是他急着要成亲,没想他更急的是攻闽。

吕连城闹腾的时候,让人觉得头疼。可安分下来时,确实是一员得力的虎将。燕帝父子也颇是看重吕连城,还将女儿嫁给他,可吕连城压要就不买账。

此人,也唯有陈湘如可以降服。

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再好的男人,遇上中意的女人,就跟那老鼠遇见了猫,不,他的爱女怎会是猫,那也应该是老虎,若陈湘如成老虎,岂不是母老虎…

孟帝猛地发现自己想得多了,不过吕连城能受他管束,愿带兵出征,他自不会反对,问道:“你与容乐说过了?”

“回岳父皇帝的话,公主并没有阻拦。”

孟帝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突地反问道:“吕连城,让朕派兵攻下的城池算是孟国将士的功劳,还是算你的?”

吕连城此念一想,是他自己说要以八百里山河为聘礼的,就想着早些迎娶陈湘如,至于旁的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呢,听孟帝这么一问,倒颇有些道理。

既然是他说以八百里山河为聘,自然应该算他打下来的,还得是孟帝不出一兵一卒似乎才名正言正。

孟帝哈哈大笑起来。

他还想攻蜀郡呢,西南数郡不能就那样搁着不管,必须收归孟国朝廷。

吕连城挑人,还不得把能征善战的好将士一古脑的挑战,他岂会应?

孟帝却也不能完全拒绝吕连城,道:“朕给你下一道旨意,可允你在豫郡、江南等地招募兵马,听凭你的调遣,吕将军以为如何?”

招上来的便是他自己的兵马。

他为何不答应。

他瞧出来了,孟帝就不想给他兵马,分明是想让他自己出主意。

招募兵马不是难事,难就难在这人马拉起来,这后头的粮草又当如何。

想到这事,吕连城有些烦恼。

抱拳道:“谢岳父皇帝!”

孟帝又笑了两声,当即道:“令翰林院拟旨,大将军吕连城可在豫郡、江南之地任意招募兵马,钦此!”末了,又加了一句,“这粮草等物,孟国国库弱,将军可得自行解决。”

他想到去岁,吕连城送给燕国的那批金银钱财,就是十万人马都足够养两年的了,偏他却白白地给了燕国,想起来就心疼。

第198章 回前世之家

吕连城忙道:“皇上连粮草也不给,这仗可怎么打?”

“你少与朕叫穷,别以为朕不知道,燕太子在洛阳藏匿了一批银钱,现下都落到你手里。吕连城不是傻子,难道朕真会相信你把潘老贼的那批财宝尽数送给燕国了?你…没这么傻吧?”

吕连城顿感无语。

是,他不傻。他留了最好的下来,准备迎娶陈湘如时作聘礼。他给了慕容宸一笔钱财,但最珍贵的东西还在他手里。他许诺的“十里红妆”,可不是用来形容聘礼之多,而是他确确实实要预备这么多的东西,这聘礼是一定要有十里之长。

吕连城只当慕容宸是个狡诈的,没想这孟帝更比慕容宸还甚。气哼哼地道:“不给就不给,待我攻下闽国,先在那搜刮三遍,再把八百里山河送给岳父。”

“你…”敢与这种口气说话?换成旁人,他立马拉出去砍头。

可吕连城是员虎将,即便惹恼了燕太子,燕国也没有拿他如何,这更多的还是惜才。但还有一点,吕连城没有逐鹿天下之心,更没有荣华富贵的概念,在他心里,世间最重的只有陈湘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