顼婳整个人都被这无边紫气感染,想想当初,第一次参加师门试炼的他,在收伏妖物之后,是如何的意气风发?而泉边植树,他又是否回来过,看它一年一年,开出漫漫紫花?

阳光在流淌的花枝上跳跃,泉水奔流如乐,空气清新得令人迷醉。顼婳回过头,看见挽尘道长含笑饮茶,顿时觉得人间美妙到了极处。她说:“他曾经回来过吗?”

当初种树的少年,后来一步一步,成为了阴阳院掌院。他回来过吗?

挽尘道长微笑道:“经常回来。但是从来素装,贫道并不知其身份来历。但却有幸数度与他在此同饮。”

山风徐来,紫色的花瓣打着转儿飞扬飘撒。顼婳伸手,接了一片在手里,说:“我也想与他在此同饮。”

挽尘道长眉峰微皱,说:“他可是……”后面的话便不敢说了,可是殒落了?

不然面前人为何一副追思故人的模样?

顼婳回身一笑:“他目前安好,只是眼下,无法抽身前来罢了。”

挽尘道长这才放了心,说:“既是如此,纪仙子早晚有机会与他携手同来的。”

这句祝福十分顺耳,顼婳低下头,掌心正托着一片紫色的花瓣:“嗯,一定会有机会的。”

我不想再浪费这有生之年,任何一点时间。我想月月年年,与他长相厮守。我知道他为何让我来此,他想让我努力发掘这个人间的惊喜,快快乐乐的生活。

可没有他作陪的人间,并不能令我惊喜。

曾经我一直认为,这世间这么大,是有无数可能的。可现在,我终于明白,其实这个世界有些事,概率是极小的。比如遇到一个奚玄舟。

十万大山,天衢子看着伊人倩影由远而近。他轻声叹息:“我以为,你可以耐心找上三五天的。”

顼婳得意洋洋地伸出手,掌心正躺着一片紫色的花瓣。她说:“我没有耐心,从来就没有!”

那倒是。天衢子微笑,说:“你见到挽尘道长了?”不然以她的心性,定然以为自己会留下什么绝世宝贝。一定会掘地三尺去寻。

顼婳倚着万法神镜坐下来,许久才说:“玄舟,我想你了。”

天衢子一颗心都被融出了洞:“我知道。”

顼婳小声说:“我昨晚没睡着,可还是梦见你了。”

她的声音如丝般缠人,天衢子只好问:“梦见我什么?”

顼婳精神一振,说:“我梦见你压在我身上,亲我的手,解我的衣裳,摸我……”

弱水里,奚掌院伸手捂住鼻子:“别说了,别说了婳婳……别说了……”鼻血一点一滴融在弱水里。

傻瓜,这又怎么会,是你一人的思念呢?

第九十六章 八卦之魂

融天山, 顼婳暂时没来找麻烦,水空锈也没顾得上她——刀宗和阴阳院,如今缺了两位掌院。一时半会儿,去哪里寻得人才前来填补?

一直等到顼婳离开十万大山,他终于前往万法轮回塔下,二人有一阵子,相对无言。

过了半晌,还是天衢子开口道:“最近宗门之中,想必琐事繁多。”

水空锈说:“你根本没有失去记忆,你一直就知道, 你就是向南。这些年来,你真是演得一手好戏。”

他出言质问,是很肯定的语气。这是当然的, 如果天衢子不是搬出向南这重身份, 向销戈不会突然反水。天衢子也并不否认,只是说:“我是谁,其实没有什么区别。我明白我在做什么,这就够了。”

水空锈说:“明白你在做什么?所以你毁掉化身?三成修为, 就这么眼也不眨地毁却, 你可真是大方!”

自天衢子入门之时起,他便有意栽培。虽然天衢子的亲传师尊是载霜归,但是他付出的并不比载霜归少。生气也是有理由的。

天衢子却带了一丝笑意,说:“我并不大方,也知道化身珍贵, 所以平素一直十分爱惜,极少示人。”

水空锈怒火三丈:“十分爱惜?”

天衢子悠悠道:“是的,十分爱惜。只不过……”他顿了顿,却还是说,“只不过在她面前,再爱惜、再珍贵的东西,也是微不足道的。”

水空锈气结!天衢子言语之中,笑意更加明显:“我心不在玄门,宗主一直以来就是知道的。”

水空锈当然知道,其实天衢子并不是一个优秀的继承人。如果真的两条路途摆在他面前,供他选择。他恐怕毫不犹豫就会奔画城而去。

他说:“如今,狂阳身死,九渊受创。你却身在弱水,还毁了化身。”

天衢子没说话,当时化身走进法阵时,他感受到他的痛苦,当然也接收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记忆。他说:“婳婳与狂阳相交莫逆,以她的性情,绝不会看着狂阳战死。只是……如今我身在弱水,她与宗主又闹得这般不快,只怕不会轻易归还。”

水空锈心中微动,说:“你是说,她会为狂阳重铸肉身?”

天衢子说:“只要毁损得不太严重,她一定会。她向来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嘴硬心软?!水空锈心中冷笑,你是有多不了解她!他说:“你最好不要受她欺骗,她这个人有多心狠,你恐怕并不知情!”

一提到她,天衢子话语里却莫名带了几分亲昵与柔情:“她有多心狠,我都不介意。”

水空锈被恶心得,却还是问:“有没有办法,可以探问狂阳的事?”知道天衢子带有向南的记忆之后,他在天衢子面前倒是不再摆长辈的架子——向南对他的事,知道得可谓是一清二楚。

如今玄门,知道他旧事的人,也就剩向氏这对父子了。

天衢子对顼婳毕竟还是十分了解,说:“探问自然是可以探问,只是她定会为难宗主。”

这是肯定的,水空锈为难她的时候,可也没手软啊!顼婳一向有仇必报,好不容易找着机会,能轻易放过?!

水空锈沉默半天,说:“你先问问她,如果条件在能力范围之内,可以考虑。”

天衢子知道这是他极度无奈之下的妥协了,不由也是心软,到底是一力扶持自己的师长,他说:“我会尽量疏通。”

大多数时候,他其实并不愿意因着个人立场而劝顼婳什么。

但是木狂阳的事,却是非开口不可了。

果然,等到顼婳再至的时候,他就开门见山了:“宗主昨日,过来找过我。”

顼婳摊了摊手:“所以呢?”

天衢子说:“他想问你,要如何才能放回狂阳。”

顼婳冷笑,毫不掩饰话语之中的讥讽:“狂阳?狂阳不是因为盗取魂皿被逐出九渊仙宗了吗?水空锈还亲自在天魔圣域之外截杀她来着!”

天衢子失笑,说:“不许狡辩。九渊仙宗从未宣布将木狂阳逐出师门。而且严格意义上来讲,她现在还是刀宗掌院。宗主在天魔圣域之外,只是意在擒拿,绝无截杀之意。”

“哈!”顼婳显然十分不屑,“可是木狂阳却死了!还有付醇风也救不回来了!都是他的错!!”

天衢子轻叹一声,说:“我明白。你要留下狂阳吗?”

顼婳一愣,她其实是可以留下木狂阳的,如今在画城之中,她可以为所欲为。但是木狂阳的神识,比之奚云清要强大太多,要改动她的神识,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而且如今付醇风的部分灵识与她结合,修补了她的魂魄。她的神识必然全是裂痕,根本就经不起修改。

她转了转眼珠,问:“难道我就要这么白白放人吗?”

天衢子心中叹气——就知道。他温和地道:“我只是替宗主问一问你的意思。”

顼婳立刻就说:“我要水空锈向我磕头认错!!还有尹絮苹,给我逐出阴阳院!本座看着她就讨厌!”

天衢子无奈至极:“这……太有损宗门颜面了。”他想了想,又引诱顼婳说,“他如今,也是真心想要带回狂阳,如果以他的个人私事交换,他说不定会同意。”

嗯?顼婳眼里闪动着八卦的亮光。天衢子默默地为水空锈祈福——这委实不能怪我,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是吧……

画城,顼婳站在不朽神木之下,正在浇水,外面有客至。

她回过身,就见水空锈虽然面色不快,但却未停留,径直向画城而来。水空锈号称玄门第一人,无论是修为还是容貌,倒是都衬得起这称号。

今日他着了一身羽白衣衫,未佩宗主玉佩,衣上也只有简单的九渊饰纹。顼婳停下浇水的手,说:“哟,水宗主大驾光临,真是稀客啊!”

水空锈黑发及腰,只得一支白玉发簪束发,容色冷峻,对她话里的嘲讽之意,也是听若未闻。

他其实挺能屈能伸的——想想当时在水写意座下,是如何逆转局势的吧。

顼婳命人摆了茶,与他就在不朽神木之下坐好。水空锈自然也在看这棵万年古树。他说:“此事当真能恢复木狂阳的肉身?”

顼婳说:“水宗主若是不信,便不会前来。何必再问?”

这倒是,水空锈虽然并未亲眼见过,但是他也明白天衢子绝不会信口开河。他说:“你想要知道什么?”

往事很尴尬,但是如今想要得回木狂阳,忍辱负重也未尝不可。

顼婳对他倒是生出了一丝敬佩之意:“真是想不到,你我之间,竟然还有对坐饮茶的一日。”

然而这样的机会,水空锈显然并不想要。他哼了一声,连话都不肯接。顼婳只好说:“水宗主何必如此,严格说来,其实你我之间,也并无什么深仇旧怨。”

水空锈说:“原来你诱我入弱水,不算旧怨?”

顼婳说:“可最开始将我镇入弱水的也是你啊!你想一想,我在弱水之中两千年,你才五百多年,而且我好歹也还算给你垫了一下脚,铺出了一条光明大道,不是吗?”

水空锈缓缓啜饮着清茶,茶其实不错,一饮而知是灵泉山的水、仙茶镇的茶。正是天衢子平生喜好。他说:“我将你镇入弱水的时候,可没想让你死在里面,神魂皆消。”

好吧,顼婳确实是打算等他死后再换一个合适的人选进去来着。

她摸了摸鼻子,笑嘻嘻的,水写意的八卦很是劲爆,一想到可以亲自采访一下这位当事人,她还满兴奋的:“好吧,那么旧事揭过。咱们说说正事。你当时拜入水写意门下时,有多大年纪?”

水空锈面沉如水,显然旧事重提,令他十分难堪。但顼婳此招,目的也就在此。他早有心理准备,冷冷地道:“十三。”

“哇!这么小!”顼婳觉得这样的当口,魔尊赢墀不在真是十分可惜。而小恶魔吧……年纪太小,而这个八卦少儿不宜,还是算了。

她说:“你拜入门下之后,她就把你给……糟蹋了?”

这个词……水空锈都懒得理她——无聊。他声音如冰:“一直周旋到十六岁生辰。”

唉呀,一个人吃一个超级大瓜,真是开心无处宣泄啊!她说:“居然能周旋两年,那你还真是厉害。唉呀,本座在弱水中待太久了,应该早些出来,结识这位女中孤狼!”

“……”水空锈是真的想走了,然而顼婳紧接着又问:“哎,她肯给你生下女儿,说明还是对你有情的嘛,你干嘛要杀她?”

水空锈微怔,许久,突然说:“我没有杀她。”

嗯?顼婳终于有些意外了,问:“那她怎么死的?”

水空锈目光下垂,许久才说:“她……心理不正常,更容易在鞭笞中获得快意。平时与座下弟子,也多乐于此道。但当时……刚刚生产不久,与其他人玩得过了火。”

这女人!顼婳的下限都被刷新了:“那她身上的伤痕……都是自己取乐而得?”

水空锈不说话,却是默认了。顼婳还是怀疑:“那死后的呢?”

水空锈这才说:“她死之后,按照宗规,我要为她守孝三年。这些,不过是按她日常习惯罢了。”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微微下垂,睫毛黑如鸦羽,仿佛又忆及旧事。顼婳说:“所以,其实你喜欢她?”否则,一个正常人,对着一具尸体,仍满足她的日常喜好,很难吧?

水空锈却突然烦躁起来:“我恨她!她有什么下场,都是她咎由自取!”只是……也忘不了她。她的烙印就那么印刻在他的余生里。他并不似她的放浪形骸,更没有她的畸形怪癖。

他本应该抹去这个人留在自己身上心上的一切痕迹,正常地开始自己的人生。

他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是后来漫漫千年的光阴,他再也没有找到合适的道侣。

不,为什么要用“再”?

他端起茶盏,慢慢啜饮。原来,千余年的光阴,已经这样过去。

第九十七章 缺不缺德

顼婳觉得很奇怪, 这并不是一个令人喜闻乐见的故事。相反,如果是水空锈杀了水写意,她其实更能接受。她听从天衢子的意见,把水空锈叫来,一方面当然是八卦,另一方面,却是存心羞辱,意在报他乱点鸳鸯之仇。

可故事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的,她问:“那你为什么从来不说?让所有人都以为,水空意的死因跟你有关?如果她是跟座下别的弟子在一起才出的事, 那你应该很容易洗清嫌疑才对。”

水空锈看了她一眼,说:“都过去了,有什么可说的?”

顼婳摇摇头, 说:“其实你是不想坏她名声吧?”连向销戈和向南都认为水写意的死是他所为, 更不要说当时九渊仙宗的其他人了。可他偏偏就像是默认,再没开过口。连对自己最亲近的人,也没有解释过。

水空锈似乎颇觉好笑:“清名?她哪里还有什么清名。”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以缄默, 全了她最后的体面。

撕开了最后这层遮羞布, 水空锈反而轻松了许多。水写意是他丑陋不愿示人的伤疤,多年以来便是向销戈也不会存心去揭痂。于是他一直藏着捂着,最后真的揭开了,发现也不过如此。

难堪是难堪了一点,但更多的, 只是缅怀。时间真是玄妙,那么多恩怨情仇,最后就剩下了这零星的回忆,离开的人走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