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钧再就着工作笔记仔细回忆,想来想去,只能叹一声气,将此事放在一边。这才想到,女友的传真不知道回了没有。他赶紧跑回办公室,见到女友长长的回信。这一天,终于还是有阳光照到他的头顶。柳钧心花怒放。

又让柳钧开心的是,第二天上班,傅阿姨就交给他那本原以为遗失的笔记本。

虽然笔记本失而复得,可柳钧不敢大意,当天就两手准备,找去工商局咨询专利申请的事宜。虽然工商局的人问三句答一句,可他好歹还是拿来了资料,又找到工商认定的专利代理机构,办理专利申请代理。

柳石堂看着儿子欢欢儿地做着,心里一点儿都没底,可是又没有别的招儿。而儿子的绘图设计已经开始。他看到儿子是用一种叫做CAD的软件在那只笨重的电脑上绘图,完全不是他认熟的设计图纸。儿子的本事,让柳石堂非常自豪,因此有事没事就站在儿子身后看着,都不知道看点儿什么。不过凭他脑袋里残留的看图知识,他知道这种图纸与往常见的一样可以看懂。

儿子的图纸出来后,柳石堂就立刻拿去叫人绘图,晒图。而今这种事儿都有专人来做,不像过去厂里必得养着绘图员,建个飘满氨水臭的晒图室。

图纸出来,正好柳钧不在,柳石堂拿去给老黄、老徐等人看。老黄等人一看上面标注的公差,就将图纸塞回老板怀里,说都不用说了。那精度,不是靠几台脱了一半漆的老爷机床能做出来的。

柳石堂也愁眉苦脸,“阿钧说只有市一机的日本车床才能做。自己厂里反而只能做一个粗坯。”

老徐道:“要是关键工序都在市一机做,不如落料开始都交给市一机,省得当中还要运来运去,增加关节。”

“老黄你说呢?”

“让太子算算再定,别工艺还没设计出来,我们一帮不相干的先热闹上了。”

柳石堂笑道:“我们怎么会不相干,阿钧书读得再多,车间里的经验总是不足,还得我们老的帮他修正。”

“老板你不了解你家太子,太子能文能武。同一台机子车一个零件,他可能没我做得好,可设计工序一点不会错。老板你可以退位了。”

柳石堂一时不知道老黄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呵呵,老黄抬举阿钧。小孩子本事有点,离独立还差得远,还得你们叔伯帮他。”

柳石堂话音未落,柳钧大步进来,“正好黄叔、徐伯都在,您两位帮我看一下工序安排。”柳钧其实已经与汪总约好时间,可是既然爸爸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尊重两位叔伯,他就多给他们发光发热的机会。

徐伯笑眯眯地道:“我们正看你绘的图纸,你给我们说说该怎么排工序。”

柳钧应了声,从杂乱无章的工具箱顶找来一截石笔,眼看油污遍地的地面无从下手,只得踢开一块钢板上的杂物,在钢板上写出他设想的工序。徐伯看着连连点头,对柳石堂道:“老板你真可以退位了。”

老黄却拿脚尖指着一个工序,轻蔑地道:“这一刀下去有六七个密力吧,什么刀这么结棍?”

柳钧从小在车间打滚,知道密力是英语“millimeter”的音译,毫米的意思。被老黄这么一提醒,他想了想就笑了,“是我脑袋结棍,妄图一刀切掉六七个密力。谢谢黄叔指点。”

柳钧放洋几年,学会与人对着眼珠子说话。老黄可不习惯,被柳钧盯得“呵呵”讪笑,反而像做错事似的目光东躲西藏。柳石堂看着觉得奇怪,本以为儿子会被老黄修理,没想到两人似乎早已暗度陈仓了彼此的意思。柳石堂挺开心的,这说明儿子有本事,有的是跟他不一样的本事。唯有徐伯讪讪的。

柳钧快手快脚地落料,可还是慢了一步,等他拿着做样品的几块钢料走进车间,老徐那个班已经下班,全车间都剩老黄的人。柳钧对老黄很是头疼,可是既然进了车间,就只有先找老黄。连他爸都承认那是老黄的地盘。

老黄一手拿图纸,一手拿钢铁,看了会儿,道:“你来,我看着。”

柳钧依然是实话实说。“不是数控的,我没法在这儿的车床上做到同轴。需要黄叔出马。”

老黄斜了一眼,倒是没说什么,找了台机子,踢开他徒弟,开始转换刀头。

柳钧在旁小心伺候,眼看老黄要扔东西的时候,他就快手接住,轻轻放下。惹得老黄不时怒目而视。柳钧只好当做没看见,头皮则是隐隐发麻,担心活火山老黄再次喷发。偏生缓冲剂老爸已经出差去了。

老黄这回也小心了,加工好一个,虽然不肯依了柳钧的心思轻轻放到地上,可好歹递给柳钧,让柳钧自己去处理,在旁人看来,柳钧便是成了老黄的跟班,老黄心理极其满足。

等全部十套样品的粗坯做出,老黄整整操作了四个小时。柳钧衷心赞一句:“又快又好。”

“你怎么知道?”

“反正我是实话。”

老黄斜柳钧一眼,“下一步怎么做?我得盯着,别我做得好好的,后面让人做歪了。”

“我明天约了市一机的汪总,去他们郊区分厂做加工,黄叔要不今天早点儿回去,我明早七点来这儿接你。”

柳钧着实不明白老黄为什么要跟着,可饮水不忘掘井人,人家既然提出,他自然得接上,免得老黄骂他没良心,又为难到他爸身上。他发现接班人这个活儿挺难做,上上下下全部需要殷勤伺候,比以前做个小头目时候的日子难多了,越来越没法率性。

第二天先接上老黄,柳钧也不会客套,老黄又摆明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两人一路闷到市一机,接上汪总。汪总坐上就戴上老花镜,拿柳钧放在后座的一套毛坯细瞧。汪总是行家,又是领头试制过这种套件的人,自然看了就清楚,“小柳,你这条辅助加强筋的设计,思路非常好,一下子让成品体积缩小不少。”

“无数试验加计算,总算得出这个最佳值。可怜的是,系列中其他套件并不能依循同一思路,还得调换材料和设计。我这几天先出第一套,一个人忙不过来,只能一个一个来。”

“低粘度机油留得住吗?”

“留得住,我已经计算每个联结部位的热膨胀系数,而且已经通过试验验证。”

老黄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车上一前一后两个人说的话,都不是他平时接触的。

“我爸工厂的加工能力不够,最后可能得请市一机代工。可听我爸说,估计我们第一批还没做出来,这个产品就得给抄袭了。我做那么多测试,取得无数数据,最后用得上的只有一组,抄袭太容易了。是吗?”

“对的,基本上是这个情况。市一机不抄,其他厂家闻讯后也会从市一机挖个人去抄,防不胜防。”

“我有合同有专利呢?”

“合同,呵呵,专利这东西,你还没申请吧?小心着点儿,弄不好今天申请,明天全国人民都知道了。”

“天哪。”柳钧最先还以为是爸爸奸诈,想得太多,没想到汪总也这么说,“我爸肯定后悔研发投入那么多。”

汪总了然地笑。“所以当初杨总一看见研发费用升到五十万就不干了,他是个很精明的商人,绝不肯做亏本买卖。但你也不要怕。你可以第一批就做一个短平快,量攒大点儿,价格适当点儿,考虑一次性把研发成本做回来。等第一批做完,估计各地仿冒的都冒出来,你的价格就上不去了。”

柳钧听得愁眉深锁,几乎哑口无言。顿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估计第一个模仿的就是市一机。杨总已经虎视眈眈,措施多管齐下了。”

汪总“嘿嘿”一笑,“我今天出来就是带任务的。不过你只要捏紧最后一道工序,谁也拿你没办法。”

“我爸厂里没热处理车间。”

“你爸也没钱造。”老黄听到这儿,才插进话来,“你们想第一批放量,难。原料采购的钱哪儿来?”

柳钧想了半天,才道:“我不会让我爸后悔。”

汪总善意地道:“有你这样的儿子,你爸这辈子都不会悔。”

柳钧忍不住问:“杨总难道不觉得明目张胆地窃取别人的知识和劳动是不道德的吗?”

汪总叹一声气,“所以我一直羡慕你,你起码还有点儿自主权,我现在只有被委以模仿‘重任’。市一机以前是很有几件自行研制设计的好产品的,哎……”

“如果都不研发,我们国家的制造业还有前途吗?总应该有办法的。”

“小柳,你有点理想主义,难得你爸爸会支持你的理想主义。不过我还是提醒你,真正进入实际操作时,一定要慎之又慎,多与你爸爸商量后再做决策。如果相信我,你也可以来咨询我。”

坐在前面的老黄忍不住回头看看后面的汪总,又看看披头散发的柳钧,心说这两人搭上钩了。老黄后来一直斜眼看着柳钧开车,心中若有所思。别人,老黄不服。但是这位汪总,却是本市赫赫有名的高手,整个行业的内行人都拿汪总当祖师爷敬着。以前市一机多少新产品都是汪总领头开发,老黄从来只有仰望的份。因此,车到分厂门前,老黄独自对柳钧道:“汪总说的话,你要听。汪总是个大有身份的人,比他们杨老板有身份得多。”

柳钧点头道谢,一个人去后座拿十套样品。老黄没有犹豫,走去伸一援手。老黄第一次见识到日本人盖的厂房,最让老黄吃惊的是车间光滑如镜的地面,几乎纤尘不染,与前进厂的油污遍地大相径庭。柳钧看出老黄的困扰,就给他解释,“这儿有些设备的防尘防震要求非常高,所以车间里面的通风管道需要特殊设计,像那边那台停着的,如果底部基础没有做过特殊处理,这样的平板车过去的震动都会让它精度偏移。”柳钧不用再说下去,老黄也已经明白,这种地方那是断断不能扔成品的。即使柳钧不再解释,老黄还是抑制不住地频频点头,如鸡啄米一般地机械。

在如此亮堂的车间里,老黄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周围没几件是他能上手做的,那么多光洁漂亮的机器都不是他熟悉的样子,甚至连刀具,都似乎大不相同,老黄见了就一直琢磨人家该怎么磨这些刀具。老黄就一直一声不吭紧紧跟着柳钧,调动全身感官接触眼前的新事物。即使柳钧没有说明,老黄也知道这些机床比柳石堂宝贝一样藏在原翻砂车间的机床要好得多。而老黄见到,柳钧与这边的工人一唱一和,异常融洽。

十只样品加工多久,老黄就看了多久,都没离开样品十步远。看了那么久,老黄明白一个道理,其实加工的原理还是差不多,不同的是设备的操控。原本是人拜师学徒多年操练才有的操控能力,现在都交给了机器,所以眼前一个个毛头小子都能做出精度超高的成品,而且废品率极低,而那些老黄引以为骄傲的多年经验,在这儿看似完全无用。在这个大车间里,老黄心头阵阵危机感不可遏制地升起,他觉得自己被边缘化了。

老黄不禁想起他那个曾经非常有名的箍桶匠师父,曾几何时,多少人打破头想做他的徒弟,而师父也是骄傲于一技之长,钻在手工手艺里精益求精——就像他现在将旧机床打磨得炉火纯青。而早在若干年前,到春节时,师父家已经不再门庭若市,只有他这个当年不招待见的徒弟还拎着礼物上门。多少集体国营的机械厂倒闭后,个体厂家争着抢人,可没人愿意抢师父,而退休工资又是少得可怜,如今师父只有栖身城市的一处冷僻街道,摆着门面只有一米来宽的小五金店,做一些老头老太送上门来的小活计。

看看眼前簇新的机床,和说着他听不懂的术语的柳钧,老黄第一次意识到,他将很快很悲哀很身不由己地重蹈师父的覆辙。

虽然十件样品都试样成功,可回程路上,柳钧和老黄都是情绪低落。唯有汪总一直询问一处他认为设计非常奇巧的曲面的设计原理,柳钧手里握方向盘,口头表述不清。但是老黄插嘴,“汪总,虽然我一直非常敬重你,但你不应该问阿钧太多,瓜田李下不合适。”

柳钧和汪总都是一愣,汪总连忙解释:“我没其他企图,对不起,对不起,忘了,我不问了。小柳,你设计中运用到的数学知识,非常有趣,我听着很受启发,回头你推荐几本书给我。我看市一机没几个人能领悟,你不用太担心他们抄袭全系列。”

老黄八面玲珑,立刻接着道:“我是粗人,说话直接,但看起来是多虑了,别人我不敢保证,汪总肯定不是那样的人。汪总是公认有资格的人。但是汪总啊,我们老一辈的不能不承认,我们落后了。阿钧,你今天听我耐心讲两个老故事,我师父和我……”

汪总虽然被眼前这个油污满身的粗人顶得不愉快,可他这辈子经历的风浪多,涵养好得惊人,脸上纹风不动。但听着老黄现身说法,讲那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故事,他动容了。老黄讲的又何尝不是他汪总。

“以前背毛主席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我不会讲大道理,只好搬老人家的语录。你爸的前进厂跟我们一样,也老了,过时了。该怎么救前进厂,阿钧,你要拿出你的那一套。”

“老黄,你是个通达之人,我想做小柳思想工作的话,你两个故事就说明问题了。”汪总非常感慨,他知道工人们有着过人的智慧,可没想到老黄有这等见地,“小柳,市一机目前已经被类似问题困住。因为决策层的短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全力启动开发新项目,于是老的没法在开发新产品中获得提升,新的没法获得实践经验,看上去整个技术部门人浮于事,更被决策层视为鸡肋,决策层也更不指望倚仗自己的技术团队开发新品,宁可花钱买图纸来消化,或者抄袭模仿成品。我看到最可悲的还是技术人员心态的变化,很多人被消磨得不唯科技,而唯利益,技术人员的那种理想主义荡然无存,不再讨论爱好,不再追求上进,心态变得异常庸俗。目前已有恶性循环的倾向。这已经不是市一机的问题,而是行业内的通病。刚才老黄说得没错,短视,总有一天会被世界抛弃,市一机目前的这条路走不通。小柳,你走自主研发之路,从大方向来说是正确的。但是眼下大环境不佳,自主研发会很艰难。你要有思想准备,你也要心有坚持。”

柳钧最没想到的是老黄拿自己挺尴尬的故事来鼓励他不能走原路,必须创新,这几乎不是他原先认识的那个动辄得咎的老黄。而汪总更是看得高远。他刚才一颗焦躁的心安定下来,他想,坚持到底,相信这个社会总是遵纪守法的人更多,也相信这个社会不会永远短视地停留在模仿层面。

但是,钱宏明在酒吧里捏着一杯黑麦啤酒,对着刚刚理了头发的柳钧连连摇头,“连契约都不能相信的年代,你还能相信精神?”

“我选择相信契约。如若不然,什么都不用做了。”

“你说我该看着你,让你从一次次的违约中汲取教训呢,还是阻止你,不惜与你翻脸?”

柳钧不好意思地笑:“我知道你的好意,我会事前将契约做得妥当。喂,你胖了。”

“有这么快?嘉丽才胖得多,整个人都快变圆的了。我最近日子好过,丈母娘过来照顾嘉丽,我也顺带有好饭好菜吃,真是这辈子都没有过的安逸生活。”

“你不是三天两头出差?”

“出差相比无望的负担,算得了什么。不瞒你说,我姐现在卖了老房子,按揭买入新房,每天生龙活虎地又是忙工作又是忙装修,人也还胖了。不说这些,你跟我说说你的打算,我做的生意多,帮你一起参详。我看别的先不提,我们可以先把市一机杨总当标靶,假定跟他合作,需要留意点儿什么。”

钱宏明不同于柳钧,他对人性的认识与柳钧有着本质的区别,过去的苦难让他不惮以最坏恶意推测中国人。再说已经见识过杨逦明目张胆的偷窥行为,已经说明杨巡的态度。他料定,等在柳钧前路的将是无数贪婪的大嘴。以柳钧这种在国外实验室里养傻了的技术型脑瓜,他估计柳钧对付不了,必然处处碰壁,他得帮柳钧防患于未然。柳钧,大约是他唯一不需要用恶意来推测的朋友。

但是钱宏明没想到,柳钧不断用老黄态度的改变,和汪总始终充满理想主义的支持来说服他,告诉他,人是充满善意的,只要加深认识即可。钱宏明差点儿拍案而起,他从来可以自如地掌握自己的情绪,他今天却实在被柳钧惹毛了。他拿拳头敲着小桌,愤怒地道:“柳钧,我可以一天都不说一句话,我跟别人一向惜字如金。那么你看在我今天说那么多话的份上,你听我的!不,你听朋友的!做技术我不是你对手,做生意你是完全的空白。而你有必要清楚一点,从现在起,你、是、开、始、与、生、意、人、打、交、道。”

柳钧见钱宏明如此激动,不禁瞄向钱宏明的大酒杯,显然此人不胜酒力。可是他也承认钱宏明说得对,他在生意方面一片空白,需要爸爸和钱宏明的帮助。也唯有爸爸和钱宏明才会无私地硬塞给他帮助。虽然他有自己的一套理念,最后还是乖乖地听从钱宏明的安排和指点。他们确定下一步该如何与人合作。

回头,柳钧不让钱宏明酒后开车,他将钱宏明送到楼下,这条路,他因为之前照顾崔嘉丽,早已走得熟门熟路。夜,有暖风扑面,正是敞开着车窗在黑夜中滑行的大好时光。好友的拔刀相助,老黄和汪总的善意,都增强了柳钧的信心。

柳石堂眼看儿子的样品试制工作进入倒计时,立马掐着秒表出门接洽生意。柳石堂想不到这回的生意竟然与过往完全不同,不仅是渠道与以往不一样了,以前接触的都是专职的小职员,这回则是高层主管,下面无数的关卡还得层层检测,套路乱得柳石堂不得不重新摸索。而且对方的要求也不一样了,他们非得见到样品,还要求由他们自己的质监部门拿出样品的种种检测数据。更不用说那些外资采购办。柳石堂虽然知道儿子的设计也是经过无数试验而来,可还是被前所未见的阵仗唬得有点儿担心,在他眼里儿子还是个孩子,孩子嘛,出点儿小差小错都是难免,他不知道儿子的玩意儿经不经得住这些个严格的考验。

儿子终于拿着滚烫下线的样品来了。十件样品,加上防锈包装,整整占领一后备箱,再加半个后座。柳石堂看见儿子好歹是理了头发干干净净地来,先放下一半的担心。然后看样品,这真是他从来都钦慕不已的精致。别看依然是铁疙瘩,可在行家眼里,一个铁疙瘩中能看出无数美妙的设计。柳石堂还在戴着手套细细地看,旁边儿子开腔问他要不要戴领带。柳石堂回头一看,儿子已经换上笔挺的西装,人高马大,俨然是个帅小伙子。柳石堂笑了,这件是他自己做出的精品,他连忙说,当然要戴领带。但是柳石堂心里却是被儿子问糊涂了,正正规规穿西装难道还有不配领带的时候吗?

柳钧与爸爸一人拎一套样品进去人家的企业。先去一位负责开发的副总的办公室,那副总正拎着电话不知跟谁说闲话,指指沙发让父子俩坐,看样子没有暂停的意思。柳钧乖乖地就座,等待那副总打完电话。柳石堂却跟献宝似的从报架取下几张旧报纸铺地板上,将样品外面的包装打开,放旧报纸上。柳石堂非常满意地看到,那副总急促地结束电话,绕过办公桌,蹲下细瞧。

于是柳石堂得意地介绍,“我儿子,德国博士,这是我儿子最新设计的样品。我们整整为此投入五百万。”

副总不语,戴上柳石堂递来的纱手套,亲自拆开来细细地看,尤其是用两根手指拎起一片精巧的轴瓦轻晃。看到副总的这一动作,柳钧就知道这位副总是个行家,那副总一眼就抓住套件的关键。“强度过关吗?”

“不仅强度过关,疲劳测试也没问题。这是我们自己的测试报告。”

“打印的,嘿嘿,装备换了嘛。”副总接过柳钧递来的报告,却并不忙着看,而是先看柳钧一眼,才起身走到光亮处查看报告。但是副总看了好一会儿,却慢吞吞问出一句话,“真的投入五百万?”

“还不到点儿。”柳石堂正要表功,却被儿子抢了去,他郁闷得不行,连忙背着副总给柳钧递眼色。

“还不到?”副总惊讶地转回身看向柳钧。

“是的。但如果全系列都出来,估计要远超。只是爸爸的经费快被我榨干到卖房子了,所以我就先出成品,以成品养研发。”

副总看看单纯的儿子,再看看圆滑的父亲,不禁笑了。这样的回答,想让人不信都难。副总不由得在心里对柳家的前进厂添了几分好感。这种好感,即使柳石堂在副总面前低三下四一年都换不来。

于是,副总一个电话,柳家父子被安排去中试,接受样品测试。出门左拐,走进楼梯,柳石堂眼看左右无人,就揪住儿子道:“阿钧,以后技术的问题你回答,其他都爸爸来回答。”

柳钧笑道:“爸爸,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研究表明,人记不住所有的谎言,如果遇到有心人隔段时间多问你几遍,你肯定露出马脚。不如老老实实讲真话,没有心理负担。”

“生意是生意,生意场上没真话。你得答应爸爸,算爸爸求你。”

柳钧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跟爸爸进去中试,就见爸爸与一位主责人员交谈时候,飞快塞给对方一只红包,对方笑纳。然后每接触一个测试员,爸爸就塞一份礼物,于是换得大家“老柳、小柳”地亲切招呼,爸爸也在中试宾至如归。柳钧非常吃惊,爸爸这么做是在干扰测试结果,而奇怪的是,那些人似乎都认为“礼”所当然。

等中午被安排去食堂吃小锅菜,柳钧趁无人当儿焦急地对爸爸道:“你不用行贿,我们的样品绝对过关,而且刚才他们副总说我们的产品性能更优于他原先的设定。你何必呢。你这么做,得出的数据反而缺乏说服力。”

“你啊,要不是爸爸资金吃紧,真该让你头破血流撞几次,吃几个教训。你以为我这么做只是为几个数据过关吗?我首先要插队,要不然猴年马月他们都不会主动测试我们的样品,等死你,耗死你;其次我要他们给我客观公正,不要胡乱凭常识填几个数字,而懒得开动机器。”

柳钧惊愕,“不会吧,即使有一两个蠹虫,不至于全部贪婪。”

“有一个贪,足以带坏整个部门。人都会心理不平衡。快别说了,副总来了。”

副总也来食堂吃饭,见到柳家父子,特意关切地拐过来招呼。“小柳还是第一次来我们公司?”

“是的。”柳钧想站起来说话,被副总亲切地按住,“贵公司很有规模。而且从贵公司启用我们的产品来看,贵公司强大的不仅仅是规模,而是实力。”

柳石堂心说,小子还是很会一边拍甲方马屁,一边吹捧自己产品的嘛。副总果然笑道:“晚上下班后如果还不累,我派个人带你全厂到处转转,你应该喜欢看厂。”

“不会累,我最喜欢看厂。”

副总对柳石堂微笑,“老柳,你可以让位给接班人了。”

等副总走开,柳钧就得意地道:“爸爸你看,只要有实力,不需要歪门邪道。”

柳石堂冷笑,“你懂什么。他打算晚上跟我单独谈,怕你在场拎不清,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支开你。实力是实力,门道是门道,两者缺一不可。”

柳钧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爸爸所言。可是他心里却又自觉地信了一大半。

下午,测试在大伙儿的积极主动之下,迅速完成。柳钧看着每一个数据出来,当事人都郑重其事地签名画押,他心里觉得异常讽刺。而当然,这些红包投资都最终计入他们前进厂的报价单里。

傍晚,柳钧被副总派遣的职员领着参观工厂。令他想不到的是,在这样一家国营大厂里,见到的核心设备也都是国外进口。而国产的新设备,用领路职员的话来说,质量比改革前造的还差。总之这一天的所见所闻,让柳钧有点儿六神无主。他试图找出符合逻辑的理由,可是没有,他无法想通这一切。

回头,父子俩拿着第一张订单和爽快开出的定金,又携产品去谈出口采购。不等柳钧说出汪总的提议,柳石堂早已想清楚,第一批的产品非做量不可,一举在抄袭模仿者成事之前将研发费用赚回,将利润赚足。当然,有样品在手,有满腹经纶的儿子现场流利而自信地解答技术问题,柳石堂如虎添翼。

回来,找谁制造的问题,摆上议事日程。虽然内贸有少量定金,外贸有信用证可以贷款,可七折八扣下来,应付生产有余,添置新设备依然不够。柳钧绝没想到,同样的机床,在国内竟然卖如此高价,简直是抢钱。而更高精度的机床更是遭遇技术壁垒,无法进入中国。这就意味着他设想中有些产品的开发将不得不无疾而终,因没有高精度的母机,就无法加工高精度的产品。在这个行业里,没有人定胜天这么一回事。精度,是靠一步一步地以现有科学技术提高母机性能而实现。

对于国家而言,落后就是这么被全世界联手抬价,毫无办法。而对于柳家父子而言,落后就是意味着不得不拱手将加工交给市一机,不得不让市一机分享高额利润,不得不向市一机袒露所有技术数据。

柳钧并非没考虑过让一家工厂机加工,让另一家工厂热处理,而且他也曾经由爸爸领路去考察。但是有精度合适设备的工厂却未必做得出精度合适的产品。柳钧的考察非常仔细,经常在车间一盯就是一天,可他看到的是操作人员的野蛮态度,比如不按照说明的频率更换刀具,致使加工精度总是游离于公差极限;比如加工件并未得到及时妥善的处理,致使表面氧化严重。他与汪总提起此事,汪总给他讲了市一机当年因为合资日方苛求质量,一丝不苟地规范操作步骤,导致全厂工人罢工的“光辉事迹”。如今市一机员工的近规范化操作,那还是当年日方在质量上决不妥协的态度逐步培养起来。

原来,整个行业落后的不仅仅是技术,还有态度。

交给市一机,似乎是柳钧唯一的选择。而市一机被杨巡和申宝田接手后,因一直拿不出拳头产品,生产计划从来排不到两个月后,杨巡也揪心,既然柳钧这边抛出加工大单,双方一拍即合。对于市一机的郊区工厂的部分设备而言,这是起码满满一季度的产量。

但是,合同并不容易签署。面对柳钧递交的厚厚一份合同加附件,杨巡特意与制造业从业多年的合伙人申宝田会商。申宝田对于柳钧拿细致入微的操作办法做合同附件,倒是见怪不怪,他接触的外商往往都有极其苛刻的要求,只要与要求合拍的利润也能保证就行。但是合同中的保密条款,与合同约定市一机不得单独从事类似产品生产的条款,申宝田持保留意见。

杨巡却是微笑,“申总,你何尝见过类似条款真正见效?”

杨逦更是补充一句,“甲方只是一个书生,和一个书生的父亲,滑头小老板。”

申宝田道:“起码按下一个人,滑头小老板可能比较懂规矩,书生有时候反而难弄。呵呵,杨总你有办法的。”

杨巡出门,对妹妹感慨,“你看,钱有多要紧,我投入的钱少,市一机的日常管理就得我全担。”

杨逦笑道:“还好申总没要求吃饭,你快回家抓紧团聚去吧,大嫂出国待产,你就好几天见不到了。”

但是杨巡一头扎进合同里,满心都是合同条款,“你说,我该耐心等着柳钧的全系列都做出来,还是一开始就拿下?”

“一切取决于市场。”

杨巡斜他的小妹一眼,“你说的就是你大嫂经常提起的正确的废话。他们柳家父子出门才多少天,就拿来这样的大单,这市场不是显而易见了吗。我现在只愁一件事,我要是等柳钧的全系列出来,恐怕我有这耐心,其他人没这耐心,等全系列出来,全国人民都会做了,我还做什么。但只拿他一个套型……到底是有限得很。很矛盾。”

杨逦犹豫了一下,“大哥,我们已经掌握一部分资料,又已经掌握柳钧的思路,为什么不可以自己研发?”

“这事情除非你负责,或者老三回国负责,就跟柳钧一样自己手头抓住最重要资料,否则,我绝不投入。你试想,我投入一百万,辛辛苦苦研究出来,人家出五十万就可以轻易把我的人挖走,资料也全部带走,我敢投入吗?我当初就是一看不妙,赶紧叫停,我不能出钱替别人打工。可惜你和你大嫂都把专业扔了。”

杨逦脱口而出,“这种竞争真低级。”

“你说什么是高级?赚钱就是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没什么低级高级之分。”

“梁思申那种……”杨逦小心地道。

杨巡立刻无语了。梁思申是他的心病。

因此,柳钧拿出的原始合同几乎只被很小限度地修改。因为杨巡需要柳钧最详细的操作步骤,并且还需要观察合同附件的操作步骤在实际生产中的应用情况,他相信柳钧研发的产品能获得超值利润和良好市场反映,绝对是因为有特殊的套路。在合同签订后的生产安排上,杨巡亲自坐镇,支持柳钧的精细要求。这让柳钧非常意外,也顺带认识了杨巡管理上过人的变通和魄力。

正式生产之前,柳钧获得难得的休息。他对座驾已经忍无可忍,趁此机会带两盏充电式应急灯,携汽配店里淘来的部件,给车子做改装,做得满手油污。钱宏明来电时候,他只能拿剥线钳顶一下按键,耳朵凑到放置在车顶的手机上听。

“晚上有没有空,杨四小姐家凑了一桌桥牌,你来,我们搭档。”

“没空,我不喜欢她。你什么时候过来?记得进大门后右拐,找到地下停车场入口,我在A柱3号改装大灯。刚刚在厂里花一天时间,已经把离合器整顺畅了,你要不要试试?都快赶上双离合了。”

“会飞吗?”

“信不信我们找个地方赛跑,保证加速秒杀你。等我回头再改一下吸气,保证直线踩着刹车也跑赢你。”

“改吧,等你改得差不多,我去买辆更好的。唉,我今天其实负责扯皮条,杨四小姐说你对她有误会,既然大家已经在合作了,她希望借今天打桥牌消除误会,方便以后合作。”

“可是我真的不会打桥牌。”

“你较真干吗,桥牌只是个借口。不管你喜不喜欢她,只要大家面上说得过去就行。你们未来合作的时间还长着呢,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融洽一点岂不是好?”

“嗯,等我换好大灯上去。”

“装大灯要不了太久。”钱宏明不客气地指出柳钧的故意磨蹭。

“切,我这种人会只换一只灯这么简单吗?我还加装整流器。不信你自己过来瞧。总之我答应好的事,不会赖。”

不等钱宏明来,柳钧听到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他脸都没转,就问一句:“杨小姐?宏明出卖我。”

杨逦“嗤”地笑了,“要不要我介绍你一家店?我们一家都去那儿修车,很不错。我打个电话给他们,他们再晚也会等着你。”

“需要声明,我不是修车,而是改装。性质完全不同,所以感受也完全不同。”说到这儿的时候,手头忽然一亮,抬眼,原来是杨逦帮他拿起一盏应急灯,体贴地替他照明。“嗳,谢谢。这灯很重,你还是放下吧,太累。”

“还行,只要你动作够快。你装的这是什么?原厂不是应该设计全面的吗?”

“这叫整流器。装了后你会明显感觉油门反应加快。原厂嘛,有商业考虑,这种低级车它不会太考虑你的驾驶感受。”

“你在德国用什么车?听说德国奔驰宝马满街跑。”

“对喽,我开二手的宝马M3,经过我和朋友们的一再改造,功率是这辆捷达的五倍。”

“不怕一刀改下去,反而破坏原来的动平衡?”

“车就是拿来玩儿的,而不该敬而远之地供着。再说,我是谁啊。”

杨逦被柳钧的狂傲逗笑了,她的世界里很少遇见这种天生心理优势的人。没有心理优势的人即使富了,做出来的事也很难有漂亮的格局。而天生心理优势的人……她见过,人家却看不上她。

柳钧装好整流器,抬头却见杨逦在发呆。他举起墨黑的手指在杨逦粉脸前晃,“想什么?”杨逦吓得跳起来,一松手,应急灯掉地上,碎了。柳钧坏水儿得逞,得意地捡起应急灯扔进垃圾袋里。“杨小姐你让开点儿,我试一下性能。”

“咦,你是谁啊,这种小改装需要试吗?直接开了上路才是。”

柳钧哈哈大笑,果然不再上车,将门踢上。“吃饭了没?我请你吃牛排,你领我去那家你曾经替我打包的那谁谁?我上去洗个手。”

“嘻嘻,我读书时候,系里有个海外归来的老师,想牛排想得又出国了。但我们都说他是不适应国内的钩心斗角,败走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