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抿了抿嘴,虽然刚饮了一盏水,但仍然感觉有些口干。他虽然年纪已经不轻,但在这种老政客眼中,他在政治上仍然稚嫩如一个新手。

昭阳叹了一口气,道:“屈子,你是个做事的人,这点我佩服你。你若是为人下属,作人辅佐,这份认真是难得的品质。但是若要成为令尹,成为平衡朝堂的衡器,就不够了。”

屈原拱手道:“还请老令尹指教。”

昭阳叹道:“治大国,若烹小鲜。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火候,是平衡。你要做成一件事,就不能单打独斗,而是要说服别人和你站在一起。你要切切记得,立足朝堂最重要的不是做事,而是做人,多交朋友,少结冤家,让利不争,与人为善。若能够得到大多数朝臣的支持,那么你不管做什么都容易成功,反之,则会处处失败。”

屈原默然,知道近日来他推新变法,拿了几个贪腐无能、败坏国政的公族子弟试法,必是有人告到了昭阳面前,脑海中忽然升起芈月说的“被换掉的栋梁一定会不开心的”之言,心中暗叹,只换几个无关大局的人,便是这般,异日变法当真推行到权臣能员的头上来,只怕更是不堪设想。他口中却对昭阳道:“若是朝臣贪腐无能,败坏国家呢,难道也要坐视不管吗?”

昭阳的手指着他,点了几下又放下,叹息道:“屈子、屈子,我要怎么说你才能够明白呢?如今朝堂上,一半重臣都是出自屈昭景三家,剩下的那些,还有一半依旧是出我芈姓分支,其余非芈姓之臣,不过十之二三。这国就是家,家就是国,变法,是国事,更是芈姓的家事啊…”

屈原忽然道:“那大王呢,大王的存在又算得了什么?”

昭阳见他倔强,无奈地道:“事缓则圆啊,慢慢来,没有什么事,是可以一蹴而就的。”

屈原本是跪坐,此时却长身跪直,道:“我欲往北方五国出使,请令尹允准。”

昭阳惊诧地道:“你这是何意?”

屈原道:“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令尹有今日片言决政的气势,乃令尹平生沙场浴血而得。大王若不曾在文治武功上获得功绩威望,而推行变法,只怕处处为人所制。我欲出使五国,为大王达成合纵之功,如此,大王挟此威望,便能更好地推行变法,令尹以为如何?”

昭阳似不曾认识屈原一般,将他重新上下打量一番,才叹道:“屈子既有此忠心,老夫佩服。你去吧,朝中自有我在,纵不能进一步推行变法,却也不会让变法倒退。”

屈原拱手,一揖到底道:“多谢令尹。”

第十一章 高唐台

两月后,屈原奉楚王槐之命,出使北方五国。

而屈原走后数日,芈月正式迁宫进入高唐台。

长长的宫巷依旧。

傅姆女葵拉着芈月,跟在永巷令的身后,走在宫巷之中,她的身后跟着几个侍女,带着芈月素日用的贴身衣物。

此时的永巷令已经换了个人,正是郑袖夫人的心腹,叫做棘宦。他眯着眼睛显得没精打彩,边走边嗅着手里的香囊提神,一边叨叨地说道:“也是你们运气好,威后她老人家近年来脾气可越发慈善了,宫里头的事情也不大管…”

女葵陪笑道:“那现在是谁在管呢?”

棘宦道:“谁管啊?从前是南后在管,打去年开始南后病了以后,现在是郑袖夫人帮着管…”

女葵眼睛一亮道:“想大令也是郑夫人所信之人了…”

棘宦似笑非似地看了女葵一眼道:“傅姆当真聪明。”

两人眼神交汇处,已经是彼此明白。

走到一处拐弯处,那棘宦转身向右拐去,女葵诧异地道:“咦,这好象不是去渐台的路。”

棘宦嗔道:“女葵你老糊涂啦,威后现在是母后,早就搬出渐台,如今是住在豫章台。”

芈月眼睛闪亮,观察倾听着周围的一切,她也敏感地听出了棘宦口中的意思,心中暗忖,想来楚威后迁入豫章台以后,未必得意。

且行且说,直到豫章台就在眼前,棘宦这才住了嘴,指着面前的建筑道:“豫章台到了。”

顺着两边的回廊拾阶进入豫章台,芈月低头暗中观察着。

豫章台虽比渐台看上去似更华贵一些,却有一股挥不去的暮气。婢仆往来,虽然仍似在渐台一般趾高气扬,却也多了一份寂寥。如今威后已经是母后了,连个相争的人也没有了,但宫中事务,已经移交给了新王的后妃。这种尊贵中,未免萧肃。

芈月跪坐在回廊中等了半晌,这才见威后的女御玳瑁出来,唤了她进去。

但见威后端坐在上方,手中拿着一片甲骨卜算着,神情有些心不在焉。玳瑁上前低声唤了一声,她才回地神来,瞟了芈月一眼,道:“这是九公主么,近前来。”

芈月暗中捏了捏拳头,走到跟前跪下行礼道:“儿臣参见母后。”

威后仍捏着甲骨看着,漫不经心地道:“站起来吧。”

芈月站了起来,威后看了她一眼,道:“倒是长高了些。”又看到她脸上,芈月竭力露出笑容来,威后瞟了她一眼,发现她比过去长高了许多,道:“人也伶俐些了,倒不是当初那般倔头倔脑的。”

芈月没有回答。

女葵倒有些焦急,生怕她惹怒了楚威后,连忙上前陪笑道:“公主如今也大了,自然懂事了。”

楚威后眉头一皱,不悦道:“我自与公主说话,你是何人,胆敢插话?”

女葵一惊,连忙跪下道:“奴婢是公主傅姆,公主尚小,还请威后…”

楚威后截断了她的话,冷冷地道:“公主尚小,你不小了。既为公主傅姆,如何这般不懂规矩。永巷令——”

永巷令连忙上前,陪笑道:“老奴在。”

楚威后淡淡地道:“将这无礼的奴婢拉下去,杖二十。”

便有两名内侍冲进来抓起女葵拖下去。

芈月怔在当场,她曾经预想过楚威后会在见面时刁难她,甚至欺辱她,但却没有想到,这种她想象中的为难,不是落在她的身上,而是落在女葵的身上。

但听得女葵被拉下去以后,便在庭院里当场杖责,那一杖杖击落的声音,和女葵的惨叫声,更是令芈月愤怒不已。

芈月猛然抬头,却见楚威后饶有兴趣的眼神,她瞬间明白了一切。楚威后要为难她,却不愿意落人口实,她只以教训女葵的方式来激怒她,敲打她。若是她因此失态,那就是她对母后无礼,正可让楚威后名正言顺地处置于她。

芈月强抑愤怒转向楚威后恭敬地伏身道:“母后,傅姆自幼照料于我,一向循规蹈矩,这么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念在她年纪大了,受不起这二十杖。母后素来仁慈,请您饶过她这一回吧!”

楚威后没趣地扔下龟甲,道:“你既为公主,她代你们受杖是本份,你们居然为了她自请责罚,才是失了体统。这也难怪,皆因为你们身边奴仆太少了,玳瑁,让永巷令给公子配两个傅姆四个内侍四个竖童,给公主配两个傅姆八个宫人。从今往后,公子戎和太子横一起在泮宫跟屈子学习,公主月和其他公主们一起,跟随女师学习。”

玳瑁恭敬地道:“是!”转向芈月道:“公主,还不快快向威后谢恩?”

芈月咬了咬下唇,强抑怒火道:“谢…母后恩典。”

楚威后无聊地挥挥手道:“去吧,我也乏了。

院内的杖击声仍然残酷地继续着。

芈月走出内殿,站在廊下,看着庭院。

但见满庭秋菊开得极鲜艳,四个内侍两人按着女葵,两人执杖一下下地打着。

女葵背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呻吟声也越来越微弱。

芈月面无表情,笔直地站着,她的身后跟着楚威后刚才派给她的两个傅姆和八名宫女。

杖击声一声声延续着,直到二十杖完毕,芈月站得笔直的身形才忽然一塌,她脚步一个踉跄,又立刻站直了。

暗中站在一边观察着的玳瑁嘴角微微一撇,果然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再倔强再会伪饰,终究也不过是个孩子。

她不再理会,悄然转身而去。

芈月沉着脸,道:“把她扶起,去高唐台。”

高唐台是目前诸公主所居之所,先王共育有九名公主,除了夭折的二公主五公主以外,其余自大公主到八公主皆等六名公主皆住于此。

芈月住进高唐台,便也依制有一间小小院落,傅姆宫人的配制,也皆如其余人之列。

她站在廊下,两名傅姆一个陪着她,监督着院中诸人收拾,另一个则指挥将女葵扶入仆役房中,过得片刻,过来回报道:“禀公主,奴婢已经安置好女葵,为她用了伤药。她伤得不重,只皮肉之伤,将养上一二十天,便能大愈。”

芈月看了她一眼,点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傅姆看了诸人一眼,众人皆停下手中的活计,到了她身后排队成列向着芈月行礼,那傅姆自我介绍道:“奴婢女浇。”

另一个傅姆自我介绍道:“奴婢女岐。”

那八名小宫女也上前行礼,自报名号道:“奴婢奚甲”、“奚乙”、“奚丙”…等,却原来是奚字号依着甲乙丙丁戊己庚辛而列。

女浇却甚是会察颜观色,见芈月微皱了一下眉头,忙道:“这些不过是内侍初选,依着方便起的名字,若是公主喜欢,只管替她们再起一个名字罢了。”

芈月点了点头,便指了两名稍显老练的小宫女指作头领,取名“薜荔”、“女萝”,又将余下的六人分别取名为道:“石兰、杜衡、灵修、晏华、葛蔓、云容。”这却是取自屈原的诗篇《山鬼》中,众人念了一遍,只觉甚是拗口,却也只得依从。

芈月初入高唐台,心中甚是惶恐,步步留意,唯恐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对楚威后派来的傅姆宫女更是小心对待。

芈月冷眼看那八名小宫女,虽然聪明,毕竟都只有十余岁,就算心怀鬼胎,也作伪不来。那两名傅姆却是精明能干,心中便多了几分警惕。

不想那两名傅姆女浇和女岐却极有眼色,事事不待芈月张口,便办得妥妥贴贴,体贴入微,处处合意。

只这合意处,却有许多不如意,那便是将她步步紧跟,两人轮班侍候,芈月一举一动,无一刻能离了她们的视线去。

芈月素来野惯了的人儿,被这般亦步亦趋地跟着,实是如被捆了十余道绳索一般,十分不自在。然这两人低眉顺目,便是心中再窝火,又如何能发作得出来,便是发作了出来,想来这两人也不理会,只会当她是小孩子脾气,若是落在楚威后口中,又不知会造出何等败坏名声之事来。

她毕竟学了三年礼法,知道这其中的关节要害,只得忍了气不能发作。

两人服侍了她更衣,洗去一路尘土,更细心体贴地问过她是否要看望女葵以后,也领着她去看了女葵,见女葵已经敷了药,虽是伤痕累累,女浇却道并不曾伤着筋骨,只是皮外伤,十几日二十来日便能好。

女葵见了她,虽有满心的话要说,怎奈见着两个傅姆跟着,一脸的忠心体贴状,只得将满心的忧虑咽下,强颜欢笑道自己无妨,又“劝”芈月要多听从这两位“母后”派来的傅姆之言,休要任性云云。

芈月心怀沉重地回到自己的内室坐下,女岐奉上晡食,芈月冷眼看去,见菜肴亦是丰盛,簋中有稻、盂中有汤、鼎中有肉、豆中有酱。她知道楚宫中只有主人才是一日三餐,奴仆之辈也如外面平民一般,一日二餐。想到女葵挨了这一顿打,此时又过了膳时,必是肚子还饿着。

想到此,便指了面前的一道鱼脍对女浇女岐二人道:“这道鱼脍,便赏了你二人罢。”

女浇与女岐对视一眼,虽然表情没有大变,眼中却不免露出喜色。她们毕竟只是女奴身份,虽然宫中饮食有定,但毕竟主奴之别不能相提并论。这些只能由贵人享用的食品,她们只有得到主人赏赐,才能开一次荤。女浇与女岐虽然是楚威后宫中之人,但若是得势的,也不会派来服侍这个明显不招楚威后待见的公主。

然则主奴之分毕竟是天堑,两人纵有异心,却也不免心怀侥幸,只想在两头主子那里都能讨个好,便是再好也不过了。

虽是如此,两人却只是谢过芈月,依旧服侍芈月用食,芈月知其意思,便勉强用了些,将几乎未动的鱼脍让二人端了下去,又指了簋中尚余下的稻羹道:“这些便赐与女葵,其余的便赏与其他人罢。”

女浇与女岐这才撤了食案,芈月挥手令两人退下,道:“我要歇息片刻。”

两人应了,却是女岐出去,女浇依旧守在外头,随时听候吩咐状,直到女浇吃完换班。这两个傅姆,便是全天轮班跟随在她的身边。

芈月看着天色渐渐黑了下去,不一会儿,女浇率小宫女上来,为她卸妆解发更衣,躺了下去。

她却怎么也睡不着,虽然这一日的煎熬,实是令她身心俱疲,但是心头却仍然悬着一把刀,却不知莒姬和芈戎这一天是怎么过的。

芈戎却是这一日先到了前殿拜见楚王槐,楚王槐正与群臣议事,便让宦者令奉方出去,宣慰一番。然后让保氏带他去了学宫,拜见师氏。

学宫在郊外,原是为楚国公族子弟所专用。从周天子到诸侯,都有这样的学宫,天子学宫称辟雍,诸侯称泮宫,规制比辟雍要减半。

辟雍形似圆璧,四边有水。泮宫却是形似半璧,三边有水,只有一座小桥可通。这也是因为公族子弟生来便有爵位奉禄,要让这些纨裤子弟乖乖就学不溜号实是一个问题,干脆把他们关起来,学不成不许归家,倒是更好。

芈戎现在只能算个小学生,“古者八岁而就外舍,学小艺焉,履小节焉。”所谓小艺便是六艺道:“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所谓小节便是六仪道:“一曰祀祭之容,二曰宾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丧纪之容,五曰军旅之容,六曰车马之容。”

王之太子,可八岁入小学,七年后十五岁入大学;其余子嗣则迟两年入学,即十岁入小学,公卿之嫡长子,则要十三岁,其余子嗣亦迟两年,十五岁才入小学。

因此学宫之中,读同一年级者,长幼不一,虽然在学宫之中无分尊卑,但却可以明显见同一年级中,幼者位高,长者位卑。

芈戎入学刚好亦是十岁,纵然后宫妇人相争,但毕竟他走到外面,亦是先王之子的身份,宫中派来竖童内侍跟随,一时之间,人也不敢相轻。

拜见保氏师氏以后,便开始学习礼法。芈戎因在离宫时,莒姬与芈月都有教过他,因此学起来倒也不陌生。他虽然在母亲和阿姊的庇护下,更显得无忧纯真,但毕竟经历忧患,举止之间,便与同龄之人有些不同。

因此到下课时,便结交了两个朋友,一个是景氏子弟景翠,另一个便是昭阳的侄子昭滑。

他毕竟年轻,这一夜在学宫中睡得极好,却不知道同样的这一夜,他的阿姊和母亲,却是无法入眠。

芈月自是因为这一天的惊心动魄,无法安枕,而莒姬亦是同样忧虑不安,无心入眠。

这一夜,西南离宫的铜灯,彻底不息。

芈月迷迷糊糊地睡了半宿,天色刚亮,女浇便已经唤醒了她道:“九公主、九公主,您该起身了。”

芈月睁开眼,吃了一惊道:“怎么了?”

女浇柔声道:“九公主,昨日拜见威后,今日要与诸位公主相见,公主是幼妹,不可失礼。”

芈月怔了一怔,掀被起身,一边在女浇服侍下穿衣梳洗,一边问道:“还有几位公主?”昔年她倒是记得,每年正旦之时她都要由傅姆领着到渐台与楚威后行礼,当时就觉得自己的前面一直是有许多阿姊的,当时傅姆只悄悄告诉她,大公主和八公主是王后所出,休要得罪,其余的倒是无话。

女浇忙道:“宫中除了您以外,尚有六位公主,除二公主、五公主早夭外,大公主、三公主、四公主、六公主住前殿,您与七公主、八公主住后殿,今日要先去前殿大公主处相见。”

芈月问道:“我依稀记得,长姊与八姊,是母后所出?”

女浇恭敬道:“正是,大公主已受齐国所聘,三年孝满,将嫁齐国,三公主、四公主、六公主要作为大公主之媵陪嫁齐国,年底就要动身了。”

芈月长吁了一口气,这样看来,高唐台中这位大公主一走,只余七、八二位公主,虽然其中也有楚威后嫡出之女,但毕竟两个只比自己大了一两岁的小姑娘,她是不惧的。

梳洗完毕,女浇与女岐便引着芈月走到前殿,见了其他几位公主。

大公主芈姮跪坐上首,好奇地看着芈月走进来,她长得与楚威后颇有几分相似,不但眉宇之间的那几分傲气象足七八分,甚至连楚威后的刻薄之气也有一二分。但她毕竟年轻,未经挫折,因此这分刻薄之气倒也不重。

芈月行礼道:“见过阿姊。”

芈姮笑道:“都是自家姊妹,休要多礼。”这边介绍着侍坐于她身边的几位女子道:“这是你三姊,名菱;这是你四姊,名荞;这是你六姊,名薏。”

芈月一一行礼,那三名公主也一一答礼,但见这三人一个举止懦弱,一个讷言内敛,一个却是刻意热络,这三人在芈姮面前不是刻意讨好,便是畏缩掩藏的样子,顿时令芈月心中一惊。

芈姮却是言笑自如,显得颇为亲切的样子,又问芈月多大了,识不识字,读过什么书,平素喜欢吃什么,玩什么?

芈月小心地一一答了,芈姮转头看了看外面,道:“姝妹如何到现在还未到?”

她身边的傅姆便陪了小心道:“八公主年纪小,想来还须多睡一会儿——”

芈姮皱眉道:“九公主更小呢,如何也来了。都是她身边的傅姆纵着她,我须与母后说说,不可这样一直纵着…”

方说到一半,便听得远处一阵大呼小叫的声音传来道:“在哪儿在哪儿?”但听得走廊上赤足踩着地板的脚步声噔噔噔地叠声传来,一个红衣少女脸色红扑扑地,喘着气跑了进来。

芈姮微皱眉,想说什么又忍了下来,招手令她到自己跟前来,拿着手帕为她一边汗一边道:“做什么跑这么急,跟你的人呢,怎么就让你这样乱跑?”

那少女却不耐烦地推开她的手,在室中用目光搜寻着道:“九妹妹在哪儿?人呢人呢?”正说着,一眼看到了在室中年纪最小的芈月,喜得招手道:“喂,你快过来,让我看看。”

芈月依声走到她的面前来,那少女拉着芈月与自己站到一起去,比了比,发现自己高了小半个头,顿时喜道:“我比你高,我比你大,喂,快叫我阿姊。”

芈月已知她就是八公主芈姝,便依言屈身行礼,叫了一声道:“阿姊。”

芈姝应了一声道:“哎,好,以后你就跟着我一起住,跟我一起玩。”

她本是楚威后最小的女儿,因为母姐怜爱,身边的人只有奉承的份儿,因此养得性子格外娇纵天真。宫中纷争之事,亦是一直被楚威后屏蔽于她的生活之外。三年前的那一场纠纷,于她来说,不过是死了两只小蚕闹腾一番,伤心了两日,又补上两只,便也忘记了。

此时她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偏宫中素日举目所见,只有她最小,且芈姮好在她面前充个大阿姊范儿,管头管脚的,她早已经不耐烦了。此时听说高唐台中又会住进一个比她小的妹妹来,顿时“我终于也能当阿姊了”的欣喜令她兴奋得上半夜睡不着觉,结果一睡到天亮,方知迟了,便一边嗔怪着傅姆为何不曾叫醒她,一边兴奋地直接跑来了。

芈姮嗔道:“多了个妹妹,你便如此高兴吗?”

芈姝轻快地转了一个圈道:“我当然高兴了,现在我就不是宫里最小的公主了。哈,我做阿姊了。”

看着她这般天真的样子,众公主皆笑了,芈姮想说什么又忍下了,道:“瞧你这般高兴的样子,看来也没什么耐心陪我了。好吧,你带她回后殿吧,你如今是阿姊了,要好好有长姊的风范,休要欺负妹妹,也休要一会儿好,一会儿闹地到我跟前讨主意。”

芈姝一连串地应道:“我知道我知道,好阿姊,我带她去了。”

一边说着,一边就拉着芈月,直接飞奔了出去。

芈月留神看着,离了芈姮的房间,通过中间的甬道,便到了芈姝的房间。但见房间时陈设较芈姮房间更为色彩绚丽,锦绣满屋,珠玉横陈。

芈月正待细看,却听得另一头脚步声急促传来,便见一个年纪与芈姝差不多上下的绿衣少女跑了进来,见了芈姝方松了一口气,道:“姝,你也不等等我,不是说一起去大姊姊处吗?”

芈姝吐了吐舌头,笑道:“哎呀,我给忘记了。”顺手将芈月拉到前面来,道:“不过我把九妹妹带回来了。”一边指着那少女道:“这是茵。”

那少女看了芈月一眼,笑着上前拉住了她道:“我也是你阿姊,行七,单名一个茵字。你叫我阿姊也好,如姝一般叫我茵也好。”

芈月微屈身行了一礼,叫道:“阿姊。”心中却是暗忖,菱、荞、薏、茵,俱为草名,楚威后这心胸,实是狭窄得紧。

她抬头看了芈茵一眼,芈茵神情自若,想来不晓得芈月心里头对她的名字暗中腹诽吧。

既已经认识,芈姝一心要当阿姊,便叫人拿出自己从前玩过的鼗鼓、泥塑、骨哨、弹球等玩具要给芈月玩,芈月看着这些明显是幼童才玩的玩具,表情不禁有些无奈,却是芈茵看出来后拉着芈姝低语了几句,芈姝恍然大悟,一拍脑袋道:“我却忘记了,妹妹想来也是不爱玩这些了。”

她又卡壳了,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芈茵便柔声道:“可问问妹妹学过什么,喜欢什么?”

芈姝点头,便学着芈姮的样子拉着芈月装模作样地问道:“妹妹可会箜篌?尺八?笙、竽、琴、筝、瑟、篪、箫、笛?”

她说得一样,芈月便是摇头,她八岁之前,被楚威王当男孩一般纵容,只爱打仗弹鸟,本是野惯了的人,后来又是跟了屈原学习礼仪诗辞,历史星象、百家之学等,屈原虽然精通音律,但芈月对这些乐器不感兴趣,只喜欢箜篌等寥寥二三样罢了。

她初时见芈姝先报箜篌,知道必是她得意之学,便有意摇头,但见她一串报下来,便只能真的摇头了,心中暗悔头一次便不应该摇头,白教人家看轻了。

芈姝本是兴致甚高,见芈月数番摇头,便不知如何再说下去了。

芈茵柔声打圆场道:“这些都挺难学的,我也不太擅长。我们毕竟是女儿家,有些东西也不必学得太精,只消知道一些仪礼服制、懂得四时之物的安排,外知祭祀,内掌妇学便是。”

芈月便问道:“什么是仪礼服制、四时之物,如何算外知祭祀,内掌妇学?”

芈茵方要回答,却忽然顿住,却转头先看芈姝一眼,芈姝顿时会意,兴奋地道:“九妹,你须知道,我们身为公主,将来夫君不是一方诸侯,也是卿士封臣,祭四方神灵列祖列宗,保子民安宁国祚绵延,因此四时祭祀,断不能有疏失。这是首要学的…”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忘记了,便看了芈茵一眼。

芈茵便柔声道:“身为女子,虽然未必要亲手下厨制衣,却不可不知这些事务。何时授衣,何时飨宴,都要知道如何调配才是。比至周礼上,也有诸般规定。若论飨宴,须先知道每季出产有何等食物,如何安排采摘、腌制,以及各种调味的制作、酒浆的酿造,以至于食具的打造、庖人的分工和流程,还有一年四季各种应节的食品、祭祀的食品、大宴小会的安排都得清楚,要不然将来出一点点错,都会成为别人的笑柄。”

芈月微笑,用崇敬的眼神道:“阿姊知道得真多。”

芈茵毕竟也是年少,被她一夸,不禁有了卖弄之心,又道:“女红,要从亲蚕开始,知道分辨各种不同的蚕种,然后知道纺织,分辨绫、罗、绸、缎、纺、绉、纱、绒、绡、锦、呢、葛、绨、绢等的分别,然后就是染衣,春暴练,夏纁玄、秋染夏、冬献功…制成纱、罗、绢、缟、纨、缣、绮、锦等…”

她一卖弄,芈姝便不悦了,径直打断了她的卖弄道:“好了,阿姊,你要把九妹说傻了。

芈茵忙收住了口,讪讪道:“自然是姝懂得更多,是我忘形了。”

芈月天真地道:“阿姊懂得真多,我什么都没听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