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声嚷嚷,让所有人都听见,则是另外一个保险。

这样,保证了如果太子现在不想和图谋夺位的兄长翻脸,而暗中把他杀掉所做的伏笔。

所有人都听到他说他知道太子和他母亲通奸,那么太子就不得不保护他。

他若活着,这件事就不过是个栽赃,他若死了,死无对证,皇后和大皇子会立刻发难,那时候,就算是栽赃,也会变成事实。

在这一切都进行完了之后,他出乎所有人意料,进行了这个计划的第三步——

他逃出宫去。

结果,皇后和大皇子以为太子把他藏起来,太子以为他落入了皇后那边的手里,这样猜疑之下,把都不愿在此时骤然动手的双方非出自本愿的,推上了生死一搏的舞台。

当朝廷中两股势力生死相拼的时候,逃亡中的孩子,千辛万苦,终于到了蓬莱山上号称执修仙牛耳的炅门。

炅门与徐朝渊源深厚,每一代的掌教都必须是天子血亲,入钦天监为正令,向这个生养他的王朝奉献所有精力。

而徐朝回馈给炅山的,则是完全独立的治外法权。

近几代来,皇族修仙的人才凋零,炅山除了本代掌教,已经没有皇子子嗣,他只要到了炅山,那么,谁也拿他没有办法了。

结果,当小小的孩子拜倒在三清之前的时候,京城传来消息,大皇子暴毙。

——赢的是太子。

而徐朝的十五皇子,就此舍弃了自己的姓名,道号破云。

“那你以前叫什么?”把他抱在怀里,十指缠绕,轻轻抚弄,玄冥柔声轻问。

破云子只觉得被他缠绕住的指头发痒,轻轻的想抽回来,却被玄冥握的更牢,于是道士轻轻翕动眼睫低低道了一声:“……徐缓。我出家之前的名字,叫做徐缓。”

那是,他舍弃了的,和母亲一起死去的名字。

他不要荣华富贵天潢贵胄,他只要为母亲报仇雪恨,让那个善良而柔弱的女子得以瞑目。

上天不给他公道,他自己讨!

当破云子缓缓讲述往事的时候,于寝宫偏殿之中,永平帝正在和太子下一局棋。

“阿缓之聪明,在我们所有兄弟姐妹之上。”棋局刚开,皇帝摩挲着漆黑的棋子,慢慢开口,“他当年布的局,我是在你大伯父死了之后,从蓬莱山上来了使者,说掌教收十五皇子为徒的时候,才恍然大悟的。那个时候他比你还小,才十二岁。”

太子刚刚十五六岁年纪,仔细听着父亲的话,默默点头。

看儿子执白走得步步谨慎,永平帝微微一笑,“可惜,十五弟虽然有枭雄之质,却太过心软。”

这一句活没头没尾,太子一愣,永平帝微微一笑,没有解释,只是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刻漏,“你说今天你大堂兄会不会来见朕?”

“……父皇已经宣召了颍川王,不是吗?”

永平帝一双已经有了细纹,去越发优雅的凤眼含笑,看向儿子,“我召他来,和他来不来,可是两回事。”

少年不懂,立刻起身侍立,请父亲明示。

永平帝看着棋盘,过了片刻,才唇角一勾。

“颍川王不会来的。”

“他怎敢拒诏?”

皇帝微笑而不语。

就在这时,有宫使急奔而入,道,太后传来懿旨,道颍川王这几日忽然急病,太后心切,招入宫里调养了。

永平帝悠悠然听完,打发了宫使,笑看面前少年:“你看,颍川王虽不敢拒诏,太后却是敢的。”

“……那父皇要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

太子皱眉,永平帝却笑着招招手,让儿子坐下,要他继续和自己对弈。

看着太子落下白子,皇帝才慢慢道:“太后也快六十岁的人了,我问过太医,说太后过不了这个秋天。太后好歹于我占了个母亲的名分,总不好让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

听他这么说,太子懵懂看着父亲,完全不明白,于是永平帝也只好轻叹一声,“你说,我都知道太后时日不多,太后自己会不知道吗?颍川王会不知道吗?”

太子被这一提点,立刻就明白。

今天这场召见被拦了一拦,太后祖孙都知道,不过治标不治本,而太后也非常清楚,自己薨逝,这唯一的孙子难逃一死。

太子沉声道:“父皇等的是……堂兄的困兽犹斗。”

永平帝赞许一笑,“没错,所以我什么也不做。我等着你堂兄做。”

说到这里,他喝一口茶,忽然摇摇头,“所以才说,你十五叔还是太过心软了。”

前前后后他也被太后祖孙劫杀了个数十次,这次大概实在是搞的太狠,破云子才拿了令盒来。

但是也就是这个地方,才看得出他心软。

明眼人都知道,杀手行刺的时候,怎么会把能表明主人身份的东西丢在那里?这一看就是栽赃。真要辩驳,从这点上下手,颍川王未见得会被如何。破云子不可能料不到这一点,所以,他把令盒拿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把最后决定选择的权力交给了皇帝。

这么一想,就觉得破云子是个即天真又可爱的孩子了,他怎么会心软到这样的程度呢。

永平帝看向自己儿子,“你要记得,治理这天下,最最要紧的,就是仁孝二字,这两个字上,决不可让人诟病,被世人物议。天家之福,在于父慈子孝,亲亲睦族。”皇帝悠然的笑着,眯起了那双优雅的凤目。

说完,他起身,道天色晚了,棋局留待他日,倒是要太子去破云子那里一趟,传一道口谕,让他一旦伤势好些,就去见一见太后,为她做个祈福道场。

太子领命而出,永平帝回过身来,看着灯下棋局,看了片刻,他轻轻一笑,抬手熄了灯盏,于一片暗淡月光中,走出了偏殿。

接到口谕,破云子第二天一早就去拜访太后。

玄冥自然飘在他身后跟着,但是天魔不得不遗憾的发现,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是不存在于他面前的这两个人身上的。

这两个彼此弄死对方至亲的人见面的时候那叫一个母慈子孝,破云子膝行上前,三跪九叩,道孩儿不孝,长久以来未曾拜见太后。

太后更行,直接把床下跪的这个抱到怀里摩挲,道,孩子你怎么瘦成这样,可让母后心疼。

于是又是一连串的“孩儿不孝”、“母后心疼”连发,玄冥笑得在空中打跌。险些砸到地上。

你看,人类就是这样。道貌岸然,憎恨也要露出笑脸。

不过,这也就是可爱的地方吧。

在太后宫里用了一顿早饭,破云子说今日正好是个吉日,就为太后祈福做法吧。

于是,寝殿前搭了小小的台子,破云子换上了正式的道袍法衣,鹤氅道观冠,袖结阴阳,一身雪色,脊背笔直,此刻就连重伤初愈的面色苍白都成了一种凛然。

这个男人站立在初夏一片浓荫之中,像是一只不肯折颈,无论如何都要抬头向天的白鹤。

破云子现在身虚无力,自己只能勉强穿上贴身里衣外面一层层的法衣,都是玄冥给他穿上的。

飘在他身后,看着破云子的背影,玄冥轻轻舔了一下嘴唇,回想着指尖上微妙的触感:刚才在内殿之中,重重阴影之下,他指尖滑过道士的喉结、锁骨,亲手一层层把这些都包裹起来——他也曾亲手剥掉过这些衣服,凝视他□的身体,然后抚摸亲吻舔舐而过——

他的嘴唇和指尖都记得破云子身上肌肤的触感。

那是正当年华最盛的男子的肌肤,因为失血而苍白,因为主人的禁欲而越发□。

玄冥舔了一下嘴唇。

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又干渴了起来——

于是他吻了过去。

不,准确说来,是撕咬了过去。

当时破云子脚踏禹步,正在诵经,他全然不顾,便揽住道人的颈子,吻上他嘴唇,深入他的口腔——

他能感觉到破云子只僵硬了一刹那,然后那个道士就安静下来,任凭他扣住他后颈,在他温暖湿润的口腔里四处掠断撕咬。

然后他觉得破云子似乎慢慢回应,心底微微欣喜的刹那,却觉得不对,他单手扣住破云子面孔,抬眼看去的一刹那,他差点把破云子当场给撕碎——

那个被他亲吻的男人傲慢而冷漠的看着他,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径自的傲慢。

他以为的回应,不过是这个男人在他的唇舌间继续吟诵经文罢了。

——玄冥觉得自己在这一刻自取其辱。

扣在道士脑后的手颇花了一点功夫,才克制住就这么扭断他颈骨的冲动,然后玄冥笑起来,若无其事,仿佛刚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你说那个害死你母亲的老女人,什么时候会死呢?”

他问的时候,破云子正好诵完最后一段经文,没有抬眼看他,只用唇形吐出两个字。

——一月——

这也就是他的四哥为什么要让他来这儿祈福一场的缘故。

归根到底,他的兄长想告诉他的,就是这个王朝地位最高的女性命不久矣,同时,也间接的告诉他,皇帝自己在这场横亘了近二十年、三代人的夺位之争上的态度——他不打算再忍让下去了。

他垂下眼睫。雪色掩去眸子里一切神态变化。

玄冥一笑,在空中幻化,下一瞬间,面对破云子的,是一张清纯端庄有若白莲一般的女子面孔,黑色锦袍下的,也是女子体态,纤秀窈窕。

破云子瞳孔微微收缩——玄冥变化出的,正是太后年轻时候的容色。

玄冥微笑,一双如新剥春葱的指头漫漫抚摸过他的面孔,凑近,在他耳边低喃,“这一个月里,想必这老女人不会放你好过。“

破云子垂下眼,不去看他,唇语道:不劳君上费心。

“呀呀,怎么是费心呢?我这般喜欢你,哪里舍得让别人伤你一丝一毫?”玄冥广袖掩唇,杏眼微眯,风情婉转,将太后年轻时候神态学得惟妙惟肖。

“你是我的,这天上地下,九天十地十万神魔,无论何种轮回颠倒,徐缓,你是我的。”

他声音也是女子一般娇嫩妩媚,但是出口的话语,却别有一番森冷刚执不可动摇。

破云子什么都没说,他拂尘一甩,压根就当没看到玄冥,向台下走去。

第五章

第三章

婉拒了太后留宴,破云子回到自己寝殿关上门的一刹那,再撑不住,扶着门框摇摇欲坠。

玄冥在后面看他痛苦,看得开开心心,看够了,才伸手把他抱回床铺。

天魔又例行一般的抱怨他不会照顾自己啦,害他担心又伤心啦,给他洗脚洗脸,换衣擦身,喂完了药,拥入锦被,心满意足,把娇小了好几圈的自己塞到破云子怀里。

他抱得死紧,破云子根本挣扎不得,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睁开,决定对天魔说实话:“君上……”

“嗯?怎样?”玄冥正舔着他颈子,犹豫要不要咬开来,喝点血。

“……太后年轻的时候比君上现在这样子妩媚风情得多。”

“……”玄冥抬头看他,发现他也很严肃认真的看自己,天魔忽然嫣然一笑,手肘支在他头侧,肩背上披下的长发立刻将两人掩得密密实实,刹那间,灯光摇曳暗淡下来,天魔长发如瀑,便将两人圈入了这小小的空间。

他看了破云子片刻,笑吟吟道:“那我变作你母亲可好?”

破云子一震,天魔笑得越发甜美而妩媚,“这么多年不见,不知道你想不想她。”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白发的道士脸孔上的冷静自持终于崩开了一条微小的缝隙。

他猛的向旁边一滚,却被玄冥毫不费力的拉回来,继续困在自己的怀中,破云子挣脱不开,便闭上双眼,将头扭向一边。

覆在他身上的玄冥便笑得开怀不已,他慢慢变化,变回最初和他相遇,青年的姿态,手指爱恋的抚摸他的面孔,最后落上他的唇,细细抚弄。

“哪,你这样子真好看,痛苦而又无法反抗,只得忍耐……”

真是迷人啊……

最后一句轻轻随着玄冥落下的嘴唇而无声。

再给他多看一些吧,他这又痛苦又忍耐的样子。

现在这些不够,不够,他要更多,更多。

这样,他心底叫嚣的莫名其妙的不满和饥渴才能得到一点平复——

果然,一点都不辜负皇帝和破云子的期待,到太后死前这一个月里,各种花样不断。

皇帝早有准备,破云子则是不用准备。

打架砍人这种事,自有天魔服其劳。

如果说派人去了皇帝那边,多少还能听到个响动,到了破云子这边,就真是泥牛入海了。

玄冥的座驾是骨马尸车,八匹骷髅骨马乃上古为蚩尤挽车的神骏,车厢是将尸体——当然最好是犯有杀孽的尸体——炼为魔气而成,前仆后继的杀手们就理所当然的统统被玄冥丢到尸车里炼了。

有一次破云子半夜起来喝水,正看到玄冥乐呵呵的朝尸车里扔尸体,他站在门边看了片刻,问了个问题,“遇到我的时候,那群杀手君上如何处置的?”

“宰掉之后丢进尸车。”玄冥把最后一具尸体丢进去,转头笑看他。

今天他挽起头发,那头盛夏瀑布一般流泻脚底的长发被一根朴素无华的白玉簪子松松挽住,发尾堪堪将坠到地上。

破云子点头,“我想也是了,贫道从不杀生的。”

玄冥扬袖收了尸车,听了这句似笑非笑,也不搭腔,反而是破云子咳嗽了几声,白色里衣上浮起了肩胛骨突起的形状,仿佛是什么鸟儿被斩断翅膀之后留下的残骨。

玄冥慢悠悠的道:“因为小云儿你喜欢借刀杀人嘛。”

破云子居然点点头,“借刀杀人是怎样罪孽?”

“呀,比亲手杀人大得多,依照小云儿你嘛~~”他笑眯眯靠近道士,伸手,白皙如玉的指头按在了他面孔上,玄冥凑近面孔,近得鼻息相闻,温柔微笑:“当入无间。”

他说得甜蜜婉转,犹若情话。

破云子听了,回给他的表情是一个微笑,“不错,非常适合我。”说罢他转身进去。

玄冥侧头想了想,然后也笑起来。

确实不错。

在快到七月底的某天,于紫微垣附近,一颗一直辖制帝座的星星,终于暗淡的湮灭它最后一点光泽。

太后的天命已尽。

那颗星星彻底暗淡下来的时候,破云子刚从兄长那里回来,他刚一进自己住的宫院,就看到那个平素只要自己不在,就绝对动都不动在原地趴上一天的男人,正仰头看向天际。

他也顺着玄冥眼神看去,在看到那颗湮灭光泽的星的刹那,猛地睁大双眼,慢慢的笑了起来。

最开始还是轻轻的笑,但是到了后来,他就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止都止不住,弯腰打跌,身子都直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