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

“是的。因为我见过她。”

这句话出口,希琉斯的目光终于起了点变化:“你见过她。”

“是的。”

“什么时候。”

“你感兴趣了?”

“什么时候。”

我没有回答。

空气里的烟雾淡了很多,所以我终于不用再挣扎在咳嗽和克制之间,用力吸了两口气,我对这目不转睛望着我的男人看了看,接着道:“不仅如此,我还见过你。我知道你和那女人一起弄死了斐特拉曼,然后你带着你所谓的正义开始把你虚伪的自责和懊悔变成怒气发泄到那个女人身上,却没有想过,那个女人的成功,大部分原因来自于你,祭司大人。”

说到这儿我顿了顿,因为我在希琉斯眼里看到了某种东西从他原本平静的眸子里溢了出来,那是之前在审问室里他拷问我的时候,有那么一阵子在眼里所流露出来的东西。它们令我手指微微抖了抖,却依旧坚持着,我继续往下道:“这称谓我说得对么,希琉斯,你就是当年那个协助艾伊塔害死了斐特拉曼,之后又将所有罪孽都推卸到她一个人身上的人。一个为了爬上她的床不惜背叛自己的主人,之后又将一切背叛的罪孽感发泄到她身上的人。还要我再说得更多更清楚一点么?希琉斯,你这个懦夫,如果说艾伊塔是个女表子,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我前方冲撞了过来,一头将我撞在身后的墙壁上,几乎令我一下背过气去。

倒地的时候见到的那一幕令我惊呆了。

就见伊甸园和我一样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了他身后的墙上。

可能离那力量的距离太近,所以他受到的撞击力度远大于我,一大片血从他脑后那片墙上滑了出来,他两眼对着希琉斯的方向,试图站起来却一时一点力气也用不上,只松开了那只握着匕首的手,跪在地上一下一下慢慢喘着气。

那只手上全是血。

原本用来胁持希琉斯的匕首整片刃都扭曲了,朝上翻了起来,以致几乎割断了伊甸园的手。

而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力量…

我呆看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注视着我的希琉斯,脑子里忽然想起一个人。

斐特拉曼。

只有他能不动一根手指而将对手控制于无形,因为他有着某种巨大的念力。这种力量让他在三千年前他的国度里被人恐惧而敬畏地尊为神祗。

为什么希琉斯也能这么做…

而在我的记忆中,当年艾伊塔在斐特拉曼的葬礼仪式时把希琉斯囚禁了起来,他又是怎么逃脱囚禁,并且还来到这个时代的。

是同斐特拉曼一样死而复生?还是有其他的方式…例如…如同裴利安那样…

种种问题在我脑子里风车般急转着,令我的头开始剧烈地疼了起来。

“没错,是我协助艾伊塔杀了我的王,”这时听见希琉斯开口道。

他站在那个地方,神色看起来有点奇怪,不像之前的平静,也不像后来的愤怒,如果他后来眼神里流露出的那令我手指发抖的东西确实叫愤怒的话。

那么他此时到底是怎样一种情绪。

他在用怎样一种情绪说着这么一句话…

我沉默,抹掉了嘴角滑出来的血,抬头看向他。

“我帮她杀了我的主人,因为我太爱她。”他说。话音落手朝后轻轻一甩,身后那堵墙壁咔的声巨响裂出了道如同蛛网般的裂缝

第九十章

但伊甸园不在原地,不然他的血肉会是这道墙上流动的色彩。

这想法让我全身一个激灵。

短短一刹,那杀手突然自原本所待的那个位置消失,因而很适时地回避了希琉斯那股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否则,水泥墙都能被造成那样大的裂口,何况血肉之躯。

这简直是人同神的较量。

“你看,这就是我一贯很赞赏他的地方,”爆裂扬起的大片粉尘逐渐消散开来后,希琉斯低下头对我道。“没有胜算的状况下,他永远只会选择离开,哪怕你出的筹码再高,也不会令他为你做任何停留。”

“我知道他的现实。”

“所以,在这个地方你不会得到第二次奇迹了,A。”

“我也知道。”

“你也知道。”他点点头:“那你知不知道我从什么地方得到了这种力量。”

我一怔。

从什么地方得到了这种力量?既然这样问我,那么他的这种同斐特拉曼相似的力量,并不是与生而来的了。不由得再次看向那堵被他震裂的墙,突然一道剧烈的绞痛从后背袭了过来,毫无防备间令我一阵抽搐。

继而一发不可收拾,那层层的痛如同无数把刀子在后背上反复不停地翻卷着,瞬间冷汗就从额头上直逼了出来,我用力蜷缩起身体,却怎么也无法像往常一样将这连绵不断的疼痛从身体里排挤出去。

这过程希琉斯一直在我身边静静看着,如同没有表情的石雕一般。

直到我无法控制地翻滚到地上,他俯□,一把抓住我头发,把我从地上提了起来: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时间把你的记忆都榨干了,艾伊塔。”

“我不是艾伊塔。”身体的疼痛和重复的纠正让我有种精疲力竭的感觉,而背上的痛再次加剧,以致当这男人硬扯着我头发强迫我面对他的时候,我竟一点也感觉不到头发被从头皮撕扯开来的疼,只像只死狗般一动不动蜷缩着,任何一种姿势的改变都足以让我疼得太阳穴突突急跳。

“不是艾伊塔,”希琉斯重复了一遍我的话,然后点点头:“也是,三千年过去了,无论记忆还是身体,你确实不再是艾伊塔。”

“那为什么还要追杀我!”他的话令我怒气油然而生,却苦于疼痛的折磨,于是只能用沙哑的嗓子质问了句。

他没回答,将我头发在他手上绕了一圈,拖着我朝来时的方向慢慢走了起来。

我心知无法抗拒,只能由着他拖着,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一路上全是爆炸后的石块,还有那些残缺不全的尸体,它们烙着我的后背,最初一次接着一次地剧痛,后来麻木了,我开始想象它们割破我背后那些密集伤口时会是种什么样子。那些长时间被娭毑的药封闭在我身体里的血液,只怕早已是急不可待从伤口里喷涌而出,带着千年前诅咒剧烈的毒,不知是不是能把这鬼地方的地板给腐烂掉。

而我还能在这诅咒里生存多久?其实这问题已经不用我想太多,因为很显然,这个男人应该不会让我活过今晚。

他对我的杀意显而易见,到底几时下手,只是个时间问题。

就在我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希琉斯的脚步停了下来,低头看向我,自言自语般轻声道:“说起来,真可笑不是么,整整三千年了。三千年之前,不知你有没有想过这本属于你的时间会被错加在我身上。”

“呵呵…”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不知道?”抓着我头发的手一松,我失去束缚一头倒在地上。“现在我刚好有点儿时间,也许可以帮你来理解一下。”

“是么?”我仰天躺在地上,疼痛和失血让我两只耳朵嗡嗡作响:“我听着。”

见状他翻了翻我的眼皮,以确定我是否还清醒着,随后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把我朝前方一扇门内推了进去:“三千年前,一个叫艾伊塔的女人,为了得到来自大神阿努比斯的力量,不惜背叛了她的丈夫——凯姆特的法老王。她将他活埋在坟墓里,用自己学自东方的咒术封印了他,并且将唯一能救他的大神官毒死在法老王坟墓的祭坛里。”

“那个大神官就是你。”门里很黑,从屋里摆设的轮廓来看,依稀是之前关押着我的那间刑房。

“是的。”见我站在门口不动,他在我身后用力推了一把,迫使我不得不踉跄着朝里面走了进去。

“既然你已被毒死,为什么还会继续活了三千年。”于是我再问。

“因为艾伊塔的仪式出了错。”

“仪式?什么仪式。

“封印法老王的仪式。”说着再次推了我一把,我一个没站稳跪倒在地上。与此同时来自走廊的光源消失了,希琉斯在我身后关上了那扇房门:“她以此试图为自己和她卑劣的情人换得至高无上的力量和无限的生命。”

“为什么没有成功。”

黑暗令人紧张,这地方熟悉的铁腥味和水池冰冷晃动的声音尤其加深了这种焦虑不安的感觉,我尽力让自己适应眼下的光线,可是很难。

“因为她遭到了天谴。”

“什么天谴?”

这问题不知为什么令希琉斯微微迟疑了下,片刻再次听见他开口,声音却已到了我耳边:“艾伊塔释放了阿努比斯,阿努比斯吞噬了她,也吞噬了整个安努城。”

“什么…”这话让我不由得呆了呆。

安努城,历史上传言,它是作为陪葬品而随斐特拉曼的坟墓一同消失在了古埃及。但此时,这个来自当时那个世界的男人却说,它是被阿努比斯所吞噬的。

阿努比斯是谁?古埃及所信奉的死神,更是斐特拉曼王朝时期最崇拜的神祗,他们当时对它的崇拜甚至取缔了拉神的位置。

这样一个神,为什么会吞噬了安努城这座以它为主神的城池?

想想似乎毫无道理。

这么胡乱思忖间,忽然听见耳边飒的声轻响,紧接着一样细而冰冷的东西贴在了我的脸上:

“三千年,A,你无法想象一个人独自活了三千多年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你活了三千年?”

“是的。”

“可你看上去并不像活了那么一大把年纪的人。”

他轻轻笑了笑:“是的,我的时间在三千年前终止了,A,拜艾伊塔所赐。”

我再次从牙缝里挤出丝冷笑:“这是自古多少人求神撒钱也得不来的好运。”

“好运?你觉得这是好运?”

我希望我当时有足够的清醒能听出那隐藏在他平静话音下的愠怒。

但是没有。

我被背上连绵不止的疼痛和四周无法适应的黑暗混淆了思维,混淆了我所有的感官,以致在那飒的声奇特而犀利的凉风再次从我脸侧略过时,我仍无知而昏沉地冷笑着,为我之前那一时的口舌之快。

直到肩膀上一阵剧痛,我才从那种混沌的意识中骤地清醒过来,此时后悔刚才的言语轻率,已经来不及,那男人手里的鞭子一落到我身上便如尝到了新鲜血液的蛇,无法停止它的侵袭,带着嗜血的快感,一下接着一下疾风骤雨般落到我身上。

“知道么,女人,”一边抽,他一边用他依旧平静的话音对我一字一句慢慢道:“我早在三千年前就该这么做了,用你的血和你的痛苦去祭祀我的主人。可是我没有,你生就一副妖精的面容,蛊惑人忘了最初的意志,不知不觉被你所驱使。”

“所以我切断了这地方全部的光源,艾伊塔,这样你就无法用你的眼睛,你的身体,施展你魅惑人心的妖术。”

“在诅咒把你彻底腐烂之前我必须让你受到这样的惩罚,为了这,我足足等待了三千年,艾伊塔。足足忍耐了三千年。”

“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

最后那句话说完,那条鞭子缠上了我的脖子,在我试图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一把拖着我重新摔倒在地上,于此同时他身体朝我身上压了下来,沉重而滚烫的身体,他压得我毫无挣扎之力,然后开始吻我,从我的头发,到我的脸,到我的鼻子,直至封住我的嘴…随即手里的鞭子迅速收紧,再收紧,饶是我用尽力气将它往下扯,也休想扯动它一分。

第九十一章

这种窒息感很快令我连身上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只觉得全部的血液都被那根细长的皮鞭挤压到了头上,太阳穴处血管突突急跳,快得要炸开似的。

它让我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清醒着面对死亡,有什么能可怕过这种感觉。我全身每一个细胞因此而奋力抵抗,抗拒这种生命被活生生撕裂的感觉,却在这男人强大的力量下显得无比徒劳。

一片混乱中,突然右手似乎摸到了什么。

冰冷而坚硬的一样东西,随即想起是之前被伊甸园丢在地上的手铐。不由一喜,赶紧抓住它朝希琉斯头上用力砸了过去,但还没碰到他头发,手腕已被他扣住,反手一甩把我的手拍到了地上,几乎把我的手腕就此震碎。

那刻我想一切是不是就此要结束了,因为就在那之后,还来不及从剧痛中回过神,希琉斯一提鞭子把我从地上拖了起来,随后手压在了我的脖子上,冰冷的手指按着两侧的动脉,似乎想透过那层皮肤刺进血管里去。

我以为他将要用给我最后致命的一击。

但闭上眼等了片刻,并不见他有继续的动作,反是脖子上的鞭子不知怎的忽定然松了松。于是赶紧借机用力吸了两口气,耳膜里那股被血压逼迫出来的嗡嗡声消失了,头部的压力骤减,这令那股被我快打消干净的生存欲望一下子重新窜了出来。黑暗里虽然见不到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在沉思着什么,这短短瞬间的机会怎能错过,当下猛一蓄力,我瞅准了空隙在他钳制下用肩膀使劲地朝前一顶!

却没想到什么也没有撞到。

身上的束缚突然消失了,我的冲撞让我一头跌倒在地上,与此同时希琉斯一脚上前踩住那根绕在我脖子上的鞭子,在我试图挣扎而起的当口再次抓住了我头发,将我拽到他面前:“圣甲虫在什么地方,A,圣甲虫被你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一怔。

他在说什么?

无法理解这个男人此时突兀问起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什么圣甲虫?什么被我藏到哪里去了…

在差点把我勒死之后,他为什么会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我这样一句话?

思忖间,我脱口道:“什么圣甲虫,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闻言沉默了阵。片刻嚓的声轻响,一点火光在我眼前亮了出来:“孟菲斯,Maho那批盗墓者的地下仓库,我知道你得了样东西。那曾是被穆将军所看守着的。如果你忘了,现在是否想起来了。”

打火机的光幽幽映着希琉斯的脸,他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我,仿若那天在录像里他望着我妈妈跳下楼时的样子。

我轻轻吸了口气,然后点点头:“是的,想起来了。”

原来他所指的是那个东西。

Maho是孟菲斯的一条几乎已经被人忘记了它名字的小街,它是盗墓者地下仓库的集中地,那天为了寻找斐特拉曼坟墓的更多秘密,我只身一人进了老默罕默德位于那条老街的地下仓库。

但没找到任何我所期望的线索,却只看到了一个血淋淋的屠杀现场。那些替老默罕默德工作的人都死了,死状极惨,仿佛被人活生生给撕裂了一样。而就在那堆尸体间,我发现了一样东西,也就是希琉斯所说的——圣甲虫。

约莫巴掌大小,纯金打造的圣甲虫,印象里做工有些奇特,它被分成了上片和下片,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将两者安插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整体。底部有个圆形的凹槽,大小同桂圆,边缘处有接口,像是某种机关,但找不到开启机关的东西,于是也就无从知晓这东西的用处。

之后被我存放了起来,随着后来越来越多的事情发生,我几乎已经快忘了它的存在,直到此时听希琉斯问起。

“你把它藏去哪里了。”这时听见他又问我。

我扯了扯脖子上的鞭子:“你想知道?”

他没有回答。

“所以你才手下留情,我还以为是因为你突然想起了我这副蛊惑人忘了最初意志的妖精的长相。”

啪!

话刚说完脸上挨了他重重一巴掌。一股咸腥迅速从牙龈弥漫上了舌头,我闭上嘴,用力咽了咽口水。

“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否则…”

“否则怎么样?”我抬头咧开嘴朝他笑了笑。

牙齿上应该都是血,所以这是朵血腥的笑。这想法令我不由得觉得更有趣了些,于是嘴朝他咧得更大了点。

他手里的打火机倏地灭了。

一切再度湮没在黑暗里,除了我和他的呼吸此起彼伏着。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因为当看不到对方的神情时,人会失去把握的感觉。

于是在彼此沉默了好长一阵后,我开口道:“我妈妈真是你杀的么,希琉斯。”

“是的。”

我没料到他会回答得这样干脆。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她?她和这一切没有任何关系。”

“你怎么知道没有。”他反问。

我不由一怔:“什么意思,难道我妈妈和艾伊塔也有关系?”

“你妈妈。”黑暗里我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你怎么肯定她是你妈妈。”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时间对你有些残忍,A。但这残忍,却又是你自己赋予给自己的,那种聪明到极致的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