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的她,哪一次不是恭敬地行礼,本份地陪着笑的?现在这么轻浮自在的,她以为她也是邺地大世家的嫡女么?

郑瑜伸手按了按就要暴起的秋公主的手,浅浅笑道:“是有一些事。”

她也不废话,静静地看着张绮,问道:“你想要什么?”她问道:“这里只有我们三人,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只要你离开长恭。”

离开高长恭么?只是听到这么简单的几个字,张绮的胸口便是一阵绞闷。这时的她,没有看到一个大步走来,在听到这句问话后,又急急刹住,并隐身于桃树后的身影。

张绮看向了郑瑜,这时刻,她的脸上,依然带着温柔的笑,表情更是娴静如水,自在又自如。

她的唇动了动。

在最初的胸闷过后,她的理智告诉她,她的机会终于来了正如郑瑜所说的,这里只有她们三人,她可以提出自己的要求,相信郑瑜会乐于完成它。

可是,她只是唇动了动,终是闭上了嘴。

她输不起,所以不能输

在秋公主不耐烦地瞪视中,张绮哑声一笑,轻缓地说道:“这话,可是经过长恭允许的?如果他许了,我会离开。”

说到这里,她冲着两女展开一朵灿烂的笑容,优雅转身,折下杨柳枝,一边轻甩着,一边哼着不知名的陈地小曲,自顾自地离她两人而去。

秋公主的火气不打一处来。她咬牙切齿地喝道:“真个无礼的贱婢”

连咒了几句后,见郑瑜一直看着张绮的背影出神,秋公主说道:“阿瑜,你不生气?”

郑瑜摇头,她兀自盯着张绮隐入桃花丛中的身影,说道:“她不会与我共夫的。”

“你说什么?”

对上听不明白的秋公主,郑瑜认真地说道:“到了这个地步了陛下只差没有下旨的时候。她在你我面前还是如此直率又无礼,都不给以后的相处留半点余地。要么,是真的想独霸长恭,枉想做他的妻子。不过这点太离谱了,我想应该是另一个原因,她是在告诉我,她愿意离开。”

说到这里,郑瑜笑逐颜开,她站了起来,快乐地说道:“她既有这个心思,事情就易办许多。阿秋,我们走吧。”

张绮走出百来步后,缓缓转身,回头看来。

目送着喜笑颜开的郑瑜离去,她慢慢的垂下眸来。

这个郑瑜是个聪明人,自己的意思,她看来是明白的。

这样很好,很好……

现在就看兰陵王的了。

他如果真心不想放手,就要做些什么了。

他如果最终还是妥协了,让自己走了,自己也不能悄悄离开。整个邺城的权贵都知道自己长得好,只怕前脚离开兰陵王府,后脚便被他人掳了去。

自己还得布置一番才成。

张绮收起笑容,转过身去。这一转身,她差点撞上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在张绮急急收脚,抬头看来时,负着双手,静静凝视着她的男人,低哑地开了口,“她们来找你做什么?”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向严肃的俊脸上,这会更是看不出半点想法。

张绮垂下眸,轻声说道:“她们来劝我,要我离开你。”

“哦?”兰陵王的声音波澜不起,他问道:“那你怎么回答的?”

张绮抬眸看了他一眼,略略侧头。

凝视着远方的桃花流水,张绮低哑地说道:“阿绮能说什么?此身本是浮萍,起起落落全赖东君。”

她的声音一落,兰陵王却低低地笑出声来。

他低低笑着,笑着,在张绮不解的目光中,他嘶哑地说道:“阿绮如果真心恋我如痴,怎会把离开的话,说得这么轻易?”

他闭上双眼,自嘲地说道:“亏我还差点信了”

在他说不出的失望中,张绮没有像往常那般惊惶失色,或泪水交加。

她侧过头,依然静静地看着那一株株开得灿烂的桃树。等完全安静下来后,她才低声说道:“信了又如何?郡王会娶我么?”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盈盈一笑,眼中秋波横渡,“郡王也想岔了。阿绮昨日说出那番话,只是觉得,有些话,也该说出来了。阿绮可没有想过,这一生一世定要死皮赖脸地呆在郡王身边,哪怕为奴为婢,哪怕主母不容,哪怕你的未来岳家,马上便要伸出毒手处置了阿绮。”

她明眸流转,朝他灿然一笑,这一笑如此的华美,却也隐带讥嘲。

她再不理会兰陵王,衣袖飘飞间,静静地走向远方。当她的身影消失在桃树丛中时,一曲曼妙缠绵的歌声在风中轻轻飘来,“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宛丘之上,流传着你的倾城之舞。我爱你恋你,却不敢抱以希望……”

此刻,她离开的身影那般骄傲,仿佛有一日不得不离开他时,她也会如此刻这般,骄傲而华美。

仿佛,她为他流的泪水,昨日已经流尽。从此后,她只会这般笑着,不管他弃她,还是不弃她。

这时的张绮,高贵而雍容,比任何一个名门贵女还要优雅,还要美丽。

明明,一个人如果爱着另一个人,是无法承受必须分离的那一天的。可为什么她却表现得如此旷达,倒把他给比了下去?

兰陵王胸口大闷

那四个月中,他用尽了法子,终于让她欢喜上了他。可他没有想到,昨天才说已对他情深一片的张绮,这一转眼间,便可以把自己摘得那么清,便可以把背挺得那么直想到恨处,他沉着脸,冷冷地冲着桃树林中,张绮若隐若现的背影说道:“我以前对你说过,只要我对你上了心,哪怕是杀了你,也不会让你有离开的机会”

他嘴角一扯,似笑非笑地说道:“张氏阿绮,你莫非忘了这话?”

张绮依然头也不回。

春风吹来她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这性命轻贱得很,你要想取,便取了吧。”她发过誓的,这一生,不会再对任何男人动真情。因为她输不起,所以她要守着自己的心,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这不容易,这一点也不容易……

既然活在这世间,永远没有一样东西能真正属于自己,既然这来来去去,免不了辗转飘零。那她也累了,倦了,便死了,也无甚大碍。

万万没有想到会得到这个回答,兰陵王蹙紧眉峰,一动不动地杵在了当地。

经过这么一次摊牌后,张绮面对兰陵王时,终于一扫之前的卑贱,逢迎讨好,还有百般献媚。

她变得清冷自持。不管有他没他,她都穿着最美丽的陈地裳服,都穿行在美丽灿烂的桃树梨花之间。便是在床第间,她也放开了自己,想呻吟时,便大声的呻吟出声,兴尽了,便把他推开自顾自地提步离开。

她的变化太突然,兰陵王冷眼旁观一阵,见她确实是发自内心地在放纵她自己,那种熟悉的胸闷心绞,便不期而来。

而这时,大半个月一眨而逝,他许过她的,那半载期限,也到了

第120章 路

兰陵王跳下马背,把缰绳交给仆从后,大步走到管事面前,低声问道:“她现在,在干什么?”

管事抬起头来,他看着消瘦了不少,面目更加沉肃的兰陵王,担忧地说道:“在刺绣呢。郡王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兰陵王已挥了挥手,大步走了进去。

不一会,他便来到了主院处。

望着那出现在视野中的苑门,不知为何,他脚步有点迟疑了。犹豫了一会,他才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张绮是在院落里,她手里晃着一根桃枝,一边哼着曲,一边旋舞着飘向安在另一侧桃树下的绣棚。

今天的她,经过精心的妆扮,虽然天生丽质,不曾敷上白粉,红润小巧的嘴唇上,却是涂上了胭粉,额头上也贴了额黄。

她那光可鉴人的墨发,学着宫中美人一样高高地挽起。身上穿的是晋裳,上身是联珠经锦半臂窄袖衣,下着间色裙 肩披金黄印花帔。

她年少还小,便是再艳再妩媚,面目中也透着股稚嫩。可现在,经过这么一妆扮,似是平生大了三四岁,一种美艳贵妇的气势便扑面而来。

仿佛知道他的到来,她停下舞步,微微侧头,嘴角含着温柔中透着矜持,疏远的笑,这般静静的,像看陌生人一样地看着他。

她的笑容,他看过无数次,她的面容,他也已经熟识。

可这一刻的张绮,让他感觉到陌生。仿佛,她已成了宫中一美人,而他于她,已成一个过客。再次相遇,不过是这般疏远而矜持一笑,转眼擦肩而过,一人朝东,一人朝西。她自有她的男人要温柔相待,她在床第间的百般风情,也自有人独享。

他便是千方百计见到,也不过是她的一句问侯,一个矜持的笑容罢了兰陵王直觉得胸口被重重一击

他不知不觉中冷了脸,大步朝她走来。

张绮没动。她依然含笑而立,宁静地迎着他。

兰陵王在她的身前停了下来。

张绮没有像往常一样,仰着头,欢喜又依恋地看向他。而是这般站得笔直,静静地平视着他的襟领处,浅浅笑道:“郡王回来了?”她扬唇愉悦地唤道:“来人,给殿下更衣。”

把婢女们叫来后, 她朝他盈盈一福,然后转身,翩跹而去。

她像一只蝴蝶一般,姿态曼妙地舞到一株桃花树下。然后跪坐在塌上,重新拿起那绣花针,专心地刺绣起来。

兰陵王风尘仆仆而来,气势汹汹地逼到她面前,她却是浑若无事人一样,既看不到他的辛劳,也无视他的不悦。嘴一张把他交给别人,便自顾自的了。

饶是有一肚子的话,这时候,兰陵王也给闷了下去。

他沉沉地盯着她,盯了一阵后,他徐徐说道:“张氏阿绮,你在做什么?”他是她的男人她的天,她这般无礼,倒底想怎么样?

张绮把绣花针放在发间拭了拭,含着浅笑,温柔地说道:“刺绣啊”

他问的不是这个

兰陵王直觉得胸口的那股郁气,堵得更重了。他沉声说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张绮回眸,她浅笑的,似是怪他明知故问般,略带责怪地看着他,“郡王不是知道么?阿绮在刺绣,在等着郡王对阿绮的处置结果呢。”

兰陵王黑着脸,冷冷说道:“我为什么要处置你?张氏阿绮,别弄这些有的没的手段,我说过,我不会放手的。你就死了那些心吧”

那日在宫中,她也不管陛下就在书房里,便那么抱着他说出那番话。当时他虽然震住了,可是很快,他便明白了她的狡猾。

她是在将军,在将他与郑氏一族的军

可饶是明白,他却没法责怪,甚至,没法去想,他只是不由自主的,陷入她后面的多情表白,隔日的绝情相待中……

张绮绣上一针,她的眼睛专注地看着绣棚,回答便显得有点漫不经心,“这是郡王能够决定的吗?”她轻轻一笑,灿烂中似带讥嘲:“郡王的岳家,不是要郡王赶我出去么?还有陛下那里,也在希望郡王识情知意,把阿绮主动献上吧?”

如此轻描淡写,如此冷漠,如此讥嘲~兰陵王只觉得胸口传来一阵羞辱似的疼痛,他死死地盯着张绮,冷冷地瞪着这种战场上练出来的杀气,死气,震慑过无数的大丈夫,可对她似是一点作用也没有。她依然好整以暇地刺绣着,眼也不抬下。

兰陵王直气得脸都青了。

可他能怎么样?这般嘲讽轻视,近乎侮辱他的不是旁人,而是他的阿绮。他对她连个手指头也没有加过身,除了这般瞪上几眼,威胁几句,他还能怎样?

气到了极点,院落里只剩有兰陵王的喘息声。

好一会,他哑声说道:“我高长恭顶天立地,不会送上自己的妇人以媚好于上”

他的话说得斩钉截铁,张绮却眉头也没有动一下,似是毫无所感一口气堵了下不去,兰陵王恨恨地想道:哼这世上又不止有这个妇人他衣袖一甩,大步朝外走去。

听着他的脚步声,张绮头也不抬,宁静的,淡淡地提醒道:“郡王,请不要忘记你答应过阿绮,给阿绮活路的……你该准备钱财人手了。人手就用罪奴吧,精壮孔武一些的,我想回陈地去,怕那路上不太平。”

兰陵王刚冲到苑门口,便听到了她这一段话。

瞬时,他脚步急急一顿,然后转过身来。

他看着依然专注着刺绣着的张绮。

不知怎的,刚才的恨恼,这时已消弥大半。

……她既不想入宫,也不想回到萧莫那里……离了他,她没有想过再跟什么男人……

她只打算着,从自己这里离开后,便带着人手财物回陈地从邺城到建康,少说也有一千里。这漫漫征途,她以为自己便是给了她钱财人手,就凭她,能镇得住那些罪奴?真是一个笑话他认真地看着她,想了想后,无话找话地问道:“你整日的刺绣,是喜欢吗?”

张绮咬断一根线,又拈起另外一根紫色的纱线,对着阳光眯起眼睛穿起针来。

一边穿着针,她一边浅笑着回道:“喜欢也是喜欢的,我还想换些银钱”

……还想换些银钱?这些绣品有多少钱?值得她没日没夜地绣着,便不怕熬坏了眼睛兰陵王侧过头去,低沉的声音已有些沙,“你可以找我开口的。”

她跟他这么久,除了几身冬日裳服后,他什么都没有给过她。仓库里满满的,金银锦帛应有尽有……他却忘记了给她一些。

她这么可人疼,只要开口,自己哪会吝啬了她?便是萧莫那里,也会愿意给她花用的。可她就是从来也没有开过口。不但没有说过,甚至连半点意思也不曾漏过。因此他给忘记了,她也要银钱傍身,也要月例打发下人,也要上街买些自己欢喜的物事的。

当初在建康时,他还记得给她金子,可她跟了自己后,自己却给遗忘得一干二净了。还要让她靠着刺绣养活自己。

是了,她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总是这么坚韧的,倔强的自立着。她从来没有贪恋过他的荣华,更没有贪恋过萧莫的富贵。

他望着她,望着阳光下,因宁静而自在,因温柔而甜美的张绮,望着她那挑不出任何暇疵的绝世容颜。喉结滚动了下,终是低声说道:“你无需如此”

他抬起头,认真地说道:“你永远无需如此”

说罢,他转过身,大步走出了院落。

一直到他走出很远,张绮都还在专注地刺绣着,不曾回头,不曾动容。

兰陵王去的地方,是广平王在邺城的一处酒楼。

此次,酒楼的阁楼上,跪坐着一个打扮华贵的中年妇人,还有几个高大儒雅的丈夫散在四周。

在阁楼的侧间,郑瑜正坐立不安地走来走去。看到她这样子,秋公主小声地说道:“阿瑜,你不用担心,他一定会同意的。”

郑瑜白着脸,低低说道:“可我还是怕。”

“别怕了。”秋公主站起身,握紧了她的双手,似乎想借由这个动作,给她力量和支持。

“他一定会同意的。陛下和太后都有这个意思了,他最是忠心不过的一个人,断然不会驳了两位的好意的。”说到这里,秋公主转向一边的李映,“阿映,你说是不是?”

李映看向秋公主,迟疑了一会,说道:“还是不能逼得太过。”

秋公主有点生气了,“阿映,你怎么都不安慰一下阿瑜?”郑瑜打断了秋公主地指责,苦笑道:“他拒绝去郑府中谈这事,也不许我母亲前去王府,而是选在这种地方……这说明他在排斥啊我怕那事,他没这么容易答应。”

说到这里,阿瑜声音转沉,“都是那个张氏逼的”

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接着,一个婢女冲了进来,小声说道:“来了,兰陵王来了”

兰陵王来了

郑瑜三女连忙安静下来,她们各自坐好,大气也不出一声,只是张着耳朵,听着侧面的楼梯口,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清晰有力,每一下都敲打在郑瑜的心脏上。

不一会,一个仆从清亮的声音传来,“郡王请”

接着,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起。再然后,传来塌几移动的声音,酒水汩汩流动的声音。

等这些声音都消失后,郑瑜听到她的母亲说道:“孝瓘瘦了以往孝瓘风采照人,每每见到,都让人感慨惊叹。整个邺城的人,无论老少男妇,都口口相传,“兰陵郡王风调开爽,器彩韶澈。””

她说到这里,便停下来了。

虽然没有再说下去,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是蠢人。她是想说,他的张姬便是一个妖物吧?有了她,注定得家宅不宁,男人也疲于奔命。便是他兰陵王,也被磨得风采大不如昔。她那样的女人,于男人的事业前程大有阻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