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公主大大咧咧地说道:“怕什么?等你悄无声息地除了那张氏,再过个二年,他会把她忘干净,然后一门心思只掂记着你的。”

在她的叙述中,郑瑜抬起头来,她双眼明亮地看向前方,那模样,似是在幻想着数年之后,她与他之间再无第三个女人的恩爱美满情景。

——她是吃过苦的,这一辈子,最不少的就是耐性很快的,这挂着郑氏标志的马车便来到了兰陵王府。

望着那大闭的府门,秋公主掀开车帘,命令道:“去敲门”

“是。”

“砰砰砰”地敲打声响了好一阵,铁门才吱呀一声缓慢地打开。望着这年迈的门子,秋公主蹙眉叫道:“怎么回事?大白天的关什么门?你们家郡王呢?”

那门子吱吱唔唔半天没说清,方管事已急步走来。他看到姿态优雅,盛装打扮的郑瑜和秋公主两人,长长一揖,朗声道:“两位女郎,我家郡王今日不待客。”

“不待客?”郑瑜知道这方管事在兰陵王心中的份量,因此笑得温婉又客气,“这个时候,孝瓘怎么能不待客呢?”

秋公主更是在一侧叫道:“去告诉孝瓘,便说阿瑜说动了段家大郎,约好今日下午一道前去见过段老将军呢。”

说到这里,秋公主一脸得意,一侧的郑瑜也是双眼亮晶晶的。她们看着方老管事,等着他喜形于色。

方老管事没有喜形于色,他一脸为难地看着两女,终于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我家郡王说了,这阵子他不想见任何人。”

郑瑜慢慢收起笑容,上前一步问道:“孝瓘呢?他到底在干什么?这个节骨眼上,他不但把府门关了,还不想见人?”她的语气有点急,只差没问,他到底在想什么?

方老管事低下头,良久才说道:“我家郡王他昨晚睡得晚了些,现在还没有起塌……他吩咐过的,这阵子不想出府门,也不想见任何人。”

说到这里,他抱歉地道:“两位女郎,实是抱歉了。”

一边说,他一边示意那门子关上府门

郑瑜还在呆愣中,直到秋公主把她扯了几下,她才清醒过来。她猛然上前一步,拦着那想要关门的门子,急促地问道:“你说什么?他为什么昨晚会睡得晚,现在还没有起塌?”

“这?”方管事有点不好启齿,在郑瑜直直地急迫地盯视中,缓了一口气才说道:“我家郡王说,美人怀中一个杯酒,哪里是千军万马浴血厮杀能比的?他现在,觉得做个闲散宗室挺好的”

“什么?”一向楚楚动人的郑瑜这一声惊叫有点尖锐。她不敢置信地瞪着方老管事,一直瞪一直瞪着,直瞪得府门缓缓关上,直瞪得四周的人声马车声安静了又重新变得喧哗。

突然间,她只觉得一阵天眩地转。

她慢慢的,慢慢地蹲了下来,全然不顾自己精心化出的妆容,不顾那华贵气派的新裳地蹲在地上,转眼间,两行泪水从她的指缝中流出。

秋公主一低头,便看到郑瑜捂着脸哽咽得喘不过气来的伤心模样。

她有多少年没有哭过了?这该死的高孝瓘真是该死秋公主慌忙蹲下,紧紧抱住了郑瑜。

她一抱,郑瑜便低嚎一声,返身扑入她的怀中。她埋在秋公主的怀里,抽噎着说道:“阿秋,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郑瑜显然气到了极点,她一贯温婉的声音少了宁和,全是恨苦,“失了黑甲卫,他不在意,私军撤了,他也不在意,陛下和太后的意思,他也视若无睹。他的心里,便只有那个妖妇,便只有与她寻欢作乐一事吗?阿秋,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怎么能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

相比起兰陵王对那个张姬的在意,她和她的家族,她母亲的威胁,还有那给了他又夺走的,让任何人都无法割舍的,只等着他巴巴要回的权势,都成了一个笑话原来他根本就不在意他什么也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只有那个妖妇那个可怕的,祸人美满姻缘的妖妇郑瑜一边说一边哭,因伤心太过,一口气堵着都有点喘不过来刚才还信心满满的秋公主,这时也是呆呆的。

好一会,她才傻傻地说道:“这可怎么办?”

郑瑜也在问着,“阿秋,他那么迷恋那个张氏,可怎办是好?他的事业,那滔天的权势,竟然都比不上一个妇人的笑容。阿秋,我怕,我好怕……”

秋公主自是知道她在怕什么,她怕自己永远也无法取代那个张姬,她怕她对兰陵王的痴恋,永远也得不到回报。她怕他一生都放不下那个妇人,不管她是生还是死。她怕输,怕这个争斗还没有开始,她已输得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站在大门后的方老,听到外面传来的哭泣声,摇了摇头:刚才命令自己时,恁地得意嚣张果然,有时以退为进,比一味的前进更有效果他提步朝主院中走去。

人还没有靠近,院落中已传来一阵欢笑声。男子浑厚低沉动听的笑声,和女子甜美的美声夹杂在一起,让人一听便打心底感到愉悦方老站在院门口,看着正把张绮举到空中,飞快地旋转着的兰陵王。

这两人,倒成孩子了说起来,郡王从八岁起便没有这么天真过了方老管事摇了摇头,提步入内。

他的脚步声,终于惊醒了两人。笑得俊脸放着光的兰陵王,把张绮放下来,转头看向方老管事。

“怎么样?”

方老管事自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他上前一步,把刚才的一幕细细说了一遍。

声音一落,兰陵王已沉下脸,他淡淡说道:“怪不得先贤总是说,无欲则刚”他搂着张绮,一边抚摸着她的墨发,一边看着天边的地平线,声音有点哑,“我只是喜欢驰骋沙场的痛快而已。权势两字,不过是锦上添花。”他转眼又冷笑道:“方老,你这样回答好再有人问,你还是这样说。他们都用权势两字来要胁我,我偏要让他们都知道,那些东西,对我不过鸡肋罢了”

“是”

送走方老,兰陵王沉吟一阵后,低头便对上张绮亮晶晶的双眼。

见她正温柔地看着自己,他也温柔地回以一笑。伸开双臂,他把她搂在怀中,一边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闻着她身上的芳香之气,他一边低声说道:“阿绮。”

“恩。”

“给我生个孩儿吧。我们便在院落里享受含饴弄子之乐。”

还含饴弄子之乐呢他以为他真的就此放下了权势,一门心思只与她呆在这院落里,不理世事?

张绮仰头看着他。

她想取笑他在胡说,想点醒他这是不可能的。可不知为什么,话到了嘴边,她却是甜甜的笑道:“好。”

她的双眼弯成了月牙儿,绝美的脸全然是一派幸福,仿佛他说的话,正是她的梦想。

欢笑中,张绮抱紧他,她把唇堵上他的唇,低低的,愉悦地又说道:“好不要忘记这是你自己说的。”

兰陵王哈哈一笑,道:“好,这是我自己说的。”

他一把举起张绮,再次旋转起来。随着他的动作,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飘散在空气中。

第123章 美人锋利

方老管事侯在院落外,听着里面传来地欢笑声,也露出了一个笑容。

与别人不同,他是看着兰陵王长大的,自家郡王什么时候笑过,他已不记得了。便是天下人都骂张绮是妖女,对方老来说,能令得他家郡王由衷而笑的,便是好女子。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仆人凑近禀道:“广平王府来人了。”

方老管事点了点头,跟着那仆人走了出去。

王府大门已经打开,门外站了一排人,看到方老管事走近,一个中年胖子上前一礼,朗声道:“兰陵郡王可在?我家主人说,上一次宴会,郡王搂着美人儿醉酒欢歌,顾不得前去参加。今儿又有宴会,想问兰陵郡王去是不去?”

这中年胖子的声音又大又响,逗得四周的行人频频回头看来。

……明明府门紧闭就是想要拒客,这胖子明知故问,是想坐实他家郡王的荒yin之名吧?

不过,这高氏子孙,还真不怕被人骂荒yin无度了。

方老管事还以一礼,苦着脸回道:“郡王他今日不待客”

“为什么不待客?”

听到这胖子毫不客气地质问,方老管事眼睛一瞪,“我家郡王为什么不待客,好似不是阁下能质问的吧?”

这话一出,胖子讪讪而笑。

方老管事又说道:“还请回禀广平王,我家郡王身有不适,这几日不方便待客。”

说罢,他示意门子上前,吱呀一声把大门关紧。在关上大门的那一刻,方老管事训道:“郡王的话,都当耳边风了?以后不管谁来,通禀一声就是,不用打开大门。”

“是。”

把众门子教训了一通的方老管事,佝偻着腰回头走去。他走了几十步,却看到一个曼妙风流的身影。

却是张绮。

她曼步朝着方老管事走来,在她的身后不远处,兰陵王正一边准备着鱼金钩,准备在鱼塘里钓鱼呢。

“张姬。”

面对方老管事,张绮不敢受他的礼,她避开半步,盈盈一福,“不敢。”她抬眸看向紧闭的院门,低声道:“谁来了?”

“是广平王府的人。”

张绮嗯了一声,她似有点出神。

方老管事正要离开,却听到张绮温柔地低语声,“郡王他,很爱他的家国,对不对?”

方老管事一怔,他回头看向张绮,但是张绮容光太盛,饶是他年岁已老,也有点不敢直视。他低下头拱手回道:“当……”

不等他说完,张绮已是认真又诚恳地说道:“方老,妾是真想知道。”

方老管事更迷糊了,他犹豫了一会,道:“姬还是亲自去问郡王吧。”

他转身欲走,却听到张绮喃喃的低语声,“世道荒唐,当今圣上尚为明主,若是圣上不在,这江山这性命,可以依托何人?”她说到这里,却是一笑,居然低低呤唱起来,“有道是,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她转身便走,身姿在阳光中,竟似若隐若现。

方老忍不住说道:“陛下尚且年少。”

翩跹离去的张绮低低一笑,轻柔的声音被春风卷得飘渺,“齐国已然故去的两位先帝,也都年少”

她再不回头,美妙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树丛中。

自那日见到广平王妃胡氏后,张绮又记起了一些事。今日跟方老说这些话,她是想了又想的。

兰陵王自己年少,正是意气风发时。在他看来,一偿所愿,饮马河山,比平安终老重要得多。可方老不同。他是老人,做为一个老人,一个长者,最大的愿望,便是盼着后辈平平安安,健康长寿。

当然,她也不指望自己这番话现在起什么作用,她只是先埋下一个线头。或许以后用得上,或许用不上,这些谁知道呢?

兰陵王养了七八天的“病”后,有人坐不住了。

这一天,河南王纳妾,遍请诸位王孙权贵。兰陵王本不想去的,哪曾想到,宫中内侍来传,说是陛下与他数日不见了,今日有宴,便一道聚聚,那内侍临走时,还顺带说了一句,让他把张绮也带上。

没奈何,兰陵王只得与张绮打扮一番,坐上了前去河南王府的马车。

马车中,兰陵王频频看向张绮。

每看一眼,他的唇角便扯了扯,又看几眼,他终是忍不住低笑道:“阿绮这样,倒也有趣。”

今日的张绮,与往时大不同。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她身上的裳服,竟与兰陵王一样,都是一身黑。

黑底纱罗金纹衣,黑色拽地纱裙,肩披深紫流金帔黑,当真黑得彻底

他就没有见过,有妇人敢这样穿。

可偏偏张绮穿了,不但穿了,还穿是颇有风姿。

她肌肤白嫩水透,眉目如画,极致的白配上极致的黑,竟有一种至清至艳中,凛然绝美的风姿。

她的墨发上,没有珠钗,腰间也不曾佩有玉佩。可越是这种简洁纯粹,却越有一种华服盛装也无法比拟的清贵和幽冷便如黑暗中盛开的曼陀罗花。

张绮跪坐在一侧,正提着酒斟,静静地倒着酒水。马车摇晃中,她的动作安稳从容。当酒水汩汩倒了半樽,她白玉般的手举起酒樽时,本以为她会把酒樽送到自己唇边的兰陵王,却惊讶地看到张绮头一昂,把那酒水一饮而尽。

青透的美酒,顺着她白嫩的下巴缓缓流下,不知不觉中,兰陵王的喉结动了动。

他没有像往时那般,手一伸便把她搂到怀里。

——一袭黑裳的张绮,有种难以形容的清贵和不可攀折,令得他无法做出亵渎她地举动。

这时,马车一晃,一个声音叫道:“郡王,到了”

竟然这么快就到了

兰陵王一下马车,才发现四周灯火通明,人头涌动。也许是这阵子他对张绮的痴迷已传扬开来。几乎是他一出现,四周的人便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看过来。

他刚出现,另外一辆马车便在旁边停下,紧接着,一个欢喜中带着思念的女声传来,“长恭”

正是郑瑜的声音。

郑瑜掀开车帘向他看来,经过精心打扮,头戴双凤腾云钗,腰佩镶金飞龙玉,带着红玉血琉璃耳环等太后所赐之物,贴着额头,华贵气派的郑瑜,双眼痴慕地看着兰陵王。见他看来,她展颜一笑,只是笑容有点苍白,似乎这阵子为了他,担了无数风雨。

兰陵王目光温和地看着她,见她望向自己的眼眸中,水光隐隐,仿佛含着无边相思。他眉头蹙了蹙,转过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抬头看向自己的马车,一袭黑裳,高贵威严的兰陵王,朝着马车中伸出手来。

一只纤纤玉手伸出来,握住了他的。

在众人瞪大的双眼中,一个黑裳黑服的美人,被兰陵王扶下了马车。

恰好这时,一阵春风吹来。张绮的衣袖宽广之极,风一吹,那广袖便飘散而开,再配上长得拖地的黑裙也给吹开,直达腰间的墨发给吹得缠上她雪白的颈项,整个人,瞬间盛开得如同一只在月夜中翩跹而舞的蝴蝶,极美的同时,也极幽暗。

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这便是张姬?怎地看起来如此清华高贵?”

嗡嗡地议论声中,郑瑜听到一个贵女低笑着说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张姬是传承了千年的吴郡张氏之女,那高贵,是从骨子里发出来的……有些人虽然得势,却不过是暴发户而已,便是珠玉堆了一身,也只显得可笑”

那贵女一边说,一边嘲弄地看向郑瑜。不止是她,四面八方,好几十双目光都同情中带着讥笑地看着郑瑜。

郑瑜的脸涨得通红

裙底下,她一双手绞得发白,可在无边的愤怒中,她依然浅笑盈盈,似乎四周的嘲讽讥笑,都与她无干。

这时,兰陵王已牵着张绮走得远了。

两人着一样的黑裳,又是并肩而行,看起来便似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光是站在那里,哪怕一个字也不说,也可以令得所有对他们心存企图的人自形惭秽郑瑜四周的笑声更响了。

一个贵女更是对着她笑盈盈地劝道:“阿瑜,我看你还是放手吧。有那个张姬在,他兰陵王看得到你吗?人家鸳鸯成双,你插在中间成个什么样?”

她插在中间?

郑瑜气得哆嗦起来。她唇动了动,还是没有反唇相讥。倒是另几个贵女齐声附合道:“就是,还把自己打扮成一个首饰架子呢。”“嘻嘻,她这是想用太后来压人。”“可惜,人家不着一物,也比有些人显得尊贵”

……

乱七八糟地嘲讽声中,郑瑜再也维持不了脸上的笑容,她急急提步,在两个婢女地扶持下,朝着大殿匆匆走去。

目送着她的背影,又是一阵笑声传来。

张绮和兰陵王,来到了大殿门口。一到这里,张绮便从怀中掏出一支金钗来。这钗子尖端呈棱角,锋利无比的同时,在灯火下散发着金光。

他们来得有点晚,殿中人头涌动,权贵们来了大半。

看到两人踏入殿中,四下静了静。

对上一双双瞪大的眼,兰陵王握紧张绮的手,含着笑低语道:“总算知道,阿绮为何要如此妆扮了”

不,他不知道的

张绮笑了笑,突然说道:“到了殿中,不管我有什么异动,你不可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