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上前,与方老一起强行扶着兰陵王,朝着厢房走去。

兰陵王酒意上头,却是越发任性了,他哽咽道:“我要见阿绮,我要见阿绮……我听到阿绮在哭了,我要见她”

方老背心都给汗透了,他狼狈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郑氏中人,小小声地说道:“郡王,今晚洞房过后,便可以见到张姬了。”

“真的?”

“真的”

得了方老地保证,兰陵王似是舒服了些,他扯了扯衣裳,用力推开扶着他的人,叫道:“我自己去洞房。”

歪歪扭扭地走到厢房里,兰陵王看着端坐在喜塌上的郑氏,脚步却是一僵。

他直直地看着郑氏,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喜娘感到不妥,上前陪着笑说道:“郡王爷……”

“出去”这一声喝,恁地暴躁。那喜娘和几个婢女吓了一跳,连忙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房门刚一带上,兰陵王便走到了郑氏面前。他掀开了她的盖头。

郑瑜羞喜地抬起头来,目光盈盈地看着他。

只是那所有的喜色,在对上兰陵王难看的表情时,全部消失了。

对上郑瑜,兰陵王垂下眸来。他手一垂,竟是重新把她的盖头垂下。

就在郑瑜满腔疑惑时,她眼前刷地一亮,却是又被兰陵王掀开了盖头。

不等她抬头,她眼前又是一黑,原来,又被他盖上了。

这般掀开盖上,直是弄了五六次后,郑瑜听到兰陵王疑惑的声音传来,“阿绮,你怎么这般丑了?”

这话一出,郑瑜原来喜气洋洋的脸,瞬时又青又紫这时,她眼前又是一亮。

却是兰陵王再次掀开了她的盖头。

歪着头,睁大眼,瞬也不瞬地盯了郑瑜一阵,兰陵王孩子气地说道:“你不是阿绮……你是谁?”

不理脸孔由青紫变成青白的郑瑜,他腾地转身,歪歪扭扭地朝外走去,嘴里则嘟囔道:“我要找我的阿绮……”

他来到门房,伸手用力一拉,却哪里拉得开?却原来,房门从外面关起来了。

兰陵王用力地扯着,一边扯,他一边叫道:“开门,开门……”一边叫,他一边捶打着房门,就在外面的人急急赶来,把房门一拉时,只听得扑通一声,却是兰陵王醉倒在地,睡了个人事不省了。

郑瑜拂地一声把头盖掀掉,提步朝兰陵王走来。

她直直地走到兰陵王身边。

低着头,郑瑜一动不动地看着兰陵王,看着饶是醉过去了,嘴里还迷糊地唤着张绮名字的兰陵王,突然间,无边的恨苦从心头一涌而出。她腾地转身,拿起几旁的酒樽礼盒,一个劲地朝兰陵王砸去不过她还没有砸着,几个王府中的婢女仆妇便挺身而出,同时挡在了兰陵王的身前。

“叮叮砰砰”的碎裂声中,郑瑜又呆住了。她慢慢垂下双手,又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兰陵王,珍珠般的泪水无声地顺着脸颊流下……

一仆妇上前,朝着郑瑜福了福,唤道:“王妃,郡王醉倒,该当如何处置。”语气中隐隐带着不安,她是想自己开口,好把兰陵王移到别处安睡吧?

五指握紧,直紧得掌心刺痛,郑瑜终于平静下来,她低声道:“把他放在喜塌上吧。”

众仆妇相互看了一眼,最后还是应了一声是。合力把酒气熏天的兰陵王,抬到了喜塌上。

“都出去。”

“是。”

众仆妇走出后,并不曾远离,而是一个个守在门房,看着喜房中的灯火,倾听着里面地动静。

喜房中,除了偶尔的啜泣声,一直没有别的动静。不过刚才王妃的震怒她们都看在眼里,哪里敢轻忽?于是这一守,便是一整晚。

兰陵王醒来时,时已入午。他睁开迷糊的双眼,怔怔地看着张红结青的床帐和喜床,好一会才记起,是了,他大婚了他大婚了?

兰陵王腾地坐了起来。

刚刚坐直,他便听到旁边传来一个平静温柔的声音,“醒了?”

兰陵王怔怔转头。

他对上了华服盛装,刻意打扮过的郑瑜。

望着郑瑜那张陌生的脸,兰陵王好一会才低哑地说道:“是你啊。”

你以为是谁?

郑瑜脸上的笑容一僵。

兰陵王站起来,见自己还穿着新郎服裳,上面酒渍印痕到处都是,当下提步朝外走去。

看到他话也不说便要出门,郑瑜腾地站起,狠狠一咬舌,直到一股腥痛传来,才温柔地问道:“长恭,你去哪里?”

兰陵王头也不回,“去洗浴。”

郑瑜轻声道:“洗浴在这里就可以。”她还是一个女郎,说出这句话,终不免脸红了红。

兰陵王却是丝毫没有听出她话中的羞涩,没有听出新婚妻子的温柔和缠绵,依然头也不回,脚步不停,“不必了。”

刚刚走到台阶处,只见一个护卫急急赶来,这护卫额头汗水淋漓,表情紧张。来到兰陵王面前,他腾地一礼,“郡王,晋阳急报”

“什么急报?”兰陵王脸色一白。

见那个护卫僵在那里没有开口,他上前一步,抢过了他手中的帛片。

只是一眼,兰陵王便僵住了,一阵风吹来,那帛片旋转着旋转着飘落在地。

郑瑜心中格登一下,急急走下,弯腰拾起那帛片看去。

一行字清楚出现在她眼前,“属下万罪三更时分,南院大火,金屋及左右两侧六间房屋一烧而空,张姬及其婢子阿绿不复得见”

不复得见

不复得见

郑瑜倒抽了一口气,只觉得从头到尾一阵冰凉。

那个恶毒的卑贱之妇,她是故意的,她故意死在自己的大婚之夜,她这是用她的死,来诅咒自己,她这是要让兰陵王永远永远一想到自己,一想到这场大婚,便想到她的死完了,都完了,她永远也争不过,抢不赢了……

就在郑瑜脸白如雪,再也无力支撑着软倒在地时,突然的,兰陵王仰天大笑起来。

不过笑了两声,他便是啕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他一边紧紧捂着脸。

得知情况的方老急急赶来,见到兰陵王这个模样,他连忙上前扶住,不停地唤道:“郡王,郡王?”

他喊得急促,过了一会,兰陵王突然又笑了起来。

明明是在狂笑,那脸上,为何泪如雨下?

“郡王,别这样,你吓坏老奴了。”方老突然跪在他面前,抱着他的双腿叫道:“长恭,别难过了,别难过了……”

除了这话,他不知要劝他什么。

兰陵王还在狂笑。

直笑得声音嘶哑了,他才渐渐止住声音。他低头看着方老,沦凉地说道:“叔,你看到没?那妇人死了,她用了把火,烧了自己了。哈哈,她可真狠啊,真狠啊……”

看到他如疯如癫,方老大骇,他扯着嗓子叫道:“张姬没死”

这四个字一出,兰陵王陡然安静下来。

望着兰陵王,方老认真地说道:“郡王,也许那火起时,她没有在房中。你也知道,她很聪慧的,她还总是想走,说不定她是借机跑了。”

“跑了?”

“对,一定是跑了。”

突然的,兰陵王扯开方老,提步朝外走去。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了后面,是在奔跑。同时,他的嘴里大叫道:“备马,快点备马”

急吼声中,他匆匆跳上坐骑。感觉到身上的新郎袍服大是不便,他用力一扯,滋滋声中,那华贵的袍服被扯成了两半。

顺手把袍服一扔,马鞭一甩,坐骑如风,转眼间冲出了府门。看到他离去,众护卫也急急找到坐骑追了出去。

兰陵王府外,看热闹的人群还没有散尽。看到兰陵王衣衫不整的匆匆跑出,看到兵荒马乱地跟在他身后的护卫们,有人忍不住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是啊,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理会。寂寂寒风中,大敞的院门后,那被寒风吹起又落下的破烂新郎袍服,正如一片黄叶一样,寒风呼啸而来时,便在地上打一个旋儿,不过这么一会功夫,原本光鲜亮丽,华贵雍容的盛装华服,便沾满了泥尘。

刚刚晋升为兰陵王妃的郑氏如失魂木偶般僵硬地走出,她慢慢走到庭院中,慢慢蹲下,轻轻抚摸着那撕成两半的新郎袍服。直过了许久,她还这么蹲跪着,还这么垂着眸,一动不动地跪着,望着那华贵的,代表着她的幸福和美满,尊贵和荣华的袍服……

第152章 伤心

饶是一路上累死了五匹马,兰陵王赶回晋阳时,也用了两天。

大火早已扑灭,南院一片狼籍。

看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南院,众护卫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直过了许久,兰陵王沙哑沉缓的声音才低低响起,“找到了什么?”

那护卫统领上得前去,低头说道:“从金屋中抬出了两具女尸”

兰陵王一笑,声音却沧凉如泣,“在哪里?”

“郡王随小人来。”

刚刚靠近,一股焦臭味伴随着尸臭味便扑鼻而来。幸好这是冬日,若是夏天,只怕已经腐烂了。

那护卫首领走在前面,刚要入门,身子却被人重重一推,却是兰陵王冲了进去。

刚刚冲入门内,他脚步猛然一刹。护卫首领听到兰陵王低低的,温柔如水地说道:“阿绮,我知道你没死……你那么聪明那么倔强,怎么舍得死?”他的声音很温柔很温柔,简直是呢喃,配上摆在房中的两具焦尸,当真让人毛骨耸然。

兰陵王大步上前,大力掀开了盖在尸体上的白缎。

尸体已烧得不成样了,只能依稀辩出,是两副女尸。其中一具娇小,被烧毁的容颜和木炭般的四肢,哪里能看出什么?

兰陵王怔怔地看着那女尸,微微一笑,低声呢喃道:“你这么爱美,怎么可能死得这么丑?阿绮,你说是不是?”

自语到这里,他踉跄转身,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来到那护卫首领面前,他猛然揪住他的衣襟,“那不是阿绮,我知道不是她。”不等那护卫首领反驳,他却是失了所有的力气般,向后退出一步。

抬起头,目光空洞看着那护卫首领,他艰涩地说道:“把事情经过说一遍。”那不是阿绮,那个绝对不是阿绮,他就是知道“是。那日黄昏后,姬便入了金屋,先是抱着婢子阿绿一动不动的,后来隐隐可听到她在啜泣。当时,我们都守在门外。到了子时,我们分散开来,众婢女也入偏房睡下……直到三更时分,一婢女惊醒,才发现金屋已经起火,当时火势甚急,我等救之不得。”

见兰陵王眼神空洞地看着自己后方,也不开口询问,也不追问,那护卫首领咽了一下口水后,继续说道:“火起后,我们足扑了半日,几近中午才把火扑灭。当时,只有金屋中发现那两具焦尸。”

兰陵王空洞的声音传来,“你们一直守在门外?”

“是。”

“……便没有看到她们出来过?”

他的声音中有着一种急迫,一种渴望。护卫首领知道,自家郡王很想自己说出一个“有”字,他的唇嚅动了下,终是低声应道:“没有。”

“到三更时,有多少人守在外面?”

“包括守在南院四周的,共有护卫二十人,婢女十三人。”这个数字一出,兰陵王高大的身躯猛然一晃。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艰涩得几不成调,“便没有一个人看到她出来?”

“是。”

“火是从金屋起的?”

“是。”

兰陵王猛然转身,也不顾金屋处灰烬犹热,他冲了进去。

金屋里,已是黑漆漆的一片,地面上高低起伏,踩上去是厚厚一层灰。建南院时,他仿的是阁楼制,下面住人,上面还有一层不足二米高的阁楼尖顶,取其形状之华美……如今,那阁楼尖顶的木梁,全部烧成灰堆在地上。

抬着头,兰陵王低低命令道:“把金屋扫干净全部扫干净”

“是。”

数百人同时动手,不过一个时辰,金屋便被清扫一空。

兰陵王再次步入。

残梁破几,溶金处处,地面斑驳却无异常……

似是全身力气都被抽尽,兰陵王突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几个护卫正要上前扶住,他已双手捂着脸,低下头来。

一个,二个,七个时辰过去了。

一日又一夜,天空已转为黎明。

兰陵王还是保持着这个姿势,似乎整个人都化成了雕像。

在他的身后,众护卫也一动不动地跪着。

终于,一个跟着兰陵王从邺城赶来的护卫上得前来,他沙哑着嗓子说道:“郡王……”

他才开口,兰陵王便是低低一笑。

他呢喃道:“梁成,我是真的喜欢这个妇人,真的喜欢……”

他空洞的双眼,瞬也不瞬地望着只剩下一片断垣残壁的金屋,声音遥远而悲凉,“我从来没有想过,她能够离开我。”

他闭上双眼,喃喃说道:“她手无缚鸡之力,又远离家国,除了我,她能依附何人?我从来不相信,她有一天会离开我……”

突然的,他低低的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那笑声已越来越响,已成了狂笑。

狂笑声中,他的表情却是空洞的,他呜咽道:“我从来不知道,阿绮会离开我……会这样离开我,她好狠好狠”

虽是呜咽,他的脸上却没有泪水,似乎他已经流不出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