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餐下来,棕禹很少说话。菁菁觉得尴尬,不断与西贤说话,可她越与西贤说话,棕禹越不说话。后来,棕禹去洗手间回来,隔着一盆高大的棕榈树盆栽。听到西贤问菁菁:“他怎么都不讲话?”菁菁有气无力地说:“好像不开心。”可他答应她来的时候,并没有不开心啊。西贤说:“你很关心他?”菁菁说:“我当然关心他,那些年全是因为他的关系。”

高大的棕榈树盆栽挡住了棕禹,棕禹快步走了过去,露出了踏进这餐厅的第一个笑意。棕禹说:“我刚才接到电话,有点事情要处理。我可能要先走了。”他的笑显得有些敷衍,却让菁菁受宠若惊。菁菁站起来问:“你要走了?”

棕禹已经招手买单,他刚掏出钱夹,突然想起,钱夹里有菁菁的照片。棕禹说:“我去前台付好了。”

棕禹出来的时候,天空已经开始下雨了,菁菁推开玻璃门问棕禹:“你怎么回去?”棕禹有车,棕禹问:“你呢?”菁菁说:“西贤会送我回去。”棕禹向玻璃橱窗里一望,西贤拿着菁菁的外套出来:“菁菁,你忘了拿衣服,跟你讲了好多次了,你总是忘东忘西。”这一次是因为走得太着急了。菁菁望着棕禹,低声问:“你不开心啊?”她以为他见到他应当和她一样,很开心。

棕禹说:“没有。”可是他的表情分明不开心,菁菁咬了咬唇角,又问:“昨天,你为什么没有来墓园,我一直在墓园里等你。”她凝望着他的模样,在雨夜里显得十分娇小,棕禹说:“以后别等了。”

棕禹走进雨中,他打开车门,后视镜里看到菁菁站在台阶上。棕禹转身看着她,然后说:“有事打电话给我。”菁菁这才露出笑意。

棕禹开车出了转角,便停下来了,他坐在车里点了一支烟。雨势越来越大,“啪啪”打在车窗上。棕禹听着也觉得烦闷,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样别扭,这样使气,太孩子气。棕禹握着方向盘,将脸埋进手臂里,仿佛这样可获得一些温暖。

这世上有些事情错过了,竟然会令人这样伤心。

雨水打在后视境上,有些模糊不清,棕禹看到菁菁和西贤走过来,西贤撑着菁菁的伞。雨声里传来菁菁的声音:“你明知道要下雨,干嘛不带伞。”西贤说:“反正你有伞。”菁菁说:“这样会被淋湿。”她的伞本来不大。菁菁跑到路边要拦计程车,可是一辆一辆过去,没有空车。

西贤给她撑伞,雨水打湿他的大半身。菁菁与他依偎得近些,菁菁说:“你站过来一点,这样会被淋到,会感冒。

“没事啊,我是男生嘛,”西贤突然指着不远处那家灯火辉煌的电影院说:“时间还早,要不,我们先去看场电影,说不定雨等一会就停了。”菁菁抗拒说:“我不要,我想回家了。”西贤说:“走啦。”他难得约她出来,更别说看电影了。

棕禹看着西贤拉着菁菁穿过人行道。

雨依然下个不停,棕禹发动引擎开车离去,引擎呜咽如小兽的哭泣,于这雨夜显得十分沉重。

棕禹虽然说让菁菁“有事电话”,可是菁菁有时候电话给他,棕禹反而说忙,并不见她。也许那忙是真的忙,可是说得太多次,反而让人觉得是借口。若即若离,菁菁觉得棕禹在疏远她。有几次他甚至没有接她的电话。

尽管他这样躲避,有时无可避免,总要遇到她。

菁菁早间出门,在国际俱乐部的底楼大厅,接到元杰的电话。

菁菁呵呵一笑,还没有等元杰说话,她先说:“文件忘了吧?”菁菁与拍卖行的韩经理约好九点见,出门时看到衣帽间他落下的文件,她正打算处理好油画的事情,再给元杰送去文件。

元杰在电话那端笑了笑,说:“妈妈说你带出门了?”菁菁看到韩经理拿着文件跑过来。菁菁说:“我等一下给你送过去。”元杰说:“我十点半开会要的。”显得有些着急。菁菁看了看手表,说:“放心,不会耽误你。”

元杰问:“你在哪儿呢?”菁菁说:“在国际俱乐部,这里有一场展览。”她怕他多问,自己先说明了原因。

“唔,正好。”元杰说,“你站在那里别动,等会有人去接你。”

菁菁还没有问是谁,元杰挂了电话。而韩经理急急跑到她的面前,说:“这是转卖合同,你看一下签字。”菁菁说:“不用看了。我相信你。”韩经理和善地笑。菁菁拿出笔签字。

韩经理跟在她身后,问:“你真的很缺钱吗?”她每个星期送油画到他这里,由他转卖给画廊,好的作品有时候当众拍卖.菁菁并不是知名画家,拍卖的作品有限,而转买给画廊的收成亦有限。

菁菁反问他:“不像?”将签好字的合同归还给韩经理,韩经理笑着说:“看你锦衣玉食,真的不像。”他扬了扬手中的合同,对菁菁说:“有结果我通知你。”

棕禹的车停在国际俱乐部门外,正要给菁菁打电话。看到玻璃墙内,菁菁与韩经理在说话。菁菁与他握手,然后从自动门里出来。她四下张望了一下,仿佛要等计程车。棕禹的车徐徐进入她的视野。

直到棕禹将车停在她的面前,棕禹摇下车窗。

菁菁问:“来取元杰的文件?”棕禹点头说:“我刚巧会路过这里,顺道来取文件。”菁菁将文件递给棕禹,棕禹随手将文件放在副座上。菁菁心里一怔,这意味着,他并没有打算让她上车。

菁菁隔着车窗问:“你们最近很忙?”棕禹一板一眼地回答:“有一点。”菁菁的手机响了,仿佛热线,是西贤打来的。菁菁说:“那我去找你。”棕禹淡漠的表情,没有一丝情绪。菁菁问:“你能载我一程吗?”菁菁说这一句的时候,心里怯怯的。曾经满心期待与棕禹重逢,可是如今真遇到了,隔着几年的时间,有些东西仿佛都变了。

菁菁知道自己也许变了不少,而棕禹变得更让她心惊,曾经以为可以找回从前那样亲密与关爱,可是眼前的棕禹,仿佛有些陌生。

棕禹问:“忙着去约会?”菁菁没有反驳,菁菁曾对西贤说想买下汇宝东路的某间公寓,西贤说他找到一个朋友专做房地产的。

棕禹把文件放在后座,对菁菁偏头说:“上来,我载你去。”他虽然答应,声线低沉,仿佛并不是十分高兴。

车静静地开着,路过繁华路段,两旁那些车音与喧哗,称托着车里极为安静。菁菁伸手旋开车里的音响,是轻柔的钢琴曲,这仿佛给了菁菁无比的勇气,这曲子太熟悉了,她曾经在公寓里听过无数次。

菁菁偏过头,看了棕禹一眼。菁菁问:“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也许她问得极为小声,棕禹没有听到,就在菁菁快在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棕禹说:“工作的时候,太忙了,也许没有听到电话响。”

棕禹心里一阵抽痛。她问他的表情与姿态太过暧昧,像是吵过架的情侣。他从前太纵容她,恣意任她为所欲为,她如今交了男友,竟然还会眷恋他给过的关爱,可是棕禹明白,也许这只是习惯,是她的习惯。非关爱情。

菁菁又问:“你住在这附近吗?”棕禹点头。菁菁说:“我能去吗?”棕禹挑眉。菁菁怕他不高兴,说:“我是说你有空的时候,我可以去吗?”棕禹说:“其实就是一般的公寓。”他是在拒绝了,菁菁心想。可是菁菁还是说:“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会是你的家,就觉得十分温暖。”棕禹问:“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你的家,也是我的家。”

棕禹这时转头看了一眼菁菁,她偏头正看着窗外。一家“澳门米糕”的招牌正飞逝而去,菁菁说:“你在前面停一下?”棕禹以为她要下车,菁菁却买了几个甜布丁回来。

棕禹继续开车,菁菁递给他一个布丁。棕禹对这种女生爱的甜品总是谢绝不敬的,菁菁说:“真的很好吃哦。”菁菁舀了一勺递到他的嘴角。棕禹一愣,菁菁说:“你试一下。”棕禹踌躇,偏头说:“不用了。”可是菁菁偏偏与他作对似的,放在他唇边的手不撤离,棕禹说:“我在开车。”菁菁固执,棕禹被迫咽下了布丁。

菁菁问:“好吃吗?”棕禹却回问她:“西贤也喜欢吃吗?”菁菁不解他怎么突然问这个,可是老实回答说:“他不喜欢吃。”菁菁又问:“好吃吗?”棕禹说:“很难吃。”他已把布丁咽下,菁菁不知为何咯咯地笑起来,也许是他一本正经的表情逗笑了她。

菁菁这时突然说:“你以后别不接我的电话。”棕禹与她四目相视,见她说得真诚,棕禹心下一动,也说:“菁菁,你不知道你在要求什吗?”也许她根本不明白自己要什么。

菁菁问:“接我的电话会耽误你的时间吗?”棕禹沉默不语。棕禹不得不转移话题,问她:“西贤有跟你说过工作上的事吗?”菁菁茫然摇头问:“发生什么事情?”棕禹说:“上周,公司接手了几家酒店,要从新做室内规划,中标的几家公司有西贤他们公司。我打算让他来做。”菁菁说:“那很好啊,然后呢?”

其实,棕禹有私心,西贤的设计方案并不是这几家里最出众的。棕禹将西贤叫到办公室,棕禹说:“这个方案有很多细节过于理想化,不能实施,我要你全部改掉。”棕禹那样KING的人,又是在办公场所里,语气十分的霸道。棕禹从另几家的中标公司的方案丢到西贤面前,说:“这几家的方案你都可以参考一下。”

西贤怔了一怔,他年轻,经不起大风大浪。西贤问:“我不明白,既然你从所有的方案中挑出了我的方案,你要我看这些落选的方案,是什么意思?”棕禹说:“只能说明,你的方案还有缺陷。”西贤突然笑起来:“你在质疑我的专业?”他在法国得奖无数,他竟然在质疑他的专业。

棕禹冷冷地说:“你的方案都过于理想化,又要环保,可以征服专家,但不能说服投资人。”西贤脸色铁青,棕禹继续说着:“所谓投资人是要讲求投资回报率的,就算这一次我勉强通过了,将来不见得次次你都会PASS。”西贤仿佛不能忍受,负气地说:“既然得不到你的认同,我退出。”棕禹眯起眼睛,忍耐地说:“这点压力都承受不了吗?觉得我说得太过份?你是这样没有责任感吗?我在教你,你知不知道!”西贤说:“若是因为菁菁的关系,不必了!”他甩门而出。

 

棕禹疑心自己当时的脾气也十分的差,也许是真是因为菁菁的关系,他有失他一贯的理性判断,就像他给西贤机会也并不是一个理性的决定。

棕禹对菁菁说:“如果你们见面,你劝他一下。”

怪不得前天晚上听到元杰在阳台给西贤打电话。菁菁说:“我们很少谈公事哦。”一个红绿灯,棕禹手握在方向盘上,棕禹说:“你和他是怎么开始的?”棕禹难免有些好奇。

开始?菁菁会意后,微微一笑。

怎么开始的?菁菁不太记得了,仿佛众人起哄拥簇。菁菁只记得有那么一次,如此难忘。西贤毕业的那天晚上,与同学喝酒,他喝醉了,嚷着要见她。她去接他回来,扶他上楼,还没有走到卧室,西贤仿佛突然清醒了片刻,叫着她的名字。菁菁一惊,西贤伸手一拦,挡着她的去路,将她困在他与墙之间。菁菁没有挣扎,只是那一刻突然想起棕禹订婚的那个晚上。菁菁竟然有一丝心动。

菁菁问棕禹:“你呢?我更想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棕禹说:“没什么好提的。”入狱、坐牢、等着她来、等着万念俱灰,有什么好提的。就算他提起,这个中滋味,旁人又如何能理解。

菁菁的手轻轻覆在他握在档上的手,棕禹偏头,欲言又止,说:“我不需要安慰。”

菁菁点头:“这倒很像我认识的你。”

棕禹微微一笑,可是所有的坚强不过是伪装给最爱的人看的。谁心上没有缺失的一角,等待着对的人来安慰,即使他是邵棕禹。

菁菁在转角下车,棕禹说:“我送你回去吧?”菁菁看了看表说:“快十点半了哦,元杰等着要文件呢。我跟孙老师约好在这附近,自己去就好了。”

“孙老师?”琮禹记得从年前在校园里见过那个年轻女子。

菁菁笑着说:“还有印象吧。”

菁菁下车,绕到棕禹的车窗边。棕禹看出她的犹豫。菁菁问:“你家的地址是什吗?”她紧张,咬着唇。

倘若感情不能独占与拥有,这样若即若离地拥有过关怀,也能算是一种欣慰吗?即使是痛着,可是那总是美好的、暖暖的,贴心的。他投降。

棕禹下车,他半倚在车身上,像是从前十三岁,她初次去学校,他送她去,这样拉着她的手,嘱咐她说:“放学我来接你。”这次,棕禹说:“你想什么时候去?”菁菁的笑意从眼里溢出来,菁菁马上说:“明天晚上。”棕禹想了想,说:“我没有请阿姨,我不会做饭。”她可以改在上午或是下午。菁菁却说:“我会。”

“笑得那么贼,你想给我下毒?”

棕禹这样与她玩笑,令菁菁的心顿时一松。菁菁脸上有些窘迫,坦诚地说:“只是觉得好期待,好像要回家的感觉。”她回母亲的家,回元杰的家,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回家的感觉。棕禹说:“这样下去,下次你该不会告诉我,你想搬过去住吧?”菁菁夸张地笑着回应说:“被你看穿了,你同意吗?”

这一刻真美好,棕禹心想。

棕禹的车子停在地下停车场,他在B1层等电梯,一边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那人说:“邵先生?”棕禹说:“韩经理,我想问你一件事情,今天早上我看到有个女孩子在一楼跟你签合约,你还记得吗?”韩经理说:“你是说沈菁菁?”棕禹说:“对。她找你签什么合约?”韩经理说:“沈小姐画了很多油画放在俱乐部,大部分送到画廊,有些拍卖掉了。”棕禹这才说:“哦,这样,我以为她要买什么东西。”他想给她一个惊喜。韩经理笑着说:“沈小姐说她很缺钱,所以每周都很辛苦画很多画过来这边卖掉。”

“缺钱?”棕禹皱起眉头,画家把作品放到画廊很正常,可是缺钱?他从来没有听元杰说起过。棕禹承认自己大意,他并没有问过元杰。

十点半的会议在中午十二点二十分停止,元杰刚想出会议室,棕禹叫住他说:“最近你家里是不是急着用钱,周转不过来?”元杰一愣,反问:“没有啊,怎么这样问?”棕禹也愣了一愣,棕禹说:“哦,没事。”

菁菁去棕禹家的那个天,菁菁约好晚上七点在离棕禹公司不远处的一家百货商场等他。棕禹要开会,棕禹说:“你到公司来。”菁菁不同意,不知为何,仿佛害怕遇到元杰或是阿佐。菁菁心里面砰砰地跳。

菁菁去负一楼超市买晚餐的材料,等她刚好在排队结账时,棕禹的电话来了。

晚上七点,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百货商场的一大片霓虹灯在夜空中闪出七彩光芒。棕禹的车停在霓虹灯下,旁边人行道上,种了几颗银杏树,因为冬天的到来,只是突兀的枝条,横斜在霓虹灯的背景下。偶有一枝几片黄色的叶子,微微在风中打颤。百货商场的出口处,人来人往,常见夫妻打扮的男女,前前后后的出来。

男人拎着购物袋,女人牵着小孩。停在棕禹前面的那一辆车“嘀”一声响,男人打开车后箱,将物品放入其中,女人还隔着三步的距离,突然对他说:“烧烤架你买了吗?”男人说:“忘了。”男人小跑着转身从另一侧再次进入商场。女人等了一会,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怎么这样慢,选烧烤架也要这么久?”然后她拉着小孩也从另一侧再次进入了商场。

这夜傍时刻是归家时刻。

棕禹在超市内见到菁菁时,正轮到她结账。她低头在手提包里拿钱包。棕禹走上去,将银行卡递给收银员说:“用我的好了。”菁菁抬起头,露出笑意,问:“你怎么来了?”棕禹柔声说:“你太慢了。”

菁菁买了许多零食。将棕禹的冰箱填满。

棕禹将冰箱门关上,菁菁正四下里打量着房间。

棕禹从来不吃零食的,棕禹故意问她:“你买这么多零食干嘛?”菁菁一边打量着客厅里的摆设,一边回答说:“买来吃啊。”棕禹问:“那你可以买回家啊。”并不是买来他家。菁菁转头一笑:“我家——电费比较贵啊。”

棕禹呵呵地笑了起来,他喜欢这样和她说话,有一些暧昧,一丝纠缠不清。

 

“看完了?”棕禹问,“可以开始做晚餐了吗,再不做就要变成早餐。”

菁菁正要向卧室走去,这时转头对棕禹说:“我也饿了,要不我们先吃点零食。”棕禹嘴角牵起笑来,走过去问:“那你先告诉我,你到底会不会做?”她买了淹制过的牛排,西兰花,看样子是想做西餐。

菁菁力争:“我当然会,西餐比中餐简单,在法国的时候,我也常做啊。而且,你忘了,以前在家里的时候,黄婶做早餐,我也有打下手哦,你太小看我了,等一下小心好吃得咬掉你的舌头。”

她说话的样子真认真。

两个人站在客厅通往卧室的过道上,卧室里一片漆黑,过道的墙将客厅里灯挡住,只零星一点亮光,分散在空间里。菁菁停止说话的时候,抬起头看着棕禹。过道很窄,两人都倚着墙,面对面地站着。

棕禹很认真地看着她。

这让菁菁有一种错觉。

菁菁眼珠一转,对着他笑了笑,说:“那我去做晚餐。”她吐了吐舌头,对他扮个鬼脸。菁菁在客厅里问棕禹:“你要过来吗?”棕禹子欣倚在墙上,轻轻地说:“我等会再过去。”庆幸,隔着墙,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菁菁的西餐做得很漂亮。菁菁倒不谦虚,对棕禹说:“好歹我在法国生活了几年,法国的人精致与漫浪多少还是有学到一点。”菁菁做了黑胡椒牛排,开胃菜,还有二人份的意大利面。

菁菁倒了红酒,是在棕禹酒柜上找到一瓶已打开过的酒。因为倒在玻璃高脚杯里的颜色很纯正,让人忍不住偷偷喝了一点。菁菁卷起舌头说:“你喝这样的酒,浓度很重。”菁菁急于想喝果汁。

棕禹从她手里拿了过来,她有时候还是那样迷糊。棕禹说:“你看清楚了再拿。”这一瓶是威士忌。棕禹从酒柜里拿了另一瓶未开封的葡萄酒。看着旋转的开瓶器一点一点没入软木塞中,菁菁小心问棕禹说:“你有酒瘾?”棕禹说:“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喝威士忌?”菁菁问。棕禹耐心地说:“并不是每个人家里有半瓶打开的威士忌,就有酒瘾。”可是,酒柜里不止一瓶威士忌,菁菁在厨房的垃圾筒里也看到半瓶开封的威士忌。棕禹说:“如果我有酒瘾,在他变味之前,不是应该喝掉它吗?”棕禹不想菁菁在追问下去,便说:“只是偶尔晚上睡不着,会喝一点。”他希望成功结束这个话题。

可是菁菁的问题更多了。菁菁问:“那你晚上为什么会睡不着?”棕禹愣了愣,突然笑了一笑,说:“你的问题真多哦。”

菁菁关掉头顶上的大灯,打开墙角的小灯,突然有了晚餐的气氛。菁菁坐在棕禹的对面,菁菁吃着吃着突然咯咯地笑个不停。棕禹看着她,菁菁倾身向前,低声问棕禹:“你说我们这样用餐像不像情侣?”

棕禹没有说话,菁菁自顾地说:“好好笑哦。”只是觉得好想笑哦。

棕禹放下刀叉,沉声对菁菁说:“去把灯打开。”菁菁没有看出他的情绪,依然开心地说:“就这样很好啊。”菁菁又咯咯地笑起来,仿佛笑神经突然接通,恨不得滚到沙发上去笑一场。

棕禹起身,手指在感应器上一晃,屋子又突然明亮起来。

菁菁在笑声里结结巴巴地说:“你这样的情侣一点也不可爱——呵呵——”她自己说完,自己笑倒在沙发上。棕禹问:“有那么好笑吗?”很好笑啊,菁菁一想到那些画片就忍不住想笑起来。

菁菁问:“你会给女朋友买花吗?”大约不会吧。而菁菁想象的画面是严肃的棕禹气势汹汹地拿着捧花站在她的面前。菁菁大约没有细想,为什么在她的想象里,接受的捧花的人为什么会是她自己。

棕禹坐回餐桌边,菁菁清了清嗓子,这一次很严肃地问:“我问真的,你给女朋友买过花吗?女性朋友。”也许棕禹的目光让菁菁觉得不自在,她特意更正加了“女性朋友。”棕禹问:“你们都喜欢收到花吗?”菁菁又埋头笑起来,半天眼里含着笑问:“你不要告诉你,这些年你唯一买花的时候,是去墓园看阿姨的时候。”从他铁青的脸上,菁菁仿佛看到了答案。

真是奇怪,他脸色越差,她就越想笑。菁菁笑着说:“你很逊哦。”

可是从前和他交往过的女人,从来也没有一个抱怨过的他。棕禹说:“只有小女生才回喜欢收到花。”

也许太高兴了,多喝了几杯红酒,酒精在菁菁的身体里翻滚起来,菁菁这晚微微有些醉意了,她后来沙发上睡了一会。睡得正熟,有人推她。“菁菁,”棕禹说,“睡够了没有,该回家了。”菁菁眉头一皱,迷糊地想,这里不是家吗?

客厅里的钟,时针已经快走到十二点了。

张锦珍拨了无数次菁菁的手机,手机关机了。

冬天的夜里,天气冷冷飕飕的,仿佛明天会下一场小雪。张锦珍让元杰到楼下去看看,菁菁回来了没有。元杰说:“妈,她那么大人了,不会有事。”张锦珍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她说晚上跟一个朋友吃饭,也没说什么朋友。谁知道是什么朋友,手机也打不通。”元杰说:“也许手机没电了吧。”张锦珍坐不住,到楼下去等菁菁,看到一辆车缓缓停在旁边。

棕禹摇了摇菁菁说:“到家了。”菁菁迷迷糊糊里应了一声,车子里开着暖气,她侧过身子,向棕禹依偎过去。棕禹怔了一怔,她的头半靠在他横过去的手臂上,棕禹低下头,闻到她发间的淡淡香水味道。光洁的额头下,浓密睫毛的眼,小巧的鼻翼。

棕禹转开头,摇了摇菁菁说:“我打电话叫元杰下来接你,嗯?”棕禹找手机,菁菁的头歪了一歪,睫毛轻轻划过棕禹的颈。颈项微痒,仿佛一道电流直击心脏。棕禹良久回过神来,再次柔声地叫她:“菁菁,醒一醒。”

她终于有了轻微的反应,却只是嘤嘤嗡嗡几声。

街灯透过挡风玻璃照到她白皙的脸上,看上去是一种不真实的柔软。睫毛在光影里如羽扇覆在她的脸上,那样凹凸有致的光影,让人忍不住想碰触。

棕禹不经意一抬头,见一个中年女子站在街灯不远处。

竟是张锦珍。

菁菁非常烦闷,母亲不何为何最近总爱唠叨她,总是问她:“怎么不见西贤来?”或是说:“你跟西贤吵架了,怎么最近他总是不来。”母亲问的时候,菁菁若不加解释,她总要絮叨半天,到最后菁菁总不得不说:“可是最近他工作很忙哦。”

母亲隔着画室的墙,在客厅里说:“你给他打个电话,让他明天晚上过来吃饭吧,再忙晚饭总是要吃的吧。”菁菁从画板里抬起头来向客厅的方向一望。菁菁起身,张锦珍在厨房洗碗碟。

菁菁走上前去说:“怎么,又要大清洗?”厨房是女人的天下,真是没错的。母亲是个个性软弱的人,但是对于厨房的事情,总坚持她的一套方法与规则。菁菁从厨柜里拿了一副手套,张锦珍说:“不用你插手,你去画画吧。”

厨房的深处里通向小阳台的那扇小门打开着,菁菁看到墨黑的天空。菁菁说:“画太久了,你让我休息一下嘛。”她撒娇。

菁菁拭擦着母亲洗好的碗碟,母亲又开始说:“你去给西贤打个电话。”菁菁笑着说:“妈,你最近很奇怪哦,为什么总是要我给他打电话。”张锦珍面上一窘,说:“妈还不了解你的脾气,有几次见你主动找过他。菁菁,你坦白告诉妈妈,你们感情好吗?”她认真的表情,逗笑了菁菁,菁菁说:“妈,现在时代不同了,就算相恋的恋人,也不会时时腻在一处,要给对方空间。”

张绵珍说:“你不用拿新一代的理论在压我,感情在哪个时代不是一样,相爱的人总是会不自觉地相见对方,腻在一处都嫌时间不够呢!”菁菁这次嘻嘻地笑起来,张锦珍问:“你去打电话?”

菁菁说:“好好好,我去。我去还不成吗?”菁菁拨电话的时候,张锦珍就端正地坐在沙发旁边,西贤的电话无人接听,菁菁说:“没有人听哦。”菁菁挂上电话,笑着对张锦珍说:“这下你满意了?”张锦珍说:“你多打几次!”

这让菁菁不由得皱眉,事情大了!菁菁小心试探地问:“妈,你怎么了?”张锦珍说:“叫你多打几次,你就多打几次!”菁菁从没有见过母亲生气,这一次却是提着声音对自己说话。菁菁拨了西贤的手机好几次,可是依然没有人接听。

张锦珍沉着脸问菁菁:“你们是不是吵架了?”菁菁说:“没有啊。”

“那他为什么不接你电话?”

“电话没人有接,也许是他手机没带在身上,也可能在开会或是用餐什么的。”他不接电话,并不是她的错呢。可是母亲仿佛不理菁菁的解释,在母亲没有生气发火之前,菁菁说:“我打,我马上打。”

菁菁再次拿起了电话,这一次等了良久,终于有人接了起来,菁菁松了一口气,说:“干嘛那么久才接电话。”语调中自有一种娇纵。母亲摇了摇头,菁菁对着母亲无声地放肆一笑,对着母亲向客厅的大阳台比划了一下,示意自己要去外面打电话。母亲这次倒没有反对。

棕禹忙完公事,正起身拿外套时,手机响了起来,这声音——菁菁那晚去他公寓,菁菁拿着手机让他听歌,问他好不好听。他那时只断断续续听到——“你给我风筝和蓝天”。

铃声在房间里越来越大声,他现在听清楚了。

棕禹在衣架前呆了呆,片刻之后,他开始整理袖口,铃声还在响,棕禹视若无睹。

可是打电话的人仿佛十分不甘心。棕禹心里动摇了,心想,如果他走出这个房间里,铃声还没有断,就接。棕禹为这样的想法惊骇不及。他怎么幼稚到以这样不理性的方法来处理事情。

“阳光中风筝飞上天,你微笑回到我面前。”

房间里是轻柔的女声,轻得撞到心里仿佛会生痛。

棕禹心里叹了口气,也许那天晚上,张锦珍说得对。她说什么来着,对了,她说:“菁菁还年轻,有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邵先生,算起来,你虽比菁菁长几岁,可也是她半个长辈。你管教她,也许她听你的。”她那天晚上在车外,一定看到他吻她的发心,说得这样委婉,听上去是说她晚归,可棕禹听得出来她话里面的波涛暗涌。

棕禹接起电话,听到菁菁的抱怨。“干嘛那么久才接电话。”是情人间的抱怨。棕禹低声说:“有点忙。”

“还在公司?”

“嗯。”

“吃晚饭了没有?”

“没。”

他为什么每次回答都这么简短,简短得仿佛不给她再问下去的机会。棕禹说:“我还有事,先挂了。”他不给她拒绝的机会。菁菁赖皮地说:“先不要挂啦。”棕禹停了停,才问:“什么事?”

菁菁猫在阳台上,向客厅里看了一眼说:“我妈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非要我现在给西贤打电话。”她以低声地惨叫收尾

棕禹说:“那你打给他。”不需要给他报备。菁菁说:“可是打过去又没人接,她还要我不断地打给他。我找不到人啊,所以我就打给你了,她不知道哦。”菁菁为自己的鬼精灵很自喜。

棕禹沉声问:“那她现在以为你是在和王西贤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