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一场简单的车祸,是你们父亲害死了她!”闵敏越发得意的指着那水晶框中拈花微笑的面容,又指着乐正云:“还有你…医生说,她如果不是为了保护肚子里的孩子,本来还有一线生机保住自己的命…”

乐正云脸色惨白,如果不是乐正宇双臂搀扶着他,已然滑落下去。

“你才是凶手!”乐正宇突然暴喝!

平素温文尔雅的男子如同火山一样爆发了:“是你逼死了母亲…又逼死了父亲…!他天性平淡,从来无意于家业,是你硬把他推向商场的明争暗斗,二十年的折磨逼得他心力交瘁而死!”

“我助他得到乐正氏,为他辛苦经营,你们懂什么?”闵敏嘶吼:“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又懂什么?——”她突然扬手狠狠一巴掌,那水晶相框砸在地上。

微笑,碎了。

乐正宇呆呆地望着一地破碎的茉莉旧影,心神俱裂。斯文的手掌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巴掌用力甩过去。

闵敏被打得跌落在地,头正砸在碎玻璃上,不动了。

天空滚过一声惊雷,压抑的苍穹暗黑如夜,仿佛被这一声惊蛰唤醒,刷的亮了,闪电疾厉滑过窗口。

乐正云蹲到地上,探探闵敏的鼻息,手指冻住。

吴嫂在门外敲着门:“少爷!夫人!”

救护车尖锐而来,又急急远去。

乐正宇愕然跌坐在地上,脑中一片混乱。不…自己怎么可能杀人呢?门外依稀传来警车的尖鸣。求助的盯着面前的乐正云,那人双唇无一点血色,眸子却仍清明。

“云…!”他紧紧抓住乐正云的衣襟:“…”他的一句话尚未说完,突然觉得颈后一凉,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乐正云将他拖到床上,淡淡道:“不。你什么也没有做,是我推了她一把。”

他缓缓走下楼来,门口,几位身着制服的警官恭恭敬敬地说:“关于贵府发生的事故,请几位随我回去协助调查。”

“不用调查了,人是我伤的。”乐正云的声音清冷而高贵,一股凛然之气凝聚在他的后一句话中:“不要打搅家兄。”

转身对吴嫂道:“少爷醒来,告诉他,我去朋友那里了。”

十六、大隐于市

文物展,宾客如云。

此次展出的一批宋瓷精品,每一件都有悠远年华烙下的故事。很多时候,价值连城的不是工艺,而是故事。青白釉人形瓷酒壶,白覆轮紫剔花盏,青釉荷叶形盖罐,清照浓睡未消的惆怅,苏轼把酒问青天的乡思…古典锦绣照亮了现代人苍白的想象力。

观客们衣着大多刻意淡化了奢华,却不见真正的朴素雅致。浮华笑容、无知眼神,骨子里的衣香鬓影、名利交错,从生意人的步伐里泄漏无余。

人群中,只有赫连九洲一人着红衣。因此格外醒目。

在一排排朴素精致的陈列前,这女子眼角眉梢的傲气,欣赏品玩的神情,细细察看的风姿,简直是宋词丛中一阙盛唐诗歌。

此刻,九洲停在一件红釉虎斑花口碟面前。

宋瓷中红釉不多,精品更罕见。但这虎斑花口碟色红而润泽,安定而不流淌。传说,美丽女子投身入窖,才能炼出这样的绝品。

“好一件珍稀‘美人祭’。”有个声音从旁道。

九洲瞟来人一眼。

对方仿佛读出了她目光中的不赞同,微笑道:“青釉也好,红瓷也罢,都是历史真性情。”

此人言语平平,但耐人回味。他穿一件古旧的灰布长衫,脸容也朴素,只得一双俊逸斜飞的眉,让人能留下些印象。不过,一身布衣站在明如朝阳的赫连九洲面前,并没有丝毫被比下去的意思,意境自有不凡之处。

“我叫苏长衫。”对方自我介绍。

九洲哑然失笑:“好古旧的名字。”

“是么,旧得可以将我当成一个漏花壶,贴上标签,陈列起来?”对方幽默道。

“宋瓷朴素,大隐于市。你的古旧中还有高温烧铸的余烟,称不上古董。”

苏长衫目送火红背影转身,眼中荡起惊讶欣赏之意。

“赫连小姐,总裁在展厅外等你。”唐韵的副总经理低声对九洲说。

展厅外。

李恒远的面容十分严肃。他一言不发的递给赫连九洲一叠资料。

九洲接过来,发现页眉赫然印着麻省理工大学的徽标,厚厚一本,没有一字中文。她一页页读下去,竟然全都是对一个已毕业的学生的介绍:OLIVER,十五岁入校,大一时应某位有种族歧视倾向的教授的挑战,设计出了超越当时最先进水平的SCADA系统,轰动全校,甚至一度被政府和军方邀请,但他并未给予回应;十八岁,在四年一次的电子模拟大赛中夺得全球总冠军,本人却从不在媒体面前露面。这位电子天才系华裔,毕业后回国,母校再无其消息。

九洲心中火光一闪,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这位——”李恒远沉声接着道:“这位电子天才的中文名——叫乐正云。”

春絮翻飞,视野纷乱。

“你给我这些资料,想说什么?”九洲定了定神。

“昨天被捕的人在警方的询供下已经承认,他受雇于‘同创文化’。”李恒远仿佛岔开了话题,但他的后一句话却如刀刃抵住九洲的咽喉:“同创文化,是乐正氏新成立的文化公司。”

“你怀疑乐正氏?”九洲厉声反驳,仿佛急于驱逐掉什么:“他如果有用意,昨日何必帮我们解困?”

“乐正云年纪轻轻,却让人捉摸不透。”李恒远凝色慢慢说:“我曾与他父亲乐正端成打过交道,此人温文谦冲,在生意场上却按部就班。而乐正云则完全不同,他不按常理出牌,连我数十年的经验也看不穿他的套路。商场较量,有时候靠经验,有时候只是直觉——我有一种感觉,我们与乐正氏的合作是不是太巧合,你与乐正云交往,是不是开始得太突然?”

九洲心中突然没来由的一阵慌乱。是的,乐正云为什么要和她交往?这个在心中千回百转的问题,曾经让她幻想过、甜蜜过、不安过,但此刻突然被搭在商场竞争的弓弦上,成为一只可射穿人心的无情的箭!

太阳晃眼,一只惊鸟衔起早春清寒。

青都机关一百一十九处,他轻松破解的画面浮现于眼前,很久以前的疑问与现实互相照应,强硬逼仄。

电话铃响了。

“九洲,是我,乐正宇。云和你在一起吗?”线路另一端的声音焦急。

“没有。”

线路那边传来粗重的呼吸声。

九洲终于问:“乐大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知道,请一定如实告诉我。”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你说吧。”

“乐正云…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女子?”

“…是。”

“他,为什么要和我交往?”

“我不知道。”

赫连九洲呆呆地挂了电话,千头万绪纠结缠绕,无数疑问在脑中搅拌。他为何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凭宁晓芸之力,又怎样轻易探得与自己童年有关的如此翔实丰富的细节?乐正云和宁晓芸在校园里被几个混混包围的情形,宁晓芸不自然的表情,安式危愤怒的警告…都似乎在推出一个可怕的疑问:这只幕后更高明的操纵之手——会是乐正云吗?

九洲用力的摇头,似要将所有的疑问摇出自己的脑海:不是他!不可能是他!

警署。

“乐正云?的确收押在我们这里。”警官翻了翻资料本,递过来一张表格:“登记一下,你可以去见他,不过时间只有十分钟。”

乐正云坐下来,脊背挺直。

“你访朋友,访到这里来了——?”乐正宇言尤未出,声已哽咽:“是我——”

“哥。”乐正云冷厉止住了他要说的话,随即放缓声音:“事已至此,你当为我请最好的律师。法律方面我一窍不通,你是专家。”

乐正宇曾在剑桥修习法律四年,的确博闻强识,术业专攻。

乐正云清冷的眼神默默暗示:如果被收押的是你,我无法为你四方奔走,在法律框架中寻一条生路。如果你此刻冲动自首,只会让两个人一起被关押,葬送我们最后一丝希望。你希望看到这种最坏的结果吗?

乐正宇十指紧握,矛盾与痛苦纠结在手背凸起的青筋中。

一个警官走过来:“乐正小姐,刚接到电话,乐正夫人已经抢救过来了。划伤牵动了大脑神经,不排除半身瘫痪的可能。但已无生命危险。”

乐正云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一丝酸楚。

“时间到了。”警官说。

乐正云站起来握住乐正宇冰凉的手:“好好照顾她。无论怎样…她是我们的家人。”

警署另一角,几个警察正在低声谈论。

“那么柔弱美貌的人,会伤人?”一个警察表示难以置信。

“而且,伤的还是他继母。”另一个女警叹了口气:“豪门恩怨人心难测,那个受重伤的女人,还是当年红极一时的明星闵艳琳…现下,稍有姿色的女人都想入豪门,下场呢…”

日光将城市轮廓划得锋利,滚滚云层徘徊在摩天大厦上。街边一棵花树,似钢铁城市的一滴暖色,枯枝上一抹嫣红,侵略的、愤怒的美丽着。

乐正氏大厦。

乐正宇正与数名律师交谈,门外传来嘈杂人声,似有警卫被掀倒在地。

“乐正云那个伪君子呢?”安式危大步迈进门,怒目燃火。几名保安上前阻拦,安式危轻轻挥手,动作如此快且狠,几个人就如同不会闪避的沙袋,摔至墙角,发出砰然巨响。

“你们先请回。”乐正云示意几名律师先行离开。后者双腿发抖求之不得的立刻告辞。

“我再问一遍,乐正云呢?”火药味浓重的空气中,安式危低吼道。

“他不在。有事吗?”乐正宇将刑法判例资料合上。

安式危邪美冷笑:“他是不敢见人吧?我早知你们在挖唐韵的墙角,没想到乐正云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云做了什么?”乐正宇面露愠色。

安式危凝色咬牙道:“他以与九洲交往为名,将九洲身份揭露打击唐韵;又以银行流动资金不足为由,让唐韵五千万投资付诸东流;更因竞标不成而记恨,将展馆的监控系统破坏,甚至——圈入唐韵的二亿资金,无耻的将项目出卖!”

“荒唐!”乐正宇儒雅的面孔涨红了:“乐正云坦坦荡荡,从未做过这些事。那是——”

门外突然传来训练有素的脚步声。

几名警官亮出证件:“乐正先生,令堂在医院中清醒过来,指控你故意伤害。请随我们会警署调查。”

下卷 共君剪春风

十七、画虎画骨

“你可以走了。”警官在问讯记录本中划上最后一个句号。却见乐正云的脸色比刚才还苍白一分,仿佛他刚才听到的不是无罪释放,而是立刻行刑。

警官被那凄美逼得胸口直跳,又重复了一遍:“你可以走了。”

乐正云慢慢站起来,身形突然一晃。警官赶紧扶住他:“令兄承认了事情的全部经过,通过现场相关物件上的指纹来看,事实也证明了他的供词,十分详细,没有任何悬念;你是无辜的。”

乐正云走出警署,正午的太阳明晃晃的照着,大片雪白光线泼在眼前。

远处一个人影恍惚十分熟悉,乐正云走过去,摇晃的图像渐渐清晰,红衣似火,正是赫连九洲。在她旁边,安式危冷笑盯着自己,倚树而立的姿势冷傲而优雅。

“九洲?”乐正云唇齿艰难的动了动。

赫连九洲却好似完全听不见他的话,也看不见他的存在,只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字,一边对安式危说:“我叫李九州,以后有事,来找我。”

安式危蹲下来,从她手中拿过树枝:“是这样写的吧?傻瓜。”

两人顾盼之间言笑晏晏,浓情蜜意。

乐正云身上一阵发凉,心口窒息,说不出话来。一旁,有人转着轮椅由远而近,双手被轮子磨得鲜血直流:“乐正宇害我终身瘫痪,我要他陪我下地狱!”正是闵敏,披头散发的样子十分怨毒,却被几个律师拦住:“乐正宇已经伏法认罪,昨日就执行了死刑,不必再纠缠了。”

“已经执行了死刑?”闵敏疯狂大笑:“已经执行了死刑?哈——哈——…”

“不——!”乐正云撕心大叫一声,坐起身来。发现四周一片雪白。自己竟是在医院里。原来是场噩梦,心下一松,复又无力跌回枕上。

“你在警署门口晕倒了。”推门而来的是安式危:“我若不是看在九洲的分上,真该让你躺在马路边,被正午的太阳晒死。”他将一杯水砸到床旁桌上,水花被他大力的动作溅出了几滴。

他接着冷冷的说:“我已经通知了她。”

乐正云心中泛起一波期待,但忐忑很快席卷而至,几乎要将那一丝温柔吞没。

“你喜欢九洲吗?”安式危突然问。

“…”乐正云没有回答。许多年来,那一颗温柔的记忆火种,在他胸口悠悠燃烧,把浓郁的情感烧成瓷。无从流动,无法泄漏,更不知如何表达。

“你究竟——”安式危低吼。

“不用问了。”门口一个声音截断他的话,果断语气被春风擦伤。

乐正云诧然抬头,眼神立刻也受伤。那女子冷冷望着自己,失望、怀疑、被背叛的痛苦…都交织在那一眼高傲里。

“为什么出卖千岛湖梦?”她的话语清寒如刀刃。

乐正云无法回答,他已心痛得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和宁晓芸在一起?为什么要将唐韵的资金吸收进一个无可挽回的残局?为什么要…和素未平生的赫连九洲交往?”

最后一句话,如同狠狠一捶打在乐正云的心口。他揪紧胸前衣襟,他的胸口,最后一片温暖被冻伤,他的世界,至此熄灭,只剩下许多个声音在他脑中旋转。

“为什么要和素未平生的赫连九洲交往?”…

“是你害死了她!医生说,若不是为了保护你,她还有一线生机保住自己的命…”

“你是个祸害!”

忍住眼前几乎要吞没整个意识的黑暗,乐正云缓缓坐直了脊背,清冷卓绝,让任何人也不敢轻慢。

他静静望着赫连九洲,竟然笑了一下:“你已不信我,何须再问。”

这时九洲第三次看到他笑。第一次,他淡淡遥望星空,绝美风姿如月;第二次,他暖暖抬睫含笑,与她不过一根发丝之的距离;这一次,他的笑颜却被痛苦扯得破碎。只怕那笑容后的一颗心,也被生生震碎了,才能笑得这样凄艳、苦楚、绝望…而绝美。

赫连九洲如同被这笑打了一记耳光,踉跄后退。

脸颊火辣辣的燃烧,烈火一直蔓延至心中,把好端端的一颗心,灼出无数个洞来!

她…她在做什么?她自负侠义,却在死死逼问一个病人;她自信情重,却将雪山的生死并肩忘在脑后;她自知心中一缕柔情千千结,却胆怯不敢去解!只因为…

只因为,他不喜欢她,她就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猛然转身,九洲冲出了病房。

安式危赶出来,四下环顾不见人影,回身才发现赫连九洲站在一个墙角,平素的高傲仿佛被日光蒸发了,微微弯曲的背影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喂!别对着墙角罚站啊!”安式危的心弦被那背影拨动,痛与怜惜混在一起,嘴上却仍是不在乎。

背影一动不动。

“我说你…”安式危狠狠将墙角的肩膀扳过来,霎时呆住。

那倨傲斜睨人的眼睛,那谈判桌上横扫千军的薄唇,那艳若朝阳的双颊…都浸在泪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