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癯的面容上似是没有悲欢一般,所有的情绪都隐在了这一身素衣之中。

刘义真坐下来,便与他下这一盘棋。

“你我许久不下棋了。”刘义庆停了停,伸手放了一颗棋子,“有两年了。”

刘义真执了一颗黑棋,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来。

“当年你被罢黜,贬至新安,张约之上书为你求情,你知道吗?”刘义庆依旧言辞寡淡,又道,“他死了。”

刘义真的棋子啪地一声,安安稳稳落在棋盘上。位置精准,是一步好棋。

“得知你的死讯之后,新帝在江陵哭得悲痛欲绝,你知道吗?”刘义庆缓缓道来,又放下一颗棋。

刘义真蹙了蹙眉。

“谢灵运写了《庐陵王墓下作》,你知道吗?”刘义庆突然淡淡笑了笑,慢慢道,“一随往化灭,安用空名扬?举声泣已洒,长叹不成章。”

刘义真终于开口,漠然回道:“不知道。”

“知道陛下的讨伐诏书是怎么写的吗?”他淡淡笑道,“庐陵王英秀明远,朝野所寄,羡之等忌贤畏逼,矫诏致害。

“一日之间,肆虐鸩毒,痛感三灵,怨结人鬼。

“自书史以来,未有如斯之甚者也。此若可忍,孰不可忍!

“今宜诛灭,告慰存亡;家仇国耻,计日可雪……”

刘义庆忽地伸手将棋子一颗一颗从棋盘上拣起来,缓缓道:“刘宋宗室相残,又不是头一次了。何必闹成如今这番模样……

“少帝昏庸,当废不当杀;你无过错,亦颇有才气,然却与谢灵运、颜延之等人交往过密,徐羡之等怕你若掌了权,便没有他们一杯羹,即便如此,也不该加害于你;张约之为你求情,本是勤勉无过失之人,却遭致杀身之祸……

“如今陛下杀尽当初谋事之人,亦累及无辜,催影亦因此自刎而去。

“建康城中的累累白骨,你自然看不见。

“许多事,你亦不知。

“可这棋局中,又有哪个人是真正该死呢?”

一席话毕,刘义庆脸上已是有了愁容。

刘义真亦跟着他将黑棋子拣进棋罐中,道:“是怪我吗?”

外面的光线透过小窗格照进来,洒下点点光斑。

刘义庆不答话,看着那光影出神,良久叹道:“既然已扰乱了棋局,那就走得远一点罢,又何必回来呢?”

刘义真道:“红枝独自一人,我放不下心,若寻到她,看她还过得安稳,我便走。”

“没有听到坊间传闻吗?徐三已死,红枝已经不在了。”刘义庆抬头微弱一笑,“同催影葬在了一起。”

“何时的事?”

刘义庆不急不忙回道:“半个月了。”

“不可能……”刘义真嘴角微动了动,“她怎可能就这样走?”

刘义庆蹙眉苦笑:“是啊,我亦觉得催影怎会就这样走了?然她还是走了……再不会回来了。从前,我嫌人生苦短,如今却觉得它苦长……你走罢,回北朝也好,去柔然也罢,都无妨。”

“因你而死的人,已是太多。”他停了停,继续说道,“张约之,徐催影,还有徐红枝……”

“你走吧。”刘义庆已是起身送客:“永远不要再回建康了,你对不起这城中无辜白骨,亦对不起徐红枝。我亦不愿再见到你。”

他推开门,神色索然地看了看外面微刺目的光线,叹道:“真是好天气。以前催影每到这时候总让我带她去放风筝,我却嫌麻烦总是推辞,真是辜负了这大好春日。那天她说要给我弹首新曲子,却被我敷衍了。”

他神色微黯了黯:“谁知,那是最后一曲。”

刘义真刚要开口,却又被他打断:“我并非恨你,此棋局谁也无法掌控,只是——世上再无刘义真。你既已有了新的身份,便将过去忘了罢。我只当你死了,再也无处怨怪……”

建康城里的蝉鸣声在这盛午时分响起来,隐隐约约,忽远忽近。

隔着两条街便是热闹的集市,小贩不知倦地吆喝,路人络绎不绝。

十里秦淮,画舫凌波,桨声依旧。

几月前的政治大清洗,似是没有发生过一般。谁会在意,长江里多的那些骨灰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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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义真回到北朝,正是七月十五。七月中元节,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

而此时,拓跋焘则刚从云中旧宫祭祖归来。

【二四】崔母号哭,义真病

刘义真刚到平城官舍,便被传召入宫。

拓跋焘正和长孙旃在下一局棋,见刘义真来了,他也只淡淡道了一声:“坐。”

他蹙眉,注意力似乎全在面前这棋局上:“你们兄妹二人就这么无故消失半年之久,就不怕朕给你们安一个渎职之罪?”

他停了停,又道:“为何没有找到红枝就回来了呢?”

“她走了,再不会回来了。”刘义真慢慢回。

拓跋焘将手心里一颗棋子丢进棋罐,对长孙旃道:“你先告退吧。”

待长孙旃离开后,拓跋焘似是有些困倦般伸手揉了揉眉间:“见到尸首了吗?”

“没有。”

“死不见尸,便未必真死了。”拓跋焘有些不着痕迹地笑了笑,“为何不继续找下去呢?是觉得我北朝太安稳,还是觉得南朝太乱……或是,你依旧什么都不知道?”

刘义真默然。

不想找了,觉得世界如此之大,却似乎再也遇不上了。哪怕徐三之死只是捕风捉影的事,亦不想继续找下去了。

“你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放弃了徐红枝?”

拓跋焘勾起唇角,停了停,又道:“也好,人各有命,红枝亦有她的命数和她要走的路。然你到今天了,仍旧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离开南朝已是两年有余,刘义真早死了,你却守着原来的自己不肯放手。为何不能以长孙谨的身份好好活呢?人生这样短,不是容你这般无端耗费的。”

刘义真叹声蹙眉,却也无所回应。

拓跋焘兀自摇了摇头,似是妥协一般道:“回去歇两日,不必进宫了。过两天随我去长川罢,散散心也好。”

他说罢站起来,又看了刘义真一眼,无奈道:“回吧。”

刘义真见他消失在珠帘之后,又看了一眼外面天色,这七月中旬有了凉意,厚厚的云层里蓄满了雨水。

他一路走回去,这场雨也没落下来。到了官舍时天色微黯,他点了一盏灯。

屋子里有股久未有人居住的淡淡霉味,他遂推开窗,任由凉风灌进来。

桌子上落了些灰,他去后院拿了抹布浸湿,回来将桌椅板凳擦净。

床上的被褥一股子的灰尘味道,他翻了柜子,想找一床新的,却一无所获。

倒是柜子里还有红枝上次雨天时换下来的一身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安静地摆放在柜子里。

他伸手刚刚触及那衣物,却又倏地停住,合上了柜门。

他熄了灯,躺在满是灰尘味道的床铺之上,却是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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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早,他正打算煮些清粥,却听得有人敲门。

走到前院,打开门来,却见崔浩一脸愁色地站在门外,焦急地同他说道:“谨师傅,也不知昨天是谁告诉老太太说红枝过世了,结果现在她却不愿进食,在下实在怕老母出事,你……能否帮着去劝劝?”

刘义真微微怔忪,略犹疑,便应了下来,随崔浩往府里去。

刚进里屋,就看到崔浩老母面色凝重地坐在一个小牌位前,口中念念有词。

刘义真也不过喊了她一声“崔老太太”,她一见是刘义真,立时老泪纵痕。

“红枝这个熊孩子啊!前些日子还活蹦乱跳的,如今……”崔浩老母想着自己已是白发苍苍,却还要看着这黑发后辈早一步先走,念至此便内心悲恸,无语凝噎。

她走到一旁的鱼缸前,抹了一把老泪,叹声道:“这两尾锦鲤如今还活得好好的,红枝这倒霉孩子却不在了……她总笑得那样开心,每天都活得没心没肺,如今却成了一把枯骨……”崔浩老母哽咽了两声,一行浊泪又从眼角滑落了下来。

站在一旁的崔浩竟也蹙眉抿了抿唇,一脸悲色。

他伸手拍了拍刘义真后背,轻声道:“帮我劝劝罢。”

刘义真走过去,扶着崔浩老母坐下,又蹲下身,强扯出一个笑意来,道:“老夫人,红枝说不定没有死。或许有一天,她就回来了。”

崔浩老母叹声道:“不必如此劝我,老身一把年纪,却未恐风烛奄及。想来于这人世间活得已是够久,早就无惧离去了。你们尚年轻,不知这世上何事最哀恸。老身有分寸,只如今看着黑发人先走,心中难得郁结。世事无常,谨师傅也当节哀,要活得更好才可告慰红枝在天之灵。”

崔浩一阵沉默,刘义真前来劝人,却反倒被劝。

“都走罢,容老身一人待会儿。”崔浩老母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不必担忧,老身自然不会饿死的。”

刘义真同崔浩一道出了门,刘义真看了一眼里屋,叹道:“对不住了,也未帮得上忙。”

“无妨的。老太太饿了,或许自然就进食了。”崔浩依旧一脸愁色,反倒安慰起刘义真来。

他顿了顿,又道:“听闻陛下过两日要去长川,谨师傅可是要同去?”

“是。”刘义真看这天色,像是立刻就要下雨,“我刚回来,也不知朝中是什么情况,故而也不懂为何要此时去长川……”

“陛下前些日子命人在长川修了马射台,说是以便前去驰射玩乐。”

崔浩叹一声,道:“依我看,怕是又要起战事。去年年末的北征,看似大捷而归,却未击到柔然痛处,算是无功而返。正月时,西秦国主遣使来求结盟,共伐夏国赫连昌。这大半年休养,陛下此时大抵想瞧瞧将士们是个什么状态。”

他抚须而道:“因而这长川之行,委实是有心之举。”

“伐夏?”刘义真蹙了眉,又无力地叹了一声,“胡夏内乱未平,倒也是个时机。”

“谨师傅何必叹声呢,即便真要讨伐夏国,却也不必谨师傅费心。想来陛下给谨师傅早已留了好职,二月城东建了太学,却至今也无人去管。谨师傅等着罢,或许从长川回来,便得去太学任职了。陛下重武却不轻文,倒也算是件好事。”

刘义真只觉得一团糟,仿佛自己的人生走向已经完全偏离了轨道,此时已彻底失控。

世上再无刘义真,再无刘义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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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行往长川去的那天,却是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刘义真抬头望了一眼这湛蓝天色,一只孤雁迅速划过,又消失在了天际。

空灵悠远的排箫声,在初秋的凉风里若隐若现,却是一首别离曲。

刘义真勒马转头看去,却见西平坐于马上吹着排箫,朝他淡淡地笑了笑。

马蹄下茂盛野草,依旧执着地蓊郁生长。西平离他很远,看上去像是埋进了这一望无际的平坦绿野之中。

刘义真沉默不语,骑马继续前行。一旁的长孙旃却笑道:“阿谨,何必走得这样急?等等公主罢。”

义真不理会他言语中的调笑,兀自前行。

然一到长川,刘义真便病倒了。

随行医官给他诊完,脸色甚差,摇头叹声道:“谨师傅旧疾未愈,没有好生歇着便也罢了,这半年来还四下颠簸流离,着实——”

拓跋焘将手中一杯酒饮尽,微蹙眉问道:“可治不可治?”

医官有些惶恐,忙点头道:“能治,自然能治。只是——若谨师傅还是如以前一般不顾惜自己身体,怕是扁鹊在世也……无能为力。”

拓跋焘似是有些烦闷,又喝了一杯酒道:“不过曾受点刀剑之伤罢了,被你们说得似不治之症一般。谨师傅这些天还是卧床休息罢。没有朕的准许——”

他看了一眼躺在病榻上佯作睡觉的刘义真,冷哼道:“不要乱走动。”

他说罢便走出了门,恰见西平拎了只死兔子往这边走来。

“刚打的兔子?”拓跋焘笑问道。

西平耸耸肩,亦笑着回道:“非也,刚捡的。”

“你今日心情甚好。”拓跋焘又笑了一笑。

西平拎起来瞧了瞧这只皮毛甚好的兔子,也笑了笑。

回道:“那是自然。不劳而获,乃人生一大乐事。皇兄往哪里去?”

“有些烦闷,去找人喝酒。”

西平压了压嘴角:“难得。”

拓跋焘指了指身后屋子,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声:“你师傅病了,在里面休息,过会儿别进去烦他。”

“病了?”西平一蹙眉。

“是啊,娇气得很。”拓跋焘按了按拇指指肚上新磨出来的茧子,“不过是受些刀剑之伤,便弄成这副模样。南朝的公子们可真是羸弱不堪,难怪当年他替父亲镇守关中,还把长安给丢了。”

这后半句让西平听得莫名其妙。

但她并不关心后面的话,重点在前面——对,谨师傅旧疾复发,如今又病了。

她丢下兔子就跑了。

拓跋焘弯腰从地上拎起那只命蹇的兔子,竟觉得有些好笑。自嘲一番,便提着那只兔子往伙房去了。

当然,后来等到西平反应过来回去找兔子的时候,那只兔子已经变成了一大盘子肉。

“皮呢?”

拓跋焘喝了口酒:“伙房师傅给扒了,脏兮兮的,别去找了。你若可惜那皮毛,下回再打一只给你便是。”

【二五】将军吉恒,使北朝

西平自然不在乎一只死兔子的命运,她如今满脑子想得都是谨师傅何时才能好起来呢?得吃些什么好呢?于是就连脾气无比温吞的医官,都被问得心力交瘁了。

当然,碍于身份,医官同学依旧很耐心地回答了一遍又一遍。

所以刘义真自然受到了最好的照顾,与之前相比,这接受——似是太理所当然了些。

狐狸旃更是将他当成了笑料,时不时要在言语上占些便宜。

幸好刘义真也懒得搭理,渐渐地连这调笑也没了意思。

然他依旧寡言得可怕。本来就话少,红枝不在之后,他更是鲜与人交谈。

于是他这人缘也默默地差了下去。

这朝中愿意主动与他攀谈的,除了长孙旃和长孙道生,就剩下崔浩了。

崔浩主动与他勾搭,一来是看在崔老太太的份上,二来是这崔浩觉得,此人绝非泛泛之辈,以后定会有所作为。

从长川回平城前夕,刘义真已是能起身四下走动了。

他闷得久了,想出去透透风,遂去马厩牵了一匹马,不知不觉就骑马走远了。

夜风有些冷,粼粼月光洒在这空旷的草地上显得有些荒凉。

月色越发浓,夜也愈深,刘义真觉得有些冷,便微咳了咳。他骑着马慢慢往回走,原以为四下无人,哪料到却有人喊了他一声。

“谨师傅。”

西平坐在草地上蹙眉:“我扭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