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是,我爸才不会同意我抛头露面。不过,多认识几个名人总不是坏事。说说看,那个柯以好相处不?”

“相处倒不难,就是太一本正经,喜欢说道理。”黄裳想起往事,不由笑起来,“你不知道,写《桃花丝帕》那会儿,他逼着我改剧本,一遍又一遍,那个罗嗦劲儿!说是不能一味写女性的柔弱忍耐,不能单纯宣扬鸳鸯蝴蝶的哀怨感伤,要写出愤怒,写出渴望,写出呼吁……都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新名词。其实观众哪关心那些,还不是只看情节,掉掉眼泪算数。”

“怪不得我听人家议论柯以是进步导演,说是日本人对他很注意呢。”

“人家议论?谁议论?”黄裳上了心。

黄坤不在意地说:“还有谁?左不过我爸那班师爷罢了。”忽然想起件事,踌躇地说,“你帮我取个英文名字好不好?”

“做什么?”

“交际时用啊。现在人人都有英文名字,单我没有,多糗!你知道我的英文水平不灵光,不比你,圣玛利亚女中的高材生,说英文比说中文还利落。来,你帮我取个特别点的名字,什么玛丽亚、海伦啦之类的可不行,得有寓意,像斯嘉丽(电影《乱世佳人》主人公)啦、丽贝卡(电影《蝴蝶梦》主人公)啦都挺好,可惜被人抢了先。”

黄裳见她说得郑重,便认真思索了一回,笑道:“那么,潘多拉怎么样?”

“潘多拉?好像是希腊神话里一个美女的名字是吧?”

黄裳笑:“就是的,美丽,而邪恶,把疾病、灾难、猜疑、妒忌散播出去,却把希望关在匣子里,自个儿紧紧抱着。”她知道黄坤开得起这玩笑。

果然黄坤不以为忤,反觉得意:“那倒的确很像我。好,以后我就叫这名字了,潘多拉 。”

3、

夜晚的万牲园是疯狂的,它是上海作为一个国际大都市这一重要特征的集中缩影——繁华、奢迷、五彩缤纷,充满着肉欲与金钱的诱惑。

其他城市的娱乐场所,不过是“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中国古典式的风月,虽然香艳,到底敦厚含蓄;而上海的万牲园,却是张扬的,浮躁的,急不可待的,是“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被酒污掉的,不只是歌妓舞女的裙,而是整个上海的上流社会,各国客人各种肤色的女子的裙——英、法、美、俄、日,黄白人种鱼龙混杂,蔚为大观。

在这里,白俄女子个个都有着传奇的背景和显赫的头衔,不是某过气将军之女,就是某没落亲王后裔。她们有着雪白的皮肤、碧深的眼睛、血红的嘴唇,身上的衣服薄而透明,露出两条健硕的腿来,大腿的曲线是一流的,踢得高高地,仿佛要踢破天去,可实际上她们在异国的遭遇里早已破灭了所有的凌云壮志,不过是在跳一种当今最时髦的却尔斯登舞;

与她们相比,美国少女的线条要简洁明快得多。她们的笑容明亮而单纯,皮肤紧致光滑,大声唱歌,疯狂劲舞,还来不及学习忧虑,也不懂得什么规矩,眼里看到的不过是美酒靓衫,心里所想的也不过是及时行乐。她们的泪水和欢笑一样地廉价,就像她们的索取与奉献都一样地轻易而兴高采烈;

日本女人如果不穿和服,则不大容易辨认,因为在拥挤的万牲园里,她们没什么机会表现出那标准的姿势来——低低地弯着腰,踏着细碎的步子走在南京路上。即使躲避汽车,也要先鞠一个躬,然后才慢慢行开——但是有一个诀窍,可以通过她们旁边的男人来判断——因为日本男人的标志性的小胡子和努力挺直的胸背是出卖他们身份的最好记认;

还有柔媚多情的法国少女,她们都有一式一样的金色鬈发、蓝色眼珠,和一式一样的笑容与媚态。她们是爱的化身,是“艳遇”的代名词,随时随处、身体力行地增加着上海滩头的浪漫色彩;

然而最美的,仍然是颔首平胸的中国女子。她们处在文明与落后、时髦与保守的夹缝里,一只眼睛衔住了对过的男子,另一只眼回顾着身后的小姊妹,眼角犹带着整个的周围环境。每个上海女子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天生交际高手。可是她们并不急于表现自己的交际手段,总要留那么一手,供自己独个儿回味和畅想。她们不喜欢将舞跳得太疯,将话说得太满,将路去得太尽。留有余地,是上海女子的处世哲学,永远不会吃亏。

黄坤不是上海人,她只是一个迟到的初来者。可是黄裳惊讶地发现,黄坤就好像天生是属于上海的,她那种浮艳骄纵的态度与万牲园的奢华是如此地合拍,那些音乐、那些舞步,仿佛早就印在她脑子里的,随便一举手一投足,都是若合节拍。旋转彩灯下,她的脸上、眼中都流着滟滟的光,妖娆地魅笑着,有一种翠艳的感觉,宛如金钩儿钓金鱼,严丝合缝,再搭衬没有了。最要命的,是黄坤够大方,够急切,有种参与的热情,这位大小姐虽然出身名门,可偏偏有种暴发户的迫不及待,好像当红舞女红过了头,来不及地要抓牢点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

休息的当儿,黄裳由衷地赞叹:“你才应该是住在上海的。”

黄坤也笑着,傲然地说:“你看着吧,我会喜欢这个城市的,这个城市也一定会喜欢我。”接着又不放心地叮嘱一句,“你没有跟人家说我结过婚吧?记住可要替我守密啊。”

黄裳又好气又好笑,故意道:“有人说,秘密的去处有三种:从左耳进右耳出的人,是豪爽大度的人;从耳朵进去就烂在肚子里的,是谨慎持重的人;而从耳朵进却从嘴巴出来的人——是女人。你会相信我能守得住密吗?”

“去你的!”黄坤撅起嘴,娇媚地推了黄裳一把,咯咯笑起来,“你要是一口答应保密,我或许不信;可是你说女人天生守不住密,我反而会相信你会与众不同。”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

两人一齐笑起来。同来的导演明星们不由将视线望过来,柯以问:“两位黄小姐,说什么这么好笑?”

黄坤斜着眼睛说:“我们在说你啊。说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哦,那我是什么人呢?”

黄坤见他上当,越发要卖关子,其实也是卖弄风情:“是什么样的人呢,倒还没有弄清楚;不过,至少我们可以确定你不是哪种人。”

“不是哪种人?”

黄坤纤腰一挪,大幅度地向后仰去:“不是女人啦!”又故意问旁人,“倪格闲话阿对?”

旁边的人也不由得笑了,也故意打着苏白回道:“密斯黄格闲话一句勿错,真真格过来人哉。”

黄坤得意地向黄裳抛了一个眼风,那意思是:“看吧,潘多拉来了!上海是属于我的!”

4、

自到上海以来,黄坤数这个晚上玩得最尽兴,直到入夜方回,就宿在家秀处,与黄裳同床。

姐儿俩唧唧哝哝说了半夜的话,黄裳也就睡了,黄坤却不知是择床还是怎么着,翻来覆 去只是不能入眠。刚才舞厅里的音乐好像追着她一路回家来了,现在还缠绵地响在耳边,闭上眼,就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带有精致纹饰的拱形门,霓彩变幻的华美灯光,甚至鼻端还依稀嗅得到蒸腾着肉体热气的混杂不清的香水味儿。艳妆的歌女在台上挑逗地唱着《夜上海》,并没有多少人听她,都各自跳舞或者调情,可是她不在乎,依然搔首弄姿,扭腰舞胯,毫不欺场地卖弄风情。

这一切,都对初到上海的黄坤构成了强烈的感官刺激,而且方才她喝了平生的第一杯现磨现煮的CPC咖啡,那闻着芬芳扑鼻喝下去却苦不堪言的时髦饮品仿佛有神奇的魔力,可以让人把十八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全翻腾出来,只差没有回忆到上辈子去。

左右睡不着,黄坤索性坐起身,弓膝倚在床栏杆上掀起帘子来看窗外的月亮。是满月,圆白而肥胖,清泠泠地照着,像一串无字的音符。

月亮照着上海,也照着长春和大连吧?

可是一样的月亮照在不一样的城市里,心情却不同。在长春那是兵荒马乱,在大连却是委曲求全,如今照到上海来了。而上海是多么地繁华呀,繁华得像一个梦。

这可真是不公平。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却享不到一样的月光呢?

长春噩耗传来的时候,她正在大连待产,一家子人都把消息瞒住了她,可是父子连心哪,她自己没发觉,她肚子里的胎儿却发觉了,急匆匆地就要往外闯。那可真是险哪,羊水都破了,医生才刚刚进门,手忙脚乱地准备接生,孩子却又不愿意出来了,一直折腾到第二天早晨9点多,她死过去又活过来几回,那小冤家才“哇”地一声,嚎啕大哭着落了地。

血水涨潮一样漫了一地,却还在不住地涌出去涌出去,她全身的力气都跟着涌走了,血还是不肯停。她从来没有那么后悔过做女人,更后悔结婚做母亲。她死命地恨着那个冤家,这么大的事也不见他回来看她一眼,气极了的时候她就哭着骂他的家人,骂公婆,骂小姑,说他们都是黑了心的人,不许她同他一起去长春,只把她娶回来当一具生育机器,把她的青春都毁了。骂得小姑火起来,大声反驳说,你去长春,你要是去了长春这会子早就跟五哥一起没命了。她登时就呆住了,这才知道陶五的死讯。

跟她的哭声一起止住的还有奶水。孩子咬着她干涸的奶头,死命地咬,咬得她恨不得一把将他掐死,可还是下不来一滴奶。她烦起来,索性挥手让佣人把孩子抱走,懒得听他的哭声。陶家没奈何,只得到处请奶妈。她又将养了十来天,撑着坐满了月子,就在一个早晨收拾收拾行李,跑到公婆面前磕了一个头说,她才30岁,自问不能就这样守一辈子寡,也守不住。她给陶家生了一个儿子,算是对得起陶家了,他们谁也不欠谁的,她这就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要他们不必再找她。公婆也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知道强劝不得,稍微商量了几句,就说,你要走就走吧,以后老死不相往来,但只一条,儿子是陶家的根,你不可以带走,以后也不可以再来看他,就当你没生过这个儿子,他也没你这个妈。

她听了,咬着牙点了头,再磕一个头便走了。一走就走到了上海。

如今她是未出阁的大小姐了,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过去,不知道她30多岁了,不知道她结过婚,更不知道她还生过一个儿子。她自己也不要再知道这些,如果有时候难免会记起来,那是为了提醒自己,一定要活得比过去更好。上海的月亮这么大,就不许分一点光照到她身上来么?

楼下隐隐地传来脚步声,黄坤开始想可能是早起的伙计,但是立刻反应过来这里是洋租界,那大概应该是巡警。她探头出去张望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却觉着那巡警似乎抬起了头往上看,赶紧放下了帘子,月光也就被隔在帘外了。

许有五更天了吧?黄坤躺下来,黑暗中,对自己咬着牙想,我一定会在上海红起来的,比黄裳还要红。

学画只是个幌子,她的目的是到上海来交际,她对自己的优势十分清楚,一个风情而孤寂的女子,一个真正的贵族后裔,富有而美丽,不信红不起来。

一定红,一定的!

九、孽 吻

1、

正月初七是黄裳生日,柯以订了座为她在丽晶暖寿,说好亲自开车来接。

从小到大,黄裳从来没认真过过生日,忽然隆重起来,倒有些不习惯。姑姑和崔妈也都紧张起来,提前两三天就忙着买料子裁新衣,把她装扮得花团锦簇,姑姑又取出珍藏的法国 香水来,向空中喷一喷,令黄裳牵起衣摆转个圈子,好使香水落得均匀。

新装是黄裳自己的设计,雪丝般的冰绡罩着衬了钢丝衬的硬挺的晴空蓝俄罗斯绸裙,玫瑰红手绣兔毛披肩,白麂皮高跟鞋,白狐裘皮大衣,深冬腊月,硬是冷艳如花,寒香入骨。当初她画样子给裁衣店时,把那可怜的循规蹈矩的老裁缝惊得目瞪口呆:“这,这也是穿得的?”但是试衣服时,整个裁缝店的客人都被惊动了,一个劲儿打听这奇装异服的女子是谁,当听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才女编剧黄小姐时,便都恍然大悟,见怪不怪了,反而连声赞着:“高人高见,就是不同凡响,连穿衣服都独出心裁。”

独出心裁,这可真是双份的独出心“裁”啊!黄裳对镜打量着自己这身独出心裁的杰作,心下十分得意。没有人知道,她对于可以自由自在地穿衣服的渴望有多强!如今终于出头了,可以随意地想,随意地穿了,望遍整个上海滩,可以这样无所顾忌地穿着,却不担心被视为伤风败俗,恐怕也只有她黄裳才做得出了。

家秀一边帮她整理衣服上的飘带,一边笑着:“这会儿是妙玉‘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等下子还要史湘云‘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就不知道,谁扮那个情圣贾宝玉?”

黄裳答:“我可不喜欢贾宝玉,《红楼梦》里我最喜欢的人物,是柳湘莲。”

家秀不以为然:“柳湘莲出尔反尔,有什么好?反不比贾宝玉长情如一。”

“可是三姐刎剑自尽后,他还不是决绝地做了和尚?也不算薄情了。”

家秀摇头:“《红楼梦》的风格蕴藉含蓄,唯有‘二尤’一段,故事大起大落,自成一体,倒像传奇脚本的路子,与整本书的风格大谬不同。以前我同你母亲每每谈起,总觉得这一段像是后人强塞进去的,偏偏年轻人喜欢大红大绿的色调,倒对这一段最感兴趣。林黛玉教香菱习诗,说她喜欢陆放翁‘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是因为读的诗少,‘不知诗,见了这浅近的便爱’。做人也是一样的道理。你喜欢那些太过传奇激烈的故事,却不懂得欣赏平淡细腻的美,便是做人时间尚浅的缘故。”

正聊着,柯以到了,同过去一样,带着花篮果篮,礼物也备了双份,用彩色缎带扎着,一份给寿星,一份给寿星的姑姑。因为水果里有蜜桃,家秀不由笑:“人家是麻姑献寿,这可是寿献麻姑。”

一屋子的人也都笑起来。柯以趁机邀请家秀一同赴宴。家秀坚辞:“都是年轻人,我混在一起,玩又玩不好,没的惹人厌。”柯以带着笑,故意做出惊讶的口气来问道:“难道你当自己已经老了吗?”家秀答:“肯定是没有你年轻吧。”柯以点头:“那是,我今年才十八岁。”说得大家又都笑了。这个柯以,以前同家秀认真谈恋爱时是谨慎的,如今做了朋友,倒反而俏皮起来了。

崔妈忽然拉拉黄裳衣襟,说:“小姐,你这裙子下摆还有一点皱,脱下来我再给你熨一下吧。”说着使了个眼色。黄裳明白,附和说:“就是的,我怎么没看到。”随着崔妈走进里屋去,客厅里就只剩下了柯以和家秀两个人。

家秀自上次得罪了柯以,虽然借着依凡又合好了,总没机会再单独相处,难得见面,也都是三人行,以前是依凡,现在是黄裳。偶尔相对的几分钟,就像从谁手里偷来抢来的,有种做贼般的刺激。这会儿两人并肩站着,只觉中间隔着许多的往事,流水样滔滔地涌过来又涌过去,一时间,都觉得很多话要讲,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家秀斜斜地倚着窗,用手指在玻璃上一下一下地划着冰花,“嘁喳嘁喳”,像一种催促,柯以站在她背后,闻到一阵阵幽细的法国香水味,见她只做家常打扮,淡黄色带绣花的樽领毛衣,雨过天青的半旧织金棉布长裙,绣花拖鞋,随意中露出刻意,反而有一种魅艳的诱惑,宛如猜谜,远兜远转,无非是为了要人更努力地探求那个答案。

这个时候,这种环境,不知为什么,就有一种逼人倾心诉肺的气氛。柯以忍不住说了实话:“其实我一直……只是怕连累了你……有很多事是你不知道的……不知道该怎样说……”

家秀诧异地看着他。柯以咽了口唾沫,话到嘴边,到底换成另一句:“一起去吧。”家秀微微愣了一愣,微觉失望,明知他刚才要说的不是这个,可是也不便寻根问底,只得说:“说了不去了。”

话是拒绝的话,眼神却是鼓励的眼神,柯以有了勇气,改了一种邀请说:“那么,我明天再来,我们单独为她庆祝,只我们三个。”

那本是一句寻常的话,不寻常的是他的语气,故意压得很低,让家秀的心忍不住就是一跳,然后愈跳愈快,愈跳愈快,几乎就要跳到腔子外来。家秀本能地将手按在胸前,但立刻又省起那是电影里的角色常做的动作,未免矫情,倒像是对着人撒娇。于是急忙又放下了,一时只觉得两只手生得多余,放到哪里都不合适,只好狠命地划冰花,而一张脸已经火辣辣地烧起来。但是人家并没说什么做什么,她为什么要脸红呢?家秀焦急,越焦急越觉得脸上燥热,面皮都要涨破了。她努力地做出一个微笑来,轻快地说:“那好,可是得选最好的馆子,点最贵的菜。”

说过了,又觉不得体。怕他认了真,又怕他不认真。正是说什么错什么,怎么都别扭,她只希望他立刻远远地在她面前消失,又希望这一刻从此永恒,时间凝住,凝成一尊化石,让他永生永世记得,他们曾经离得这样近,近得几乎成了一个人。

然而这时候,她眼睛的余光瞟到柯以似乎微笑了一下。她想他是笑她稚拙吧,心里忽然就有些着恼。他说:“那么……”但是不等他说完,家秀已经一转身走开,边走边说:“这 崔妈怎么搞的,一件衣服这么久还熨不好?”

崔妈听见,急急从屋里赶出来,问:“怎么?是不是要走了?”黄裳跟在她身后,身上还是刚才的打扮,全然没有脱换过的痕迹。显然刚才她们俩的熨衣服只是一个借口,要让地方给家秀和柯以谈心。只是,自己既然看得出,柯以未必便看不出,叫他看见她的家人这样热衷于撮合他们,不知他心里会做何感想。

家秀更加烦恼,不耐烦地催促:“黄裳,柯先生在这里等了好久了,你有没有弄好,弄好就快走吧。”一边说着,又觉得自己有些欲盖弥彰。

好在柯以没有再罗嗦,略应酬几句就挽着黄裳下楼了。留下家秀一个,站在落地长窗前,看着自己刚才信手划的冰画儿,这时候才发现那是一只鸭子,椭圆的身,肥短的脚趾,惟一尖出来的,是那个长长的嘴——她忽然省起柯以刚才的微笑来了——俗话说的:鸭子的嘴最硬!

家秀的脸又热了起来。

2、

黄裳随柯以来到酒店时,请的朋友已经大半到齐了。多半是电影圈里的人,导演明星之流,没见过面也听过名字,另有几个知名报社的记者,也都是熟口熟面,有的是共同话题。

真正客人只有一位,柯以介绍说姓蔡,三十来岁,宽额广颐,态度虽然温和谦逊,脸上却有兵气纵横。黄裳一见之下,只觉眼熟得很,震荡不已。忽然小时候读烂的句子兜上心来——“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至此!”

旧戏本里常说的“惊艳”就指的是这种场面了吧?只是她惊的却不是“艳”,而是“亲”。黄裳搜肠刮肚地想了半晌,确定并不曾见过这蔡先生,可是心头那种熟悉的感觉仍然十分强烈,铭心刻骨地,一时间心神恍惚,便没有听清那人的名字,只知道是个什么官员,主管宣传、教育、娱乐、演出一应文化事务的,正是他们这一行的顶头上司。难怪柯以今天较往常沉默,讲话的时候颇多忌讳似的。

接下来柯以又一一地向她介绍旁的人,免不了互道些“久仰”“幸会”之类,指到一位叫做白海伦的女演员时,她身上那种独特的风尘气令黄裳又是一愣,心道今天怎么净看到些似是而非的熟人,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

正怔忡着,黄坤到了,还特地拉了她向之学画的陈老师来,说是艺术都是一脉相通的,彼此该多亲近来往才是。黄坤自一进包间就开始脱衣服,一层层地脱了金银丝嵌的紫貂皮氅,白色昭君套,拖着长穗子的明黄披肩,露出里面的五色团花织锦旗袍来,腰肢处收得窄窄的,开气从腿根一直叉到脚踝,以流苏牵连遮掩,银色玻璃丝袜下的冰肌玉骨若隐若现,比一屋子袒胸裸背的女明星还要吸引。立刻便有位相熟的反串男星喝了一声彩:“密斯黄时髦得来,赛过一只电气灯。”

柯以也忍不住一笑,心道这姐妹俩都恁地讲究穿戴,然而细细品味,风格却殊为不同,黄坤的精致是力追时髦,亦步亦趋;黄裳却本身就是时髦,睥睨天下,无可效仿,一切只听凭自我,意态天然。一个是惊鸿照影,一个是明月出山,一个妖娆如玉,一个冷艳欺霜,一个是花团锦绣皆文章,一个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一行二三十个人,都是名利场中的时髦人物,齐齐挤在一个包厢里,笑闹声只差没把房顶掀了去。行的是流水席,一道道大菜端上来又撤下去,觥筹交错配着诙言谐语,大家都喝得有点面红耳赤起来。便有人提议跳舞,又有人说要唱歌,那个白海伦年龄已经不轻了,可是活泼得很,人群里数她笑声最响,主意最多,最先离座跳舞的是她,最先喊累的也是她,又不住地向《桃花丝帕》里饰医生的男主角调情,饰楚玉的女演员吃了醋,饰陈老爷的便假作发怒,大声喝要搬出家法来,几位姨太太也一齐鼓噪起哄,大家把剧中情节改编了现场即兴演出,演一回又笑一回,直笑得直不起腰来。便有人提出要罚白海伦酒,白海伦依言喝了,却道:“我认罚,可是单罚我一个人没道理,因为祸根在陈老爷身上,也得罚他。”

那饰“陈老爷”的演员道:“罚就罚,我喝酒就是。”白海伦笑:“罚酒有什么意思,要罚,就罚你讲个荤笑话。”众人一齐鼓起掌来。那“陈老爷”也并不推托,便拉开架势讲起来:“有这样一对哥哥和弟弟,哥哥是虔诚的基督徒,弟弟却是个无恶不作的坏蛋。他们死后,上帝赏罚分明,于是哥哥升了天堂,弟弟落了地狱……”

白海伦口快地打断:“打回去,这里很没有人听你传道。”

“陈老爷”道:“我才不是传道,你听下去就知道了……哥哥到了天堂,发现那里的生活并不好玩,要念圣经,做祈祷,唱圣歌,天天就是这些。哥哥觉得寂寞,有一天他提出很想见弟弟一面,上帝便在云端上开了一个洞,让他同他弟弟通话。他从天上依稀地看到,弟弟的身后,又是美酒又是美女,日子可比天堂多姿多彩,便很惊讶地说:‘呀,那里如此美好,你为什么还愁眉苦脸呢?’”说到这里,“陈老爷”看着周围,故意卖个关子:“你们猜,那弟弟是怎么说的?”

白海伦道:“会不会是上帝搞错了,把天堂和地狱弄颠倒了?”

“楚玉”摇头不信:“那怎么可能?上帝要是错了,还有什么是对?”又推着“陈老爷”,“你说,你说嘛,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姨太”、“八姨太”也一齐催促着:“老爷,你就别装葫芦了,那弟弟到底说些什 么嘛?”

“陈老爷”欲语先笑,又努力忍住了,做出苦恼样子来,一本正经地说:“那弟弟就说呀,‘哥呀,你哪里知道,在这地狱里,所有的美酒瓶底都有一个洞,可是所有美女底下却是没有洞的呀’。”

白海伦刚讨了一杯茶来醒酒,闻言“扑哧”一下整个喷了出来,尖叫道:“你作死!诌断了肠子的,这么恶心的话也说得出来。”几个男演员却一齐拍手大笑道:“酒瓶子有洞,美女倒没洞,看得用不得,这可真正是地狱了!”

其余的人也都笑起来。黄坤新奇地看着,以往她只道自己够疯够前卫,现在才知道比起这些个导演明星来,自己的那些玩闹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们才是真开放真会玩,她等不及地要参与,可是又放不下女学生的架子,一时间患得患失进退两难。她脱下的衣服搭在身后的屏风上,像蛇蜕下的一层皮。而她的眼睛,也像是蛇的信子,闪烁迷离,游移不定。

颜色太多了,声音也太多,渐渐都变得不清晰,一双眼睛望出去只觉得恍惚,雪白的桌布,血红的酒,制片人和拍片人彼此说着景仰的话,白小姐用羽毛扇子遮着嘴被谁胳肢过似地笑着,身子做花枝乱颤,一忽儿颤向左,一忽儿颤向右,做出副欲迎还拒的含羞状,其实恨不得在座某位猛一下把她抱在怀中狠狠地亲——她需要的就是这种原始的情,原始的欲。

黄坤悚然而惊,自己为什么这样了解白小姐的心思,为什么这么快意地猜测着白小姐的心思。是否,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也渴望着这样一份赤裸裸活泼泼的情,一份热辣辣痛生生的欲?也渴望着有一个男人,将自己紧紧抱在怀中,狠狠地揉搓,狠狠地亲?

就在这时,坐在她身侧的画家先生陈言化忽然俯过来低声说:“同她们相比,你是多么地静啊。”

黄坤一愣,倒没想到自己的吃瘪竟会收来这样的效果,索性继续保持沉默,只微笑着听听这位书呆子老师还会说些什么新鲜的理论出来。

陈言化只看到她身体上的风平浪静,却不觉察她心底里的暗涌如潮,继续感慨地赞美:“年轻人总是浮躁的,可是你不同,你有着最年轻的天真,却又时时流露出沧桑,你有她们演不出来的沉静优雅,你的静浮现在他们的动之上,正如鹤立鸡群,是所有色彩中最清新明丽的一笔。”

黄坤觉得好笑,正要回应几句,忽然听到人们轰天价地叫起好来,原来是那个白海伦又提出新的游戏规则来,出主意说要每个人在一副扑克牌里抽一张牌,谁同谁的牌面大小一样,谁就要同谁亲吻。

陈言化大开眼界,喃喃着:“这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话未说完,白海伦已经强行把扑克盒塞到他面前来,陈言化欲要推辞,又怕扫了众人的兴,只得接过来,却一失手把整副牌落在地上,赶紧手忙脚乱地俯身去捡,却已经趁势藏了两张牌在手上。就在每个人轮抽一张握在手里,等待最后揭晓的时候,言化趁人不备,将预藏的一张牌悄悄递给黄坤。黄坤一愣,忙接了过来,心中大感惊奇。

一轮抽过了开始检查牌面,相同的有四对:陈言化同黄坤自不消说,白海伦同柯以恰好是一对,再有两个男演员撞了车,最奇的却是黄裳,竟抽到了那位蔡先生。

众人哄然大笑:“抓到了寿星了!”鼓噪起来,敲盆打碗地喊着:“KISS!KISS!”逼着一对对有缘人实行亲吻。

柯以原是古板的人,可是既做了电影行,便见怪不怪地,任那白海伦强拉着他率先表演了,两个男演员也嘻嘻哈哈香了一下面孔,陈言化虽然腼腆,但说声得罪,也站了起来,郑重地抱过黄坤头吻了面颊一下,轮到黄裳,却是抵死不从,捂了脸说什么也不抬头。

然而她越是不肯,众人就越是起劲,都站过来围成了一个圈儿,将蔡先生和黄裳围在中间,一迭声地喊着“KISS”,一声高过一声,宛如打雷,直要把人的头也震昏了,一个女演员笑着尖叫:“平日里叫我们怎么怎么做戏,怎么放开一些,轮到自己就银烊蜡枪头了,不做兴的!”另一个男演员接口道:“不答应,就把她绑起来!”

又是炸雷样的一阵叫好声,果真便有两个男演员上前来,一边一个不由分说便拉了黄裳两臂按到桌面上来,又催促着蔡先生上前吻她。黄裳又羞又急,又不便发作,绷得眼泪也要出来了,只得拼命忍着,满嘴里央告。众人哪肯理她,早推着蔡先生上来,轰雷般连声催促着,“ KISS!KISS!KISS!”每一声都好比一记重锤,砸得黄裳头昏脑胀,心里想着,完了完了,自己的初吻居然就这样完了。

想着,蔡先生却已经越众而上,黄裳只见到一张脸正对着自己俯下来,未来得及叫,蔡先生已拾起她一缕头发隔在两人中间轻轻一吻,复站直身来,笑着说:“好了!”

按着黄裳胳膊的两个年轻人哈哈一笑,松开手向两旁跳开来。新一轮游戏开始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开去,又想新的促狭法子捉弄人。可是黄裳已经再听不见,她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施了定身术一般,呆呆地坐着,脑子里轰轰乱响,所有的人都远了,所有的声音都依稀,她的眼前只是不断重复着刚才的一幕,仿佛哔剥绽放的烟花,汇成色彩的河流,如此逼近,如此鲜明,又如此幻灭。

他吻了她!他没有吻她!

他放了她!他成全了她!

可是现在她却有一点惋惜,倒有些希望刚才他没有作伪。

刚才柯以好像是说他姓蔡,可是叫什么呢?黄裳痛恨自己没有听清。他这样地英俊,不做演员真是可惜了,可是他那样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做演员?他有比一般男人都高大的身材,虽然穿着大衣,仍能让人感觉得出他的肌肉极结实,不知道为什么,许是因为那热力,他单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热力也是遮不住地散发出来,让旁边的人感到。可是同时,他的周身又有一种荒凉的气质,有种说不出的寂寞无奈,即使处身于最热闹的人群,也仿佛置身沙漠,几万里不见人烟,三十功名尘与土,换来的却是八千里路云和月,蓦回首,四大皆空,一无所有。

黄裳莫名地觉得悲怆,觉得伤感,喉咙里有点哽,可是流不出泪。视线模糊了,所有的得失进退都模糊,渐渐清晰起来的,却只有他这个人,她这颗心。她知道,她的总是在失落着的心里,终于走进了一些东西,拥挤的,充溢的,让她收拾不下,也割舍不得。

3、

当酒阑歌散,已经是午夜两点钟,柯以提出来用公司的汽车一一送女士们回家,可是黄裳和黄坤都异口同声地拒绝着,声称可以自己叫家里的汽车来接,但是这之前不妨先走一走,散一回步。反正南京路即使在午夜两点也是灯光璀璨的,不怕会发生意外。

天很冷,冷得发蓝,大半个月亮将圆未圆,却光亮得很,也是蓝荧荧的,照着夜空下的一对姐妹花。

空气中有一种凛冽的雪意,然而年轻的心照例是不怕冷的,她们一路行来,脚步轻快闲散,黄坤甚至还哼着歌:“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呵出的气在嘴边结成白色的霜,很快地融入空气中,使那空气也显得轻盈爽脆。

她是真的快乐,很快乐,而路上见到的一切街影都使这快乐又增添几分,那许多的灯,许多的玻璃橱窗,许多的灯和玻璃的布景,比电影里还要不真实,还令人喜悦满足。她在一家婚纱影楼的橱窗前停下来,手扶着玻璃往里面探望着,几乎要把身子挤到玻璃里去。

“喏,那一件,”她对黄裳指点着,“那件戴花球有长披风的婚纱最好看,等我结婚的时候,就要穿上这样的婚纱,照许多照片,挑最好的登在报纸上。”

黄裳笑着羞她:“刚来这几天就想到结婚了,连婚纱都订下了。同谁?同陈老师?”

黄坤也笑着,忍不住把陈言化刚才的小把戏告诉了黄裳,绘声绘色地说到陈言化那绅士派的一吻时,她眉毛眼睛都一起笑出来,“哎,你不知道,”她做出很神秘的样子来说,就好像黄裳刚才不在场似的,“你不知道那情形有多热闹,那么多人看着,我可真是紧张,紧张死了,连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几乎怕被他听见。虽然是玩闹,可是当着那么多的人……哎呀,那可真是,真是天地做证的一种感觉……”说着将手袋轻轻一扬,在空中划一个弧线,却又弯下腰“咯咯”地笑起来。她着实得意,刚来上海就有这样的成绩,俘获了著名的大师陈言化,这可真是一种殊荣。

而黄裳心里,却也是一样地激动着。黄坤的话也说出了她心里的感受,却又是完全不同的。她也紧张,她也窘迫,她也惊喜,可是不一样。

黄坤说,“真不知道如果真是遵照游戏规则的话,我会同谁是一对儿,陈老师这个人,平时看着很正经的,原来这样不老实,硬是偷了一个吻。”

是的,他原是不该得到那个吻的,可是他用作弊取得了机会;而蔡先生本来名正言顺得到了那个吻的,却用作弊的手段放弃了。

同样是作弊,陈言化的“索吻”代表了一种情义,蔡先生的“却吻”呢,又代表了什么?也是有情吧,不然不会帮她;可若真是有情,又怎么肯放弃这样一个机会,太过坦荡了,反见无情;可若无情,似又不该这样悉心体味,倾力回护……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还有情,黄裳真要把自己也绕糊涂了,而南京路已经到了尽头。黄家风的中国司机和黄家秀的白俄司机齐齐地站在路口吸着烟,因为两家东主是兄妹,他们自然也见过面,可是语言不通无法交流,只有对着抽烟。烟,可真是中外男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最佳交际方式。

黄裳同黄坤互道了晚安,黄坤临上车前,忽又俏皮地探过头来在黄裳面上香了一下,“哈哈”笑着扬一扬手,上了车绝尘而去。留下黄裳,坐在汽车里,一颗心就此又激荡不已起来。黄坤的吻,就好像方才宴会的一个续曲,或者说是尾声,是对刚才错过了的那一吻的形式上的补偿。温暖的唇贴着冰冷的颊,有着薄荷般的清凉,吻,是这样的么?

霓虹灯闪闪地跟月亮争着辉,将天空映成半透明的玫瑰紫,然而月光却只是静,无声息地流泻下来,却压得过一切的喧闹。黄裳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心事也像纷繁闪烁的霓虹灯,但那一点相思,却是静静的月光,仿佛早已在那里的了,月亮一旦升起,所有的光就都看不到了。偌大的世界,就只有月光。

月光覆盖了一切。

4、

当黄裳在酒店里为着她初生的情感困惑激荡不安的时候,“水无忧居”里,黄家秀也是坐卧不宁。

家秀喜欢在睡前冲一杯咖啡,别人是喝了咖啡会失眠,她却是不喝咖啡就睡不着。但是今夜这“催眠剂”失灵了,她慢慢地呷着咖啡,心里反复想着明天的约会。

是约会吧?虽然有三个人,但是她明白柯以这么做是为了自己,自己要不要配合一下他的步伐呢?上次很有些对不住他,这种事可一不可再,这次的机会再抓不住,他们就真的完了。

这时候她听到公寓电梯“空冬空冬”一节节升上来,在静夜里有种步步紧逼的感觉,是黄裳回来了吗?电影圈的人疯起来就没有时间观念,今天又是她唱主角,按理没有这么早回来。黄裳的性格本来是偏于静的一面的,可是因为做了编剧,成天同一班时髦人物打交道,也变得活泼起来了。这倒让她放心,年轻的人,本来就该多笑一些,多走动才是。

这样想着的时候,那电梯已经在自己这一层停下了。家秀诧异,自己竟猜错了不成,真是黄裳回来了?接着听到崔妈大惊小怪的欢呼声:“天哪,是奶奶,二奶奶回来了,二奶奶回来了!”

家秀先是一愣,这屋里统共住着一老一小两位小姐,连先生都没有,哪里来的奶奶?但立刻就反应过来,是依凡。

依凡?!家秀一跃而起,顾不得头发在帐子上勾了一下,撕扯开继续往外奔,奔到客厅的时候,依凡也已经进来了,两个人一言不发,就拥抱在了一起。眼泪就像早已预备好了等在那里一样,一触即发,直到彼此的肩头一齐打湿了,这才依依地分开。

崔妈帮依凡脱了黑大衣,里面是一套黑色的西装,露出暗紫条纹的浅灰驼绒背心,白色的衬衣领子,脚上是一双黑皮鞋。

家秀微微意外,依凡在穿着上一向讲究,而且是倾向艳丽一派、便在雪地里也要开出花来的人,如何肯素妆至此?

看到家秀置疑的目光,依凡不等问,已经自动提供答案:“他死了。”

“谁?”家秀问,但话一出口,已经猜到是依凡的新男朋友——英国摄影师爱德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