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完他要说的话,最后那个“我”字轻得像尘埃,飘散在空气中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再次抿紧薄薄的唇,他后退一步轻轻关上房门。

薄荷对着紧闭的房门怔了良久,唇齿间的橘香淡淡弥漫。

3、

薄荷拎着水果去医院看望傅正时,正赶上好几个警察围在病床旁。安然替她介绍了一圈,有傅正的巡警大队的同事,也有他警校一起毕业后分去当户籍警的老同学。

她突然想起席睿南补办身份证的事,拿来打趣那位当户籍警的警察哥哥,说补办证件效率如此之低简直有渎职的嫌疑。他眼睛都瞪圆了:“不会呀,国家规定公民补办身份证必须在六十日内办完,怎么会拖到三个月甚至半年那么久呢。而且他可以先办本临时身份证,那样的话当天就能拿走,在正式身份证没发下来前临时身份证可以和正式身份证一样的作用。他没有办吗?”

薄荷怔了怔,没听说过席睿南提办临时身份证的事,他只说托人在代为办理证件,对了,身份证可以托人代办吗?她于是又问:“如果一个人在外地遗失身份证,是不是一定要本人回家乡补办呢?要是回不去可以由家人代办吗?”

“对于没办法赶回去办理补办手续的人,只要电脑系统里已经储存了他的标准头像,不需要再次照相,就可以委托其亲属凭《居民户口簿》、委托书到户口所在地的公安派出所补办。”

可以由亲属凭户口簿代为补办,户口簿一般由家长保管,席睿南的母亲已经去世了,那么必然只能由他父亲去代办。可是,席睿南闭口不提他父亲,补办的事是不是进行得不顺利呢?否则,一般补办身份证是不会超过两个月的。

薄荷直觉席睿南的身份证补办一定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正猜想着,安然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跟她出来。

“看了今天的日报没有?”

“没有,怎么了,报纸上有什么重大新闻吗?”

安然摊开一张报纸给她看,她本能地先从最上面的大标题看起,一目十行地扫下来,扫到最下面的分类信息时视线停顿了。一则醒目的寻人启事下,清楚分明地贴着席睿南的照片。

“阿曼看报纸时的重大发现,马上第一时间告诉了我。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可巧你就来了。这是席睿南的爸爸在找他呢?他原来是离家出走,为什么呀?宁可在建筑工地当小工吃苦也不回去,他和他爸怎么了,该不是他爸还在外面养女人吧?那他妈妈真是够可怜的,”

薄荷叹口气:“他妈妈已经去世了。”

“啊——难怪他不声不响离开了家。他妈妈一去世,看来他对那个家已经毫无眷恋了。不过他爸爸却舍不得他,看这寻人启事醒目的,不惜重金登报找儿子来了,光提供线索者就能重酬一万呢。你看要不要让席睿南知道这件事?”

薄荷把报纸卷起来:“我想想再说吧,他闭口不谈他的家事,尤其不提他父亲。怎么开口询问要考虑好,冒冒然去问他肯定不行的。”

“傅正过几天可以出院了,要不到时候我们一起把他叫出来吃个饭,慢慢地问他怎么样?”

“也行。傅正就可以出院了?”

“嗯,本来他最严重的伤就是脑震荡,人苏醒过来了就没什么大碍了。住在医院也就是休养,他妈妈坚持要接他回家去休养。”

“他回家去休养,那你呢?”

“我的任务完成了,就继续回我的编辑岗位做编辑工作喽。”

“不是吧,就这样完了?你照顾他那么多天就只是来学雷锋的?”

安然嫣然一笑:“我本来是只想学雷锋做好事的,可是傅正却赖上我了。说什么我都把他浑身上下看光了,他就是我的人了,我必须要对他负责任什么什么的。他父母也在跟我提赶紧结婚之类的话。”

看似无可奈何却透着心满意足的一番话,让薄荷也不禁笑了:“真想不到,傅正也会有耍无赖的时候。看来他把你给赖定了,你大有前途成为‘警嫂’一个。”

回家的路上,薄荷一路都在想要如何对席睿南提起那则寻人启事。迂回婉转的试探,要怎么样进行比较自然而然。她正琢磨着,手机叮叮叮响起来,是个陌生的号码,有些疑惑地接听:“你好,哪位?”

话筒那边是一个成熟的男中音,同样带着明显的疑惑:“你是——薄荷?”

“我是,请问你哪位?”

电话里的男中音顿了半晌:“我是席睿南的父亲席文谦,可以见面谈谈吗?”

席睿南的父亲席文谦——薄荷急匆匆赶路的脚步陡然一顿,整个人完完全全愣住了。才看到席文谦刊登的寻人启事,怎么就这么快找到她这里来了。他是怎么知道她的联系电话,怎么找上她的?

约在一家茶楼见面。九年不见,席文谦看起来没怎么变老,只是头发的颜色变成了黑白相间的灰,他没有像时下一些中年人那样把头发染成不自然的乌黑,倒让薄荷看了觉得更顺眼。

薄荷打量席文谦时,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薄荷,真没想到南南现在和你在一起。”

踌躇片刻,薄荷最终还是客气地叫了他一声席伯伯:“你怎么知道他和我在一起?你又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我在这里登报找他,有人看到报纸后提供的线索。他说他在医院护理过南南,一位薄荷小姐是出钱聘请他的人。”

薄荷想起她曾请来照顾席睿南术后起居的护工。那个没事干总是看报纸杂志的男人,看来他第一时间看到寻人启事后马上找席文谦赚了那笔线索费。他有她的手机号码,她当时给过他,叮嘱他医院方面有什么事情随时联系她。

不等薄荷坐定,席文谦便十分急切地问:“他说南南上个月做了开胸手术,怎么会这样?他出什么事了?”

薄荷三言两语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听到儿子因为遗失证件不得已去建筑工地做小工,不慎肋骨骨折造成血胸而住院开刀时,席文谦紧紧蹙起眉头,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地长叹一声:“这孩子,弄成这样都不肯找我,这个倔脾气真是…”

“席睿南、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席文谦脸上浮起由衷的苦恼,揉揉眉心,他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沉忖半晌才答道:“他不能接受我的再婚。”

非常简单又简炼的一句话,但对于谙熟他们父子矛盾和家庭内幕的薄荷来说,已经足够了。

薄荷暗中叹气,难怪席睿南闭口不提他父亲,他一定视父亲的再婚为对母亲的背叛。当年席睿南为了捍卫母亲的权益,面对父亲出轨采取的激烈行径简直可以用“奋不顾身”来形容。他爱他的母亲以及重视他的家庭的程度也由此可见一斑。虽然现在他母亲已经去世了,但他还是不能接受父亲的再婚。其实这本应是他父亲的私事,作为儿子管不到父亲的私生活,但他却偏偏那么较劲地抵触,做父亲的看来为此感到万分为难和头痛。

这是他们父子俩的私事,薄荷不好过问太多,于是另起话题:“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来这个城市登报找席睿南的?”

席文谦这下答得非常详细。席睿南最初离家的几个月,他并不是太担心,也没有刻意去寻找。因为儿子虽是负气离开,但毕竟他已经那么大的人,他想他不用顾虑担心太多。甚至还寄希望于他在外面独自闯荡一番后,会对比鲜明地认识到家庭的不可或缺,从而回心转意地回来默认他再婚的事实。

可是前两天他因故回旧宅子时,一个保安说代他签收一封沿海城市来的快递已经近两个月了。他道谢后接过来,拆开一看全是席睿南的各式证件。寄信人自我介绍是位清洁工,在垃圾堆里捡到的这些证件,就好心地按身份证地址寄回来了。看到这封信他才开始着急了,因为他知道丢光了这些证件席睿南在外面会很麻烦,但他居然没有回来找他拿户口簿补办证件,也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求助,更让他一颗心悬得高高的。丢了证件还要倔犟地死扛,他真怕这个犟脾气儿子宁可死在外面也绝不回来见他,于是马上按照来信地址赶这座城市登报找人了。

4、

薄荷意外又高兴:“原来丢失的证件被好心人拾了寄回家去了,这可真是太好了,省了还要补办那么麻烦。你都带来了吧,赶紧都给他,没有证件真得很麻烦,尤其是身份证。”

“我当然带来了,他现在在哪?他动了大手术,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对了,听说手术费是你帮忙付的,谢谢你,我会还给你的。”

“没什么,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因为…他一时没地方可去,所以出院后暂时先住在我家。”

“南南就住在你家呀!”席文谦有些讶异地看了薄荷一眼,突然笑了,笑容里带着明显的欣慰。

“看来,你已经不再怪他了。这样就好,当年那件事虽然南南有错,但也是事出有因。本来他就年轻气盛容易冲动,再加上又喝了很多酒。大人喝多了都会犯糊涂,何况小孩子。你爸爸那时…对了,你爸爸还好吧?”

薄荷定定地看他一眼:“我爸去年因病去世了。”

“薄师傅去世了!”席文谦显然吃了一惊,“真没想到,他看起来挺壮实的一个人,什么病啊?”

“癌症。”

“现在得癌症的人越来越多了,可能跟人类破坏环境有很大关系…”

薄荷打断他扯得太远的话:“你刚才想说我爸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你爸好不好?”

“不对,你是接着那句大人喝多了都会犯糊涂说起我爸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席文谦极力否认:“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你别想骗我,我不是小孩子,我懂得听话听音,你刚才的话话里有话。”

席文谦没想到自己的一时失言纵然及时改口了,还是被薄荷敏锐地抓住,不依不饶地追问到底。迟疑片刻,他谨慎地开口:“薄荷,你爸已经不在了,有些事本来不该再提。但你坚持要问,我就告诉你吧。”

顿了顿,他斟词酌句地继续说下去:“知道当年你爸为什么会离开我的公司吗?因为有一晚公司同仁聚餐后,我让他负责送几位女同事回家。他送到最后那位文员小姐时,可能因为之前喝了一点酒的缘故,借着酒意突然就抱住她吻她。年轻的文员小姐非常惊骇,大喊大叫地跳下车引来了两个治安人员,把他扭送去了派出所。事情闹大了,他那点酒意也吓醒了。我赶到派出所时,他反复对我解释不是存心的,他并不想非礼那个女孩,只是因为她长得有几分像他的前妻,所以他一时鬼迷心窍才朝她凑过去了。我知道他一向是个老实人,这次一时糊涂才做了糊涂事,于是做中间人替他和平解决了这件事。只是他从此就不适合再继续呆在公司了。”

薄荷听得呆住了,父亲当年也有酒后失德的行为?她不愿意相信,但对照往事又不得不信。难怪那时候他明明已经答应她一定会告席睿南,却在见到席文谦后就食言反悔了。席文谦曾经帮他解决过同样的问题,他怎么可能还去告他的儿子呢?所以,他掉过头来既苦涩又尴尬地一个劲安抚她算了算了。

“薄荷,希望你不会因此感到你父亲的形象受到了破坏。其实他的行为可以谅解,离异单身的男人独自抚养一个孩子,他过得很辛苦,比辛苦更难忍受的是孤独寂寞。但他始终艰难地在克服,直到遇见一个和前妻有几分相似的女孩,才在多喝了几口酒的情况下乱了分寸。这绝不能算是坏算是下流,你说是吗?”

薄荷闭上眼睛,半晌不说话,最后霍然起身:“我有事先走了。”

席文谦也急忙跟着站起来“薄荷——能不能带我去见南南?”

她突然就不想管他了,淡淡地道:“你想见他,他未必想见你呀!还是等我回去先问问他的意见吧。”

“你要是问他他一定不想见我,可是我真的非常想见他,请你理解一个父亲担忧儿子的急切心情好吗?”

看着席文谦无比焦急忧虑的目光,薄荷再说不出一个拒绝的字。

薄荷敲开席睿南的房门,叫他晚上一块出去吃饭时,他微微惊讶:“为什么要出去吃?你早上不是买了很多菜吗?”

“想出去吃就出去吃了,你动作快点,准备出门。”

席睿南没有再多问什么,听话地换鞋跟着薄荷出了门。她带他去了市中心一家高级海景餐厅,席文谦早就已经订好位子等在那里了。他们走进餐厅时,餐厅基本上座无虚席。迎宾小姐迎上来甜甜地问候:“先生小姐晚上好,请问有没有预订座位?”

薄荷回答:“订了12号桌,请问在哪?”

“12号桌是吗?小姐这边请。”

跟着迎宾小姐走了七八米后,薄荷顺着她手臂指引的方向望见了临窗的12号桌。席文谦端坐在桌旁,另外有一个年轻人站在他面前和他微笑着交谈。她顿时一愣,那个年轻人不是季风嘛,他怎么会在这?他又怎么会跟席文谦在交谈?他们难道认识吗?

薄荷脑子里一个接一个冒问号时,正好季风一抬头也看见了她,微微一怔后,举起右臂十分潇洒地朝她挥手微笑:“嗨,薄荷。”

随着他的声音,席文谦也扭头看向他们。他的视线定在席睿南脸上,神色激动地站起来:“南南。”

席睿南蓦地一震,像中箭般陡然后退了一大步。他的目光在父亲和季风身上一掠而过后,牢牢地钉在薄荷脸上,如破冰锥一般冰冷锐利的眼神,杀伤力无穷。

薄荷早就猜到席睿南不想见他的父亲,但没想到他的反应远比她想像中还要激烈,他看起来简直是恨不得吃了她。她本能地解释:“席睿南,你爸爸他…”

他没有给她继续解释的机会,转身疾走,像一个愤怒的火车头一样一路横冲直冲地冲出了餐厅。薄荷和席文谦一前一后地赶紧追出去都没有追上他。餐厅门口是繁华街道,马路上人潮车海,一个人有如水滴般融在其中,根本无影无踪难寻觅。

薄荷对着席文谦气馁无比地一摊手:“怎么样,我就说他不想见你吧,我哄了他来也没有用,他不见就是不见,转身就跑了。”

席文谦长长地叹气,这个儿子真是倔犟如岩石。他最初还指望他出来碰碰壁会回心转意,现在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实在有些乐观,他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愿跟他说了。

季风紧随其后跟出来了,一脸问号:“薄荷,发生什么事了?”

薄荷还想问他呢:“季风,你怎么认识席睿南的爸爸?”

他一脸莫名其妙:“我怎么会认识席睿南的爸爸,他是谁呀?”

不过他话刚出口,就看着席文谦恍然大悟:“您就是席睿南的爸爸吧,您好席伯父,我是薄荷的大哥季风。”

席文谦一怔:“薄荷你有哥哥吗?老薄他不是只有你一个独生女儿嘛。”

薄荷不得不解释:“季风是我妈再婚丈夫的儿子,我们名义上是兄妹。”

“哦,这样啊。”席文谦很认真地看了季风一眼,看得出来他和薄荷的关系挺融洽,一点不像某些再婚家庭因重组家庭成员关系而磕磕碰碰合不来的样子。不由暗中叹口气,人家再婚他也再婚,为什么人家的儿子可以坦然接受家庭新组合,他的儿子就偏偏跟他死拧呢?

“季风,你既然不认识席伯伯,刚才怎么跟他在一起说话?”

“刚才,刚才我是在请问他能不能跟我换个台子。我临时约了一位客户朋友来这吃饭,他一向喜欢坐靠窗的这张12号桌,可是我来得不巧,12号桌已经预订出去了,所以我就过去问问席伯父能不能让给我。真没想到世界这么小,兜兜转转一大圈大家都算是认识的熟人。”

席文谦把那个位子让给季风招待客户朋友,他已经没有心思再继续坐在酒店吃饭了。薄荷也同样没有吃饭的心思,她想快点赶回家,不知道席睿南还会不会回她那儿去。应该会吧,如果他要走,也该先回去收拾他的东西。

一念至此,薄荷马上拦出租车走。席文谦想跟她一起来,她坚决拒绝:“你实在不适合出现,还是等我的电话吧。”

席文谦想了想没有坚持,只是反复交代:“薄荷,请你尽快给我电话,谢谢。”

5、

薄荷急匆匆赶到公寓楼下时,本能地先抬头一望,漆黑的窗口在无声地告诉她席睿南不在家。是没有回来还是已经离开?她一口气跑上楼打开房门查看究竟。客房里他的东西都还在,看来他是还没有回来。

下意识地,她松了一口气。他还没走,他还要回来拿东西的。仿佛为了验证她的推断,大门被人用钥匙轻轻旋开了,席睿南出现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因为瞒着他带他去见他的父亲,薄荷在他的目光下有几分讪讪然:“你…怎么才回来,我还以为你会比我早到呢。”

他的声音机械刻板:“我早到了楼下,一直没有上来,我在树影里等着,看你会不会把席文谦带到这里来。如果你带他来了,我就再也不上楼了。”

薄荷知道不带席文谦回来的决定是做对了,暗自庆幸之余,也忍不住出声劝道:“你们到底是父子俩,何必弄成这样?”

席睿南突然震怒无比地爆发了:“我们已经不是父子了,一开始我就跟他说得很清楚,如果他坚持选择跟范娜结婚,就不会再有我这个儿子。”

薄荷无比惊愕地睁大眼睛,席文谦再婚的对象原来还是以前那个范娜。她突然深深明白了为什么席睿南会对父亲的再婚如此决绝的反对。在他看来,他母亲在世时受尽了这个女人带来的委屈与耻辱,母亲去世后她竟可以堂而皇之地迈入席家成为他的继母,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的事。

薄荷怔了半天,才喃喃地表示歉意:“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是这样子的。你爸爸对我说他实在很想见你,所以我就…”

“算了,不用说了,我很累,我想回房休息。”

席睿南带着一脸什么都不想听的漠然神情走进客房,薄荷想解释的话全被堵在嗓子眼里,像梗了一块石头似的难受郁闷。

正满心不舒服,席文谦急不可待地打来电话,询问席睿南是否回来了?她怕席睿南听到她在跟他父亲通电话会更不高兴,特意躲到阳台上去听。因为知道了他再婚的对象是谁,她很没好声气:“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既然已经在儿子和情妇之间选择了情妇,那又何必再来关心儿子呢?”

电话那边哑然半晌后,才吃力地说:“薄荷,南南都跟你说了?”

“他告诉我他曾经给你出过一道选择题,如果你选择和范娜结婚就不会再有他这个儿子。显而易见,你的选择是放弃儿子了。”

席文谦长长叹口气:“薄荷,其实我也是没办法,我欠范娜实在太多了。南南的母亲在他大二那年车祸去世了,我等到他大学毕业试探着跟他商量我想再婚。他说可以,但有一个条件,随便我娶任何女人就是不能娶范娜,否则他就不认我这个爸爸。我无可奈何,只得又把再婚的事放一放再说。直到去年年底,我在一次体检中查出体内有癌细胞,当时如雷轰顶,还以为自己死定了,幸好最后复查是体检报告弄错了。这场虚惊让我认识到人生很无常,有时候可能死神说来就来了,而我却还有未了的心愿。于是,我下定决心瞒着南南和范娜去领了结婚证。在你们眼中我和她可能是肮脏的关系,但我是真心对她,她也是真心对我,我们很希望名正言顺地结合。我不仅仅只是一个父亲,我还是一个独立的人,我应该有我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无条件地只为儿子而活。你觉得我错了吗?”

薄荷沉默良久:“这些话你应该跟你儿子去说,跟我说没用。”

“南南听不进去,在他无意中发现我和范娜已经私下领了结婚证后,他几乎把整个家都砸了。你也知道他的性格有时候是多么冲动和激烈。我回家发现满室狼藉时,他已经收拾几样简单的东西走了,一个字都没给我留下。”

薄荷无声地叹气,除了叹气,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薄荷,如果可以,请你帮我劝劝他吧。”

“我怎么劝他,我的话他也不爱听的。”

“怎么会,他现在还肯回到你那里,证明他不生你的气。他能不生你的气,我想他应该还是像当年一样,心里喜欢着你。”

薄荷心里一跳:“什么?”

席文谦说得诚恳直接:“薄荷,其实南南当年是真的很喜欢你,而不是像你以为的那样只是出于一种青春期的性冲动。那时候他跟我说起过你…”

一个长长的电话,几乎打到薄荷的手机都没电了。她用心地听席文谦说着当年十五岁的席睿南跟父亲半露半吐的少年钟情心事,脸颊发热,心里发酸,眼睛渐渐潮湿——原来,那时候他是真的喜欢过她,很真心的、很实意的喜欢。可是他的冲动和鲁莽,加上她的偏见和固执,两个同样容易走极端的人,一起合力碾碎了那份纯粹又脆弱的青涩恋情。

结束了与席文谦的漫长通话后,薄荷站在阳台上久久出神。她的心绪如一片碧草青青的原野,看似平静,其实微风轻拂时,每一茎叶尖都在轻轻震颤着…

门铃声一声声打破了她的出神,奔过去打开门,季风拎着一摞餐盒站在门口。她一怔:“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搞定了没有?席睿南…”

季风声音朗朗,薄荷赶紧竖起一根食指示意他小声点,席睿南不会愿意听到他们议论刚才在酒店发生的事。

他心领神会地压低声音:“席睿南回来了?”薄荷点点头。

“回来了就好,他一看到他爸掉头就走,那阵势跟冤家似的,真不可思议。”

季风对之前的事发表了两句评论后,见薄荷一脸不想多说的样子也就不再多话。把手里的一摞餐盒放在餐桌上,说:“我打包了饭菜带过来,你们应该还没顾得上吃晚饭吧?”

真的呢,薄荷这才惊觉胃在咕咕直叫,折腾半天到现在还没吃上一口东西,它岂能不叫?一边感谢季风,她一边去敲客房门:“席睿南,出来吃饭了。”

他连门都不开,只隔着门板冷冰冰地答上一声:“我不饿。”

季风没有多留,季云和同学看完电影打电话来让他去接,他匆匆离开前不忘交代一声:“薄荷,有什么需要就打电话给我。”

季风走了没多久,席睿南开门出来了,手里拿着衣服,木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进了卫生间,显然是去洗澡。他刚把门关上,薄荷突然想起来,抓过出门的背包掏出一支洗发水跑过去敲门。

“席睿南,洗发水已经没有了,我今天出门买了一瓶新的你拿进去用。”

门拉开了,席睿南瞄了一眼她手里的洗发水瓶子,没有伸手接,而是抬眸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眼神很奇怪,既有着火焰般的滚烫又有着冰山般的寒冷,让人无法琢磨。

薄荷举着瓶子的手有些僵,迈前一步走进卫生间,她把洗发水瓶放在洗脸台上。再转身准备退出来时,席睿南却伸出一只胳膊撑在门框上,挡住了她的去路。他微微俯下身,一瞬不瞬地看定她的眼睛:“薄荷,你不能这样欺骗我。”

他的语气并不激动,仿佛只是一句平淡的陈述。但每一个字似乎都在黄莲水里腌过,透着掩饰不住的辛酸与苦涩。

薄荷睁圆眼睛:“我…我不是要骗你…因为你爸他…”

薄荷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席睿南打断了:“别跟我提他,我已经没有爸爸了,我当自己是孤儿,妈妈死了爸爸不要的孤儿。”

孤儿一词,让薄荷的心软软一折:“好,我不提他,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他更近地俯向她,眼光海水般深沉:“你在安慰我?谢谢,谢谢你的关心。”

他们之间的距离靠得很近,她能够闻到他说话时口中的气息,有着类似薄荷的清凉清新,那是他独有的气息。蓦地,她想起九年前的那节化学课,他们也是这么近地对视,近得能感觉到对方细微的呼吸。那一瞬,透明的空气中仿佛有透明的电光火花一闪而过。

仿佛和她有着同样的联想,席睿南突然很轻很轻地问:“薄荷,那时候,你是喜欢过我的吧?”

薄荷头一低,慌乱地想从他胳膊下穿过去:“你洗澡吧,我先出去了。”

却被他一把抓住双肩按在门板上动弹不得,他的眼睛固执地捕捉着她躲闪的眼神,重复问道:“那时候,你是喜欢过我的吧?

年少时那段单纯爱恋实在太过短暂,隔着时间长河回望青涩少年的上游,有一种“皆如梦、何曾共”的恍惚感,让人都有些疑惑是否真正发生过。席睿南的疑惑与恍惚在心里埋藏了很多年,今时今日,他不顾一切地找她要答案。他执著急切地追问透着几分依稀少年时的稚气模样,让她的心蓦地一阵疼痛扭绞,终于,微微点了一下头。

他的两只手掌轻颤着往上移,从她肩头移到下颔处,手掌细腻冰凉。蓦地,他托起她的脸颊吻下去,两瓣嘴唇丝丝入扣在她的唇上,牢牢地扣住她。

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她全身瞬间僵住了,感觉却前所未有的敏锐。鲜明无比地感受到他柔软的唇瓣怎样细致辗转在她的唇,温暖而湿润,带着一丝咸涩的味道——他哭了,吻她的同时在流泪。

她不由自主地也流下眼泪,整颗心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与疼痛深深笼罩着。

他们俩紧紧抱在一起,一边亲吻一边泪流。他的体温曾是她那么熟悉的,有着朝阳般恰到好处的暖。此时此刻,这种暖重新传递在她身上,四散弥漫,一丝丝如茧般裹着她。

在一个接一个吻的空隙中,她听到他喃喃低语:“薄荷,我们可不可以重新来过?”

第四章以吻为缄

窗外,夜色深沉,夜空深碧,空中一轮满月如同碧海飞金镜。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她和他亲密相拥如同一体。曾经的那些磨难、嫌隙与心结,在这一刻都悄然轰塌…

1、

安然喜气洋洋地打电话叫薄荷带着席睿南一起来她家吃晚饭,报上新的房屋地址,让薄荷有些意外:“怎么你另外租了一套房子吗?”

“是来我家吃饭,听清楚了没有是我家,不是我的出租屋呀。”

薄荷更吃惊:“你买房了?什么时候的事。”

“不是我买房了,是我和傅正买房了。我们在东城买了一套二手房准备结婚,前两天刚办完过户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