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暂时被何婉以替她调养好身体为理由接回了季家住。她原来住的那套小公寓,季风说服父母一定要卖掉。理由是她和席睿南一起住过,很容易勾起回忆。不如卖了它再另外买一套给她住更好。

本来老宅子何婉和季泽同是从没打算要卖掉的,但季风这么一说,他们就都点头同意了。卖房买房的事就由他去办,薄荷的东西也由他会合安然一起细心整理后搬回来了,与席睿南有关的东西统统“杀无赦”。

车祸后,薄荷不仅仅是忘记了一些人一些事,性格也变得迷糊随和。以前她是无论如何不肯住到季家来的,但是现在,何婉骗她说老宅子那边规划局计划要拆了改建商业区,所以不能再继续住下去了,等季风另外物色一套房子再给她住。她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很顺从地和他们一起回到季家,住进了何婉精心为她布置的房间。

所有家俱都是特意新买的,席梦思床上铺着柔软绵实的丝棉床具,舒服得让人躺下去就舍不得起来了。薄荷很喜欢,直接就趴在床上不动了:“好舒服哇,我想好好睡一觉了。”

“薄荷,那你睡吧,吃饭了妈再来叫你啊。”

何婉退出屋掩上门走了,薄荷却没有睡,颊上原本含着的微笑像朝阳下的薄雾般迅速消散。

——真的忘记了席睿南吗?当然没有。事实上,在她渐渐记起了母亲何婉,记起了季风季云,记起了安然傅正后,她也同样记起了席睿南,记起了曾发生过的一切。只不过,看到亲人朋友们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试探她是否忘记了他时,她想了想,选择了毫无反应。

在人前假装已不记得的人,却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反复想起。

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会想起她驾驶车子疯一般朝着席睿南撞过去时的情景。那一刻,他居然不躲不闪,坦然无畏地,迎着她直冲而来的车子站定身形。明亮的车前灯正正打在他脸上,她清晰无比地看见他一双眼睛瞬间就涨满了泪水。

泪光闪闪,晶莹得像青草丛里的露珠。

如果他表现得恐惧惊骇,害怕地拼命逃拼命跑想躲开这场人为灾难,那她会毫不犹豫地撞上去。那一瞬她已经没有理智了,已经完全疯狂了,她咽不下这口气,想以十倍的报复来重创他,丝毫不考虑后果。

但是他却不躲不闪迎着她脱缰野马般的车头站定,泪光如白露,眼神苍凉而悲痛。他虽然成功地报复了她,却显然并不感到快乐。面对着她操纵而来的死神,他如此从容不惧地愿赴一死。

理智在这一瞬又回到了她身上,虽然强烈的怒火还在她眼中燃烧着,但双手却自具思维般用力一扳方向盘。汽车失去平衡,整个世界在她眼中天翻地覆…

重新恢复清醒意识后,薄荷得知自己已经在医院昏迷了好几天,也糊涂了好几天。最初睁开眼时,她不认识守在病床边的任何一个人。车祸后她的人生有了一阵空白期,这期间安然和傅正已经举行了婚礼。他们特意来医院给无法参加的她送喜糖时,她还很奇怪:“你们是谁呀?为什么给我送喜糖。”

好在没几天后她渐渐记起了一个又一个曾经熟悉的人。记忆渐醒后,在某一个夜里她梦见了席睿南。童年时的席睿南;少年时的席睿南;成年后的席睿南;开心时灿烂的微笑;痛苦时阴郁的眼神;愤怒时容易冲动的个性;最后是明亮的车头灯前,他不躲不闪正面迎着她直撞而去的车子,眼中蓄满了泪,无限苍凉,无限悲伤…

从梦中惊醒后,她独自蒙头躲在被子里悄悄地哭。

那晚猝然遭遇到意想不到的打击后,她都一直不曾哭过。当时极度的愤怒与不忿像把火,烧干了她的泪。而现在,这个静寂无人的深夜,她终于不能自抑地哭了。像一只海龟沉潜在黑暗的海底,无人知晓那悄悄流淌的比海水更咸的泪。

为什么她和席睿南会弄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她不知道找谁要答案,只有现实如此冰凉而沉重地摆在眼前。他们之间不是没有爱的,却因为同样的年轻与倔强,同样的容易冲动和爱钻牛角尖,在起伏不平的人生路上,有如两个装在同一纸箱里的瓷瓶,不断地相冲相撞,最终彼此都伤得伤痕累累。

爱亦薄脆如瓷,被他们共同合力摔成了一地碎片,碎得不可收拾。

席睿南曾执意地想再见她一面,她听到季风在病房外面拦阻他的声音。静静听着,她黯黯苦笑,爱过也恨过,彼此有过那么多的刻骨伤害,相见,真正是不如不见。他还要求见她做什么呢?

就这样算了吧,就这样散了吧,在生与死的边缘游走过,如今她好比再世为人。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不再偏执的恨,也不再热烈的爱,亦不再耿耿于怀曾经的伤害。就让往事都随风,飘如陌上尘。

听着一门之隔,席睿南暗哑低沉的声音,她突然无端端想起六岁那年初见时,他如金小号一般清脆嘹亮的笑声。当时他给她吃了一颗碧绿浑圆的糖,笑声清亮:“薄荷糖,透心凉。”

九年后的再相逢,那个寒冷的冬夜,最后的对白,他看着她,声音像锈死的齿轮般艰难地挤出来,低哑枯涩:“薄荷,你让我透心凉。”

而她瞪着他咬牙切齿:“彼此彼此。”

而这一年第三度的重逢,他们依然是彼此让对方感觉透心凉。

抚今思昔,薄荷突然有想流泪的冲动。是否,早在六岁那年的初相遇开始,命运其实就给出了预示——用一粒薄荷糖,来预示他们之间的这场相识定是彼此透心凉?

门外,传来席睿南的最后一句话。语如落花,萧索而伤感地从唇齿间飘落:“好吧,既然薄荷已经忘记我了,那我以后不会再打扰她。”

门外的脚步渐远,季风推门进来,薄荷蜷身缩在被子里假装熟睡。颊上却一行又一行的凉,那么凉,那么那么凉,那么那么那么凉…

一场无言的结局,爱情至此星沉月落。她和他注定要离散于茫茫人海,在她的世界,他不是归人;同样,在他的世界,她只是过客。

——你的世界我来过,却、如此苍凉地离开。那么温柔地相爱过;也那么暴烈地相憎过;那么甜蜜地幸福过;也那么痛苦地伤害过…最终彼此留下一个黯然神伤的背影。

再见,席睿南——不,不说再见,永不再见,你我已没有必要再相见。

别了,席睿南——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秋意越来越浓,阳光不再热力无穷,风开始薄凉如水,满街绿叶都陆续换上了或金黄或鲜红的新衣,景色明媚如画。

季云她们学校的金秋运动会开始了,她天天在赛场上为班上那帮运动员们加油鼓劲,回到家还做起了赛后转播员,说起赛场上的种种趣事说得眉飞色舞。

一家人围着餐桌吃晚饭,她塞了满嘴的饭菜还是兴奋地说个不停:“哇,你们知道夏雷百米短跑跑了多少秒吗?11秒25,实在是飞毛腿般的速度哇,太厉害了;扔标枪那个鲁超好好玩,扔得超乎意料的远,差一点扎到一位自以为在安全距离内的老师,吓得他抱头鼠蹿,我们几乎笑死了;最搞笑的是那个撑竿跳高比赛…”

“咳咳咳…”坐在妹妹对面的季风突然大力咳嗽起来。薄荷出事后,他和安然接触比较多,从她嘴中得知了她所知道的席睿南所有的事。撑竿跳高一度是他在运动场上的强项,薄荷可千万不要听了会有什么反应。

季云虽然不明就里,却很机灵地闭了嘴。何婉也从季风那里听说过了一些席睿南的事情,马上警醒地去觑薄荷的脸色。还好,对于妹妹的失言,她似是没有丝毫被触动的样子。一边吃饭一边随口应道:“季云,你们学校选这几天开运动会倒选对了,天气特别凉快。”

谈天气好,谈天气的话题最安全最保险。何婉赶紧附和:“是呀是呀,未来几天说是有台风即将登陆,所以这几天天气特别凉快。”

季泽同点头附和:“嗯,这几天的天气确实很凉快。”

季风也点头附和:“可不是嘛,天气一凉快,人都舒服多了。”

季云也乖巧地跟着附和:“是哦,今天好像尤其凉快呢!”

薄荷淡淡一笑,眼眸深处,藏着旁人看不出来的一丝幽戚:“真是天凉好个秋。”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诉还休,欲诉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