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祁遇川沉默固执,完全没有要跟她就这个话题继续纠缠下去的意思,辛霓只好扁了扁嘴,偃旗息鼓地说:“送你个忠告。以后看人别只盯着别人的眼睛,这样是爱怀疑人的表现,一个人太多疑,说明他内心有太多不可告人的事情。所谓疑心生暗鬼,你这样会坏了自己的运气。”

祁遇川垂眸听她把话讲完,深深吸了口气,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近:“我也送你个忠告。”

辛霓配合地凑近他,做悉心听取意见状。

“女孩子太聒噪,会嫁不掉。”

辛霓圆瞪双眼,气得掉头就走。走到院门口,手指刚搭上插销,又渐渐放了下来。她回过头,盯着祁遇川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磨磨蹭蹭地走了回去。

她在离祁遇川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下,垂头丧气地呆呆站着。这时,她听到祁遇川的声音:“你怎么又回来了?”

辛霓无奈地叹了口气:“知恩不报非成人也…我是不会轻易改变初衷的。”

静了好久,辛霓才又听见他说:“谭家捞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柔和几分,辛霓差点以为面前的躯壳里换了个灵魂。

“嗯?”

也就是在这简短的一问一答间,那个柔和的灵魂消失了,祁遇川的声音冷淡如常:“你刚才不是说要去给我买吃的吗?”

辛霓一路打听,才在南边的一条巷子里找到“谭家捞面”的门脸。辛霓细心地问了捞面里是否有海鲜浇头,叮嘱老板务必做成清汤的。

等餐的时候,辛霓瞥一方旧布帘后,有一位看上去很文气的老人在窄窄的庭院里扎纸龙。那条纸龙约莫有一抱粗,二三十米长,涂得金碧辉煌,煞有气势。她好奇心切,径直朝后院走去。

老人正在勾画龙眼部眉睫处的线条,听见她的脚步声,也无暇回顾。辛霓走到他旁边,凑近观望那纸龙,那龙头扎得栩栩如生,威风凛凛,龙身上的鳞片刻画得细腻逼真,正眼逼视上去,真让人有几分胆寒。

辛霓绕着那条龙走了一圈,见他画完眼睫,不禁发问:“老先生,不年不节的,为什么扎这么大一条龙?”

老人将毛笔放进砚台里蘸了蘸墨:“外地人?明天开海,东口码头祭海,这条龙是要献给海神的。”

“海神?你是说波塞冬、龙王,还是妈祖娘娘?”辛霓懵懵然地问。

老人低下头觑她,从镜片后露出一对又深又小的黑眼珠:“那是神话人物。”

辛霓越加好奇:“既不是波塞冬又不是妈祖也不是龙王,那海神是谁?”

老人提起蘸饱墨的笔,慢悠悠地说:“哎哟,这个…我可答不出。”

这一路找来,辛霓见家家户户都杀猪宰鸡,本来还存了点疑惑,现在想来,这样劳民伤财都只是为了祭一个虚无缥缈的海神,她不禁嘟囔了一句:“你们连海神姓甚名谁、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祭拜他?我看这就是一种迷信。”

老人正要去下笔点龙睛,听她这样说,停下了笔的去势:“小娃娃不懂就不要乱说。”

辛霓有些不服气:“你见过海神吗?”

“我没见过…”老人对她的抬杠不以为忤,目光深邃而安详,“但是万古千秋,世世代代,还是有不少人见过海神的。”

“真的吗?海神长什么样?人首蛇身,三头六臂还是…”辛霓表现得很惊骇,内心却是不以为然的。

“他们见到的海神,其实是一团光…”

这个回答让辛霓有些出乎意料:“一团光?”

“我太爷爷曾经在海上迷过路。在海上迷路,可比在陆地上迷路要可怕得多,四面都是水,脚底下就是万米深海,稍有风浪,就要葬身海底。他在海上跑了两天,最后那天夜里,油底子眼看要烧完,淡水和吃的也早就没有了。他想到我太奶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爷爷还在嗷嗷待哺,他死了,他们母子的生计要怎么办?他越想越绝望,忽然坐在船上大哭起来,哭着哭着,他忽然看见几海里外的海面上出现了一道光…”

辛霓随着他的讲述,仿佛身临其境地看到了那道光。

“他什么也没想,就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拼命地把船往那个方向开,但是无论怎么开,那道光始终离他几海里远。开了大概一小时,他发现自己回到航线里了,那道光也消失了。事后他细细琢磨,那片海,他在几天里跑了无数遍,附近没有岛屿,也没有灯塔,更加没有轮船路过,那道光从哪里来的呢?他把这件事跟村里的人一说,村里的老一辈都说,那道光就是海神。”

辛霓听得痴了,良久才回过神来:“太神奇了。”

“海上神奇的事情多着呢!从那次以后,我太爷爷比谁都更信海神,年年准备三牲六畜、纸龙香烛祭海神。”老人细细将墨点入龙眼中。

“可大多数人都没见过海神,也没受到过海神的恩惠,为什么都做信徒?”

“世界上六十亿人,有谁吃过耶稣的五饼二鱼,有谁亲耳在灵山听过佛祖论道,有谁亲眼见安拉创造日月星辰?但为什么那么多人有信仰?因为当你感到绝望的时候,如果相信有个神与你同在,给你支持,你就会重新获得前进的方向。由‘信’到‘仰’,有所仰赖,也就有了力量。”

辛霓心念一动,祁遇川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救了她,他就是她的信仰,看来她以后也少不得每年用三牲六畜供养他一番了。

她正准备问老人一些关于海神传说的细节,屋外的老板娘掀开布帘:“外卖好了。”

辛霓依依不舍地跟老人告别,接过外卖,急急向来路跑去。

回到家中,辛霓把捞面往祁遇川面前一放,来不及喘口气,就脱口问道:“祁遇川,明天祭海神,你的祭品准备了没有?”

祁遇川挑了筷子面条送进口中,眼皮都没抬:“我不信那个。”

“连黑社会都知道出门拜关公,你靠海吃饭,怎么可以不拜海神呢?”

“因为我没什么要求的,也没什么要怕的。”

辛霓沉默了。

就在祁遇川以为自己话里的气势再度秒杀她之后,她抬起头,若有所思地问:“其实…你是不是没钱买祭品?你要是没钱,完全可以跟我开口,我这里的钱还够买个猪头。”

祁遇川放下筷子,斜睨她一眼,慢悠悠地揶揄:“猪头还用得着买?”

辛霓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这个人,嘴巴太坏了。”

她气得满脸通红,却又拿他无可奈何,只得缓缓自行将这股气消解掉。她盘算了一会儿,起身跟祁遇川打了个招呼,直奔菜市场而去。那里妇人最多,闲聊也最多,信息量也最大,她只需要闭上嘴,一圈一圈在菜市场里闲逛,或多或少能得到一些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

她在市场晃悠了半天,将听来的东西一一分析加工完毕,这才有样学样地买了馒头、红公鸡、大鲈鱼等回去。

回到小院,辛霓马不停蹄地煮粥煲汤,收拾小院。热火朝天地忙到傍晚,她又在院中的石桌上铺了白纸,一板一眼地写明天祭海要用的太平文书。

整整几小时,祁遇川就仰躺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辛霓写着文书,时不时会停下笔瞄他一眼,她寄希望能得到他一点反馈,哪怕一句话、一个字,甚至一个眼神,然而什么都没有,他对她视若无睹。

良久,辛霓拿着写好的太平文书回屋,搬了个小凳子在他面前坐下:“我念一遍,你听听,维公元二零…”

祁遇川蹙眉打断她:“我听不懂这些。”

说着,他伸手将遥控器够过来,打开电视,专注地盯着电视里的广告。

辛霓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起身把电视机电源关掉,坐回椅子上,继续念她的太平文书。

祁遇川的眉蹙得更深,却又奈她不何,只能艰难地将上半身背转过去,把头深深地埋在靠垫里。

辛霓固执地念完文书:“你要是觉得没问题,就告诉我生辰,我代你落款。”

祁遇川纹丝不动地背对着她,像是睡着了。

辛霓习惯了旁人对她俯首帖耳,在祁遇川这里踢了铁板,她有些不甘,反复犹豫后,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后脊:“祁…”

她刚冒了个话头,祁遇川猛地回过头来,利刃般锋锐的警告眼神投向她。辛霓被那过于森寒的眼神吓得一颤。她从他那一霎的眼神里感觉到他对她强烈的厌憎,甚至敌意,这一发现让她难以自处。她怔怔地坐在那里,茫然无助地垂下头。

“我没有工夫陪你过家家。”祁遇川的声音比他的眼神更冷。

辛霓强忍着眼泪,浑浑噩噩地起身,朝大门口迈出一步,却又收回,转而朝卧室的方向走去。回到房中,疲惫已极的辛霓躺在床上,将自己缩成一团。她的眼泪在眼角挂了一会儿就自行干了,她固然委屈,却并不伤心悔恨,她留在这里原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自己的心。他对她友善也好,冷漠粗暴也罢,她都要为着自己报恩的初心,帮他渡过这个关口。

第二天醒过来时,辛霓的情绪还有些低落,但海那边隐隐传来的锣鼓声让她精神一振。她飞快梳洗停当,拎起昨天准备的祭礼往东口码头跑。辛霓少女心性,憧憬各种新奇的、热闹的事物,从昨天听到海神的故事起,她就莫名地对海洋产生了探究欲和亲近欲。

她一路奔跑,等她到达目的地,眼前骤然出现的景象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此一生何曾见过这样触目的胜景:

大约整座岛的人都出动了,他们布满了半月形的沙滩,簇拥着环绕了七色经幡的祭台,祭坛中心供奉着纸扎巨龙。数百米长的码头上,有序地罗列着披红挂彩的祭品与星火点点的灯烛。不远处的海湾里,成百上千条帆船乌泱泱地压在绿油油的海面上。船上有人挥着旗帜,有人敲着八角鼓,有人一齐唱着极富野趣的渔民号子。

吉时一到,司仪步上祭台焚香祷告。仪式完毕,数十名船老大点燃挂了一公里长的鞭炮,刹那间烟火齐放,直震得地动山摇、波涛翻涌。

辛霓从人群里分出一条道,在码头上寻了个空处,摆下自己的祭品,然后掏出昨天写的太平文书,默默念诵了一遍后,极虔诚地焚烧了。

做完这一切,她的心似乎求得了一点安定——但愿海神听到她的祷告,保佑祁遇川此生岁岁平安,无邪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