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会,陆繁说:“不怎么好,还是很早学的,差不多都忘了。”
倪简眼里有一丝惊讶:“那——”
陆繁:“那里面……我翻词典的。”
“哦。”
倪简点点头,没再问。
陆繁站起来:“没问题吧,我该走了。”
倪简也站起来,看了看外面:“还在下。”
“没关系。”陆繁说,“雨小多了。”
“等雨停吧。”
“太晚了,我得在十点半之前回去。”陆繁把手里的毛巾递给她,“谢谢。”
倪简注意到他说的话。
“为什么要在十点半之前回去?”她没接毛巾,勾着唇问,“你老婆管你?”
陆繁一怔。
两秒后,他说:“没。”
倪简:“没有管你?”
陆繁:“没有老婆。”
第4章 ...
陆繁走时,雨已经很小了。倪简在窗边看了一会,收拾好画稿走回屋里。
第二天就是21号,梅映天带队参加国际华语辩论邀请赛,倪简早上给她发了条短信加油打气,毫无意外地被高冷的犀利小天无视了。
下午,倪简难得的出了一趟门。她去了长海区的元奥购物中心,那里有家店卖她想要的漫画原稿纸。
倪简不喜欢逛街,她买好东西就下了楼,从大厦的侧门出去,刚走几十米,就停住了脚步。
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两个人,男的穿着暗灰色的翻领T恤,典型的中老年样式,他身上背着一个黄蓝格的学生书包,一看就知道走在他身边的小姑娘是他的女儿,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着米色连衣裙,脚上是白色的帆布鞋,走路时马尾辫一蹦一蹦的,很青春。
男人不时跟自己的闺女说话,他扭头时,倪简看到了他侧脸上的笑容。
倪简不由自主地放缓脚步,走在他们后面。
走了没多久,男人对闺女说了句话,然后独自朝左面的停车区走去,回来时推了一辆电动车。他把书包放在前面的车筐里,招手喊闺女过去。
年轻的女孩小跑着奔过去,灵活得像只兔子。她很快跑到电动车旁,坐到车后。
男人就在这时看到了倪简。
因为太过惊讶,他甚至来不及控制自己的表情。
倪简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僵掉了。
倪简有点儿难过。
但她还是立刻就走过去了。
她喊了声“爸爸”,脸上带着些笑容。
倪振平这会儿刚刚反应过来,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把倪简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嘴唇有些颤:“小简?”
倪振平已经五十二岁了,他看上去比四年前更老,眼角和额上的皱纹多了好几道,头顶也有了白发。看着倪简时,他的眼睛有些许泛红。
倪简望着他,眼睛发酸,她扯扯唇,笑容扩大:“嗯,是我。”
倪振平从电动车上下来,把车停稳,对身后的女孩说:“珊珊,先下来。”
倪珊将视线从倪简身上移开,看着倪振平,嚅了嚅唇:“爸爸……”
倪振平说:“珊珊,这是你姐姐。”
倪珊下了车走到倪振平身边,抬头,目光跟倪简碰上,怯生生的。
倪简是知道倪珊的存在的,四年前她就听倪振平说起过。但她并不觉得自己会跟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有什么交集,当然也没有想到今天会在这里见上面。
以前听倪振平说到倪珊,她心里会泛些酸楚的滋味,这是人之常情。倪简并不会因为那点儿嫉妒而对倪珊有什么坏印象。相反,倪珊看起来是个很讨喜的女孩,在长相上和倪简一样遗传了倪振平的某些特点,比如双眼皮特别明显,皮肤偏白。
最关键的是,她看起来很乖巧,并没有像某些孩子那样对异母姐姐有着天生的仇恨。
至少,倪简没有在她眼中看到明显的敌意。
倪珊抿了抿唇,朝倪简喊了一声“姐姐”,倪简对她笑了笑。
倪振平也笑起来,对倪简说:“那天怎么都联系不上你,还以为你又不回来了,你打电话回家我又不在,小简,怎么回来这么多天也不找爸爸?”
倪简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心里其实想说“我不想打电话打扰你的家人”,但她不会真的这么说的。
沉默了一会,她对倪振平说:“手机丢了,昨天才买了新的,还没来得及。”
倪振平点了下头。他心里知道应该不是这样,但他没有再多说这个。
他看了看倪简手里的袋子,说:“今天……是来买东西吗?你现在住在哪里?”
倪简说:“就来逛逛,我和朋友住在信宁区那边。”
倪振平点点头,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倪简轻吸了口气,语气轻松地问:“爸爸,你们呢?也来买东西吗?”
“不是,珊珊在这儿补课,我来接她。”
倪简想起刚刚经过一楼时看到的外语培训广告,猜测倪珊应该是在那儿学英语。
她哦了一声,没问什么,倪振平看了看四周,说:“小简,一块儿吃个中饭吧。”
倪简没拒绝。
她知道倪振平本来是要骑车载倪珊回家的,但她私心里也想跟自己的爸爸多待一会儿。毕竟,他们已经太久没见了。
餐厅是倪振平选的。他先问了倪简,倪简说随便,然后他又问了倪珊,倪珊指着对面说:“我同学说那里有家自助,很好吃。”
然后,他们就来了这家据说很好吃的自助。
倪珊跟倪振平坐在一边,倪简坐在他们对面。
倪珊主动说:“你们想吃什么,我去拿。”
倪简说:“一起去拿吧。”
“让珊珊去吧,她嘴馋,就喜欢挑吃的。”
倪简听倪振平这么说,就没再坚持。
倪珊离开了座位,就只剩下倪简和倪振平。
倪振平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女儿,有些心疼地说:“怎么比上次还瘦了?这么大了,还挑食?”
倪简喉咙里一哽,感觉眼泪挤到了眼眶里。
她咬着嘴唇没说话,等那阵情绪过去了才开口。
“女人瘦点好看,爸爸你不知道么?”
“我的小简已经很好看了,要那么瘦干什么?”倪振平说。
这回倪简再也没忍住,湿漉漉的水珠从眼睛里滑了下来。
她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倪振平竟然还会说“我的小简”。
“……我的小简最聪明了,都会骑车啦!”
“……我的小简长大了,会孝顺爸爸了,不过这糖太甜了,爸爸的牙要坏了……”
“……我的小简最乖了,别哭,跟你妈妈走吧,要听话……”
倪简捂着嘴巴,眼泪一颗颗往外冒。
倪振平吓坏了。
“这、、怎么了?小简,你……”
“没事。”倪简别开脸,飞快地抽出餐巾纸抹眼泪。
倪振平看着她,心里被扯得生痛。
这是他的女儿,他曾放在手心里捧着的女儿,她小时候在他面前哭,他会费尽心思哄她,给她买玩具,给她买糖,但现在这一刻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些年,他没能陪她长大,他甚至没怎么见过她。
虽然当年他已经竭尽全力争取过倪简的抚养权,但说到底都是因为他没用,才会让倪简跟着程虹走。
倪振平心里对倪简有着深深的愧疚。
倪简很用力地把眼泪都擦掉。
她吸了吸鼻子,转回脸时已经稳定了情绪。
“我挺高兴的。”她说,“因为今天看到爸爸了。”
倪振平眼睛也有些湿润。
他低着声说:“小简,这些年是爸爸对不住你。”
倪简用力地摇头:“跟你没关系。”
倪振平抹了把眼睛:“小简,你能回来,爸爸很高兴,你要是愿意就回家住,倪珊妈妈那边爸爸会跟她说好的。”
倪简一顿。
倪振平会说这样的话还是很让她意外的。
这是倪振平的心意,她懂,但这绝对不是什么好的提议。
她的确跟倪振平有很深的父女感情,但他已经和别人组成了新的家庭,那不是她应该加入的地方。
她也没那个心思去接受两个没有关系的人。
倪简摇摇头:“不用了,我现在住得挺好,爸爸你不用为我操心。”
倪振平还想说什么,倪简打断了他,她吸了口气说:“我们不说这个了。对了,我手机丢了,你的号码都没了。”
说着掏出手机递给倪振平。
倪振平没办法,只能接过来先把号码输进去,末了想起什么,问她:“那天手机怎么丢的?陆繁说下午给你发短信就没回应了。”
倪简一愣,眉间有些疑惑:“陆繁?”
倪振平说:“那天珊珊突然不舒服,我带她去医院,就让陆繁去接你,你不记得陆繁了?”
看倪简没什么反应,倪振平说:“不应该吧,原来住咱们家对门的,你的名字还是他爸爸取的呢。”
倪简说:“我记得他。”顿了顿,说,“他们不是搬走了吗?”
“后来又搬回来了。”
“什么时候?”倪简挺惊讶。
倪振平说:“回来挺久了,有十几年了吧。”
倪简哦了一声,想了想,觉得有些奇怪:“他爸爸又调回来了?”
“不是。”倪振平摇摇头,脸色有点沉重,“他爸没了。”
第5章 ...
倪振平跟陆繁的父亲陆云是高中同学,陆云读书比倪振平好,上的大学也好,一毕业就进了电厂做管理工作,倪振平当时能进电厂还是托了他的关系,两家最开始都住在电厂宿舍,后来分了房子,又选在一栋,门对门,一直走得很近。
后来陆繁出生了,倪振平那一年刚好结婚,陆云在喜宴上喝高了,拍着倪振平的肩膀说要跟他做儿女亲家,让他抓紧生个闺女,倪振平和程虹当时还因此被大伙儿起哄“早生贵女”,闹了个大红脸。
谁知三年后倪家果然添了个闺女,倪振平取名字时向陆云取经,陆云张口就取了个“简”字,说是跟他家小陆繁恰好凑一对儿。
倪振平当时觉得真能做亲家也挺好,知根知底的,于是欢欢喜喜地采用了。
这事整个大院都知道,难免有嘴长的人嚼舌根说倪振平会巴结,但他们也只能说说,陆云当时在电厂已经做到挺高的位子,没几个人敢明着说什么。
在倪简还是个小婴儿时,大院里的邻居看她就像看陆繁的小媳妇了。
陆繁那时才四五岁,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听陆云的话,知道要对小简妹妹好。
这些事倪简当然没有什么印象,她能记清的都是四五岁之后的事。
因为程虹的疏忽,倪简三岁时因为高烧和药物中毒失聪,换了很多医院都没治好,她几乎没有残余听力,助听器也用不了。
所以,她四岁之后的生活重心就是学说话和读唇。
程虹不计代价地为她找了最好的特教老师,专门进行语言康复训练。
倪简聋了之后,大院里的人再也不说她是陆繁的小媳妇了。他们都觉得这事儿大概黄了。
倪简没有上幼儿园,她六岁时直接读一年级,和陆繁一个学校。
上学第一周,一年级所有人都知道一(3)班有个聋子,两周后,整个小学部都知道了。
那是倪简人生中挺灰暗的一段日子,那时程虹和倪振平已经在吵架了,他们几乎顾不上她,而学校里的人总是用怪怪的眼光看她。整整一个学期,倪简几乎没有在班里说过话。
那时倪简最喜欢放学,一年级放学最早,老师出门后她总是第一个收好东西,飞快地出门,去五(2)班门口等陆繁。
五(2)班所有人都知道一(3)班的小聋子是陆繁的邻居。
陆繁从来不会嘲笑倪简是聋子。
他跟倪简说话时总是面对着她,让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嘴唇。
那半年,倪简异常沉默,程虹和倪振平吵架时,她就去对面敲陆繁家的门,然后和陆繁待在他的房间里。
除了陆繁,她拒绝跟任何人说话。
陆繁家是那年冬天搬走的。
倪简并不知道,她被程虹带到苏州过年去了。她也是在那一年见到她后来的继父。
第二年,程虹就跟倪振平离婚了,倪简被判给程虹抚养。
倪简跟程虹去了北京,四年后又跟程虹移民美国。
她再也没有见过陆繁。
陆家的遭遇,倪振平几句话就说完了,倪简听完没作声。
倒是倪振平想到陆家的事总忍不住叹息。
“陆繁那孩子从小就乖,样样拔尖儿,咱们大院里没几个男小子比得过他,他现在这样真是被家里给拖的,那工作说白了也是临时工,没什么好处,就是辛苦,还有些危险,我劝他也没用,挺倔的。”
倪振平说着摇了摇头,想起以前,忍不住感慨,“真挺不容易的,他妈妈最后那几年住在医院里,里里外外都靠他,我们也只能稍微帮衬着点,”说起来,他那时也就是个半大的孩子……”
他说到这里,听到倪简问:“他搬到哪去了?”
倪振平说:“到城西去了,那地方我去过一回,在老城区那的银杏路,不怎么好,治安挺差的。”
倪简点点头。
倪振平想了想,说:“你们也好多年没见了,什么时候得空,你到家里来,我叫陆繁也来。”
倪简还没应声,倪珊就端着托盘回来了。
他们没再说这个话题。
吃完饭,倪简跟他们道别,坐出租车先走了。
后面两天,倪简窝在屋里画了几张稿,从头到尾看了几十遍,然后一张张撕掉。
完全不能用。
倪简知道人烦躁的时候弄不出好东西。所以她扔了画笔,把自己摔进被子里,躺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她煮了一杯牛奶,喝完后就出了门。
昨晚临睡前,她想起倪振平说的话。
她决定去看看陆繁。
倪简找到了倪振平说的那条银杏路。
那附近的确很旧,有一个小型的农贸市场,卖肉卖鱼,倪简经过那里,闻到鱼腥味。
她问了人,得知这附近只有一片住宅区没被拆迁。
倪简找到了紫林小区。
小区里只有四栋楼,房子很老旧,大门口有一个简陋的保安室,倪简没在里头找到人。
她站在大门口犹豫。
过了一会,还是摸出手机给倪振平发了条短信。
“爸爸,陆繁的地址给我一下。”
倪振平很快给她回了。他不但把地址给了她,还告诉她别的信息。
倪简看完有点沮丧。
原来陆繁没有周假,只放月假。
她这趟白跑了。
26号早晨,梅映天回来了,但她只待一天就要去香港集训。倪简打着给她庆功的名义敲了一顿大餐。
吃完饭,她们去逛怀恩路的K11,前后待了一下午,拎了几个手工瓷杯回来。
看起来也算过了充实的一天。
等到第二天,倪简才知道这种充实是有代价的。
不知道是哪个闲得没事干的狗仔盯上了梅映天,把她们昨天吃饭逛街的照片拍到了,一夜之间网上多了很多帖子,“梅映天女朋友”这个话题居然被顶到微博热搜榜第16。
倪简很吃惊。
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像梅映天这样的辩论咖也会有这么多人关注。
明明辩论圈跟娱乐圈隔得不只一条街的距离……
倪简想了很久,觉得有可能是因为梅映天太帅了。
而这个帅咖她又公开表示自己喜欢女人。
别说,听起来还真挺有爆点的。
倪简对于被误伤的事已经习以为常,但这次似乎有些过了。
她担心会引起程虹注意。
如果程虹再发疯一次,又找来一打男人,倪简觉得自己会死掉。
被烦死的。
倪简的预感没有错。
五月的最后一天,程虹来了。
倪简正开着门等外卖,没想到等来了她。倪简知道程虹神通广大,所以当她看到程虹从电梯里走出来时,惊讶只维持了一秒。她的表情很快就恢复了自然。
程虹很会保养打扮,五十岁的人看起来不到四十岁。
母女俩上一次见面是三个月前,在西雅图。
程虹两个月前跟着她的丈夫回了北京。临走前,她交代倪简要赶快回去。
可是倪简没听她的,独自跑来这里。
程虹原本不知道她来这边是跟梅映天住一块,是网上那几张照片让她起了警戒心,赶紧找人查了一下。这一查,她气得胃痛,赶紧放下手边的事赶了过来。
倪简淡淡喊了声“妈”,并没有让程虹进屋。
程虹脸上像蒙了冰霜,眼神令人心寒,她将倪简上下看了一遍,随后棕黑色高跟鞋踏进门:“进屋说话。”
倪简完全没有说“不”的权利,程虹已经捉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到屋里。
“妈,你放开。”倪简挣脱。
门一关上,程虹的火气就毫不掩饰地窜出来了。
“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多大人了,还玩离家出走这一套?”
倪简皱着眉:“我不是离家出走,我是回家。”
程虹冷笑:“回哪个家?你说说,哪儿有你的家?”
倪简睨着她,争锋相对:“我想把哪儿当家,哪就是。我有选择的权利。”
程虹说:“不只翅膀硬了,嘴也硬了,你是我生的,我有纠正你错误的权利。”
倪简心很累:“我到底有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