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间,她的眼睛清凌凌地映着灯光,好像斟酌了片刻。

“听人说的。”

杨谦南哦了一声,司空见惯,都懒得澄清。他伸手揉弄她下巴,好像想把那锋利的弧度捏软,“什么时候当起模特来了,嗯?”温凛被他搓扁揉圆,挣扎着瞪去一眼,杨谦南拇指托着她耳背,兀自笑得轻咳,说还越南裔呢,我偷渡去买的么?

他自己一个人在那乐着,手机忽然响了。

凌晨一点,杨谦南划开手机一看,果然是叶蕙欣。

于是挂了没接。

温凛也看了看时间。时候不早了,她也该回去了。

杨谦南见她去够床头柜上的项链,不用她开口也能领会意思,套了件衬衣在身上,说:“我送你。”

*

浦东和浦西是截然不同的两座城。

衡山路上静谧安宁,酒吧和画廊开在一处,无人揽客,老上海风情的招牌上缀着枝条一般的彩色灯串,静静地点缀夜色。往宝庆路段走,旧洋房被爬山虎蚕食成绿色鸟笼,道路两畔高大的法国梧桐虬结成片,密叶浓荫,夏天会有本地老奶奶摇着蒲扇从中间经过。

温凛就住在这附近。

旧租界的街道偏窄,车只能缓缓驶进来。

秋夜的空气其实很好闻,清透湛凉。楼下一棵悬铃木参天蔽月,温凛坐在车里,仰头望到路灯的冥蒙光线,以为那是月光。

临下车,她不经意般问起:“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杨谦南说:“后天。”

温凛点了点头。

杨谦南没关车载电台。深夜的广告时段特别长,在他们沉默的时间里,一男一女两个惊悚的人声一会儿推销五粮液,一会儿劝人买保险。热热闹闹一场大杂烩,最后竟突然安静,进了一首歌。

或许是这安静太过来之不易,温凛仔细听了听那首歌。

曲风很难界定,是流行的底子,却是爵士的唱腔,英文歌词写得很简单,但却很好听。

她几乎没有听出来,这是一个熟人的声音。

曲子放了一半就渐渐淡出,出现了主持人的声音。原来这是个访谈节目,主持人介绍了她今天的嘉宾——钟惟。

他们两个对娱乐新闻都不上心,以至于并不知晓,钟惟前两周上了一档歌唱类综艺。那档节目13年播第一季的时候万人空巷,请去的嘉宾不管过气多少年,都能再大红大紫一回。做到今年播了太多季,影响力渐弱,请来的嘉宾也愈发偏门。

但钟惟不一样。

她是块璞玉,12年因为一首歌红过半年,人气很快跌落,渐渐不再有她的新闻,大众印象里她只是个唱伤情歌的小歌手。但今年回到人们视野,大家发现她竟然能唱硬摇,能唱爵士,是能亲自包办词曲的独立音乐人。再加上她身上的少数派标签推波助澜,一时广受追捧,甚至重新带火了那档老节目。

温凛去年还在上海某酒吧见过她走穴捞金,今年已经又有人在做她的专访。

主持人问她,决赛会唱你的成名曲吗?

钟惟笑了一下,说不会。

“为什么?”

她好像考虑了片刻,然后轻松答道:“因为不是我的东西。”

那首歌是怎样唱的呢?温凛在心里试着哼了几遍,都没能哼成。

杨谦南见她没有下车的意思,瞥了眼电台按钮,说:“你对她感兴趣?”

温凛摇了摇头。

主持人问了好几个问题,终于问到:“你以前坚持不上任何电视节目,这次为什么破例受邀呢?”,温凛还没听到钟惟开口,就下了车。

她心想,还能为什么啊?因为缺钱。

可是,也正因如此,她终于可以做她自己。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出卖灵魂的桥段?更多的只是“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温凛刚要抬步往楼里走,杨谦南在车里喊住她:“凛凛。”

“嗯?”

这个多雨时节凉飕飕的秋夜,她双瞳拢着清露,在夜色中闪动。

“明早我来接你。”他说。

夜风中,梧桐木沙沙作响。

温凛望着夜色里茂盛生长的绿叶,脑海里突然冒出个莫名的念头:上海的梧桐为什么全都会弯折?

她也去过南京,那座城市有着美好的传闻,说□□当年为宋美龄种了满城的法国梧桐。那些梧桐长到参天,都是那般英姿朗阔,枝干笔挺挺地向着蜚云。

可是到了上海,它们仿佛失去了骨子里的坚毅与壮阔,温温柔柔地舒展枝叶,为谁低眉婆娑。

在这座城市住得久了,好像连骨头都会发软。

她终究微不可察地,似这梧桐摇曳一般,对他点了点头。

*

那天夜里,傅筹给姚馨说了一段故事。

她晚上遇到温凛,面上不显,背地里挺惊讶,说杨谦南和温凛不是早干净了吗?怎么不明不白地,又弄到一块儿去了。

傅筹不紧不徐,给她回忆了一段往事——

那是12年的某一天,温凛第二天一早的飞机出国,杨谦南一切如常,在钱东霆场子里喝酒。喝到凌晨无聊,大家坐一边,各看各的手机。杨谦南就在那刷微博。

他那个微博是刚注册的,也不知道看见什么,突然就扔了手机,酒气熏天地骂一娘们。

“杨谦南这人没正形归没正形,但是没见他怎么骂过人,你知道吧?”傅筹给姚馨使个眼色,“当时我们就聚一块儿啊,心想稀奇了,这女的怎么惹他了?”

“后来杨谦南凌晨三点钟,把那小网红从家里提了出来。钱东霆带去的人,你想想那是什么阵仗?小姑娘吓得腿都哆嗦。”

动静闹这么大,最后却也没干什么。

杨谦南黑着脸问她讨回个东西,转脚就飞上海去了。

最早班的飞机。

他在上海落地的时候才七点钟。杨谦南托人查到温凛那趟航班,搞了张票。那架飞机都要上跑道了,活生生被硬召回来,等他登机。

姚馨问:“追到了没有?”

傅筹说:“没。”

姚馨替他惋惜,说这都能没把人拦下来么?傅筹嘴角一扯,说:“人要是真想走,你拿命拦都未必能拦住。”

杨谦南被笑了有几个月,后来就消停了,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可是姚馨听着这话,依稀记起一个人来。

不管事情过去多少年,他们这些小辈说起那个人,总是谨小慎微。

“那个谁的遗体告别会…是不是就在今天?”

她说得含糊不清,但傅筹怎么会不知道那人是谁。

他点点头:“杨谦南白天还替他妈去了一趟。说起来叶姨也算有情有义。好死赖活拖到今天,人都没了,她还惦记着出钱给人买墓地。”

只可惜对方家属不要这钱。

姚馨一皱眉:“这事又得闹一阵吧?”

傅筹想起来还额头直跳:“那可不。就他那前妻…”

他没有说下去。但谁都对那段日子记忆犹新。

许多事都要从七八年前说起。

杨谦南他爸过世得早,叶蕙欣守了几年寡,终于暗地里勾上个大学教授。但她是受杨家荫蔽惯了的,不肯放弃杨家儿媳的身份,情到浓时对方要为她离婚,叶蕙欣却怕了,躲到英国,和人断绝了来往。

幸好那时候杨谦南的爷爷还在,所以荒唐虽荒唐,却没几个人敢说闲话。

本来只是一段风流韵事,过去了便过去了,偏偏那位教授居然有个有情有义的前妻。叶蕙欣走的那年,把对方气得一病不起,前妻带着孩子闹到杨家,要他们给个说法。

到现在傅筹都难以想象,一个文化人的妻子怎么会这么能闹腾。兴许是家破人亡把她给逼疯了,杨家把病人送进301医院,那女人连医院都砸,有一天病人做完治疗指标下降,家属直接给主治医师脸上豁个口子,被武警按在地上。

杨家主事的人都不屑于管这档子事,最后是杨谦南的姑姑出面,把人送去上海治疗,陪杨谦南一力把烂摊子收拾干净。

杨谦南为此焦头烂额了大半年,没干几件正经事。

恰逢他姑父调任R大,姑姑几番劝说,让他干脆歇一两年读个学位,换个环境散散心。

那是2009年,他在兵荒马乱的那一年,遇到一个周身柔软的小姑娘。

分不清几分刻意几分巧合,几分是天定,几分是人为。等身边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温凛已经是那个经常陪他吃饭的人。

杨谦南慢条斯理地擦净手指,在饭桌上勉强和她聊一聊自己,说他近几年状态不好,二十八了,重返校园——

“换个心情。”

他说。

第52章

这段难以定义的关系一直持续了两个多月。

杨谦南偶尔在上海, 偶尔不在。温凛不知道他们没见面的日子里, 他在哪一座城市。她什么也不问, 什么也不关心。他来了,接她下班,她就陪他吃饭,去他那厮混。

温凛把这当成一段露水情缘, 没存他的手机号码,每次见面都像最后一次,所以能尽兴缠绵。

今朝有酒今朝醉。倘若明朝金樽空对月, 她自问也不会太怅然。

唯一例外的一次, 是那天早上杨谦南来接她。

那时傅筹一家还在。傅筹来上海是有公务在身,抽不出空陪小星星, 于是就把女儿托付给杨谦南这位名义上的干爹。

杨谦南带着小星星去逛迪士尼,顺带惦记上了温凛,打电话问她:去不去?

温凛奇怪道:“她妈妈不带她吗?”

杨谦南说:“姚馨肚子里不还有一个呢么。让她带着散个步还成, 游乐场人乌央乌央那鸟样, 有点闪失怎么说?”

温凛诧异得说不出话。上回见到姚馨,可一点没看出来孕态。

一眨眼, 傅筹家果真要添二宝了。

而温凛连小星星都觉得陌生。

她见过小星星一面,还是无法将她和当年那个小婴儿对上号。她太真实、太鲜活了, 好像天生就是这样一只健硕的小动物。温凛抱着她坐在副驾驶座,手脚都局促,四十斤重的小家伙,压得她腿失去知觉。

温凛原本挺喜欢小孩子, 可是真正面对这么脆弱又好动的小孩,她只有手忙脚乱的份。小姑娘全无在她妈妈面前的文静,手舞足蹈地和杨谦南打闹。温凛害怕她被惯性甩下来,只好一直虚扶着她的腰,当她的肉垫子。

偏偏杨谦南这个人,天生擅长刺激小姑娘。

杨谦南开着车,一边和小星星聊天,说你马上要有妹妹了,开不开心?

小星星细声细气地说开心。

杨谦南气定神闲道:“那你现在不是你们家最小的,不能叫小星星了,应该叫大星星。”

“啊——”小姑娘尖叫着去撕他的脖子,说:“你才叫大猩猩!你才叫大猩猩!”一下扑到驾驶座上。

温凛吓得赶紧抱住她,生怕她摔下去。

杨谦南被两只细瘦的小胳膊勒住脖子,分外享受似的,浅浅地笑。

温凛端详他的脸,觉得这笑容触目惊心。年轻的时候她觉得他这辈子不会有求而不得。可是他看着小女孩的那种眼神,分明是艳羡而又无奈的温柔。

但小家伙并不总是可爱。这个年纪的小孩都有一种没完没了的固执,像卡壳的磁带,精力根本用不完,一直冲杨谦南高声叫嚷:“你才叫大猩猩呢——!”

温凛怕影响杨谦南开车,只好低声附在小姑娘耳边,温声哄她:我们不要理他,你干爹最坏了。

杨谦南听见这句话,虚虚瞟她一眼。

下车的时候,杨谦南望着小星星的脸,莫名对她说:“她出生的时候你还看着。”像是自言自语。

温凛无动于衷,蹲下去给小星星穿鞋。

傅筹把行程全给他们安排好了,周到地订了个导览服务。小星星看上去也熟门熟路。现在的小孩不比从前,五六岁的年纪,全球六大迪士尼乐园去过四个,上海这一个只能算垫底。温凛牵着她的手,有种被小星星带着逛游乐场的错觉。

小姑娘人小鬼大,听说她在美国念过硕士,用英文问她:那你有没有去过Orlando?

温凛点点头。

小姑娘就开始抱怨,说上次她爸爸时间太赶了,没有带她去成奥兰多的迪士尼。她讲英文的时候词法很简单,但一口国际学校教出来的标准美音,眼睛扑闪闪地问温凛,好不好玩?

温凛怔忪了好一会儿,久到杨谦南都在看她,才很敷衍地说,还可以吧。

杨谦南趁导览陪小星星上了过山车,摸了摸她脸颊,调侃:有心事?

温凛笑笑说没有。

可是他们等着一辆过山车,有大段空暇时间。她还是开口,给他讲了那一年发生的事。

那几年的空白,杨谦南对她一无所知——

14年末,她还怀揣着长留美国的心思,已经找好了心仪的实习,假期和朋友一起去奥兰多度假,看迪士尼的圣诞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