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柯这个时候已经动身了吧,她想,这个时候,有一些人也正在往死路上赶吧…

杀人,真是可怕的事…提起刀,往着面前的人身上劈下去,或是别人的剑刺过来,鲜血飞溅…一刀砍出去,不知道这一刀的终点是什么,一步跨出去,不知道是否还有下一步。这样的事,难道做杀手的便不觉可怕吗。林芑云想着,自己先打了个寒颤,将枕头又抱紧了些。

阿柯要杀人,是为了解药,是为了活命…她不停的敲着脑袋提醒自己。然而,却有另一句话,随着怦怦乱跳的心,像雷鸣一样在耳中不停的轰响着:杀人拿药与杀人拿钱,到底有什么不同?难道说,为了自己的命,便真可以杀几条、几十条不相干的人命么…

可是,不、不,阿柯是好人。阿柯信任我,信任我的想法、做法。而我,也默许,甚至鼓励他去杀人…天啊,这是怎样的一场梦呢?

爹爹。

望着渐渐白晰起来的窗格,林芑云在心中轻轻的叫着。我该怎么办呢…

阿柯手中长剑斜刺向上,去势却极缓。他心中怦怦乱跳,不知道该不该将眼前这个头发苍白的老头杀死。

在杀掉前面几个侍卫时他半点也没犹豫,自草中一跃而起,斩瓜切菜一般便杀了个尸横遍地,几乎没有任何阻力就来到马车前。但对付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车夫,却颇费周折。

阿柯先是将他自车上拉下来,一扬手抛到一边,准备登车时,那看起来只剩一把骨头的老车夫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个翻身爬起身,扑上来抱住阿柯,直往车下拽。

阿柯手中长剑比到他的脖子上,怒目圆瞪,却未说话,鼻子中哼哼两声。那老头也不发一言,视若无睹,脚在车架上一蹬,两人一起收不住势,跌落在地。

阿柯挣脱那老车夫双臂,爬起来一脚踢在他身上,转身又向马车走去。不料才走出两步,那老头在地上一扑,抓住阿柯双脚,顿时将他摔一个跟头。阿柯咬紧牙关,用力往后一踹,正中那老头头部。只听那老头闷哼一声,随即不动。

阿柯跳起来,再向马车冲去。突然后脑一痛,却是被一块小石头击中。阿柯回头看去,那老头歪在泥地里,满脸的血,流下来遮住了眼睛,双手仍颤巍巍的在周围摸着,想再找块石头。

阿柯吞口口水。他呆了半晌,又走回来,弯腰将那老头从泥地里扶起,半抱半拖的拽到马车旁,靠在车轮上。那老头口中呼呼喘气,仍是一言不发,待得阿柯又要登车,他猛地一翻,扯住阿柯衣裳。阿柯僵着头,左手猛切,击中那老头手腕,只听“咯咧”一声轻响,似乎桡骨断了一根。

他叹一口气,胸口跳得越来越快,但终于一咬牙,颤抖着抓住那老头另一只手,使劲往外扳。突然手腕处剧痛,却是被那老头一口咬住了。阿柯手中力道越来越重,捏得那老头手掌“咯咯”作响,那老头咬得也越来越使劲,阿柯的手也“咯咯”作起响来,鲜血流出来,一滴滴的落到草上,渐渐的地上也被打湿一大块。

两人各自咬紧牙关,都是一声不吭。阿柯右手的长剑抡了又抡,比了又比,始终刺不下去,只拿剑柄在那老头头上敲了无数次,却是一次比一次轻。渐渐的,老头似已脱力,口中劲道也越来越弱。终于阿柯一扬手,将老头甩开,自己的脚也一软,瘫坐在地。

只见手腕处血肉模糊,他也不甚慌张,颇有经验的撕下一块衣服,口手并用的包起来。他转头看去,见那老头正用没断的沾满污泥的左手抹覆盖在脸上的血。

阿柯呆呆的看了一阵,终于“呸”的一声,狠狠吐口唾沫,一长身站起来,又撕下一块布,走过去帮那老头抹。那老头也不阻止,闭了眼,默默忍着头上的伤痛。

窗格子上“咯”的一声响。

林芑云懒懒的抱着枕头,半梦半醒,因为刚刚想到父亲,正自流泪满面,也不去理会。

窗格子上又是“咯”的一声响。林芑云突然一惊,脱口轻声呼道:“谁?”

“谁!”这一声几乎是十几个人同时喊出来的,尽管各自拼命压低声音,但在寂静的晨曦中仍是格外突出。

跟着四周房顶、墙角、院子里假山后面、花丛中,同时传来“唆唆唆”的声音,无数只飞蝗石、袖箭、钢镖、银针,甚至毒雾、绳网、弓箭纷纷向不远处的院墙头飞去,打得墙头劈里啪啦一阵乱响。

有人压低了声音,叫道:“住手!住手!别让屋里的听见了。”四周的攻击说停便停,显是训练有素。几块破碎的砖瓦砰砰砰自墙头坠落。那人低声道:“老五老六留下,其余的跟我来。”

白纱做的窗帘上立时有数十条人影晃动,“呼啦啦”飞腾之声不绝。突然有人“哎呀”一声,叫道:“他妈的,老二,叫你别乱放毒…”话音未落,“砰”的一下跌落在地。

当先那人道:“老二,快扶老八回去。其余兄弟小心点…”说话间,众人已翻过墙头,去得远了。院中留下来到其中一人轻手轻脚扛着一团事物走了出去,另两人悄没声息来到窗前,靠在窗上听了片刻,得知屋内没有动静,这才翻上屋顶,不知到哪里潜伏去了。

林芑云全身缩在被里,双手紧紧抱住枕头,心中剧跳,手脚颤抖,几乎要就此晕过去。

为什么,李洛…不,黎自会派这么多人来看着自己?!

阿柯往泥地里狠狠吐一口唾沫,仰起头,看看逐渐明朗起来的天空,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不用看,也知道那老头正死勾勾的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预备随时扑上来拼掉那条半死的老命。

哎,真是不走运,碰到这么个疯子。

他慢慢站直了,眼望前方,转身,突然发足狂奔,向马车前的林子冲去。那老头浑身一震,使劲一推车轮站起来,也一瘸一拐的在后面跟着。跑到树林,阿柯仔细听着身后传来的呼呼喘气声,推算对方离自己的位置,在心中默数:“一、二、三…”右脚一曲,左脚打直,在地上侧着身子一滑,借着泥土阻力已止住向前之势,在那老头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已转过身来,发足向马车跑去。

当跑过老头身子之时,老头左手徒劳的一抓,阿柯闪身而过,无惊无险已摆脱纠缠,心中得意之极。

眼看已奔到车前,后面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那老头转身不及,滑到在地。阿柯脚步一顿,竟平白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撞在马身上。他长叹一声,回头看着老头艰难的用一只手撑着从地上爬起来,突然间把心一横,慢慢挺直了长剑。

老头蹒跚着走近了。他看着阿柯手中长剑,眉心抽动,全身抖个不停,显是内心愤怒至极,却仍不开口说话,在阿柯身前站着不动。血几乎已将他的胡子凝在一起。

阿柯长剑刺出,在他膝盖上一划,老头立时滚落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他在地上一挣扎,用一只手向前艰难挪动。阿柯心脏跳得几乎自口里钻出来,抢上前去,一拳,再一拳,击在那老头后脑上,终于将他击晕过去。

他一屁股坐倒在地,大口喘气,出了一头冷汗。

身后车帘声响,阿柯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老者自车里钻出,站在车架上,正冷冷的看着自己。他面目消瘦,一把两寸来长的胡子已经雪白,头发几乎都已掉完,光秃秃的头顶在这样日夜交替的时候显得尤为发亮。他手中有一把剑,但不知是否因为年纪老成这样了,手抖个不停,几乎握不住剑。

只是他双目炯炯有神,似能一眼看穿阿柯一般,死死的盯着他,却对躺在地下的车夫看也不看上一眼。阿柯在他盯视下,先是诧异,跟着不知为何突然愤怒起来,一指仍在地上爬动的老车夫,大声道:“你手中有剑,怎、怎么不出来帮他一下?”

那老头胡子一翘,傲然道:“礼,该当下人搏命,做士大夫的,怎能轻易与宵小相争?”

阿柯更不答话,跃起身来,长剑一送,那老头腿上中招,一下子翻下车来。他满脸涨红,自知不是阿柯对手,干脆甩了剑,一手扶着车架撑起身子,昂着头,声音依旧沉稳,说道:“年轻人,送老夫上路时,该当以礼相待。如此,用老夫身上这块玉佩,可到我马府里领金百两。”

阿柯用剑指着他的脖子,咬牙问道:“他在车外为你搏命,你、你却在里面连一声也不吭,如此胆小,还敢、敢说硬话?”

那老头仿佛见到怪人一般,瞪大了眼睛,怒道:“怎么?我乃堂堂朝堂官员,若是有负天下,愧对圣上,那才要怕得战战兢兢汗不敢出,这点小事,岂在老夫眼里?下人保护我,那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荣幸,保护不了我,就是他的失职。杀身殉职,天经地义,我为什么要开口替他求饶?”

阿柯呆了,半晌,方道:“你…你是谁?”

那老头一昂头,大声道:“老夫马周!”

阿柯脑中轰的一响,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要杀的竟是当朝权相马周。此人原本只是中郎常何家中一名穷苦潦倒的书生。只因贞观五年时太宗令众官上书言政,见到马周代常何写的文章文笔舒畅,切中鄙政,很是欣赏,便立即召见马周,之后更将他一步步地提升到中书令、领太子少师,直至封为宾王。

因他际遇传奇,民间关于马周的传说很多,阿柯有时陪小真下山时,常常在茶馆里听到关于他的说书,是以自小就对马青天颇有些神往。却万没料到他竟然如此简朴,只带几个普通侍卫、一个老而愈坚的车夫,便这般大摇大摆的出门上路。

杀不杀他?这个念头飞速在心中地转着,手中长剑微微颤动。

马周见阿柯不动手,老大不耐烦,歪着头,斜眼瞥他,傲然道:“怎么,小子,听到老夫名头,吓得连剑也拿不稳吗?你是怎么做杀手的,连最基本的道理都不知道。慎言!懂不懂?做杀手还这么多话,是不想活了?要动手就快,不动手,老夫可要赶着到洛阳去面圣了…哎呀,对你这种小人,竟让老夫再三提到‘圣’,真是失礼,失礼!”向北一拱手。

阿柯有些奇怪的看着马周。怎么搞的,这一次出手,连着碰到两个怪人,个个老而无力,又对自己蛮横无礼,偏偏手中的剑就是刺不下去。看来这老头说的不错,慎言!他居然连这个杀手最基本的准则之一都忘记了…他暗自聚集全身精神,尽力排除杂念。

突然间,阿柯背后寒毛倒竖…有人在后面!他全身的肌肉几乎在同一时刻便立即收缩起来,如出猎前的豹子一样,每一根神经都已绷紧。

没有声音,没有动静,但确确实实有人潜伏在后…这是一个杀手微妙的直觉,但绝对错不了。阿柯如果不是天生有这样敏锐的直觉,恐怕也活不到今天了。在那一瞬间,他至少已经确定了三处潜藏危险的地方。

刚才自己竟毫无察觉!难道说,纷乱的心情,已经影响到自己的感官了么?这正是杀手的大忌。

但是,为什么他们并不动手?这是阿柯头上冷汗直冒的最主要的原因。以现场的情况看,周围树木稀少,草丛不多,要潜伏下来而让自己不察觉,应该是很早以前就待在这里了…那就是说,在自己来之前,就已经有人在此守侯了!

他们在等什么?阿柯心中突然一动。

“呼…”林芑云偷偷露出嘴来,压低声音,又长又缓的吐了一口气。

好热。

不,应该是心跳得好快。林芑云擦一把汗。她明知道这么躲着根本是自欺欺人,却怎么也不敢露出身子来,好像除去被子的保护,屋外的人就能将自己看个一清二楚一样。

对一个初次上门,而且还是救命恩人的人,竟派来这么多人看护,这也太离谱了吧。无论怎么解释怎么想,林芑云都不能说服自己,这是黎约派来保护自己的。可是,看李洛的谈吐、表现,对自己与阿柯是真的以礼相待,这又是为什么呢?

她苦恼的抓着头发,实在想不出到底黎约这么做的目的。突然间,林芑云又想到一个问题,大惊之下,自然而然便要叫出来,幸好闭嘴闭得快,但匆忙间不提防一口咬到自己舌头,险些咬断,一阵剧痛,泪水又夺眶而出,只得辛苦的用手捂住嘴,重又颤抖着缩回被子里去。

阿柯!一大早出门的阿柯是不是已经被监视了!如果他在杀人时当场被抓,林大小姐这条小命也算丢在这里了!

阿柯看着马周,突然低声叫道:“别动!”马周一怔,还未回过神来,阿柯手一抡,长剑在晨曦中划出一道浑圆的弧线,“叮”的一声,贴着马周的脸刺入他身子靠着的车驾中。同一时间,阿柯左手在身体的掩护下,猛击马周肋部,马周猝不及防,“啊”的大叫一声,痛意十足。

躺在泥地里的老车夫此时刚醒了过来,见到阿柯的身子一动,主人的惨叫便已传来,只道他已遇害,顿时放声大哭。

马周一咬牙关,刚要抗声质问为何如此羞辱自己,忽听周围数十人的声音骤然响起:“来人啊,有人袭击马大人!”“啊,马大人被凶手刺死了!”“畜生,竟敢对马大人下手!”“来呀,快抓凶手!”

一下子,四下到处都是人,从大树上、草丛中、岩石后窜出,手持明晃晃的兵刃,向场中冲来。这些人一来便以围堵之势,将四方道路统统封住,显然是早有安排。

阿柯轻轻一笑,道:“你、你被人算计了。”

马周一双慑人的眼中精光流动,那张风干橘皮似的老脸突然间裂开一道缝,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也低声道:“小子,你也被人卖了。”

不知为什么,阿柯心中突然闪过道亦僧的一句话:“别人对你好,很可能已经架了一把刀在你脖子上了。”陆老头的声音如轰雷一般在耳畔响起:“打不了,就跑,越远越好。阿柯,保命要紧。”

他铁青着脸,更不答话,抽出长剑,转身欲走,马周突然一伸手抓住他,飞快的道:“有命活着的话,洛阳季云巷,老夫等你一叙。”

阿柯略一点头,当做回答。

此时四周的人已奔近,看盔甲装束都是禁军,在几名千总的带领下,训练有素的成阶梯阵型向阿柯逼来,看样子便知是在战场上拼过命的精锐老兵。阿柯迅速的环视一下,准备向灌木密集的一侧靠过去,凭着树木遮挡,对方至少不能数人围攻自己。

主意刚定,眼前一晃,一把金背大刀已当头劈来,劲风十足,刀未刃,刀气已至逼人的地步,显是位内外兼修的高手。阿柯霍地左脚一弹,身子急速向右冲去,顺手一剑刺向来者眉间。

那人“咦”的一声低呼,没料到阿柯出手如此快捷准确,自己手中大刀此时已然使尽最大力道劈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收回来抵挡。那人见机也是极快,腰身一扭,接此力道向旁边翻去,姿势虽是难看了一点,至紧要是小命得保住。

阿柯见到他是一名千总,知道下手厉害,在这重重包围之中,绝不愿与他纠缠,见一招逼开他,心中暗喜,持剑向反方向奔去。

前方三名持枪军士并不急于冲上来,而是站成三角型阵式,比着兵刃,等着阿柯来钻。阿柯心中一寒,认得这是兵佣做战时常用的猎熊阵式。他足尖一点,收住身形,刚一转身,只见后面十数人也各自三人一组,以猎熊阵慢慢围上来。阿柯突然间感到一阵自心底发出的恐惧——敌人今日是铁心要杀自己了。

只有一个念头飞快的闪过:强攻!

细纱窗透进来的光渐渐将屋子最角落的地方也照亮了。远远的洛河上,一些模糊的船号子传来,划破了自半夜惊魂以来寂静无声的空间。

林芑云因一直蜷缩在被窝里,到此时已经四肢发麻,有些动弹不了。听听外面院子里,仍是没有丝毫动静,当下在被子里勉强伸展一下手,只感一阵强烈的酥麻。被子里又闷又热,头发被汗水打湿,一根根一束束紧贴在脸和脖子各处,说不出的难受。

林芑云心中突然鬼火直冒!

就算阿柯是杀手,好歹也冒死救过黎自的命,凭什么这般将自己请进来,却偷偷摸摸像防贼一样看着自己?大不了一拍两散,各自走人,随便被官府的人抓住砍头,或是被山大王杀了,也好过在这金笼子似的地方穷琢磨,瞎担心!

林芑云这般想着,顿时豪气上冲,一翻被子钻出来,手脚麻利的穿好衣裳,将包袱拿到身边来放好,气鼓鼓的嘟着嘴,心中不住翻腾,预备等一会李洛进来,先开口痛快数落一番,即便立即被投入大牢,也好过做缩头乌龟被人耻笑。

谁知过了半天,仍没有一个人前来。林芑云估摸着阿柯说的最多辰时便回,论理,如果有人跟着阿柯去,这个时候也应该知道他的身份了,怎么还没动静…这么长久的等待,刚刚升起来的勇气渐渐又被消磨下去,一颗心卜通卜通的跳个不停,手中撕扯着丝巾,焦躁不安的等着。

又过了一会,院子的大门处突然传来声音。林芑云尖起耳朵,凝神听去,只听见似乎有不少人窜来窜去,不知道在忙什么。她腿不能动,无法到窗边去看个究竟,心中只有干急。

突然一个人大声喝斥道:“乱糟糟的像什么话!一大早就这样…”正是李洛的声音。

林芑云正在不明不白中,乍听到一个认识的人声音,管他是否是前来兴师问罪的,心中居然有些高兴。只听李洛又吩咐了几句,几步急走,来到门边。他先是敲了两下门,低声呼道:“林姑娘。林姑娘?”声音中掩饰不住的焦急。

不知为何,那清脆的敲门声如重锤一般敲在林芑云心头,敲一下,她的心就跟着狂跳一下。刚才聚集起来的胆气就这么彻底不见了踪影,慌乱中咳嗽几下,装做刚刚惊醒模糊不清的声音道:“李公子么?什么事呀?”

李洛道:“林姑娘,抱歉这么早就来打搅你——不知令兄阿柯现在何处?”

林芑云脑中“轰”的一响,心道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被抓住了,被抓住了,这下全完蛋了。虽然早有准备,但事情临到头了,她仍是止不住的全身抖个不停,颤声道:“啊…阿柯…我、我大哥,不是在、在隔壁睡着吗?”

门外的李洛暗自叹一口气。把如此娇弱可爱的少女逼到颤声说谎的份上,他突然间颇有悔意:自己是不是太残忍了?

突然的强攻!

阿柯尽力的弓着身子,猫一般向着左首贴进林子的一组人急速冲过去。那三人迅速站好位,当先一人手持弯背大刀,护在面前,全取守势,另两人一后一右,手中长剑舞动,等着阿柯钻进阵中,便成犄角之势围而歼之。

阿柯全速冲进。奇怪的是,直冲到当先那人的攻击范围,他仍弓着身,眼往下瞧,对在头顶上悬着的明晃晃的刀视若无睹,眼看便要和身整个扑进那人怀里。

那人当头一刀劈下,直取阿柯后脑。先前那名千总突然间大叫:“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阿柯右脚猛蹬,借着奔跑之势向前飞扑,同时腰部急速扭动,在空中已回过身子,长剑如预定般斜着一划,那人眉心中剑,哼也没哼一声,向后翻倒。

旁边两人的剑此时也正刺过来,但阿柯身子急坠,这两剑平空一划,已失去准头,刚要改刺为劈,两人同时一声惨叫,腰间一股血注喷涌而出,再也拿不住剑,倒向一旁。

在这一瞬间,众人只见到两道亮光,两声惨叫,阿柯在地上顺势一滚,已脱出包围,一丝犹豫也没有,向林中冲去。

那千总心中一跳,但他历经恶战,早已磨练得沉稳果断,当下左手一挥,身后“嗖嗖”声响,数枝箭离弦而出。正往前冲的阿柯忽的一扑,在草丛中翻滚两下,避过飞箭,但去势一滞,十几名在弓响的同时冲上去的官兵已赶到他身后。

阿柯知道刚才那招实是险到了极点,可一不可再,唯一的脱身机会便是趁官兵尚未形成阵势前杀出去。他在地上一滚,跳起身来,反身便向官兵杀去。

当先冲到的一名官兵料不到他如此骁勇,居然胆敢反身杀回,未及收住脚步,“嘶”的一声轻响,眼前已不见人影。再冲得一步,突然间喉部破裂,一股血激射而出,身子一歪翻在地下,一时却并不便死,拼命抓住喉头,一声也发不出来。只听得身旁“噗噗”割破皮肉之声不绝于耳,跟着是身体沉重倒地的声音。

四周高过膝盖的草丛狂乱地晃动着,渐渐的枯黄色变得鲜红,兄弟们疯狂的、惊惶的、绝望的声音骤然间达到一个高潮,接着很快便低了下去。终于眼前一黑,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

那名千总脸上肌肉抽动,剎那间的工夫,只见到剑光血注飞个不停,待得突的平静下来,眼前又只剩下了那干瘦的少年,饶是他身经百战,但这般直如切菜似的杀人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到。

他嘴唇哆嗦,怎么也张不开口说话,见那少年反身向林中跑去,提起掌来,狠狠一击耳光扇在脸上,终于放声叫道:“放箭!放箭!”

“嗖嗖嗖”数十箭射过去,那少年身子晃了一晃,继续向前跑去。几枝箭追着他的身影,“咄咄”地钉在树干上,那少年终于消失在密林之中。

那千总一张脸上全是冷汗,兀自叫道:“好、好了,他中箭了。林中还有兄弟,看他往哪里跑、跑!”身后十几个弟兄齐声欢呼,不住跺脚,却无一人敢再追上去。

那千总抹抹僵硬的脸,又呆呆望了半响,回头自言自语地道:“对了,看看中书大人如何了。”

走到车旁,正欲伸手去探马周鼻息,马周突然双目圆睁,大声喝道:“尔敢!放肆!”顺手重重一个耳光过去。

那千总万没料到马周居然还如此生龙活虎,本就有些失魂落魄,这一惊非同小可,脚下一软扑跪在地,叫道:“中、中书大人…”心中惊惶,一翻手,已紧紧按住刀柄。

只听马周“啊”的一声,随即笑道:“呵呵,老夫看错人了,还道是刺客。起来吧,今日幸有你等来得及时,惊跑贼子,否则老夫这命可就…你们叫什么,如今做何官职,快快报上来,老夫定要好好提拔提拔。”这话却是对所有兵士说的。当下周围兵士大喜,纷纷涌上来问安,同时七嘴八舌的自报姓名家事。

那千总跪在地上,双手颤抖。这次行动目的只有他和少数几个人知道,拖着不救还有话说,但现下众士兵都已知道此人是中书大人,怎么可能还让他当头一刀劈下去?

忽感马周敲他头盔,问道:“你呢,看你是个千总,叫什么?呵呵。”

他暗自吞一口气,站起来,恭恭敬敬一抱拳,道:“卑…卑职周怀安,给大人请安。”

李洛再敲敲门,道:“林姑娘,事情危急,已没工夫解释了——我只问你一句,你知不知道令兄眼下究竟在何处?”

林芑云惊慌地道:“怎、怎么,他…他不在隔壁?”

李洛咳嗽一声,道:“哎,林姑娘,到现在你仍信不过我——在下乃御前左飞卫,领京畿道军政副统领,刚刚接到报告,说是当朝中书令马大人在离此三里处的陶亭附近遭到杀手伏击,如今已然身亡。有几位前去增援的我的家臣见过杀手,正是阿柯兄弟!”

林芑云眼前一黑,一时间再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身体似乎也失去知觉,向前一倒,“扑通”一下跌下床来。

李洛听见响动,一伸手推门进来,见林芑云裹着一大堆被子倒在地上。他慌忙叫了两声,林芑云一动不动,已然晕过去了。他试着一把脉搏,只觉脉象异常,只道林芑云受惊过度,忙让丫鬟进来将她扶上床,一面迭声的叫大夫。

一名家将在这时冲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李洛脸上变色,吩咐道:“叫秦管家来,好生照料此女,不可有丝毫闪失。我这就去看看。”急急奔出门。

他心中隐隐对林芑云颇为抱歉,出大门时竟平白绊了一下。身边家将正欲扶他一把,被他推开了。他定一定神,叹一口气,翻身上马。左右早有人递上银枪,他略一迟疑,望着远处雾蒙蒙的山野,低声道:“把我的弓也拿来…还有箭!”

轰鸣之声渐渐消失,耳边又听到周围丫鬟们慌慌张张跑来跑去的声音,那阵暂态的眩晕感过去了。林芑云闭着眼,费力的咽了口口水。

太快了!来得太快了。虽然这样被人抓住的事她早在心中不知默想了多少遍,但前日才进到这样富贵清雅得不似人间的地方,见到黎自送给自己的礼物,正梦想着该如何与他见面,突然间,这一切就此与自己彻底告别了。这几天的事闪电般在眼前一晃而过,已如梦境一般不真实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美梦易醒吗?

阿柯…阿柯呢?阿柯怎样了?逃了吗?天啊,竟然是刺杀当朝的丞相,这下还能往哪里跑呢,天下虽大,恐怕也已无立足之地了…阿柯,跑吧,尽力跑…别回来了,我在这里,反正也是将死之人,无所谓了…

等一等!阿柯没有解药!没有解药…他一样会死的,或者如现在这般,继续当着见不得天日的杀手,将小命苟延下去…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耳边只听有丫鬟喜道:“啊,大夫来了,快,快进来!”接着是开门的声音,有人大步走进来,嗡声嗡气的道:“病人在哪里?”

有丫鬟将床前的帘子掀起一角,牵出林芑云的手,放在一个软垫上,道:“大夫请这边来看,我家小姐突然昏厥,不知是什么原因,要不要紧?”

林芑云脑子一片混乱,只感到有几根指头轻轻点在自己手腕间,一个人模模糊糊的道:“哦,嗯…嗯…”她也懒得去管。

突然间,一股热气突破手腕的三间穴,沿着合谷、温溜、三里一路上来。林芑云一惊,刚要挣扎,那热气在周荣穴上猛的一跳,顿时半边身子奇痒难忍。

林芑云大叫一声,甩开那只手,翻起身来,怒不可遏的一把拉开帘子,叫道:“要杀便杀,如此折辱本姑娘,是什么意思?”

只见一双小小的眼睛正在咫尺之外盯着自己,迅速的眨了两下,眼睛下一张肥得浑圆的脸上全是诡异的笑容。

道亦僧!林芑云一把捂住嘴,望着他身后几个目瞪口呆的丫鬟,呆了一呆,突然双眼翻白,身子一歪,重又跌倒,叫道:“啊…啊…走开!走开!什么东西!来人啊,掌灯,掌灯!”口中不清不楚的乱吼一气。

一个领头的丫鬟吓得脸色苍白,偷偷走到道亦僧身旁,低声道:“大夫,我们家小姐…是什么病啊?”

道亦僧呵呵一笑,满不在乎的拍拍一身全新的大夫衣裳,道:“体弱,着了风寒,魔住了。小意思,待我开两方药,服上两剂就好了,哈哈,哈哈,有什么打紧?笔墨伺候!”

阿柯拼命跑着!

一枝箭,在肩胛下方三寸处。有一根肋骨受伤了。他一边跑,一边在心中默念着。还好,脚与手没受伤,能打,能跑,可能死不了吧。

伤口处开始是剧痛,后转麻木,随着他没命的狂奔,箭头在骨头上磨来磨去,又是一阵阵钻心的剧痛开始。阿柯不敢停下,更不敢伸手去拔。要是现在就拔出来,心中憋着的勇气一散,那可就想跑也跑不动了。

不行!肯定有人在附近等着自己!跑下去。阿柯咬着牙,脸上冷汗顺着嘴角往下流。他舔了舔。

好咸。

自己大概已经面目全非了吧。这个脏样子,林芑云又要责怪了。阿柯在这个时候,还咧嘴笑了两声。有一些血丝便从裂开的口中飞出。

他又舔了舔嘴角。小真舔自己血的时候,是这样的吗?

“呼”的一声,旁边一处草丛中窜出一人来,横刀斜砍,直取阿柯腰间,那是冲着阿柯在如此高速奔跑下重心已然失去,煞不住脚而来的。

阿柯猛地一跳,身子弯着,尽力向左,然而刀速过快,已在他大腿上划了长长一道口子。他向前一个翻滚,背上的箭“咯咧”一声,齐着血肉折断。他痛得眼前一黑,险些没能站起来,但终于用剑一挣,稳住了身子,喘一口气,再一咬牙,继续向前一瘸一拐的跑去。

身旁那人慢慢滑落,脖子处喷涌的鲜血溅在身旁枯黄树上,像一团暗黑的怪物。

小真…真是小真吗?不会的…不会!她…她说过,我是她的人…她给我带的东西,我还没吃呢…

可是,为什么,这次的目标,根本是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好笑,一个杀手,居然自己会成为自己的目标!

阿柯一笑,舌头一甜,一口血喷出来,顿时大声咳嗽起来。

来吧,什么人都可以听到…听到了就来杀我…杀我…有本事就来杀我!

左首一人从树后钻出,手中长枪一挺,疾挑阿柯下盘,想要将他挑翻在地。

当我是什么人!

阿柯喉咙里发出模糊的一吼,身子一转,贴着枪身向前一刺,那人慌乱中提枪一挡,阿柯长剑猛劈,将他右手齐腕砍断。那人惨叫一声,跟着脖子一凉,再发不出一声。

阿柯向前跨一步,不料枪身斜插在地上,他伤重之下竟未看清,脚下一绊,跌倒在地。似乎听见右边有人冲出,阿柯一歪,那人一刀劈在他左手臂上。阿柯长剑刺出,让他哼也没哼出一声,便见了阎王。

阿柯一挣没挣起来,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听着身后不远处一些人的呼喊声。他环视四周,只见眼前是一个林中陡坡,下面树木茂密,看不出有多深。阿柯迅速作了决定,挣扎着用唯一还没受伤的左脚将两具尸体先蹬下去,跟着一抱头,向下滚去。

林芑云。

在这瞬间,他的脑子里闪过这个名字。一个死人是没用的,没用的…阿柯在这死亡关头,突然意识到,此次的目标根本不是马周,抑或自己,而是林芑云。

道亦僧歪歪扭扭的写了半天,侧着头又看了半天,确认无一字错误,这才将毛笔一丢,把单子塞到那丫鬟手里,道:“快去快去,三碗水熬做一碗就端上来。在下就告辞了。”说着便起身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