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到人多的地方,她也停下来,认真地听上一阵。

这里两千多僧人中,既有年老白须者,也多有中年、甚至青年僧人,都是玄奘大师不拘一格、奉旨从全国僧人中选拔出的顶尖人才,早已不曾如此之近地见过女人,更何况是如此美豔的女子,不免就有些脸色发白,有些脸色飞红。

有的僧人低头默念,有的面露鄙夷,不过更多的则是目不转睛强作不看,好似老僧入定。

无论碰上何种的神色眼光,武约均一概浅笑吟吟,玉步缓摇,香风吹送,等到一干僧人都要变成怒目圆睁的伏虎罗汉时,她却已经走出了场院,拐进第三重殿门,消失不见了。

场中忽地又静了片刻,然後嗡嗡声恢复如旧。

第三道门里,是个小小的四合院,院中一口碧潭,长著满潭的荷花,几乎看不见水。

一条回廊将门厅、正殿与左右两厢连接起来。

那回廊虽非雕梁画栋,顶上却画满了佛陀转生、修持、布道、讲经的故事,颜色鲜豔,人物活灵活现,显是建成不久。

一名年轻僧人站在正殿门前,静静地看著武约一行人绕过回廊,走上大殿的台阶,这才双手合十,朗声道:“阿弥陀佛,贫僧代师尊恭迎武才人。”

武约望著潭中的荷花,口中说道:“尉迟洪道,你跟了你家师尊出家,这一向可好?”

那年轻僧人微微一笑,道:“武才人笑话了。出家乃是修行,哪里有好与不好之分?现下贫僧叫做窥基,尉迟洪道这个名字,现下也很少用了。”

这僧人本是长安显贵子弟,其叔父乃闻名天下的开国藩王尉迟敬德,父亲尉迟宗乃是左金吾将军、松州都督,封江油县开国公,与武约父亲武士镬本是世交。

十几岁的时候,他在街上游玩,却被刚刚回国、受封为国师的玄奘法师一眼相中,竟亲自到尉迟宗府上,执意要收年幼的尉迟洪道为关门弟子。

尉迟宗本不想与之,怎奈玄奘认定此人乃继承自己佛学之人,申告到皇帝跟前,皇帝为了宣法弘道,一纸诏书下来,命尉迟洪道替皇室出家。

尉迟洪道百般无奈下,与玄奘约法三车侍候:一车美女家眷,一车美食好酒,一车书籍,史称“三车和尚”。

但尉迟洪道出家後,果然天资奇高,悟性无人能敌,年纪轻轻,已经成为玄奘门下第一高徒。

武约“嘿嘿”一笑,道:“你还好意思说很少用了?你既已奉旨出家,在俗世的一切都应已斩断,听你这麽说起来,难道俗家的名字,偶尔还要用一下?”

窥基道:“我佛观世界,万法皆空。武才人是空,贫僧也是空。名字只是躯体的代号,难道还分俗家与出家?都是空的罢了。

“师父就在殿内,请武才人入大殿说话。”

说著指引她进入大殿,自己却不进入,只在门口守候著。

武约一路从太阳底下走来,乍入大殿中,顿时两眼一抹黑。

她并不说话,静静地站在门前,一直到眼睛渐渐适应,这才手一摆,令侍女等人退下,独自进入殿中。

这座大殿,是皇帝於年前驾临译经院,因见玄奘师徒与僧众吃住均在一处,甚为艰苦,才命人在译经院隔壁建起,做为玄奘法师专门休息的场所。

殿中不供养任何佛像,偌大的殿堂中,只有空落落的几排柱子,最深处随意地散落著十数个蒲团,是玄奘平日为亲传弟子讲经之处。

正上方悬著御笔“佛法宝圆”匾。

其时正值初夏,大殿三面落地门扇全部洞开,却并不怎麽明亮,愈深入,愈是黑影四合,寒气逼人。

武约不自觉地连打几个寒颤,却不回头,一步步走向那一堆蒲团。

四下里并无一人,约好在此等候的玄奘法师,更是毫无踪影。

这里除了蒲团,空无一物,连张小几也没有,且众蒲团堆放杂乱,全都一模一样,难以辨清哪一张是玄奘的。

武约在蒲团边上站了一阵,心中渐渐清明,咳嗽一声,坐了下来。

不料刚一落坐,就听见一人道:“你坐的那一张,是我的。”声音又冷又淡,似非人间所有。

武约心中扑通一跳,脸上却不显出,努力镇定了一下,也冷冷地道:“我坐了,就是我的。”

那声音道:“你凭什麽?”

武约想也不想,便道:“我坐在这里,便是凭据。”

那人一愣,沉默了半晌,忽然“哈哈哈,嘿嘿嘿,哈哈哈”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道:“有趣!有趣有趣!”

声音飘来飘去,似无定所,明明前一句“有趣”还在左边,下一句已经飘到头顶,接著又飘到身後,彷佛有许多人同时在大殿四周开口说话一般。

跟著“砰砰砰”之声不绝,大殿前、左、右几方的木门同时关上,殿中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武约的一颗心几乎跳出喉咙,但她毕竟驾驭众多武林高手多时,知道这不过是更高明的武功而已。

况且这个人敢在译经院中如此,必是玄奘本人无疑。

她自幼便坚奉“宁可打杀,不可吓杀”的原则,此时於一片漆黑中,更无所畏惧,伸手毫不客气地在身旁的蒲团上,重重地拍了两下,叫道:“大师是国师,不是跳大神的。我有要事前来,快过来坐好!”

只听那声音道:“我坐了。你有何事,快说。”

听起来,便是在身旁的蒲团上发出。

这一下虽然突兀,但已是武约预料中的结果。

她镇定地跪起来,在黑暗中行了个礼,然後偷偷把自己的蒲团往旁边移了移,这才坐下。

那人冷冷地道:“你要移开点,就不该来。”

武约说道:“大师若不想小女子移开,小女子纵然移到天涯海角,大师还是在身边。”

那人又是一阵沉默,然後才道:“算你说得有道理。你有什麽事,就请快说罢。”黑暗中火光一闪,一盏油灯突兀地亮了起来。

武约定神看那人,却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僧人,眉清目秀,神色镇静,若不是亲眼所见,断难相信这与刚刚那个暴虐声音的主人是同一人。

武约手指轻轻挽住自己衣带上的绒结,慢慢道:“大师知道我是谁?”

玄奘木然道:“贫僧听人说,皇帝在长安时,大家都只知道皇帝。皇帝不在长安时,大家只知道武才人。武才人不在长安了,大家大约才会想起太子爷了。

“你是天下第二的武才人,贫僧怎会不知道?”

武约哈哈一笑,道:“大师这样说不打紧。请大师告诉我,是谁告诉大师的,我要去给他们解释清楚,不然小女子可担不起这麽大的罪名。”

玄奘淡然道:“不必了,天下的人都知道也不打紧。谁第一个告诉皇帝,谁第一个人头落地,这也是大家都清楚的事。”

武约抿嘴浅笑,道:“这是皇上的天威难测。难得大师既精通天国佛典,又熟识俗世间的人情。

“不过,大师与小女子从前有过一面之缘,大师还记得吗?”

玄奘想也不想,道:“没有,我们没见过面。”

武约道:“是了,是小女子从前见过大师,大师的确不曾见过我。

“大师可还记得两年前,大师刚回到长安,在御前举行的说法大课时,皇帝御驾前的那一群小宫女?”

玄奘熟视她良久,忽然脸色一沉,道:“不错,不错。你站在皇帝驾前…那日你…你是穿著红色牡丹的抹胸,头上扎著红花,眉心还点了颗梅花痔。对了,那个人,就是你。”

武约心下骇然,道:“大师果真是天人…那麽久的场景,竟然历历在目。”

玄奘紧紧地盯著她,脸色愈来愈慎重,半晌方喃喃道:“你原来是…难怪难怪…”

这话说著,似有些突兀。

武约眉头微皱,道:“大师,什麽原来…”

玄奘顿了一阵,淡淡地道:“你不要多问,总之缘法已定。你只要说,你今日为什麽来,就行了。”

武约吞口气,道:“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就直说了。小女子请大师放一个人。”

“谁?”

武约盯著他的眼睛,道:“林芑云。”

玄奘脸色无一丝一毫的变化,只问道:“你认识她?你想得到她?”

武约微微一笑,道:“不错。她是我的妹子,我当然想要她回到我身边。不过,现下我要不起了。”

“为什麽?”

“因为皇帝要她。”

玄奘脸色仍无一丝一毫的变化,在武约脸上看了半晌,方道:“为什麽?”

武约正色道:“具体的情况,我不清楚。不过我这妹妹似乎很有缘法,跟大师有缘,跟我有缘,跟咱们皇帝缘法也不浅哪。

“我与这妹妹很久不见,原打算好好的聚一下,不过眼下皇帝似乎更想要她,难道我一个小小的才人,当真是除了皇帝天下第二?皇帝说要,给他就是了。”说得既诚恳又温柔。

“是皇帝…告诉你她在我这里的?”

武约道:“不是!皇帝现下知道与否,都还很难说。不过他很快就会知道,这一点是确切无疑的。”

玄奘忽地眉头一紧,神色一时三变,脱口道:“是他!是那个叫阿柯的小子!”

武约头皮一麻,从进殿以来,头一次惊讶之色现於言表,叫道:“大师…你、你也知道那个小子?他…他还没死?”

後一句话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周围某个看不见的人。

只听玄奘喃喃道:“那个小子…他居然…他居然…他居然…”连说几声,说到居然两个字时,声音就变哑,再也说不下去。

他神色愈来愈严厉,喉头呵呵连声,彷佛努力要把後面的话吐出来。

武约虽不太清楚,心中也暗叫不妙。

见玄奘出气愈来愈粗重,轻声道:“大师——”

只见玄奘低著头,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沉声说道:“混帐!”手往空处一抓,身旁的柱子“哧哧”连响,顿时现出几道长长的爪印。

武约惊得动弹不得,往後一歪,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著玄奘低头骂一声“混帐”手掌一抓,就是“哧”的一声。

他骂得愈来愈快,手也随之加快速度,油灯闪烁,却始终不灭,玄奘的抓印,也早已超越了灯光照亮的范围,只听见大殿里一连串的“混帐”、“哧哧”声不绝於耳,连头顶上也是破裂之声连连。

武约只觉一阵阵凛冽的劲风,从身旁极快的刮过,自己的衣服连著破了数不清的口子,头发也根根下落,直吓得魂飞魄散,咬著自己的手臂不发出声音,不觉咬破皮肉,血一口口的灌进嘴里。

大殿中,劲风往来激荡,竟然发出呜呜的声响。

忽然一人朗声说道:“既然他已经告诉别人了,那也是缘法,强求不来的。”

此言一出,油灯嗖地一下灭了。

殿中又是一片漆黑。

过了良久,黑暗中,玄奘冷冷地道:“窥基,你说什麽?”

窥基的声音,就从大门的方向传来,语气平淡,就如平常说话一般,道:“师父,你既要令那小子来破你的因缘,如何来破,那就是他的事了。无论他是自己来也好,求旁人来也好,总是缘法,强求不来的。”

“可是…”玄奘的声音不同寻常地颤了几下:“可是…他去求皇帝…”

武约惊魂未定,在旁插嘴道:“大师,他…他不会去求皇帝的,即使杀了他,他也不会去求皇帝…他,他只是去找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恰巧既认识我,又认识皇帝而已。”

“那不是一样!”

武约耳朵嗡嗡作响,险些坐立不稳。

她好一会儿才勉强定住身形,喘著气道:“不,那当然不一样!这个人给我和皇帝的信,说得明明白白,林芑云是因为机缘巧合,被大师所救,所以现在身在大师处。

“不管大师是如何得到林芑云的,是救也好,是抢也罢,皇帝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真相。

“他只知道林芑云好好的在大师手里,大师是无双国士,皇帝怎麽可能来跟你要,跟你抢?他会好好的来答谢大师,慰劳大师。”

“喔?”玄奘头偏著,斜斜地盯著她,道:“这就是你来告诉我的事?”

“不错。”

玄奘“嘿嘿”一笑,道:“既然皇帝会那样来求我,贫僧自然有贫僧的办法,哪里还需要事先知道?你所说的,一无是处,对贫僧根本没有用处。”

武约道:“大师打算怎麽料理?”

玄奘指著门口坐著的窥基,道:“那小女子与窥基一般,都是慧根深种的人,我以大愿力度化众生,少不得要多些帮手。

“皇帝既然答应让他跟随我,自然也会答应让那小女子从我度化。”

武约冷笑一声,道:“只怕世事难如大师所料。”

“怎麽?”

武约从地下爬起,坐回到蒲团上,拍拍自己的裙子,方道:“大师处江湖之远,不知道朝堂上的事。

“想大师当年,为寻求真解脱、真智慧,不惜跋涉千山万水,去那西方诸印度国求取真经,是为我大唐子民能得真解,宏扬博大之佛法。

“可是归国以来,皇帝虽然奉大师为国师,又钦赐译经院,广招天下僧人,为大师翻译佛学经典,却迟迟不依大师屡次所请,将佛教定为国教。

“不仅如此,今年以来,还多次下诏限佛,令天下郡县中之佛寺,不得超过道观规模编制,甚至诏令收回今年未满十四岁的僧人度堞,全国一共强令二十万僧人还俗,大师一点也不明白是为什麽吗?”

玄奘怔怔地听著,慢慢坐正,双手合十,可是连合了几次,都是举到胸前,不知为何又软软的放下。

武约心中暗哼一声,道:“大师,佛经上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怎麽也看不开呀?

“穷当今皇帝一世,佛教永远是旁门左道,永远也别想成为天下人共同供奉的教义,不被灭掉,已算幸运,你知道吗?”

她的话,突地变得又轻又冷,到最後几乎只在唇间依稀可闻,但在玄奘听来,却如雷音贯耳一般。

只听她继续轻声道:“当今的皇帝,已经老了。人老了,心眼儿就未免小,多事。眼下,他最怕两件事,这两件事,事关两个人,大师知道是谁?”

玄奘木木的坐著,过了一会儿,伸出一只手,指向武约。

武约“哎”一声,点点头。

玄奘的手垂下,在地板上慢慢地写字,写的第一个字,乃是个“辩”字。

武约忽道:“大师,玄奘的玄字写错了。”

玄奘手一缩,第二个字便没有写得下去。

玄奘看著自己的手指,忽地展颜一笑,却笑得甚是乾涩,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照你说来,皇帝,已经知道辩机的事了。”

武约道:“皇帝已经派了他的十三骑,全国范围内缉捕辩机大师,诏命下得很严厉,要活不要死。大师以为如何?”

“想要他死得更惨。”

“不错。公主是皇帝最心爱的女儿,辩机犯了这事,皇帝会要他生不如死。不过,这辩机最近,却又牵扯出另一件事来。”

“阴阳铜鉴。”

武约点头,道:“看来大师深居译经院,江海风波倒也清楚得紧。这辩机离开大师之後,不知道什麽机缘巧合,给他得到了那东西。

“说起来,我也不太清楚,这阴阳铜鉴背後有许多事,想来不是我们这些人可以轻易揣测的。

“宫里一向有三大死忌,不该说的,不该听的,听到了不该记住的…这东西似乎三件都占全了…牵连到许多不能随口乱提的事,甚至脑子里也不敢多想想,一旦作梦嘴风守不紧,可就醒不过来了。”

她似乎颇为忌惮这事,说到这里,连自己心里都打起了鼓,不由得往玄奘身边靠了靠,才道:“辩机破坏了公主的名节,是他一个人的事,可是他动了阴阳铜鉴,俗话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就不是一个人的事了。”

玄奘闭目不语。

窥基本来坐得远远的,这时也不禁慢慢靠了过来。

他虽佛法精深,毕竟年纪尚轻,又是官宦人家出身,怕宫闱纷乱之心,几乎是胎里带来的。

他也深知玄奘的脾气,像他这般严厉地闭目深思,还真鲜少有过,便道:“武才人…师父…也是最近才知道辩机与阴阳铜鉴的关系,这…”

玄奘冷冷地道:“住嘴。”

窥基忙伏下身子。

武约笑道:“大师是世外高人,原与我辈不同。想那辩机,虽然身为道岳大师的高徒,但得大师垂青,为大师专笔记录《大唐西域记》,大师可说是他现在的师父。

“可就在皇帝病重之际,他不但对皇帝爱女高阳公主犯下滔天大罪,而且还身怀与宫闱有关的禁物,大摇大摆在江湖上行走,宣扬要在少林寺内、天下英雄之前,亲手展示这件器物…”

窥基再也忍耐不住,叫道:“是毁掉!”

武约断然道:“错!是展示!辩机若真想毁掉那物事,应该在拿到手上的那一刻,就地毁去,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下落。

“可是他不但没有毁掉,反而要在少林寺的大雄宝殿上,当著天下英雄的面,拿出来一一看个清楚,那是阴阳铜鉴。

她挺起胸膛,面朝窥基,傲然道:“尉迟小弟弟,你真是不通世情。对皇帝来说,这就是展示!

“只要他辩机活著的一天,天下英雄就都知道,他就是怀揣阴阳铜鉴秘密的最後一人!

“何况,近日江湖颇有风波,与阴阳铜鉴有关的一些原该死了的影子,据说又在蠢蠢欲动…

“你想想看,皇帝和朝廷,会怎麽想这件事?此时本应在大师座前译经的辩机,做出这等事情,大师想想看,您受牵连不受牵连?”

窥基望向玄奘,却见他一脸平和,似乎并无挂介。

但这事是由武约说出口来,著实非同小可,他心中寒意愈来愈深,脸上发白,道:“可…可是,即使这样,那也是辩机的事,为何武才人适才会说…皇上最怕的是师父?”

玄奘轻叹一声,道:“痴儿,痴儿。”却不再说下去。

武约道:“尉迟小弟弟,皇帝看事情,自然是高屋建瓴。

“辩机的年龄,还没有阴阳铜鉴大,他能知道什麽利害关系?知道的,自然是如大师一般博闻天下的大才。

“因此,这阴阳铜鉴重现江湖的背後,大师自然是第一等背上嫌疑之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