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恪闻言,登时哭笑不得:“你这傻孩子,穆淼被圣人何等信任爱重,岂能当做话本子里的主人公?”

秦琬当然知道圣人对穆淼多看重——穆家插手平南大军,算计姜家,碍于过年,圣人不好明着发作,到底雷厉风行,在去年一年内以各种理由将穆家在军中的势力削去大半,光是五品以上的职官就少了十几个,否则沈淮也不能顶上金吾卫将军的位置。整个穆家一片愁云惨淡,没几人讨得好,唯独被穆家视作“退路”的穆淼不降反升,晋了门下省左谏议大夫,掌谏谕得失,侍从赞相,可见圣人对他的喜爱和信赖,也足以得见此人本事非凡。若非如此,秦琬为何要撒娇耍赖,求父亲记下每一个细节?还不是怕秦恪糊里糊涂地在旁边杵着,装聋作哑明哲保身,错漏关键信息?

穆淼再怎么遇人不淑,到底是别人家的事,短暂的震惊过后,沈曼亦有几分好奇,只见她唇角噙着笑容,溺爱地看着女儿,柔声道:“裹儿这小东西,一向不达目的不罢休,您若不应了她,她怕是又吃不好睡不香,不肯好生对待自己了。”

秦恪对女儿一向没原则,又听妻子这样说,想想觉得自己认真旁听一下罢了,指不定圣人心中不痛快,见不得开小差的呢?他刚点头答应下来,便有人通传,天使来了。

果然,宣他进宫的。

秦恪坐在马车上的时候,一路想些有的没的,待入了宫,见车架一路往两仪殿驶去,知道圣人将此事当做国家大事来处理,越发坚定了只旁听不出声的念头,寻思着若圣人发话问他这个宗正,他该怎么混过去。等入了两仪殿,对圣人行过礼,他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目光落到风姿卓然,神色紧绷的穆淼身上,先前想得那些便抛之脑后,不自觉地露出一丝怜悯。

穆淼见秦恪怜悯地看着自己,虽没带讥讽之意,到底…他都有些奇怪,到了这一地步,他怎么还有心情去想这些事情。

意识到自己流露出情绪,秦恪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父亲,见圣人没什么反应,登时松了一口气,打量起满堂朱紫中唯一的白丁,却没发现圣人何等无奈地看着他。

听裴熙说范大娘子十几年前嫁到山阳郡,秦恪早已做好了新科状元很年轻的准备,如今一见还是极为吃惊——这位胆大包天的状元瞧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虽俊,稚气却未褪去,唯有一双眼睛幽深而锐利。瞧他这么一副毛头小子的模样,谁也没办法想象他能写得一手锦绣文章,针砭时弊,畅快淋漓。

秦恪虽不接触政务,也知官员选人,往往都会挑那些面向稳重老沉之辈,哪怕圣人取士素来不拘一格,见着会元如此年轻,估计也得掂量几分。此人能顶着稚气未脱的面容被山阳郡守所荐,又在殿试上被圣人钦点为状元,可见本事不小。

沈淮统领金吾卫也有两年,去年又晋了左金吾卫左将军,已然是左右金吾卫四将军之首。先不论他行军打仗的本事有几分,统御手下,收买人心的活儿倒是纯属得很。加上祝平,哦,不,祁润早有准备,方向位置说得麻溜无比,简直与直接划出地图没什么两样。沈淮亲自率人直奔那里,恭恭敬敬地将范大娘子给“请”了过来,又遵从圣命,领范大娘子入了两仪殿。

范大娘子低着头,跟着沈淮,亦步亦趋地往殿中走去,待沈淮停下脚步,不用内侍提醒,她“噗通”一声跪下,脊背挺得笔直,往地上伏下,一言不发。

圣人看了范大娘子一眼,神色淡淡,不带感情:“范氏?”

“民女范氏,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穆淼的目光凝在她的身上,双手用力握紧。

见她身子虽有些颤抖,却勉力稳住,圣人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匡敏见状,忙道:“范氏平身。”

范大娘子又给圣人磕了一个头,谢过圣人恩赏后,低头,敛衽,恭恭敬敬,一言不发。

她虽荆钗布裙,站立的姿势却非常优美,脊背也挺得笔直,明明是万分恭谨的姿态,却一点都不显卑微,可见教养良好。

匡敏见圣人神情,又道:“范氏,十八年前发生何事,速速道来。”

范大娘子恭敬道:“禀圣上,民女自小便与桂花犯冲,一碰桂花,身上便会起红疹。成亲还差三日时,民女误食桂花,脸上长满红疹,心绪激动,昏了过去。半月后醒来,已躺在京郊范氏别庄,成了范氏旁支之女,再过三月,便由范氏族长做主,远嫁山阳郡,两年后生下独子润。崇宁十三年,山阳大旱,流民冲击州府,别庄护卫稀少,无力阻挡。民女便带着儿子乔装改扮,混迹于流民中,蒙圣人恩德,允流民归乡,妥善安置,这才落户乐陵。”

十八年的苦,十八年的怨,十八年的恨,凝成平淡至极的寥寥数语。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极聪明的女人,她知道无谓的抱怨会招致这些大人物的厌烦,所以用最简洁的话语交代了自己半生的过往。没有一字怨愤,更没说父母兄长半句不是,听上去就像她命不好才落得如此结局,可在场的哪个是傻子,听不出背后的惊涛骇浪,九死一生?

圣人点了点头,匡敏知圣人用意,悄然退下,吩咐小内侍带范家父子上来。

“范氏。”圣人喊了一声,淡淡道,“抬起头来。”

范大娘子抬起头,露出她那张被艰辛生活与岁月风霜磋磨,已不再秀丽的面容。

郑国公世子也不顾什么男女大防,死死地盯着范大娘子,回忆着弟媳的容貌,尽力想找出她们相似的地方,奈何比较来比较去,顶多也只像了三分。

一个养尊处优,肌肤娇嫩光滑,珠光宝气,美艳依旧;一个历尽艰辛,容颜褪色,眼角唇边都布上细纹,却不显粗鄙,反有一种独特的韵味,若真要找一句话来形容,莫过于“腹有诗书气自华”。

在场的诸位高官显宦个个见多识广,心里都很明白,若无相配的才气,断然撑不起这般底气,尤其在圣人面前。

想到穆淼昔日对郑国公信誓旦旦,口口声声说“我爱她惊世才华,她是世间唯一能与我心意相通的人”,结果被郑国公打得抱头鼠窜,二十年来都当做笑谈的场景,不知为何,心绪竟有些复杂。

外人尚且如此,就更别提帮幺弟挨过老父不知多少棍子的郑国公世子了,他心里就如打翻了五味瓶般,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就在这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两名中年男子被侍卫压着进来,对圣人叩拜。圣人也不命人喊平身,指着范大娘子问:“范良,她可是你的嫡长女?”

老者看也不看,脱口而出:“不是!”

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连连叩首,涕泪横流:“微臣仅有一个女儿,十八年前便嫁给了穆大人,还望圣人明察,将那些心怀叵测污蔑微臣的小人绳之以法!”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似乎都对嫁人这件事反应挺大的啊,其实我觉得没什么啦,对秦琬来说嫁人只是走个过场,谁让大夏没有单身贵族的意识呢?她如果不嫁人,就有无数人成天惦记这件事,如果她嫁人再【不剧透】…一切就解决了。

秦琬是注定要当皇帝的人,帝王的爱是高高在上的,俯视的,不平等的,你们担心得什么嫁人之后皇夫问题…还早着呢,再说了,历朝历代被废掉的原配嫡出得太子还少么?反正她不可能放低身段,也不会困在后宅,更不会纠结于【哎呀我要当皇帝了皇夫不好安排,子嗣有些为难】这种事,至于卖身后宫平衡朝政就更不可能了,踏着鲜血白骨走到女皇位置上的人还没弱到这份上。她也不需要真爱这玩意【当然了我肯定会让人真心爱她】,她的目标很明确,野心、全力、欲望,过不被人掌控的日子,等有权有势了,自然无数人会捧着真心,哭着喊着求她临幸,哪怕是装的,也得给她装一辈子。 所以,放心啦,作者不可能写不合理的情节,嫁人什么的,你们就当她遇到帅哥来个几夜情,不用介意,O(∩_∩)O~

第一百五十五章 鲜廉寡耻

听见范良的回答,圣人不置可否,目光转向另外两人:“范航、范舶,你们也不认得她?”

范家虽有个最末等的爵位在身,按道理说,逢年过节能入宫庆贺。但以他们家的颓败程度,别说在宫里有个站的地方,完全是连进门的资格都没。范良活到这么大岁数,也就有幸在圣人登基的时候见过一回天颜,他的儿子更不消说。穆淼再怎么照顾岳家,这帮人自己立不起来,有机缘都混不到站朝立班,他也无可奈何。

范氏兄弟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圣人音容,又是在这等情状下,早就三魂没了两魂,七魄去了六魄。冷不丁被圣人问到,范航两股战战,哆嗦不止:“回,回圣人的话,微臣,微臣,微臣不认得她。”

父亲和兄长都这样说了,范舶也紧跟着来了一句:“正如父兄所说,微臣不认得她。”

范大娘子静静地看着这三人,唇角扬起一丝讥讽的笑。

不是早就知道了么,范家的三根顶梁柱,父亲范良贪婪又愚蠢,长兄范航懦弱又短视,幼弟范舶冷酷又自私,否则怎会做下这等蠢事?

圣人没理会范家父子的痛陈与哀戚,问匡敏:“那两个妇人怎么说?”两个妇人,不用说,自然是范大娘子的亲娘与穆淼的妻子范氏。

匡敏已得了信,闻言便恭恭敬敬地说:“皆在喊冤。”

范良一听,似得了什么天大的臂助,以哀求地眼神望着穆淼,不住对女婿使眼色,激动道:“圣人您看,微臣是被冤枉的,有人心怀叵测,不想让微臣的外孙女嫁给鲁王的儿…”

“够了!”穆淼一拂衣袖,面沉似水,语气如冰,“我还不至于认错自己爱过的人。”

此言一出,众人侧目。

范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本想说什么,侍卫们却怕了他的口无遮拦,对圣人颐指气使不说,嫌死得不够快还将鲁王攀扯进来。他没脑子,侍卫们却不敢再让他胡说八道,唯恐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让自己陪葬,干净利落地堵住他的嘴。

穆淼望着范大娘子,沉默片刻,缓缓将自己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是她,我…不至于认错自己爱过的人。”

怀抱爱子颠沛流离都不曾落过一滴眼泪的范大娘子,听见这一句话,泪水却不住滚落。

骗子,你这个骗子,如果你没有认错,为什么这十八年来都认不出那个冒牌货?我抱着对你的恨意在尘世苟延残喘,你又为何在父母兄弟都不认我的时候挺身而出?你知不知道,你的做法会让全天下的人都唾弃你,谁让她已经和你生了两儿两女,与你做了十八年夫妻。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妄冒为婚,你以受害者的姿态等圣人宣判,再为她求求情,让圣人从轻发落就行。明明有面子里子都能保全大半的做法,为何要在这时候站出来,为我说上这么一句话?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她还是不谙世事,沉浸在诗书中的闺阁少女。夏日去京郊避暑,坐在扁舟之上,缓缓游过荷塘,她诗兴大发,接连做了好几首诗,忽听一个清朗的男声问:“比起较为俗艳的‘绿’字,我觉得‘碧’字更好一些。”

她生得美貌非常,不知多少少年郎君对她大献殷勤,她对此腻歪得很,本不欲搭理。但涉及到自己最喜爱也最自豪的诗赋,她又忍不下这口气,便转身望向说话的少年,见他衣衫华贵,眉目风流,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心中一跳的同时立刻腹诽,觉得此人必是花丛老手,自己断不可被色相迷惑了去,态度便冷淡傲慢到十二分,讥讽道:“大俗即大雅,若每首诗都是清风明月,为何不去修道成仙?”

少年微微一怔,随即竟收了折扇,对她行了一礼,正色道:“阁下高见,是我拘泥。”

他,他,他喊我“阁下”?

因着好诗书不好女红,又不怎么会与人相处,范大娘子已被父母兄长批评了不知多少次。这是第一次有人用这样郑重的态度肯定她的才学,还尊称她为“阁下”,她心中简直乐开了花,便为自己刚才的以貌取人和冷淡态度而羞愧,干巴巴地说:“不,不敢,我才疏学浅…”

接下来怎么了呢?是了,他们就这样聊了起来,聊得特别开心。她在家中不是什么话多的人,因为怎么说话都不讨巧,索性沉默寡言,不知为何,她在这个少年面前竟有那么多话要说。他们谈诗词,谈歌赋,谈历史,谈…谈得奶娘忍无可忍,将她拽走,狠狠地在阿娘那里说了一顿,害得她被罚抄了一百遍《女戒》。她气得直跺脚,想骂那个害自己受罚的少年,却怎么也舍不得。

因为这件事,她被禁足了一个月,才能被阿娘领着去旁人家做客。不知为何,她每次都能遇到那个少年,见他花样百出地窜进人家家里,翻墙啊,钻狗洞啊,扮小厮啊,什么招数都用尽了。既忍不住笑,又忍不住担心,与他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哪怕一句话都不说,只要和他在一起就很开心。等他走了之后,又有些后悔,不是后悔与他见面,而是后悔自己话说太多,不够贞静,怕被他讨厌,但下次见了他,两人又继续叽叽喳喳…

两人才见几次,范良就知道了,他大发雷霆,指着她痛骂,让她“享受家族带来的荣华时,也要尽到自己的义务”。她倔强不肯服输,范良便将她锁在家里,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出去。她心中忐忑又期待,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为一个名字都不知道,只见过几次的少年,与父亲对抗了整整半年。等她禁足令解开的时候,全家上下对她的态度都不一样了。

原来,他竟是郑国公的嫡幼子;原来,这半年中,他也一直在与家人抗争;原来,她能被解禁足,是因为穆家的媒人已经到了范家,他要娶她为妻!

知道这个消息后,她欢喜得几乎要飞起来,那个俊朗又骄傲的少年笑得傻乎乎,诚挚又坚毅地告诉她,你不要怕,我会快点娶你进门,我这辈子只要你一个人!

那时的她是多么开心,多么幸福啊,因为要嫁给他,她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在女红上没天赋,不能给自己做一件精美的嫁衣,给他做的香囊荷包也拿不出手。偏偏就在这时候,父兄对她说,你性子孤拐,不讨人喜欢,势必难以在穆家立足。正好,你庶出的妹妹乖巧伶俐,八面玲珑,让她做你的媵从,陪你一道嫁过去,也好帮衬着你在穆家站稳脚跟。

天底下有纳妾资本但没纳妾资格的男人有很多,他们与所谓的“妾”生了许多儿女,却由于这些“妾”的不合法,导致庶子庶女的身份只能跟着母亲一方走,一出生便是奴籍,哪怕放了良,奴籍的身份也是抹不去的烙印。偏偏家境略好一些的人家里,这些庶女也是锦衣玉食,呼奴唤婢长大的,婚事上难免高不成低不就。

也不知哪个天才,瞧见嫡女面貌平平,庶女美貌绝伦,嫁嫡女的时候便陪了一个庶女去。后人有学有样,久而久之竟成一种默认的规则,她的生母与庶妹的生母便是如此情景。

范大娘子讨厌与自己血缘最亲的那位庶出的妹妹,非常讨厌。因为所有人都喜欢她胜过喜欢自己,包括她嫡亲的父亲与兄长。偌大范家,从上到下,一提到二娘子就赞不绝口,连道可惜。提到大娘子却多半是什么性情孤傲,难以相处之类的话语。就连阿娘也让她多和妹妹学学,勤练女红,诗书无用。莫说穆淼许下了“只你一人”,哪怕没许,她也不会让这个妹妹恶心自己一辈子。

她吵,她闹,她威逼父母,你们若要她当媵从,我就不嫁。范家急于攀上穆家,在她的执意要求下,父亲改了主意,她亦欢欢喜喜备嫁。谁料出嫁前的三日,喝了兄长端来的一碗汤羹,脸上起了红疹。

她从没想过,她的骨肉至亲这样利欲熏心,明明是十天半月就能养好的病,他们却连说都不敢对穆家说一声,唯恐耽误婚期,穆家会觉得他们不识抬举。为此,他们竟直接将她关起来,她若闹得狠就强行给她灌药,让她昏昏沉沉,哭喊无力。

新婚的前一夜,庶妹临门,笑得娇艳:“姐姐,你不是看不起我么?不是不肯让我做媵从么?现在好了,我就要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了,你开心么?唉,要不是你不给我留活路,做妹妹的也没想走到这一步啊!”

她死死地盯着这条用贤良淑德掩盖黑心肠的美人蛇,恨不得生生吃了她:“你不会得逞的,他会发现的!”

“是么?你们才见过几次面呢?三次?四次?我若告诉他,我早就对他心生爱慕,为引他注意才与他相遇,他年少气盛,知道自己被隐瞒,当然会冷落我,曾经的相处更是提都不会提。但只要他发现,没有了他的庇护,我在穆家活不下去之后,他就会回来的。到时候,一切的不妥当都有了解释,时间和经历很容易改变一个人,不是么?等我们有了儿女,相处出了感情,你就是出现,又有什么用呢?”庶妹眼波流转,娇媚得意非常,“若是父亲选择的女婿,我还真不敢大胆下注,姐姐的眼光,我信得过。”

第一百五十六章 甘之如饴

祁润上前几步,搀着失态的母亲,侍卫提高了警惕,圣人却没计较他御前失仪。这位九五至尊的目光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落在了又是唏嘘又是怜悯,已经完全沉浸在范大娘子悲惨遭遇中的长子身上,微微提高音量,问:“恪儿,此事该如何处理?”

秦恪正想得入神,被圣人这么一问,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很想说儿子不知该如何是好。偏偏被圣人锐利的目光盯着,他又不敢真装傻充愣,唯恐被圣人厌弃。思来想去,只得和稀泥,结结巴巴地说:“七…七弟家的事情,没多少人知道,就…就别闹大吧!”

妄冒为婚不算什么大罪,也就是徒三到七年,杖二到五十不等,婚姻也算无效罢了。若是有钱来赎,刑罚就更轻了,除了儿女的身份受影响外,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当然了,范家以奴婢出身的庶女充当原配嫡长女又是一桩罪,刑加一等。可说来说去,范家最大的错处便是明知小范氏身份不正当,却未阻止小范氏之女与鲁王之子议亲。

混淆皇室血统,诛连九族亦不为过。

秦恪也知范家的罪状在哪里,可他真不敢要求圣人“秉公执法”——祁润在殿试的时候阐述自身欺君之罪,已让此事流传出去成为定局,这种时候,能摘一个是摘一个,真将鲁王牵进来,鲁王不得恨死自己?窝囊就窝囊吧,不得罪人就行。

出乎秦恪意料的,圣人竟点了点头,破天荒赞了一句:“你说得不错,既是如此,祁润就交给你了。”

“啊?”秦恪吃惊地看着父亲,确定圣人没开玩笑后,哭丧着脸哀求,“儿子,儿子…”儿子没打算招惹这个大麻烦啊!

圣人一向喜爱提拔青年才俊,祁润年纪虽轻却有勇有谋,胆略见识样样不差,还拥有与其等着别人查老底,被捏住把柄,还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魄,实在是一块难得的美玉。

美玉虽好,也怕顽石撞击,祁润又正值少年,很容易被一些事情影响,一生的道路都改变方向。他这般聪明的人,走正道还好,走邪道也不会是简单角色。偏偏他犯的罪不能混过去,自己若不处置他,皇室威严会受影响,若处置了他,穆家…叔茫倒是个懂事的,其他人却有些无法无天,老七那儿怕也有些怨气,更别说其余几个儿子,用祁润来陷害老七也不是不可能。算来算去,竟只有仁厚的大儿子,身份上又镇得住,性情上又合得来,府中还有个裴熙镇场面。祁润在代王府打磨一两年,性子也能平顺些,自己找借口提拔也方便。

圣人打定了主意,自然不容秦恪拒绝,便道:“祁润犯下欺君之罪,本该重罚,朕念在他年幼,又是一片孝心,便革去他的功名,罚他去你府上做个不入流的刀笔吏,为你抄录些诗赋便是。”

不入流的官吏,朝廷是不发俸的,衣食住行样样要自己看着办。若是遇到个厚道的上峰,还会从衙门的支出中拨出一部分给他们养家,若遇上个见到钱就往自己怀里搂的,那就只能暗地里诅咒他断子绝孙,却没办法改变自己拿不到一分钱的事实了。京城物价又高,体面的生活要保持,各色人情往来也不能落下。故这些人家的日子多半过得紧巴巴,夏日当棉秋日当纱,男子接些抄写的活,女子做了绣活去卖,才能勉力将生活维持下去。饶是如此,依旧有无数人冲着这些位置奔,为什么?很简单,科举几年一次,一次录几个?天下才子齐聚,你有必中的本事?还不如先捞个小吏的出身,拼命使钱,想办法外放。哪怕做个流外官或者去最穷困的县做个九品芝麻官,也算熬出头了。更不要说很多商人削尖了脑袋都想帮自家子侄捞一个不入流的小吏做,为什么?还不是想让自家沾上一层“官”的身份么?

朝廷不发万八千个刀笔吏的薪俸,无疑省了一大笔开支,但代王…这位家大业大,又是出了名的爱养闲人,祁润和范大娘子住了进去,岂有生活不好的道理?这哪里是罚,分明是庇护祁润,让他暂避风头!

众人扪心自问,若是自己,会不会庇护祁润?这小子一张嘴就捅破天,闹得圣人的儿子丢脸,外甥更丢人。若他不说这件事,以小范氏那般温良贤淑,八面玲珑的模样,谁知道她是庶女?还不是体体面面过一辈子?偏偏圣人就容得下他,还要保护他,当真是心胸开阔,气度不凡。

祁润上京的时候就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料不到圣人竟如此宽宏,一时间竟有些发怔。瞧见他不复昔日精明,大家纷纷露出善意的微笑——未来之星,当然要好好结交,没瞧见卫拓多炙手可热么?

秦恪也不笨,稍微想想就能明白,祁润犯了欺君之罪,怎么说也得被冷几年,就像裴熙,圣人至今还没征召的意思。这小子再怎么聪明,到底没人庇佑,长安权贵这么多,一只手指就能碾死他的比比皆是…罢了罢了,行善积德,行善积德,故他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说:“儿子知道了。”

圣人点了点头,吩咐道:“张华,带范氏和祁润下去。”

张华身为内侍少监,陪伴圣人多年,精乖无比。他带这母子二人去了一偏处宫室,命人好生伺候着,祁润见状,心中有数,满面堆笑地问:“这位大人,敢问净房何在。”

他的态度殷勤又热络,却好似天生如此,并无半点攀附之意。张华暗道一声聪明,领他去了不远处的厢房,不消片刻,穆淼在另一位内侍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你——”

“你——”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见对方有话要说便沉默下来,一个低着头看膝盖,一个低着头看脚尖,都在等对方说话。片刻后,似是觉得尴尬,又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你先说。”

低沉的男声与平和的女声重合在一起,两人又沉默了。

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他们可能会浪费圣人赐予的机会,第三次步调一致后,穆淼没有停下来,很快地说:“她在新婚之夜告诉我,她是故意接近我的,我不相信,但…”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声音嘶哑,“大概有半年多的时间,我与酒为伴,沉浸在虚幻的世界中不可自拔。直到有一天,我听到她病重的消息,拖了几日去看,发现她面色枯黄,形同枯槁。才知因为我的逃避,阿娘迁怒于她;因为我未与她圆房,不去看她,下人们也不尊重她,更莫要说妯娌和晚辈。我瞧着她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回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娇艳明媚的样子,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我对不起你…”

如果不是太骄傲,太自信又太年轻,我怎么会被虚假的言语所蒙蔽,哪怕心中万分怀疑,也没有认出她不是你?时间过得久了,我都以为我忘记了你,忘记了最初的心动,忘记了我们的相遇。

范大娘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哽咽却尽力装出平静的样子:“不用说对不起,她一向就是这样,不仅有颗七窍玲珑心,还有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若非她头一年没站稳脚跟,哪怕阿娘执意保住我的命,我也不可能活下来。”等穆淼被小范氏拢住,范家上下都得靠小范氏的脸色才能保住荣华富贵后,范大娘子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对她的生母来说,女儿再重要,到底见不得光,哪里有儿孙的前程要紧?明明恨小范氏恨得牙痒痒,还能做出一副母慈女孝,安乐祥和的样子。而她呢?先是被挪到别庄,又是缺衣少食,若非流民来得突然,十一年前她就该“病逝”了。

活下来,仅仅是活下来罢了。她所嫁的男人根本不需要她有什么才华,只需她有美丽的容颜,窈窕的身段,高贵的身份,外加做小伏低,完全依附他就行了,偏偏她无法做到。哪怕小范氏不赶尽杀绝,她在祁家也讨不得好,倒是去了乐陵后,虽举步维艰,但母子相依为命,反倒自在。

“我——”

“什么都不必说了。”范大娘子摇了摇头,叹道,“我们的缘分早在十八年前就已经尽了,多说无益,若有来生…若有来生,我不要再遇见你。”

若是没遇见你,我就不会懂得爱,也不会有这么多痛苦。倒不如像天底下绝大部分女人一样,嫁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一生短暂,也就这样过了。

说是说离开,实际上躲在厢房偷听的祁润不住摇头,母子俩独处的时候,他忍不住问:“阿娘,你何苦要骗他呢?”

范大娘子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神色柔和,却有一抹苦涩:“他经此一事,必会对贤妻良母心有芥蒂,依本朝的律法,他的婚姻不成立,儿女全得随她落了奴籍,没办法传承他的香火,不续弦怎么行呢?我已误他半生,断不可再拖累他,还不如让他以为我经历这些磨难后,也成了那等一心渴望安逸的女子,与旁人没什么不同,才好让他…让他走出来。”我怎么会后悔呢?哪怕重来一次,不,哪怕再重来千百次,我也不后悔与你相遇。遇见你,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为这份爱受再多的苦,我都甘之如饴。

第一百五十七章 得到失去

告别范大娘子后,穆淼在张华的带领下,来到另一处偏僻的宫殿。宫殿里头,小范氏被捆了手脚,由几个粗壮的宫女看着。

见到穆淼来了,那些宫女行了一礼,鱼贯而出,张华亦体贴地带上门,守在外头。

范家涉及混淆皇室血统,罪无可恕,圣人心疼儿子也心疼外甥,才给了穆淼这么一个与大小范氏相处的机会。如果不在今天将话说完,以后想要再见…嘿,难喽。

穆淼心情复杂地看着与自己同床共枕了十八年的妻子,他记得,她是个极注重穿着打扮的人,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姿容都优雅而端华。唯有今天,她形容狼狈,云鬟凌乱,衣衫不整。饶是如此,当她一双含着水光的盈盈美目望过来得时候,依旧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小范氏的眼中写满后悔、不安与期盼,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诉说,最后强忍着泪水,说:“叔茫,你…一定要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啊!”

穆淼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悲伤,没有愤恨,也没有动容,平静得令人心惊:“你知道她方才与我说了什么吗?”不等小范氏回答,他就给出了答案,“她说,她后悔遇见了我。”

小范氏露出一丝哀伤之色,刚要说什么,却听穆淼笑了起来:“真好笑对不对?我生命中最亲近的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骗了我,一个是真心为我好,希望再娶贤妻,而另一个——”他冷冷地看着小范氏,眼中已不见柔情,“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利用我的仁慈和不忍,为自己谋福利!”

听见穆淼这么说,小范氏脸色惨白,连连摇头:“不,不,我不是——”

“你素来注重仪态,又是我的妻子,宫人再怎么粗鄙,未曾尘埃落定,谁敢得罪你?你却故意挣扎,在我面前展露狼狈之态,将你的哀伤、绝望和后悔展现得淋漓尽致,又刻意提起孩子,看似交代后事,实则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穆淼的语气很是奇异,“十八年前,你利用了我的年少气盛和同情心,从逆境中走出一条生路,十八年后又想故技重施?”

十八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切,当年那个冲动鲁莽的少年已变得圆融练达。小范氏在后宅中无往而不利的手段,骗得过十八年前那个一腔热血的少年,却逃不过十八年后这位朝堂重臣的眼。

小范氏的脸色渐渐变白,她定定地望着穆淼,字里行间满是悲愤:“我是耍尽心机手段也要嫁给你,阴毒卑劣,为人所不耻。我还是个奴婢生的,下贱卑微,上不得台面。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也不是我愿意的?姐姐一生下来就是原配嫡长女,她再怎么清高冷傲,奴才在私下议论,到了她面前照样毕恭毕敬。你就更不用说,圣人的嫡亲外甥,穆皇后最喜欢的侄子,郑国公最小的儿子。父母宠着,兄长纵着,子侄对你尊敬有加,奴才对你忠心耿耿,走到哪里都被人捧着,只怕是一辈子都没尝过失望的滋味。而我呢?小心翼翼讨好每一个有点权势的奴才,只为了能活下去!你也知道范良、范航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我若留在范家,必定是被称斤论两卖给一个畜生,凭什么我就不能争取更好的?”

“苦肉计对我是没用的,你再辩驳下去,只会让我更看不起你。”穆淼微微一笑,眉宇间写满说不尽的讥嘲,“凭你的心机手段,哪怕没我出现,你也能过得很好,甚至比你姐姐过得还要好。谁让范家父子贪婪卑鄙又无耻,嫡女庶出卖得价钱虽不一样,却都不会挑到什么好人家,在这种人家,你一定能比你姐姐过得更如鱼得水,将她踩下去。但你瞧中的人选与郑国公府的煊赫门庭一比,就什么都不是了,所以,你要抢。”

明明容貌相似,年岁相仿,父亲都是同一个,却由于嫡庶之分,成了云泥之隔。嫡出的那个再早呢么清高冷傲不讨人喜欢,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即便被父兄处罚也不伤筋动骨。庶出的那个却殚精竭虑,讨好所有人,到头来只是换来一句“二娘子可惜了”。

可惜什么?可惜没托生在当家主母的独子里,只是个卑微的庶女!

对嫡姐的嫉妒如毒蛇般侵蚀着小范氏的心脏,她做得越好,就越是不甘,越不甘就越要做好,到头来,一切的努力都比不上出生,如何能够甘心?

不认命是正常事,为之奋斗也是值得称赞的好事,但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可见人品之卑劣!

“她有什么好,她有什么好!”小范氏近乎崩溃,歇斯底里,“她以长安贵女的身份嫁到祁家,却没办法笼络住自己的男人,若非如此,她怎会与儿子一道被赶到别庄上去?如果不是她运气好…”

“你说她不好,你又有什么地方好呢?”

穆淼清清淡淡一句话,竟将小范氏问住了。

我有什么好的?我当然比她好,我温良贤淑,生儿育女,贤名广布…可这些是答案么?

“莫说像你这般面甜心苦,假装贤德的女人,即便是出生高门,温驯至极又美貌非常的女人,我若要娶,岂会娶不到?凭什么要娶你呢?”穆淼毫不留情地将小范氏的面子里子全扒开,露出她不堪的内在,“你要嫁的,只是郑国公的儿子,不,你只是想嫁给门第显赫的贵公子,又或是手握重权的高官,并不在乎那个人是谁,性情如何,只要他能让你过得舒适体面又安逸即可。你不求一份真心的爱情,为了荣华富贵,宁愿将自己当做管家理事,生儿育女的工具。”

“这些年来,外人都道我们相敬如宾,实际上呢?你从来不敢表露自己的任何意见,每每都以婉转的手段达到目的,但你真正改变过我的想法么?没有!你害怕菡姐儿与鲁王的儿子议亲,却从来不敢对我说,只能隐晦地表示你的担忧。你疼爱菡姐儿有目共睹,为了你,也为了她的将来,却连与我拍桌子吵架,反对这桩婚事的勇气都不敢有。为什么?因为你把自己当做了工具,所以,我也把你当成了工具,既然是工具,自不该有思想,归根结底,也不过就是个比妾身份高贵些的玩物罢了。”

尊重发妻,疼爱儿女?

有的,自然是有的,他本就是守礼之人,岂会不遵从这些世俗伦理?但若结发妻子十年如一日地看他眼色过活,从来不敢做让他不快的事情,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拐弯抹角,自以为聪明地给他上眼药,装作贤惠地将他推开,他会怎么想?反正你是靠我才得到的一切,又困在深宅大院,见识虽不错,放在一亩三分地计较鸡毛蒜皮的时间却太多,我做事,凭什么要听你的意见?你不是几十年来都听我的么?这件事怎么不听了?不听就滚吧!

攸关家族的大事,相濡以沫的妻子可以知晓,夫妻俩一起商量,相敬如宾的妻子嘛,实在没必要知道,等通知就好。

“拍桌子…穆淼,你真是天真…”小范氏一边笑,一边流泪。穆淼知她在想什么,无非是自己出身低门,承担不起被穆淼讨厌的后果之类,不由觉得可笑。

门第高又如何?这普天之下,再没有比圣人尊贵的男人了,姑姑与圣人闹脾气时,照样敢往他肩膀上咬,甚至抬脚踹他。我的涵养虽没有圣人好,却也不是那等无情无义之辈,你跟我做了这么多年夫妻,还没有你姐姐看我看得清楚。

想到这里,穆淼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是他想岔了,她们两个怎么能比?

范大娘子爱得不是郑国公嫡幼子,仅仅是那个与她见了三面,相谈甚欢的少年。无论他贫穷还是富裕,她都愿意和他一起承受,即便情侣成了怨侣,她也不会后悔,因为那是她的选择。而小范氏…天底下汲汲于名利,甘愿依附男人的美貌女子何其多,她自以为色色俱全,实际上不过泯然众人矣!

“后来呢?”代王府中,秦琬追问道,“圣人怎么判的?”

秦恪不住唏嘘,叹道:“碍于七弟名声,不好判得太重,范家流放至岭南,小范氏…到底与穆淼做了这么多年夫妻,赐她毒酒白绫无异于脏了圣人的手,便将她交给穆鑫了。”妄冒为婚的罪行不至于流放,混淆皇家血统的事情不能说,那么就只能在贪腐上做文章了,反正范家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他这话说得隐晦,大家却都明白,范家此番再无翻身之地,随行的兵卒对女眷免不得有欺辱之举,圣人是绝对不会让外甥头上帽子绿油油的,但他想到小范氏估计也挺恶心,便将她交给穆家处理,这一招可谓杀人不见血——穆家本来就要面子,如今最出息的子弟成了全天下的笑话,顺带得罪了一位很可能登上大宝的亲王,焉能不把小范氏恨到骨子里?

沈曼对小范氏的行为可谓深恶痛绝,打定主意要好好照顾范大娘子的同时,忍不住问:“若穆淼不忍处置她…”到底还有几个孩子在呢。

“穆淼是个聪明人,不会犯低级错误,他的儿女身份尴尬,放了良之后去外地的别庄住着,做一世富家翁即可,留在长安是害了他们。”裴熙毫不犹豫地说,“同理,圣人怕是不会让穆淼留在长安受人耻笑…听说江南叛乱虽定,仍有小股余孽残留啊!”

秦琬也是一样的想法,见状便接话道:“不消说,扬州总管之位,穆淼坐定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安逸难求

大夏虽借着“镇压叛乱”的名头将江南诸多世家削了一遍,到底不好做得太过,世家的力量依旧雄浑。对未曾涉及叛乱的诸多世家是镇是抚,如何操作,本就是一桩极为麻烦的事情,就更别说驻军多少,安置何地了。在这等时候,莫说是多一支军队,哪怕是多一兵一卒,世家都免不得想多,为日后的不宁埋下祸患。

扬州总管领扬州一州军务,地位何等重要,若非诸王各怀私心,都想派自己的人去,为此争斗不休,圣人又冷眼旁观,何至于时至今日,扬州总管由谁继任都未曾定下来?如今倒是好,此事一出,圣人既心疼外甥,又找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将穆淼外放。有这么一位深得圣人信赖,家世显赫,手腕也十分出挑的中枢重臣坐镇江南,诸王少不得有所收敛,穆家那边也会松一口气——他们家尊荣归尊荣,到底不是皇室子孙。就好比此次的事情,除范良那种蠢货外,谁会不长眼到将鲁王牵扯进来?穆淼的处境却不一样。穆家若因口舌之故将这些人一一处罚,有没有这本事暂且不提,若他们真蠢到这样做了,只会招皇室的忌讳,也堵不住悠悠之口。

这些政治与情感上的千丝万缕,诸般考虑,代王秦恪全然不明。他只觉得穆淼可怜,被这么龌龊下贱的一家子骗了十八年,唯一出淤泥而不染的范大娘子亦辗转飘零,受尽苦楚,又想到范大娘子母子的举动无异于得罪了穆家和鲁王,故一直拿捏不定是否要为二人撑腰,寻思这两人进府之后,自己是冷着呢,还是照顾些。转念一想,这对母子本就是圣人让自己收留的,自己又不是诚心与鲁王作对,凭什么要退让?

秦恪看似温和懦弱,内心其实很是固执,想让他改变想法十分困难。他既打定主意遵从圣命,庇护祁润母子,便不会在妻女面前隐藏想法,但见他望着沈曼,十分温和地说:“你久居王府未免寂寞,范氏生就一副傲骨,面对圣人尚能不卑不亢,谈吐有度,应当会合你的眼缘。”

他满腔好心,却未曾想到瓜田李下之嫌,沈曼何等精明,怎会为这种事吃醋?她想也不想就知道,范大娘子为儿子的前程考虑,必定会选择出家。谁让祁家虽猪狗不如,范大娘子终究是祁家妇呢?她若不出家,祁家找上门来,她不回祁家倒是可以,就是不占理,这一点对祁润的仕途很要命。一旦回了祁家,她必定被当成人质扣着,以此逼迫祁润为祁家谋利。她若出了家,成了方外之人,祁家拿捏她不得,对付祁润的招数至少能减七分。

祖宗规矩,孝道礼法,这些的确能压人,却不是无往而不胜的利器。对付祁润,要么拿捏住他的七寸,要么与他势均力敌,绝不存在第三种可能。

想到这里,沈曼不住叹息。

这个世道对女子便是这般不公,明明博学多才,眼光独到,只因是女人,哪怕有个狼心狗肺,不堪到极点的夫婿,也得遮掩自己的光芒,一辈子这样窝窝囊囊地过下去,何等可悲?好在范大娘子有一个掏心掏肺对她好的儿子,殿试时拼着惹怒圣人也要揭穿此事,光这一样好处便抵得上千千万万,可自己的孩子呢?自己没有儿子可以依靠也就罢了,偏生还有个女儿,生生让自个儿愁白了头发。

沈曼最大的心愿,无非让独生爱女平平安安出嫁,顺顺当当地过一辈子。祁润既然是圣人都中意的人才,仕途应当不会差,他是个孝子,自己对他的生母照拂有加,将来他飞黄腾达,裹儿若是过的不好,他也会帮衬几分吧?

代王府的两位当家人,一位真心实意,一位出于利益,皆对范大娘子和祁润母子照顾非常。听闻范大娘子要出家,代王夫妇便请了王府中备受尊崇的“老神仙”孙道长收范大娘子为徒。

孙道长对自己有几斤几两清楚得很,再怎么托大也不敢收状元之母做徒弟,又不能忤逆代王的意思,推脱再三,只得“代师收徒”。

在代王府一众人等的见证下,范大娘子了却尘缘,出家做了女观,道号“静真”。

下人们素来会看主子的眼色行事,见代王夫妇对范大娘子和颜悦色,祁润虽是刀笔吏,却时常与秦琬、裴熙把臂同游,故他虽是戴罪之身,却无人敢得罪,甚至有不少人上着赶着,殷勤奉承,对范大娘子更是一口一个“静真仙姑”“静真仙师”,却不料惹得一个人红了眼。那便是代王新得的五儿子的生母,媵,徐氏。

徐氏出身寒门,无甚见识,初来代王府自是战战兢兢,不敢有半分违逆。但她运气好,没被临幸几次就有了身孕,还一举得男,便有无数人凑上来奉承,本人也飘飘然起来。

她不懂什么嫡庶礼法,只知王府富贵无边,权势非凡,偏偏王妃生不出儿子。自己的儿子白白胖胖,活泼可爱,若被代王青眼,选做继承人…嫡母?那是什么东西?等我儿子继承了王位,奴才们自然得看我这个王爷生母的脸色!

徐氏想倒是想得美,却不知代王因从前的事情,对这些一心求荣华富贵的女子没了半点好感,每每见到她们对自己嘘寒问暖,他总会想起昔日在彭泽的时候,区区一个奴婢也敢瞧不起他,宁嫁胥吏也不肯给他做妾的事实。正因为如此,徐氏对他越是恭敬,对沈曼越是狂妄,他对徐氏便越没好感。之所以晋她为媵,全因他比较厚道,哪怕不喜欢她,她到底生了个儿子,酬她生子有功罢了。徐氏不明白这一点,还当她很了不起,骤然见代王夫妇为范大娘子安排景致好的宅子安心修道,待外人都比待自己好些,登时生出一股不平之气。

代王酷爱诗书,自如所有文人一般,喜爱在花园中散步,于碧波上小憩。徐氏打听到这一桩,早中晚三趟游园,一场不落。这日天晴方好,她没“偶遇”代王,却见秦琬、裴熙、祁润三人从游廊那头缓缓走来,有说有笑。

祁润之心虽正,却因势单力孤,不知多少次借力打力,在诸多势力中游走,方能拥有举子身份。若说裴熙是正中有奇,占大势却剑走偏锋;祁润便是偏于诡,隐于暗处,四两拨千斤。

这两人见了面,既惺惺相惜,觉得天底下聪明人不多,眼前刚好有一个,无论为敌为友都是快事一桩,又互相看不顺眼,一个觉得对方出身高资源多,当然堂皇大气得起来;一个觉得此人偏于阴暗,容易误入歧途。事实上,若非范大娘子劝阻,祁润本不打算考科举,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出身来历经不起查,光是一个“随流民落户”就能让他的仕途黯淡无光。据实以告吧,圣人岂会不偏袒自己的舅家兼岳家?

他本想寻一位王爷投靠,助其完成大业,对方自觉握住他的把柄,一摊开就能让他万劫不复,对他这等“能掌控”的人才必定重用,他亦能得到权势地位,顺带为生母复仇。他甚至连人都选好了,正是生母与穆家尴尬非常的魏王。谁料还没等他有所动作,灵寿县主便嫁给了郑国公的嫡孙,两家联姻已成。见到此情此景,他也只能听母亲的话走正道,却又不想因这一把柄让自己变得被动,才有了太极殿中的那一出。

入王府后,祁润被裴熙不知抨击过多少次,碍着阅历和见识,祁润一次次惨败,却也激起了无边斗志,卯足了劲要赢过裴熙,说得他心服口服。秦琬也不阻止,笑吟吟地在一旁看着,时不时请他们出来游玩一番,谈天说地,转换心情。

秦琬向来我行我素,从不在意旁人看法,祁润平生最讨厌流言蜚语中伤旁人,见秦琬光风霁月,不同凡俗,亦起了结交之心,暗道难怪裴熙如此桀骜之辈也能与秦琬处得来,实在是海陵县主魅力非常,与她相处,男女之间的吸引倒在其次,思想上的碰撞,心灵上的共鸣才最让人欣喜。但落在徐氏这等眼光狭隘的女人眼里,便成了这两人,不,这三人有私情的证据,故她见到三人,非但不避,反倒大喇喇走上去,娇笑道:“县主是读书人,比我这没什么见识的人更明白男女七岁不同席的道理,怎地…”

“既然知道自己没见识,还敢在我面前多嘴?”秦琬收敛了笑意,淡淡道,“掌嘴!”

她身边的使女婆子自恃要陪她出嫁,即便徐氏掌权也管不着她们,一个两个都不将徐氏放在眼里。秦琬话音刚落,便有两个健硕的婆子一个箭步冲上去,按住徐氏,左右开弓,不消片刻就狠狠扇了徐氏十几个耳刮子。

秦琬虽懒得与徐氏这等女人计较,却也知道自己的奴才听命教训徐氏可以,主动出手却不行,故她冷冷地瞧着徐氏,干脆利落地对这件事下了定义:“区区媵妾,见到我非但不行礼,还以长辈自居,胡言乱语,可见心思恶毒。念在你为父王生子有功的份上,今日只掌嘴五十,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若有再犯,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脱身的了。”

有名分的妾算庶母,不能冒犯?男女七岁不同席?这些话,对那些温良贤淑,一心求个好名声的贵女们说去吧!海陵县主秦琬,从来就是骄纵跋扈,目中无人的代名词!

第一百五十九章 杀鸡儆猴

花园中发生的事情第一时间就传到沈曼耳朵里,这位性情刚毅果决的王妃对徐氏所在院落的方向投以漫不经心的一瞥,动作倒是一点都不含糊。她命人请秦恪过来,三言两语将事情的经过交代清楚,不住叹道:“裹儿这样直来直去,将来可怎生是好?今儿是在咱们府中,我命人去给徐氏陪个不是,好歹能压下去,以后若到了别人家里,她再…唉,她这等不懂收敛,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迟早要吃大亏。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揪紧了,却又舍不得训她,恪郎,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秦恪一听,险些气炸了肺。

他在彭泽的时候就发下誓言,一定要倾他所有,让妻女过上好日子。如今在自己家里,一个被自己临幸过几次,给自己生了个庶子的媵就敢对女儿污言秽语,辱她名节,发妻为了女儿还得委曲求全,对徐氏赔不是?只见他重重一拍桌子,怒道:“徐氏产后失调,得了失心疯,即刻关进北院。你们,立刻将五郎君抱来,交给王妃抚养!”

沈曼闻言,非但没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反而蹙起眉头,忧思重重。秦恪起初还有些不解,略加思考便明白,沈曼这是怕养出一条白眼狼呢!

秦恪本想说,我未必只有这么一个庶子,总有老实本分又能生儿子的女人,你不用担心。谁料沈曼片刻后就装作无事地抬起头,温言道:“恪郎,那个祁润…”

咦?不提?

也对,庶子之事,她这个做嫡母的不好开口。唉,曼娘就是如此地谨慎,她做了这么些年的王妃,何曾动过自己的子嗣?同生共死的结发夫妻,自己哪有什么什么信不过她的呢?她还是那样,看上去刚硬,刻板,不好说话,心肠却比谁都软。真要殚精竭虑却养出一头白眼狼,心中该是何等滋味啊!

秦恪想着想着,一时竟有些恍惚,对五儿子也生出几许不喜来。

沈曼见秦恪没接茬,还当秦恪糊涂,真想过这件事,不由惊道:“恪郎!”

“哦!”秦恪回过神来,想到沈曼问什么,便摇了摇头,满不在乎地说,“裹儿是咱们唯一的女儿,祁润出挑归出挑,身份上到底欠了许多。”地方小家族出身,母亲品格好但家族不能看,自身是状元不假,可在代王眼里,状元算什么?庶女嫁状元已算低价,嫡女许寒门…倒不是说笑不笑掉大牙,天生就难过到一块去啊!

欣赏归欣赏,涉及最疼爱的女儿的婚事,秦恪一点都不糊涂:“咱们的女婿,必得从世家勋贵中挑,最好是嫡长子嫡长孙,承田产祖地,袭爵位,得官勋。若对方真的万里挑一,退一步挑个次子、幼子也不是不可以,我去求一求圣人,赏他个勋,再赏个爵位,我又提携着,也就差不多了。”以圣人对长子的愧疚,秦恪想给未来女婿弄个爵位还不简单?外姓的国公、郡公、县公需得立下大功者才能得封,代王不一定能给女婿求到,侯爵伯爵却是手到擒来。

这便是皇家,天威赫赫,生杀予夺,富贵抑或是落魄只在圣人一念之间。旁人争得你死我活,为之手段尽出,甚至筹谋数十年的爵位,在代王这里,也就是跪一跪,哭一场,求个情的功夫罢了。

一看就很有出息的青年才俊,秦恪与沈曼见过很多,给女儿挑这样的夫婿未尝不可,但若是女儿的后代平庸无能,又该怎么办?虎父犬子的事情太多太多,天下好事总不能让你一家占了,老子是天才,儿子孙子也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