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笑容大概怕人,他虽然不至于和方才韦娘,陆凯一般古里古怪得看我。也抽了口气:“怎么啦,阿福?”他焦灼的问。

我伸出了手,他这才站起来,走到我的床边。我捏住了他的手,把他往龙床上一拉。 投入到了他的怀抱中。我埋首在这个男人的衣襟里,一再稳定着自己的情绪。他的手迟疑的抚摸着我披散着的头发,落到我的背上,轻柔的拍着我。紧紧地环住我,他说:“不怕了,不怕了。我总是陪着你的呀……”

他的身体有一种淡淡的清香。我一直熟悉他的气味,因为我刚刚懂事的时候起,就经常在他的怀抱中。然后很多年,他的这种香气始终离我很远。可是今天闻到,还是熟悉得如同我自己的记忆。我也许没有错,他呢?也没有错。错的只是命运而已。可我不得不抬起头来。

我开口:“鉴容,我说过无数次了,我相信你的。太师临终,我也说过,我一直和你在一起的。我是皇帝,一言九鼎,那么你,相信我吗?”

 

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没有松开搂着我的手臂:“究竟怎么回事?有什么不一样了吗?”

我盯着他看,用双手柔和的抚摸着他的轮廓,我问他:“你说过陪着我,我相信你了。但是有一天,让你在国家和我之间选择,你选我吗?”

他不可捉摸的望着我,因为我对他的亲昵而不知所措。被我手指滑过的皮肤,泛出了淡淡的虹的光芒。他的黑潭一样的眼睛,始终专注的询问着我的眼睛,极其坦荡与深沉。突然,他的眼睛中有火苗燃起,他的胸脯也随之急剧的起伏着。他干涩得笑着,眉间划过一道近似闪电的残酷。过了好久,他格外温柔的答道:“我会选你,任何情况下——我都选择你。可我不过是一个男人,一个臣子。就这么,作为男子,我会一天天老去。作为大臣,我也会被消耗干净。到了那么一天,即使我要选择你,我对你真的有用吗?”

 

我的白色绢衣被纠缠进他的黑色单衣里面。黑与白,并不交织融合,可是,却是我们距离的极限。我的脸被他糅进他的胸口,他的坚实的胸膛,我柔软的面孔,还是不能化为一体。我的手指掠过他的嘴唇,他的牙齿,咬啮着下唇,一如既往,是一抹芍药的血红色。我并不是猜忌他,如果我要怀疑,我早就可以怀疑他了。早在南北和谈的时候,在改革初王琪进言的时候,在前十封弹劾他的信件的时候。世俗的流言,官员们的目光。他们太小看我了,难道我作为皇帝,会在乎这些?我只是担忧着,担忧我无法控制未来的局面。我在火里,鉴容进不来,王览在镜中,他们帮不了我。那梦里的血流成河,是谁的血?如果是我神慧的,并不可怕。可我怕,怕我最亲爱的人们,遭受浩劫。这个男人,我不能让他成为名正言顺的王。那么,至少此刻,我可以让他相信,我也选择了他。

我拉下了他秀美而高傲的头颅,第一次主动去吻了他。他的唇,带着血的味道。他的口内,是烈火的感觉。他呆住了。很快,他激动地回吻着我。我根本透过气来,我的指甲刺到他的肌肉中。可他不放松我,他像一个初尝美味的男孩子一样,毫无节制的吮吸着我的唇。我和他在这个吻中间沉沦。如果我不是我,他不是他,我情愿这个时刻,我们就一起化为灰烬。

 

长吻过后,靠在他的怀中,我缓缓的说:“鉴容,如果你爱我,我恳求你,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我死去的话,你选择我的孩子吧!”

我尽量想平静的说,可刚才他的吻驱散了所有的阴暗。使我不得不暴露在他的面前。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我知道,我那么些年一直在委屈你。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我爱的人是我全部的生命。那时候,我想,为了那一个人,可以抛弃整个天下。但到了我二十一岁的时候,虽然你的爱并不比他少,我却没有能力用同样的爱来回报你。因为,我有了竹珈,我是一个母亲。我输掉了天下的话,我的孩子也不能活着。我的命运和他在一起。可是,万一我不在了,只要有你鉴容,我就可以瞑目。我死去了,也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我的竹珈,身上留着我的血,你会保护他,像你爱护我,对吗?”

他的脸涌出了一种疯狂的神色。他的眼睛,第一次对我透出了凶狠的光芒。死一般的沉默后。他说:“你知道自己说什么吗?你真是残忍。我刚才还在幸福的幻想,你却非把刀子扎到我的胸口!”

他说着,用力把我抱起来,我的身体都离开了床铺,他的手指分开,插进我的头发里,他的眸子里闪着泪光:“神慧,你以为我要什么?我要你回报什么,我想当相王吗?你以为我非得和你明正言顺的在一起,逃避别人对我内宠的嘲笑?不错,我是高傲。但我的高傲,只有你不能这样曲解。神慧,我说了多少次,我只在乎你。我不要在你的皇陵中安放我的尸骨的权利。我也不要你的来生。我只要现在,你让我陪在你的身边。我爱你,我当然爱你的孩子。我十四岁的时候,开始学习骑马射箭。因为,我想变得足够强,来保护你。十几年过去了,我还是一样的。只不过心里多了你的儿子。”

我木然的看着他,心跳得剧烈,似乎要膨胀到破裂。他的手指,弄疼了我。可我也没有动。我垂下头,我无法面对这样的华鉴容。我叹了口气:“对不起。”

他的手指和身体软化了,他像怕失去我一样,把我贴着他。他也重重的叹息,说:“我太激动了。我只是受不了你说到自己的死亡。你明知道我……可你却那么轻描淡写的说着……好了。我发誓,我会对竹珈,和我对你一样。”

他用嘴唇碰着我的发际,居然笑出来:“我们好傻,阿福。有些话是不应该说出来的,可我们两个傻孩子,非要这样直接,才甘心……”

我想到韦娘说,宫中长大的孩子,都往往是有着奇怪的个性。我们俩个,是不是呢?过了很久,我才叫了一声:“韦娘。”

韦娘没有进来。她的声音飘荡在门口:“是,陛下。”

我觉得手指尖有些酥麻,好像这些指头都不是我的。我费力的说:“去,把太子带来……”华鉴容旋即放开了我,站到了一侧。我看不见他,朦朦胧胧中觉得他身上的黑色,吸收着冬日的阳光,好耀眼。

很快,竹珈来了。他的脸红通通的,眼睛都肿了。人家都说,他和览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父子。可他那么一哭,样子像只小白兔,倒有几分神似我了。

“母亲,你还好吗?知道你不舒服,我伤心死了。”竹珈扑到我的腿上。

“宝贝,你一来,我什么病都好了。”我说。他破涕为笑:“还是松娘说的对,我娘是真命天子,才没有什么伤害得了呢。”竹珈头一转,看到了华鉴容,愣了一愣,他叫了他一声:“少傅。”

华鉴容站在帘子一侧,也不知道什么表情。

我严肃地说:“竹珈,你以后,就叫华大人‘仲父’吧。”

竹珈向来温顺,我说了这话,他的凤眼眼尾一挑。过了一会儿,他向着华鉴容走过去,响亮的称呼他:“仲父。”我听了这话,才放心得靠在枕上。

虽然冬天快要结束了,但春天,也不会轻易的就把快乐赐予人间。

赵静之倒是说得不错,只有心,不服输的心,可以蔑视挫折。我们所有的人,都该努力。

五十六 幽烛芳辰

立春之日,是华鉴容的生日。他照例是不进宫,也不见客的。我自从上次噩梦昏厥以来,时常犯有心悸。御医们宽慰我说,病去如抽丝,将养些时日,到天气完全暖和,自然也好得差不多了。天下作病人的,想法都差不多。即使明知道大夫们往往是骗人的,也会不由自主的努力相信他们说的话。

午后,我在卧榻上躺了一会儿,难以入眠。不知怎么,总会想到鉴容今天心情的悲苦来。他小时候在昭阳殿,每到立春,总是一袭墨色的丧服,终日不进水米。那时我还不明白他是在追念亡父。看他不吃饭,我便也不肯吃,坐在他边上抽抽噎噎。逼得他饿着肚子,还要说尽好话来哄着我。我回忆着记忆中的点点滴滴,愕然发现,过去我居然把这些他对我的好都当成理所当然的。经历过一些风雨后,我才以为,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理应该要付出的。

病中,手上无力,腰肢酸软。我害怕自己又胡思乱想。就请了赵静之来弹琴。静之宛如乘风,洒脱而来。坐在昭阳殿暖阁的廊下,新手弹拨一曲《文王操》。我倚靠在座上,静心聆听。只见得雪云散尽,梅花初蕊,柳叶新芽,仿佛在对司春的仙人颦轻笑浅。弹琴的男子,无论在何处美景之中,都是那么宜景,宜情。

 

他的琴声,犹如佛前的焚香,使我心灵静涤。一曲终了,我笑着说:“天天都可以听你的琴声,也许就不会有噩梦了。”

他微笑:“噩梦,不过是一时的幻相。即使噩梦成真,以你万乘之君的气魄,也不用畏惧。”

我收起笑容:“怎么叫成真?”

他的眼睛有一丝沉郁,旋而露出笑涡:“那不是说你,是说另外一个人呢。他的噩梦真的成为过现实,永远也抹不去。但是,他的意志还是没有改变过。”

我玩味着他的话,这个人,就算对我亲近,也总是有着不可测的深度。我转开话题说:“静之,其实你来南朝后,很少弹琴了。”

他转过额头,答道:“我在北边弹得还要少些。”

我叹气说:“我近些年也不大弹了。首先呢,手不应心,总是弹不出自己心里的曲子,其次,也没有多少知音。”

赵静之开朗的笑了:“我和陛下不大一样啊。要说琴曲。普通人只知道是一种术,但要求取琴之道,就要发乎术而超越它。这一点,很难做到。陛下你是皇帝,也就不该勉强自己了。琴,是‘关心’的技艺,陛下心境如何,只有自己才知道吧?”

我饶有兴趣:“也许你说的对。比如你刚才弹奏的文王操,孔子开始学习的时候,就说自己得其意,而非得其人。我心情芜杂,无暇去感悟‘琴道’。但我想,就是有那么一天,我也不高兴在没有知音的地方弹。”

赵静之宽宏的笑着说:“其实,哪里有那么些知音呢。即使有些懂得你的人,可能也不善于表达吧。我弹琴少,也不是拘泥于少知音。只是,琴声悠缓,近来在北国已经不符合大众的潮流。一般北方人,都喜欢羯鼓笛子,欢快酣畅。到了南朝,我觉得吴声清越,很是高兴。但南曲还不是我的长项,因此我经常出宫,到金陵城内请教些普通的乐师歌伎。”

我漫不经心的说:“于是,你也去了太尉的府上?”

他凝眸:“太尉公那里,不是谈琴,而是斗酒啊。”

“是谁赢了?”

“我也不知道。到最后都醉了。我记得在玉色酒杯里,看到了万里山河。我梦想去的地方,全部浓缩在琼浆玉液中。太尉说,他想自己变成大鹏鸟,飞上月宫,砍去桂树,除去阴影,让人间更加光明。”静之说着,一抹奇妙的神采闪现。

“你和他倒投机。我还以为,你和孔雀一样傲然的他不会合得来呢。我一直觉得你也是很骄傲的。”

“怎么会?太尉的骄傲,特别的。”赵静之想了想说:“我骄傲,是我藐视世俗规矩。太尉呢,他是骄傲到不屑于任何阴谋的。这种人,在北国也是凤毛麟角而已。”

我听他那么说,心里忽然有点甜。华鉴容光艳的笑容,也在梅花心处隐约浮现。

我走了神,待到想到赵静之。他正对我若有所思的微笑。阳光下,点漆眸子很温柔。他站起来,看着花枝说:“陛下,我常想,人生真有完美吗?就比如春天,非等到万紫千红时,春光已经开始衰老了。所以,我们不如此刻捉住春天,欣赏些烂漫的情趣。”

他回首:“我视你为知音,才如此说的。”

我点头:“我也是呢。静之,你在我这里,还是委屈了。”

他摇头:“不会。我是陛下的朋友,还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情吗?”他别开脸,意味深长的说:“做皇帝的朋友,大概要比做皇帝的宰相,要轻松的多呢。”

我心里一动。他却文雅施礼,请求告退了。我望着他的背影,问齐洁:“赵静之此人,你怎么看?”

齐洁说:“奴婢看不出来。奴婢的道行多浅?只不过,我以为他说华大人的话语,似乎是发自内心的。”

我沉默了很久,忽然,半坐起来:“我要去华鉴容府。”

齐洁有些为难:“陛下,快入夜了。不用晚膳了吗?……而且还病着。”

我使劲摇手,心里又是莫名的慌了一阵。她脸色发白,皱眉说:“好了,好了。就听陛下的。奴婢马上去安排。”

云破夜来花弄影,进入华园,天已经黑了。我只是想着要见到他,虽然行车劳顿,心口有点闷。但入了他的宅第,觉得春天的确偏爱此处。如果在宫廷里,此时就会有千百只乌鸦凄凉的鸣叫。可这里不是,黄莺在果树上歌唱,池中鸳鸯没有御苑的肥胖,显出娇滴滴的闲适。我到鉴容府中,一向轻车简从,不欲声张的。今天,也是如此。我与齐洁进了院子,也不让管家跟着,径直往书斋走,刚到他的书房附近,却横出一盏红纱灯笼,有个女孩子清脆凌厉的声音:“谁啊?那么晚了瞎撞,惊扰了大人怎么办?”

“大家都是女儿家,什么叫惊扰?你这样说话,才是一种惊扰。”我脱口而出。此时,才看见女孩既傲慢矜持,又十分俏丽的脸蛋。

小鸥大概也认出了我,慢吞吞的跪下来:“皇上圣安。”

我淡淡地笑着,绕过她。她却叫起来:“陛下,大人今天是为老大人守丧尽孝的呀。”

她的言下之意,似乎说我不该今日来。我还没有见过那么放肆的女孩子,就是郡主们见了我,也不敢这么刺着我。我的心里又紧了一阵,看到她鲜艳的脸色,红润的樱唇,第一次想到,自己近日越发的苍白了。我还没有说话,齐洁在一边尖锐的开口了:“大胆,几次三番的冒犯陛下。陛下不计较,你这姑娘也不知道收敛。”

我摆手,微笑着说:“算了。平身吧。太尉身边,难得有这样忠心的人。”

正在这时,华鉴容从里面走了出来,夜色里看不清楚,只觉得他的眼睛比灯火亮的多了。他朝我跑过来,毫不避嫌,拉住了我的手。

齐洁清了清嗓子,以在宫中对其他使女的老练口气对小鸥说:“烦劳姑娘你陪着我去喝些茶水吧。”

华鉴容好像根本就不注意她们在场,摸了摸我的头发,深沉悦耳的声音说:“你怎么来了?病还没有好呢。看,头发都让露水湿了。”他的语气带着责备,也有压抑不住的喜悦。

我和他一起进了书房。春夜还很寒冷,华鉴容的书房居然没有点蜡烛,帘子也卷着,风直往里灌。我诧异道:“你一个人坐着,就这么在窗口吹风。”

月光下,我看到桌上那个有个水晶的东西熠熠生光。华鉴容放下了帘子,他的书房外面有一丛红色芍药。宫廷的芍药花期是两个月以后,可春天已经光顾了他的花园。我还在踌躇,屋里一下子亮得刺眼。烛台边上,站着黑衣的男子,没有任何装饰,使他愈加风采清新,看着我,他甜甜的笑,好傻,好傻 。但他的容光之美,足以让人相信,捉住这个男人,就等于捉住了明媚的春天。

 

顷刻,他压低了眉,走过来按着我坐下:“阿福,就说你的病没好。脸色那么白,嘴唇都发青了。太医叫你静养……。你要叫我,派人传我好了。”

我柔声说:“没有什么事情。我……想你了。在宫里,人多眼杂。这里就好,我是阿福,你是我的金鱼哥哥。”

他摸着我的肩膀,抱住了我。轻声说:“十三年了……”

“什么……”我问道。

“上次你陪着我过生日,是十三年以前。”他亲昵地吻着我的头发。

然后,他喃喃说:“到了晚上,韦娘来叫你回东宫睡觉去。可你不肯,还哭了。你说,以后要陪着我静坐到子时。那么我们两个在一起,最难过的一天就熬过了。还记得吗?”

我没有回答。我记得,但我……

他含着笑:“你不记得了吗?我不怪你,你那时还是小孩子呢。后来,有十二个这样的夜晚,我都是独自坐到子时。我刚才是故意让风熄灭烛火的。这样,我才可以有些做梦的余地。但今天,你果真在我的身边了,我也就不需要黑暗了。”

我贴着他,心悸,在他的灼热怀抱里好像好了许多。原来还有些气急,此时,心跳平稳许多,仿佛我是在摇篮里一样安全。

“那个小鸥,我不喜欢她。”放松以后,我告诉鉴容。

 

鉴容笑了:“她是孩子脾气啊。”

“就是你纵容,她才敢放肆。”我不快地说。此时,两个人那么靠近,也不需要伪装或戒备什么了。

鉴容回答:“我是纵着她……因为,她有点像……你。”

我抬起头,瞪着他。他的嘴角扬起了:“可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永远不可能去爱她。”

我们依偎着,时间过得很快,午夜到来的时候,我都懒得动了。他推推我,苦笑:“阿福,困了吗?为什么你和我在一起,老犯困呢?”

我也不答话,就听到心跳的声音。我摸着他的下巴:“以后每年你的生日,我都会陪着你坐到午夜。就我们两个,在一起。”

他捧着我的脸,开始吻我,顾忌着我的病,也没有特别放纵。那种吻,甜蜜温暖,好像每个温馨传说的结局。可惜,我的肚子却不合时宜的发出了怪声。

他扭开脸,笑了:“傻阿福,你没有吃饭吗?”

“我吃不下。你不也是没有吃。”我说。

“我是男人啊。你从小就是饿不起的。”他还在笑,眼里却水汽蒙蒙的。说着,他站起来,从书架边拿出一盒点心,又自己从壶里倒了杯茶给我:“吃吧。饿坏了。病就更好不透了。”

我也不推让,吃起来,又示意他也吃,他就不客气地和我分吃起来。吃完后,我想唤齐洁来。他拦住我:“太晚了。别回去吧。”

我迟疑地说:“现在不回去,明天早上进宫,很麻烦。”

他哑然失笑:“你还病着呢。我拿你怎么样?”

我的脸登时一热,急着辩解:“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我逗你呢。”他笑嘻嘻的,烛火下顾盼神飞。深黑的眸子反射出一种近似妖娆的翠色,别有风流。

我不声响了。就任着他拉着我进入了书房后面的内室。床很窄小。我和衣躺下。心跳得厉害,可我肯定,不是因为犯了心悸。心悸的时候,是觉得无助软弱。可如今,心跳是蓬勃的。我合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室内一片黑暗。华鉴容也没有脱衣服,他上了床,小心翼翼的侧身,把我揽入怀中。

过了许久,他的身体还是滚烫的,隔阂着衣衫仍旧可以感觉。我不习惯,动了动。他却把我抱得更紧。

幽暗中,他用耳语的声音说:“不管以后如何,今夜,你是我的人呢。”

他的这句话反反复复得在我心里跳荡。直到第二日凌晨前我赶回皇宫,我还象中了蛊惑一样回想着这一句话。齐洁呢,半句话都没有多说。

但我进入东宫,情况就不同了。我更衣净面的时候,韦娘走了过来,一脸严肃。我扫了她一眼,觉得有些古怪。服侍我进了些粥,喝了药,齐洁带着几个宫女先退下。

 

这一日是官员们的休沐日。我昨夜也没有睡好。身上乏力,连打呵欠。于是我就打算回到暖阁去补一觉。

 

韦娘跟在我后面,进了暖阁。她忽然跪下了:“陛下,奴婢有话要说。”

五十七 残阳惊变

我注视着韦娘,看到她额头上的皱纹。她的嘴唇紧闭着,如青春时代一样饱满而美丽。但是在嘴角的两边,有着不和谐的细纹,执拗的上挑。

“阿姆是要说我在鉴容私邸过夜的事吗?”我问。暖阁外的一株梅花还在含苞。但室内,花瓶里的插花都妖光四逸。

韦娘语音婉转的说:“陛下究竟预备如何呢?留宿臣邸,一次两次,即使不合宫规,对于陛下,也没有人敢于说什么。只你和华鉴容到底是打算怎么样呢?你们两个孩子,好好坏坏,看了那么些年,连我都烦了。我为陛下考虑,也心向鉴容。昨天陛下一夜未归……,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先帝爷应了我的请求,大家岂不是都好?”

我没有料到她说这个,一时间还没有完全摸透她的话。反笑了:“今日又怎么了?”

她垂下眼:“今日互相折磨,年轻人觉得很好玩吗?先前的几位女皇都有内宠,那几位以才貌应选入宫,侍奉女皇。有几个在我朝历史上赫赫有名。因为处理的光明正大。当时没有人认为不好。可陛下与太尉,混水摸鱼一般,不要说外人看不分明,连我也有点糊涂了。流言正应迷雾而生。”

我张了张嘴,没有作声。

韦娘又说:“选择了新人,并不等于忘怀旧人。旧人已去,如果陛下你不能象过去的几个女皇一样自如的广纳宠臣,那么对那个担负所有的唯一,就应该公平。”

我颓唐的坐了下来,嘟着嘴:“我对鉴容,是不好吗?阿姆觉得我待他不公平吗?我也想过和别人亲近,但是周远薰等人,虽然美貌,却和我不能有灵魂的交流。静之,与我可谓知音,但无论我或者他,都不会有迈一步的杂念吧。何况,他是北国人。鉴容是我的唯一,我只有他可以选择。我选择他,也就不会后悔。公平,是相对的。十只手指,自然有长短,但哪个手指不连心?”

韦娘叹道:“你也为难。不过作为你的奶娘,总是希望你快乐一些。而且是长久的快乐。抓住现在的时光,不要象我,心境先于生命老去。”

我拉住她的手:“我知道了,阿姆。我会对他更好一些。虽然我习惯人家对我好,不懂得如何对人家好。但是为了他,我还是愿意去试的。”我靠在锦绣的枕头上,舒服的吐了口气:“我以为你要和我说大道理。还好阿姆没有说,害我白白紧张。”

韦娘一愣说:“说教,多了无益。虽然你是我奶大的孩子。但我也不能过分。”

我眯着眼睛,调皮的说:“阿姆你有没有瞒着我的事情?”

她似乎笑了,调侃着问我:“多呢,你想知道哪一件?”

我咯咯笑:“既然那么多,我又不是神仙,何从问起?”我的眼睛转向窗外嶙峋的瘦梅。背对着韦娘,说道:“不过,我总会知道的。”

 

到了那株梅花盛开的日子,我的病也逐渐好转起来。竹珈的学业进展神速。二月底的一天下午,我在御花园散步。就听到远处两根笛子合奏的声音。

雨余气清,池南池北,绿草如碧,殿前殿后,红花似锦。我远远看去,太子的宫娥们手持红鸾的宝扇,立在沉香庭外。吹笛的人,是鉴容与竹珈。华鉴容背对着我,他的笛声仿佛采撷了春天欣欣向荣的精华,明亮而动人。竹珈带着笑,看着华鉴容,跟着他合音。手里是一根很小的玉笛,这是华鉴容送给他的。竹珈兴致勃勃地吹奏,偶尔也有几个不和谐的音符。但他毫不赧然。一曲吹罢,华鉴容不知道和他说了些什么,他就半闭起凤眼,眼帘下方有着淡淡的阴影。

“太子真是明秀如图画。”齐洁说。我愉快地点头,看到我们站立的蔷薇花架下,跪着竹珈的乳母阿松。我说:“你在这里?为什么要离太子和太尉那么远。”

她一笑,因为如今她胖了,笑起来真是很有丰韵:“奴婢是觉得,太子和太尉在一起相处,奴婢站在边上,有些多余。”

齐洁比我们年长,但听了,立刻抿嘴笑了。我也笑起来:“阿松啊。难道你到了今天,见了太尉还要害臊?你都是母亲了,京兆尹的夫人。我素来晓得你心直,没有想到还那么有趣。”

阿松红了脸,看我们都笑。她倒严肃起来,微昂着脖子:“不是的。是因为,看着太尉大人,看着太子,奴婢想到许多从前的事情来。”她顿了顿:“听到笛子音调优美,有时,就忍不住泪。”

我忽然止住笑,有些理解她的心情了。阿松,我,都是宫中多年。比起那些十六七岁的随驾宫娥,自然会多些感触。我又望了一眼竹珈和鉴容,也打消了走过去的念头。拉起阿松的手,我说:“松娘,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喜欢你吗?”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唤我:“陛下……”

我拍拍她:“你对人,是有长性的呢。对我,对太尉,对竹珈。多好。”我看着蔷薇花的影子印在我童年的侍女脸上。拔下我头上的一根金雀簪子。插到了她的头发上。

我回东宫去的时候,居然看到了赵静之。柳丝袅娜,他安静的坐在树下廊边,似乎在观看什么。听到响动,他连忙站起来行礼。

“静之,你看什么呢?”

他笑了:“我在看东宫的白鹤跳舞。”我睁大眼睛,诧异的说:“离那么远?怎么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