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两声,举起手又放下——手术室里,医生都习惯了没有肢体接触,这几乎是本能了。“好,好。”

“我们这行啊,怕的就是刚入行的时候,毛毛躁躁一腔热血,被打击了又自暴自弃,很多人干脆就转行了。你这样,很好。”主任半开玩笑,“小师啊,怎么样,我们科室一直人手紧张,要不,你忍痛割爱——”

这话,半认真半开玩笑,胡悦不禁大为紧张,又有点受宠若惊,又很怕师霁干脆半推半就把她送出去,一时大急,赶忙情切地望着师霁,对他直打眼色,师霁就像是看不到一样,目不斜视,反倒是主任一阵轻笑。“哎呀,小姑娘自己不愿意啦。”

“她嘴上说得好,其实比谁都现实,转专业不就是为了钱吗,怎么想回颜面修复?”师霁这才懒洋洋地开口,也不把话说绝了,“同情心那都是嘴上说的,是不是,胡悦?”

胡悦没有作声,一边的钱主任——他也是对这个手术有点好奇,过来凑热闹的——倒说了句公道话,“但这件事也是她跑下来的,想挣钱没什么不好,能救着人就行了,是吧,朱主任。”

朱主任笑着说,“那是,以后还要钱主任多想着,帮我们也找点挣钱的门路——不挣钱,至少多救几个患者那也行。”

原来埋伏是打在这里,胡悦有点明白了,不过大佬的唇枪舌剑她可不敢多说什么,她求助地看看师霁,师霁压根眼尾都不甩她,只是专注地在看屏幕——自打那天两个人在车里对峙,师霁被她说得答不上话开始,他就有点开动战败者的逃避模式,这几天除了正常工作对话,也就只有这样冷飕飕的偶尔讥讽一句,要说多有意义的交流……恐怕师霁是怕了怕了,不敢再和她聊了吧。

到底是顶头上司,胡悦也不敢逼太过,索性跟师霁一起认真观察刘主任的手术,“真是赏心悦目……”

在显微镜里,每一根血管的嫁接都是那么的干净利落,动作幅度只有那么一丝,血管被逐一接上,虽然不是什么难度极高的手术——难点还在后头,但这种高度流畅有节奏的操作,还是让人兴起赞叹的冲动,更燃起对痊愈的信心——虽然知道人力在自然跟前很渺小,但这样复杂的手术都能被实现的话,还是会觉得人,是一种很有潜力的东西——

胡悦禁不住赞叹了这么一句,换来师霁古怪的一瞥,但她没有在意,而是急迫地盯着每个细节:虽然是否成活,不是现在就能看出来的,但血管有没有成功吻合,血供是否足够,这些都是立竿见影,在手术中就能看出点苗头的指征。

“成功吻合主血管,现在开始植入扩张器。”伴随刘主任低沉冷静的报告,手术室内响起一阵轻微的吸气声——按照常理,血管筋膜的移植并不太困难,但每台手术都存在风险,而且病人身体受损严重,总让人捏一把冷汗。“扩张器。”

接下来就是常规操作了,植皮手术很多都是采用这样的办法——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扩张器会一点一点把现在这块筋膜打气撑满,利用皮肤的弹性,把它撑大,最终达到面部修复所需的面积,再切开一端,把这张人皮蒙上去,当然,在此之前还要构建骨骼关系。

“术后有没有什么风险?”年轻人还在高兴,但朱主任却已经开始关心后续了。

“要看有没有感染,筋膜最终能不能成活——不过,颈部供血还是比较活跃,只要血管能成功吻合,应当问题不大。”胡悦止不住声音里的笑意,抢先回答。

“那,如果感染的话呢?”朱主任却仍是要做好最坏的准备。“或是出现坏死?”

“感染就给予常规消炎治疗,如果坏死的话,那就说明这个部位的血管受到硫酸影响,已经比平常人要脆,我们还有另一个部位可以试试看,如果那个部位也失败的话……”胡悦的声音低沉下来,“就只能放弃手术方案了。”

“是浓硫酸啊……”

朱主任看了师霁一眼,像是有点征询的意思,师霁明白他的看法:浓硫酸对患者身体的影响是比较长期的,尤其是在烧伤部位的周围,身体组织会受到一定的影响,这恐怕也是原本修复科不建议进行这种大规模移植的原因,这样的手术,大张旗鼓,但风险极高,就算是以慈善的态度,也不值得投资,想要做个大案例刷论文和荣誉,可以选取更理想的病人。

这是一个历经过上千台手术的老医生理性的看法,师霁当然也非常赞同,但他不能流露出来——他明知这样,还愿意设计手术方案,是否是心中犹存希望的体现?胡悦会不会这样理解?然后又开始羞辱他‘我知道,内心深处其实师主任是个好人’?

师霁一向知道自己不是好人,也一向很讨厌道德绑架的人,至于那些知行合一的圣人,就算自己无懈可击,他也总还有看不顺眼的权利。而胡悦,很恰好又是个好人,又是个很懂得利用道德绑架来达到自己目的的好人——还可以说是个知行合一的好人,不管怎么道德绑架,她至少自己是做到了自己的要求,也没有指责别人做不到……她只是总有很多手段摆布你去做罢了。师霁现在对她就像是对一只蚊子,很想耸肩跺地把它抖掉,根本不知道胡悦叮咬在哪里,只能感到一股刺骨的痒意。

这种痒几乎能让人发疯,让人做出一些从前不会做的事。让他一路沉着脸出了手术室,胡悦跟着百般找话茬他都懒得搭理——她还担心他把她调到颜面修复呢,刚开始还有点讨好,后来也发急了。

“哎呀,师主任,你这个人,怎么总是这样负面啊。”她有点抱怨,甚至有点儿自己没发现师霁也不愿承认的撒娇,“人家李小姐手术成功,不应该为她开心吗——至少是迈出第一步了呀!这就是希望的力量,你说你这个人,怎么还沉着个脸——难道就真的不相信世界除了坏事,也会有好事儿吗?”

真是够了,师霁站住脚,他甚至不知道这些唠叨里那句话触着了他的逆鳞,这也许甚至是几个月以来多少次无疾而终对话的继续,有那么多的疑问和不解他都想跟着这一句反问,“对我你又了解多少?”

“啊?”胡悦怔住了,她眼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丝别样的情绪,像是意识到了他的不对。“什、什么?”

——她总是很敏锐的,如果他们间有什么不对的话,就算他没意识到,她也一定会表现出来,既然她也没有什么异样,那么这件事就不算什么。

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像是意识到了这一刻的重要,却又同时对此视而不见,师霁很少有这么想说就说的时候,他不管不顾地继续问,像是要把心中那埋藏了许久的名字一次说个够。“成天师雩、师雩的——你真的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你真的认识我弟弟吗?”

第71章选择

师雩是个什么样的人?

师雩是现在已经没有人会记得的人了,一个人活在世上的时候留下的痕迹,由记忆传承,《寻梦环游记》里,当一个人的故事还在被流传的时候,他就永远不会真正死去,但现在,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师雩了。十年的失踪,亲友的离散,让他成为一个正在褪色的名字。他曾经的同学也许还记得曾有那么一个无故失踪的同学,但这记忆终究会逐渐淡薄,师雩在这世界已经没有痕迹了,只有档案里留下失踪,还有永远没有完成的学业。

“师雩是现在已经没有人会记得的人了,”师霁的声音是冰冷的,透着曾经尖锐,但现在已经习以为常的愤怒,“他是这世界上最不可能成为凶手的人——但被警察定为案件疑凶,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就因为在事发当晚,他也失踪了,就是这么简单的原因。”

“你知道师雩曾经有多优秀,我们之间的联系有多紧密吗?”

师家人口凋零,家庭联系很紧密,师霁的父母身体一向不好,他从小经常被师雩父母照顾,两人年岁相差不大,“我们几乎就像是亲兄弟,师雩是我见过最阳光最开朗的人,我——”

他的眉头往下沉去,眼睛也看向地面,忽然有些自失地一笑,“我承认,我从小个性就阴沉。我的朋友没师雩那么多,我爸妈身体不好,从小我就一直得照顾他们,久而久之,性格自然孤僻,很少有人能看出来,但我自己知道,我心里是很孤独的,能了解我的人只有师雩,他就是我们冷冷清清的家庭里最温暖的小太阳。”

“你可以去问,每个认识师雩的人都会告诉你他有多讨喜、多善良,我爸妈……谁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我妈当时正在筹钱做骨髓移植,爷爷年纪大了,娘家亲戚那边几乎没有往来,师家就只剩我们两兄弟互相扶持,医学院功课之外,轮流去医院换班,跑那些卖房的事……我们几乎每天都要见面,你觉得师雩如果忽然间变成连环杀人犯,我会不知情?你觉得他在医学院的时候有空跑出去杀人再溜回来?”

“当时的A市,治安混乱,信息极度不透明,到底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是算失踪的,这些都不知道,师雩失踪以后,我们报了案,警察来做笔录,问的都是什么,怀疑师雩是杀人凶手,他是畏罪潜逃。如果是你,你能相信吗?你明确知道他绝对没时间、没动机杀人的亲人,就因为前后脚失踪,被怀疑是凶手?”

胡悦抿了一下唇,从开始到现在,她都没有说话,他们已经走到了人烟稀少的连通走廊里,春末初夏的天气,风从大开的窗户里吹进来,带着暖意,却暖不动师霁凝结的眉宇,他没有再往前走,话里带了千锤百炼后的冰冷,“凭什么?你也会想,为什么,你当然不服气了。”

但不服气又能怎么办,师霁当年只是个学生,就是现在,一个成功的社会人而已,凭什么能和警察做对?就算再荒谬,警察怀疑师雩是凶手,除了接受,能怎么办?

“警方说他们有证据,怀疑师霁是一系列血案的凶手——好笑吧,就因为在一桩案件发生的时候,他也失踪了,就成了凶手了——我倒情愿他是凶手,是凶手,跑了……”

师霁的眼帘垂了下去,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这件事,让他越说越冷——冷得理直气壮,设身处地,一个人在经历过这样的事以后,愤世嫉俗也算是正常选择,谁能要求他还相信希望,“用我爷爷的话说,跑了……人至少还活着啊。”

如果不是凶手,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甚至连个说法都没有,胡悦不禁又想到了那句含糊不清的转述,“是生是死,至少要给个结果……”

如果没有同样的经历,在师霁面前,谁可摆出高贵的嘴脸,呵斥他不懂得善良?他本来也没有感受过多少世间的温暖,世界对他,从来是多残酷,少温情,团聚短暂,一直在不断地别离,在暖风中也无法融化的冻,是一辈子的感悟,胡悦对他不再有任何不解,恰恰相反,她明白曾经师兄的话,师霁就是靠着这份觉悟才能走到今天:世事就是这样的冷酷,什么温情、善良、希望,全都是谎言,唯独如此,才能适应,才能存活,才能守住仅剩的那么一点点尊严。

但仍是无助的,仍有一名亲人流落在外,生死不知,仍是卑微的,仍是命运的玩物,再努力也没有用,师雩的污名无法刷洗,人也恐怕永远找不回来了,悬案这么多,告破的能有几个?没有人能砌词安慰什么,所以他仍是失败者,仍是弱者,只有弱者才会这么敏感,分外受不了对痛处的刺激,他已经什么都有了,但生活仍不明媚。

胡悦——但胡悦又怎么能说自己是强者呢?

她也眨了眨眼睛,眨掉眼里的一点点酸涩,轻声问,“找过他吗?”

“当然找过,”师霁也没看她,他们一起望着窗外的城市轮廓,十六院是市中心无数高楼中的一座,按理本不该有这么好的视野,但这座建在手术大楼和住院部之间的长廊得天独厚,能让他们顺着主干道一直望到天边,“一边陪床一边走家窜巷地找,贴寻人启事,到处敲门打听有没有线索,这些事,警察没法做,怎么做,那几年人力严重不足,案子又多,他们能怀疑到师雩——你要说,也可以算是对同一天出事的另一个受害者负责了。还指望他们找人,哪有这个人力?”

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胡悦看了看师霁,他的脸被阳光镶了一道金边,可表情却是背道而驰,她问,“那个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警方为什么会怀疑师雩呢?”

也许是憋得太久,这段历史毕竟并不光彩,而师霁的性格——可想而知是多么封闭,胡悦甚至暗中怀疑,自己是这些年来最接近师霁的一个——其余人虽然有更高的热情,也许更好的手段,但她们又有谁对真正的师霁感兴趣呢?

他的回答给得很痛快,“那段时间,一直有传言,说是有一个小团伙,敲头党,在A市活动。就是最难破获的那种案件,看你有钱,上去榔头一敲,抢了就走。”

这种见财起意的随机型犯罪是最难破获的,师霁的确应该也对案情有所研究,当然,他当时也生活在那样的舆论环境里。“当时流言纷纷,时不时就传出某小区发生这样一起案件,当然,都没有见诸报端,所以传闻也很多,敲头、割喉,什么细节都有鼻子有脸。真正被我们了解的,就是发生在医学院附近的案子——是有人被害了,割喉,手法很利落,所以警方猜测是医学生。但那段时间,刚好是学校放假以前,寒冬腊月,又是晚上,没有找到任何目击者,而事发以后,师雩也失踪了。”

“当时他的舍友都回家了,具体是哪天失踪的也说不清,还是我们好几天没联系上,找到宿舍去,四下对了以后,这才向学校反应,又过了一周多才正式报案,甚至你说他就是在事发当天失踪的吗?不能肯定,他是不是被凶手胁迫到郊外杀害?不能肯定。那一年A市下了七天七夜的大雪,第二年春天又爆发山洪,如果他是在郊区被害,那……”

有千百个理由可以相信师雩也是无辜的被害人,但警方却固执地怀疑师雩是那个凶手,只因为唯独的一点联系——他们是同一时间段失踪的,“就是这样,你能怎么办?”

唯有去接受,至少这比已经死了要好,失踪潜逃,至少还有警方帮着在找,如果确认是死了,抓到了真凶,那么,师雩就……

“所以,你和解警官……”胡悦想到他们奇异又有点紧绷的关系,轻声说,“至少解警官还记得师雩,还在找他,是吗?”

师霁笑了一下,没有否认,而是反问,“如果你是我,除了自己,你还会相信什么?”

希望?那不过是个笑话,她们从事的正是最实际的行业,每个人都想相信希望,可大多数人都只能抱着失望活下去,每个患者也许都像是于小姐,人前挺着胸骄傲地笑,可只有他们见得到她裹着绷带,戴着面具,躺在病床上止不住的眼泪。

他们的眼神在城市上空相遇,师霁的表情含有一点冷嘲,像是在等着她的哑口无言,而胡悦百感交集,也许是直视阳光太久,甚而有一点泪眼朦胧。

或许是错觉,她看到除了嘲讽以外的一些东西,也许师霁也还在隐隐有些期待,期待她带来一个不同的答案——如果她是他,那么,他还能相信什么?也许他也还是希望自己能被说服,能被相信点别的什么。

“我会相信希望。”胡悦说,但她反而不再温暖,这时候她只是很理性地说,“这是唯一的选择。”

并非想要,只是别无选择。

“如果连这个都不再相信,该怎么去面对现实?”

她的话没什么温度,只有不可抵挡的严密逻辑,几乎是冷酷地推理,“如果连这点动力都没有了,人还怎么能抱着遗憾和缺陷坚持活下去?”

凡是对话,信息都必定是双向的交流,师霁说了很多,可她也流露了不少真实,全落入他眼里,在他们的对视之中,两人的表情似乎都有所变化——他们似乎都被对方看到了更多一些的自己,绝非表面如此简单的强弱悬殊,也许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势均力敌,形于外的互相防范之中,又隐隐有一丝相互的吸引,他们都在等着对方再说些什么,把这游戏继续下去,但又都不情愿再多走一步,似乎这样就将变得更加危险——

胡悦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借机打破凝视,掏出来检阅信息,才看了个开头,眼前就是一亮,她把手机送到师霁面前。

“看,这就是坚持的力量,希望的力量。”

她开心地说,一下又回到了那个朝气满满的少女医生状态,“解警官找到张凤的手术资料了!”

师霁的眉毛也随着阅读进度越扬越高,胡悦没等他看完就把手机揣回兜里,心念转动,“我要去和他一起看一下病历——师老师,你跟我一起去呗。”

没等师霁回答,她就拉住他的胳膊往外拖,“走吧,走吧,就和我一起吧——”

就和我一起去调查吧。

就和我一起坚持吧。

就和我一起相信希望吧。

有些话,没明说,但全藏在了潜台词里,她奋力拉着师霁往前走。

师霁的回应呢?

他的表情仍是愕然,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但——

一个180以上的男人,却被她不怎么用力的拖动,拖得踉踉跄跄,跟着一起——

第72章她是谁

“是田野医院——说来也是巧,这个于小姐,无意间真是给我们提供了不少线索。根据我们的调查,十年前,李生是常来这家田野医院,但之后可能是嫌这里设施日渐老旧,又换到红叶去做保养,至于之前他的女朋友是在哪里做的整容,这就不好说了,很可能是在田野这边,毕竟他家的业务还是比较以整容医美为主,红叶那边更多的好像是体检、保养之类的。”

“现在应该他自己是在红叶,他在红叶有股份。”

师霁的语气不算太热络,但也说不上过分冷淡,终归大家都是成年人,既然人都被拉到了田野医院,没必要再不言不语地摆谱。他主动提供信息,解同和当然也绝不会反过来奚落他,而是关心地问道,“那田野呢,也有股份吗?要是交集还很多的话,看到我们出现在一起,传到李生耳朵里,对你会不会有所不便?”

“你是说?”

“人身安全那方面。”

如果说之前对李生的权势还没有什么具体的感受,解同和的这句话,怕就是最完整的说明了——连警察都顾虑到李生明里暗里的那些实力,常人还怎么去挑战?胡悦眉头不禁微蹙,师霁看了她一眼,有一丝凉凉的嘲笑:现在才想到?

但他倒是没怂,和解同和说话的语气很正常,“他在田野医院没有股份,已经好几年没来看诊了,应该不成问题。”

“行——关于李生,你还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不?我听说他有意和你合作?”

“J'S的事,应该没人比你更清楚。”师霁和解同和的对话总像是藏了点玄机和张力,“现在这一块很热,李生投资了红叶,尝到甜头,想要再开一家目标客户相对低端一点的医院,咨询了我不少,也有投资的意思,不过,J'S目前没有融资需求,股权结构也很稳定。李生转而想邀我将来出任顾问。”

知名医生就是这样好,处处都需要专业意见,就算不是自己投资,光挂靠个顾问也能拿到不菲的薪酬,做到师霁这个程度,真是钱来找他,就连李生这样的大老板,想要开展新业务也不能不高看他一眼。师霁这么说就等于是承认了胡悦私下的猜测:最近他的确和李生有联系,这条线,也许之后还能用上。

解同和不动声色,带他们走到病历室,“你们先看资料,年代确实久远,照片都有些模糊了,可叹在这是中日合资医院——零几年还在坚持用纸质病历的,也就是日本医院了吧。”

的确,日本企业虽然处处细心,但管理也够僵化,十几年前听着久远,但那时候大多数医院也都有电脑了,至少拍照是用数码照片,运气好还能查到留底。可田野医院还用的是胶片相机,经过十几年时间,照片有些斑驳,病历上的字眼也不是那么好辨认——医院是日本的,可大夫是中国的,一手狂草龙飞凤舞,解同和几乎无法辨认,胡悦和师霁倒是拿起来就读,“自诉改善面部结构,建议实行下颔骨部分切除术……哦,下巴的确削过的。”

“做了下巴,做了颧骨,做了鼻子,嗯,那时候还没有水光针,做了保妥适——保妥适那么早就进国内了吗?”

“那时候是刚批准不久,之前没批准的时候如果要打是不可能上病历的,可能之前也注射过——应该是90%以上的可能。”

说到专业相关,师徒两人的语调又专业又快速,似乎充满难言的默契,胡悦翻文字材料,师霁看照片,“如果这样说的话,也少不了玻尿酸填充吧,你看她的就医照片,额头明显矮了,不像是后来那么饱满,这个给她做的医生是谁?十年前就有填额头的概念了,不愧是中日合资医院。”

“去日本专门学习过的吧,十年前,玻尿酸丰额,发际线管理,这些概念在日本都是刚刚兴起。普遍意义上而言,中日的整容技术差距大概在十年左右,所以现在国内的那些整容营销号也开始鼓吹额际线条和发际线的重要性了。实际上这在日本已成共识——如果你想要培养完善的整容美学,可以多关注日本医学界的论文和案例,从东方人种的角度来说,日本整容界确实走在前列,值得学习。”

“嗯,至少比韩国那边的人造痕迹要少一些。”胡悦凑过去看看初始照片,“这个是蓝凤、红凤还是彩凤?进来的时候已经整过了,是来做修复的吧。”

解同和一直插不上话,只能冷眼旁观,看到胡悦不自觉几乎拥进师霁怀里的专注,眼睛不由敛了敛,他若有所思地hmm了一声,这才插话说,“这就是找你们过来的原因了——在这里做整容的一共有两个姓张的女病人,分别是……”

张婉婉、张婷婷,非常没创意的化名,从时间和初始照片来看,勉强能分辨出这两个女人和张家三凤的联系,解同和给张家亲戚看了入院照,按亲戚的回忆,最后一次见到她们的时候,这三姐妹的确已开始整容,“和照片是很像”,但到底谁是谁,他们的意见就不怎么值得参考了。

“说是张婉婉比较像是蓝凤,但也有人说那个是彩凤……”解同和摇摇头,他是真有点不解。“你说,如果是逃犯那种——就像是楚江,有意要改头换面,那做个手术,做完了就认不出来了,这也就罢了,真的正常的整容也会让人面目全非到这个地步,甚至是无法辨认谁是谁吗?”

这个问题就比较专业了,胡悦和师霁对视一眼,见他没有回答的意思,便出面说道,“这其实是完全可能的,楚江的想法比较异想天开,主要是他想在一次手术里完成全部,这是不可能的。但其实人的长相没你想得那么独一无二,很多因素都会造成它的变化,比如说,化妆——这个你是可以理解的对吧。”

这当然是常识,毋庸置疑,解同和点点头,胡悦续道,“还有就是嘴部轮廓的调整,下颔骨、整牙、垫下巴,只要是嘴部线条有一点改变,整个人看起来就会截然不同。此外还有玻尿酸丰脸颊、埋线、开眼角等等等等,有一些明星,她可能没有动过骨头,主要是靠这些埋线、提拉和填充来做微整,但是配合化妆,真的过一段时间就给你换一张脸,这个效果是完全能达到的,甚至很多有经验的整容医师都不能推测出原本的长相——动没动,我们当然能看出来,但如果没动是什么样子,继续动下去又会是什么样子,这个就不好说了。”

“怎么说都觉得你像是在吐槽谁的样子。”解同和说了一句也就认真起来,“那这么说的话,我们发现的头骨到底属于张婉婉还是张婷婷,张婉婉或张婷婷又对应的是哪一个凤,以眼下的线索还是无法完全确定吗?”

“就靠这种老照片的话,无法给你明确解答。”师霁还在翻阅病历,头也不抬地说,“但理论上来说,正规医院在做下颔骨切除术以前是一定要拍片的,拿到当年的X光片,就有希望通过和头骨的比对找到答案,毕竟,姐妹的长相虽然相似,但骨骼也不可能一模一样——找不到X光片了,是吗?”

解同和脸上尴尬的表情已说明一切,“我们本来第一个想的也是X光片,但病历里没有……据说这个关系到病人隐私,他们医院都是把X光片让病人带回家自己保存的。”

这就很尴尬了,张家三凤的谜团,一路牵牵绊绊、藕断丝连,到现在案情都还掩藏在迷雾中,甚至连受害人都无法确定,胡悦和师霁不由得面面相觑,她多少还有点警惕,害怕师霁露出嘲笑的表情,告诉她这就是相信的结果——

“回溯,目前看来是走不通了。”没想到,师霁居然没有冷言冷语,而是捏着下巴,认真地分析,“事实上,你们需要的不仅仅是定位到死者的具体身份,也需要把存活——或者假定存活的第二人、第三人找出来,毕竟,死人不会说话,活人才能告诉你当年都发生了什么故事。”

“这样的寻找,当然也不可能是毫无方向,毕竟有了这份病历,知道她们做了什么手术,你就可以推测她们后续要做什么——基本也就是这样了,脸上能动的骨头都动了,再动怕不是要长成外星人?鼻子做过了,做成这样,后续可能还要做修复——假体十年了,快到年限了,那时候的假体还不成熟,到期要更换,不然很容易发炎。”

他一边说,一边随手扯了一张白纸,画上张女士的速写,有了术后照片参照,很快就画出形神皆备的简笔,师霁把脸部肌肉线条擦去,画了几道表示鸡肉会随时间下垂。“颧骨、鼻梁和下颔骨都动了,面部一间屋,三根大梁都动了,肉怎么可能挂得住?肯定要做提拉,没有钱她现在多数就长这个样子。如果有钱的话,能做的手术会更多,现在这种高山根的鼻子已经不流行了,可能会更换成更自然的弧度,这样原本的山根还会有一点不自然,毕竟放了那么多年。还有眼睛,十几年前开内眼角还不是那么流行,手术也没有太成熟,但实际上以她们的面部条件,鼻子都做了,内眼角也是迟早的事。那么这样的话……”

他擦掉眼睛,把它角度画得更开了一些,“还有什么改动?唔,下颔骨的话,即使是做了提拉,以她们现在的年纪,下颚线条也不会这么精致,这也是为什么很多韩国中年女星阶段性留中分发型的原因,这样在每一针的保鲜期间隔里可以更好的修饰脸型……”

他擦掉下颚线,正要画上更松弛的线条时,胡悦却不禁叫住了他。

“等等。”

她凝视着这张被擦擦涂涂,显得有些脏污的画面,眉头渐渐紧皱,胡悦从师霁手中拿过笔,几乎是本能地添了两段线条,“师霁,你说,如果……这个人之后后悔了把下颚骨削成这样,做了修复手术,重新填充假体,把下颚线条恢复一部分,这手术……可能实施吗?”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其名,但胡悦本人并没意识到,叫得很自然,仿佛已经叫了几遍,就连师主任也没留心,他投入到推理中,“当然可以,整个下颚骨没了都可以给你重建出来,更别说这程度的修饰——但这手术比较罕见,你确定她会有这样的想法吗?”

“她会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不知道。”胡悦脸色惨白,种种想法涌上心头,让她眩晕甚至有些恶心,她咬着下唇说,“但我认识一个和现在这张脸长得很像的人——如果张女士做了下颚骨修复,换掉鼻梁假体,一直有积极做提拉维护的话,那现在就应该是她的样子——”

第73章相信

“身份证号应该是假的……她应该是从H省买的证,头些年那里买证很容易的,穷得没饭吃的人,如果连工作都找不到的话,还能把自己的证卖了,赚上最后一笔。”

售卖自己的身份,就像是把自己在这世上存在的最后一点证据抹消,这好像比售卖身体还让人感到不可接受。但,这种不安感也只存在于能吃饱穿暖,受过教育的人心里,警察和医生都清楚,这个社会有多少隐形人在生死边缘,仿佛隐形地活着。“这样一张身份证,那时候大概行情价是150,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了,买家转个手,卖个两三千,有门路的人也根本不觉得贵,这花销对他们来说,根本可以忽略不计。”

确实如此,有钱人想要换个证件,如果有钟女士这样完全舍弃过去的决心,真的很简单,解同和查了一下,钟女士的这个身份,身份证号、户口本、护照,甚至原籍贯的登记照片都有几分神似,再加上更换二代身份证时登录的指纹应该也属于本人,可以说,如果不是她消失的时间过于巧合,经过软件比对,几处重要面部骨骼结构,又的确和张婷婷的手术后照片有所相似,而张婉婉的骨骼结构分析又确实和那个头骨相符,种种蛛丝马迹,都显示出她和这桩案件确实有扯不清的关系,光从文档上来说,钟女士这个身份,真没有任何问题。

“是真的蛮有钱的——她的公司在浦东某处持有一栋商业地产。”

这个身份一出来,钟女士的花销就可以理解了,就算是再小型的商业大楼,在那个地段,一年几千万的租金收入还不是洒洒水?再随便打理一下,有钱人赚钱是真的很快,预存一百多万的医药费,对她来说真是眨眨眼睛而已。钟女士平时都住在上海周边的别墅区,在市中心还有几套房产,买入时间很早,按现在的行市,房价加在一起都快一亿了。

这样的有钱人,行踪遍布全球也很正常,如果仅仅只局限于国内,那倒有问题了,从出境记录可以查到,钟女士上次出国是在和数月以前,差不多就是和胡悦交谈过的后几天,她飞去美国——本来就持有美国的多年签证,之前也经常有短途旅游,胡悦倒是怀疑她之前都是去那边做的面部维护,毕竟,就像是她和那些贵妇说的,中国这边很多疗法,局限于审批速度,注定是落后于国外的,常去美国,自然能享受到最新批准的药品与仪器,就像是冷冻溶脂,在国内就只有三种吸头而已,国外可是连专门针对双下巴的小吸头都有了。

“人都到美国了,我们也不可能跨国去找,现在只有两个办法,第一就是等她自己回来——国内有公司呢,她总是要回来的,再通过官方途径和她接触。还有一个办法,就是通过私人途径联系到她,毕竟这个年代了,通讯这么发达,不是说出国了就断绝所有社会联系的。”

这明显是在说她和钟女士加上的微信了,解同和把一堆照片都Airdrop给她,“本来这都是不该外传的,虽然陈年旧案了,但也是机密资料——反正,你看着办吧,我知道分寸你能掌握好的,看好你哟,胡医生。”

“没见几次面,倒是挺投缘的。”师霁双手插袋,冷言冷语。“不知道的人,还当你们早就认识。”

胡悦和解同和对视一眼,解同和呵呵笑,“就不能是一见投缘啊?男未婚女未嫁,多接触不是很正常?师主任你不结婚,我还想呢,是吧,胡医生做的水煮鱼多好吃啊?多接触接触,没准就松动了呢?”

师霁的眼神跟着就落到她身上,像是在无声地疑问:水煮鱼?这种没法重复加热的食物,你是在什么场合下做的?你和解同和……

“上次……”胡悦不期然就要开口解释,但才说了开头,解同和就打断,“人家师主任又没问,你解释什么呀胡医生,还是我误会了,你们俩——”

“不不不,这你完全就是误会了。”

“胡言乱语。”

刚才还若有若无交换眼神,气氛有些微妙的拍档,这会儿反而亲密无间起来,同时矢口否认,只是一个着急,一个不屑。师霁嗤了一声,拎起医生包,“你确定这个隐藏摄像头不会露馅?”

“不会。”解同和上前调整了一下包的搭扣,“现在的技术,会露馅的那种都是长期用的,需要找供电,所以可以跟着供电关系去排查。这种隐藏摄像头,常用的排查手段都是主动性的,不可能存在一个监测的场。所以暗访其实比以前要更安全,你也别紧张,这个摄像头只是做个见证,以防错过有价值的线索,无法固定下来作为证据——像是这种陈年旧案,最大的难点就在于证据,所以我们想的得比一般案件更前面一些。”

他的双眼没有离开师霁,说的话笑里仿佛还带了些深意,师霁唇边,亦流出一丝心知肚明的冷笑:在这桩陈年旧案的倒影里似乎还存在着另一桩案件,解同和一边利用着师霁的帮助,一边却似乎还想从他身上打开一个突破口。而这样的角力,已经在多年中被双方习惯,形成了一种难言的玄妙的平衡。

胡悦的视线在两个男人中间来回,她确实也很好奇——师霁以前也没少被解同和求助过,估计之前是没有这么尽心尽力的帮忙,李生请他上门注射,这个按常理,师霁是绝不会答应,这一回,虽然没有明确表示是为了什么,但确实是答应了下来,而且还特意让她通知解同和。以师霁的风格来说,这已经算是帮得很明显了。

这变化,是因为……

如果说是因为她,感觉有些过分自恋,所以胡悦并没让自己沾沾自喜太久,她也不敢相信这好事是真的,好奇仍存,只是从师霁的表情里找不到答案,也有更要紧的事想问。“你确定这些资料不会把钟女士吓跑吗?如果真的和我们推测的一样,她改名换姓是为了躲开过去的阴影,去美国是畏惧白姐、李生的话,我怕照片一发过去,她就直接把我拉黑,S市这边,干脆直接不回来了,到那时候,关于这个案子,我们可就真的找不到突破口了……”

“我也不知道啊。”解同和却回答得很光棍,“我连钟女士都没见过,怎么会有标准答案呢?”

他双手一摊,倒是理直气壮,“现实生活里,破案就是这样,没有一步是能预测到结果的,脚踩西瓜皮,滑到哪算哪,运气好稀里糊涂就把案子给破了,运气不好的话……”

“运气不好的话,就一直等到运气好的那天,案子,终究是能破的,是吗?”

说话的居然是师霁,只是语气不对,本来希望满满的励志,被他说得有了那么一丝讽刺,倒让两个正能量搭档有些噎,他如晨星一样明亮的眼睛漫不经心地从胡悦和解同和脸上掠过,唇角扬出冷冽的弧度,“呵,就当是真的吧。”

如果不当真的话,那……你为什么会来帮忙?

这个疑问,如果只有两人独处,胡悦是敢问的,但今天不但有解同和在场,之前还被说过几句水煮鱼,她就有点心虚了,打过圆场送走解同和,在办公室门口踟躇片刻,“那……师老师,我就不送你去停车场了。”

解同和本来就是为了送隐藏摄像头才来的,就赶在师霁出门前这个时间点,其实他们本来也可以一起去坐电梯,只是两个人都没这个意思,师霁用很奇怪眼神看看她,好像她是疯了——只是去打个针,还要送到停车场,她以为他们是什么关系?

“走了。”他拎起医生包。“查房好好做,我回来要看记录。”

他不在,签名就只能等回来补。胡悦嗯了一声,送走师霁却也没马上回大办公室,而是在小办公室来回徘徊,手机掏了又收,几次打开输入页面,又都切了出来,她反反复复地看着她和钟女士仅有的几段对话:其实都很简短,没什么私人内容。她对钟女士的印象,现在想来就只剩下她的背影,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都市,整个人淡得就像是窗外的雾霾。

她是张家哪一凤,还是张婷婷,还是现在的钟女士呢?她经历过了多少才走到今天,现在的她想要的是什么?该怎么和她说?如果关于她所有的想象都是真的,无亲无子,人生至此,她还会看重什么呢?

胡悦闭上眼想了很久,忽而发现,其实名言有假,幸福的家庭固然都是相似的,极端的不幸,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同,该问的永远只有那一个问题。

还相信吗?还愿意去相信吗?

【现在,还害怕吗?】

她缓缓键入,在官方味道十足的预约时间咨询下,仿佛也键入了自己的心声。

【我们已经找到她了。】

【你……想看看吗?】

对方没有第一时间回复,这也是当然,微信本来就不是当面,交流总会给对方留下思考的时间,更何况现在美国时间接近深夜,钟女士完全可能还没看到,胡悦长吁一口气,刚要放下手机,眼睛就又瞪大了——

对话框上,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的状态提示。

她屏着呼吸等待着,凝视着这行时断时续的状态,就像是凝视一只枝头振翅欲飞的小鸟,这一刻在等待中被无限拉长,似乎累积上了十年岁月与一身伤疤的重量,秒针带上了呼吸的颤抖,最终留下的,只有一句简单的叹息。

【看】

胡悦把头盖骨和还原照的拼图发了过去,【能和警察见一面吗?】